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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烽火中那些孩子
    來源:《映像》2022年第6期 | 蔣殊  2022年06月07日08:58

    導(dǎo)語

    一個夏日午后,96歲的韓海林老人坐在院中慢慢回憶著少年時代的往事,邊講邊慶幸,自己幸運(yùn)啊,竟然沖破種種磨難坎坷,一路奔跑到這般高齡。他是該慶幸,因?yàn)楫?dāng)年那些少年,大都在奔跑的路上,陸續(xù)倒下。

     

    烽火中那些孩子

    蔣殊

    “媽媽,我著實(shí)受不住了,您慢一點(diǎn)跑可以嗎?我真的好疼啊!”他拼力喊,可是隔著一層厚厚的肚皮。媽媽聽不到他叫,聽不到他哭,依然跑著。終于,他被“跑”了出來。然而他的身體真的還沒有做好面對這個世界的準(zhǔn)備,未能看清媽媽的臉,便到了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媽媽,請您放開我,我呼吸不到空氣了!媽媽,媽媽,請放開我!”盡管他拼命吶喊拼命掙扎,可聲音和力氣還是僅僅回蕩在自己弱小的身體里。

    敵人的腳步近了,敵人的腳步到了。又終于,敵人的腳步,擦著母親隱在枯柴下的腳離開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母親也松了一口氣。松了口氣的母親,終于想到乖乖地藏在乳房下沒有出聲的小嬰兒。可是,小嬰兒太小了,母親碩大的乳房有如一座山,壓得小嬰兒沒了呼吸。

    這不是演繹,而是抗戰(zhàn)年代真實(shí)的沁源往事。

    從1938年4月,日軍對晉東南根據(jù)地發(fā)動的第一次九路圍攻開始,沁源百姓就開始了苦難的日子。1942年10月中旬,日軍更是秘密向沁源周邊集結(jié)部隊(duì),陸續(xù)在同蒲、白晉鐵路和臨屯公路線上設(shè)立駐扎點(diǎn),主力是由侵華日軍第1軍參謀長花谷正少將指揮的第36師團(tuán)222聯(lián)隊(duì)齋藤與鹿野兩個大隊(duì)、69師團(tuán)60旅團(tuán)伊藤大隊(duì)。他們發(fā)誓要血洗這片當(dāng)時被稱為“小延安”的土地。

    日軍的目標(biāo),是將沁源建成一個“剿共樣板”。

    于是,百姓開始向深山轉(zhuǎn)移,在這奔跑的人群中,自然還有數(shù)不清的孩子。可是,孩子們跑著跑著,就被發(fā)現(xiàn),被抓,被殺。

    在烏木溝,一次被燒死的一百多人中,就包括不少孩子,年齡分別是三歲,五歲,九歲,十歲,十一歲……

    還有一個叫“學(xué)孟”的英雄村,不僅犧牲了一個李學(xué)孟,“還有其他成人80人,兒童11人”。

    兩年半圍困期間,沁源山中一個個孩子,還沒有明白這個世界是怎么回事,就以這樣的方式丟了性命。

    他們還是孩子,不明白世界為什么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或者,壓根兒以為世界本該是這個樣子。他們不會問,他們不敢問,他們知道問出來也沒有用。或許大人嚇唬他們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看,日本人來了”!他們于是機(jī)械地跟著大人,向山而奔。在他們的概念里,日子就是奔跑。只是跑著跑著,爹不見了;跑著跑著,娘跟不上了;跑著跑著,家沒有了。

    這些孩子,沒有能力選擇生活,沒有權(quán)利選擇生死。他們不知道,陽光是用來悠閑地曬的,野花是用來看的,冰雪是用來玩的。他們只是不停地跑,為了吃飽,為了活著,他們不能不跑。

    在那樣的歲月中活著,很難。1943年,信義村的栗義忠剛剛一歲。他不知道,那一年叔叔被打死了,哥哥被打死了。

    “是娘跑哪里都緊緊抱著我。”78歲再憶,他還是忍不住說,“不然早沒命了。”

    轉(zhuǎn)移到山中的孩子們,沒有資格撒嬌,沒有條件玩耍,除了跑,他們還寸步不離跟著娘,挖野菜,挑水,搶糧,鍛石頭。他們一天天長大,上山放哨,過河送信,還拿起槍保衛(wèi)娘。

    小小孩兒,慢慢匯成太岳山中一股股不引人注目卻強(qiáng)大的力量。

    要搶種了,拼的是一個“搶”字。于是,不管大人小孩,誰都是不可或缺的力量。他們背種子,他們送飯,他們扶耬,他們牽牛。官軍村一名12歲小孩,更是獨(dú)自拖著一架石磙,一天當(dāng)中將大人播下種的12畝地齊整整壓平。

    12畝地,12歲少年。那一天里,他必然是從天黑開始干,一直干到天黑。一雙稚嫩的肩往前,一雙瘦小的腳蹬后。他只知道,這也是一場爭分奪秒的激烈戰(zhàn)斗。他甚至不敢抬頭望一眼天空,不敢看看太陽是不是過了頭頂,他只是用自己最大的力量,以奔跑的速度搶著向前。他知道,多向前一步,莊稼就能多長一點(diǎn),谷子就能多打幾斤,炊煙就能多冒一陣。他饑餓的肚子,也就能多飽一分。

    小小孩兒,早早學(xué)會區(qū)分。他們的眼里,人分兩種,好人與壞人。爹娘的話,鄉(xiāng)親的告誡,他們一一記心中。有沒有可疑的人進(jìn)了村,高崗上那棵消息樹站得穩(wěn)不穩(wěn),他們時時操著心。

    赤石橋的郝鳳儀,十三四歲就跟著堂二哥一起,干起掩護(hù)的事。“吃過黑夜飯,挨個去村里黨員家里繞一圈,他們就知道是通知開會呢。開會的時候,屋里就吹滅燈。”92歲再回憶,他笑得舒心,“別人以為我們耍呢”。

    奔跑在村里玩耍的孩兒,卻會時時留意身邊傳遞過來的眼神。只一下,他們就會懂。

    赤石橋鄉(xiāng)澗崖底村十來歲的韓海林,一路奔跑,逃難到姑姑家,沒想到還沒喘過氣來,就被抓去給日軍支差——挖戰(zhàn)壕。“自己帶上干糧,到了那邊,人家給喝口湯。倒是沒打過我,但姑姑的兒子被一槍打到腿上。”

    不戰(zhàn)斗,就會受傷。92歲的張連貴記憶中,轟轟烈烈的石雷戰(zhàn)最激動人心。一聲一聲的雷鳴,炸死一個又一個敵人。前方要雷,后方就須供雷。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憦厣焦取R淮逡淮澹患乙患遥粦粢粦簦笕撕⒆樱紤?zhàn)斗在石頭中。1942年,14歲的他與一幫或大或小的伙伴,天天奔跑在搬石頭的路上,“石匠鍛開后,我們就要搬到指定的地方”。山中,河邊,村里,一趟一趟,一塊一塊,他們不知疲憊,比拼的是誰搬得多,誰跑得快。

    奔跑著,奔跑著,孩子便從后方跑到前方。

    杜倉孩,與郝鳳儀、張連貴同齡。1939年,剛滿12歲的他便加入白狐窯村兒童團(tuán),肩扛一支紅纓槍,站崗,放哨,查路條。他用一雙敏銳的小眼睛,捕捉著村中的一舉一動。這年夏天,父親不幸,在一次反掃蕩中被日軍抓走,從此沒了音訊。彼時姐姐已嫁,他便與母親相依為命。

    1942年秋,他聽從政府安排,帶著母親轉(zhuǎn)移入深山,并積極報名參加了民兵組織。他放哨的崗位,就在小青溝。他的紅纓槍,已經(jīng)變成一支步槍。一遍一遍,他練習(xí)刺殺,練習(xí)射擊。他以為,有了這支槍,就可以保護(hù)像爹一樣的鄉(xiāng)親,保護(hù)娘。

    一個15歲的少年,盡職地站在小青溝的高崗上。他一次次發(fā)現(xiàn)了敵情,一次次用消息樹把信息準(zhǔn)確傳遞給百姓。他的槍法更準(zhǔn)了,他的力量更大了。

    次年,一個夏秋之交的深夜,正在值勤放哨的杜倉孩突然被一陣異常的響動驚動,定睛,發(fā)現(xiàn)有幾十個敵人朝村里包圍過來。敵人狡猾,騙過了前一站哨位。時間緊迫,他急忙讓同伴通知村民快速轉(zhuǎn)移,自己則向敵人的方向舉起了槍。

    槍響了,戰(zhàn)斗公然打響。杜倉孩只想驚醒所有村民,給他們的逃跑爭取時間,因此他果斷射擊。可是,幾顆子彈,很快打完了。他毫不猶豫扔出身邊的手榴彈。他能清楚地看清,當(dāng)下便炸死一人。

    什么都沒有了,跑吧。杜倉孩轉(zhuǎn)身,以少年的敏捷,向山而奔。他記不清,這樣的奔跑重復(fù)了多少年,多少次。這太岳山中的小青溝,他熟悉每一片草叢每一條路。

    可是,他奔跑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比不過子彈的速度。

    16歲的杜倉孩中彈了,倒在奔跑的途中。

    那時候,太岳山中的溝上嶺下,一批批奔跑的小小身影中,不僅僅是沁源的孩童。

    杜倉孩倒下前,或許沒有聽說過一個長他四歲、名叫朱其善的少年。朱其善是河南濮陽清豐縣西柳鎮(zhèn)西趙店村人,1937年來到山西。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不知道這太岳山中會有一場災(zāi)難來臨。他只是懷著美好的夢想,想學(xué)一門扎燈籠手藝,以后養(yǎng)家糊口。沒曾想,這燈籠扎著扎著,戰(zhàn)爭就來了;他眼看著,憨厚的山西人就把家丟了。

    他不是山西人,可他對這片土地已經(jīng)生出感情。哪里的鬼子都是一樣打,于是他丟下燈籠,拿起武器。1939年,16歲的他輾轉(zhuǎn)來到沁源,并成為沁源青救會兒童部部長。朱其善一心想殺敵,于是很快又加入八路軍太岳軍區(qū)蔡愛卿的三十八團(tuán)。

    河南小子朱其善,成為一名年輕的八路軍戰(zhàn)士。戰(zhàn)士的任務(wù),總是更重;戰(zhàn)士的性格,也會更剛強(qiáng)。

    1940年7月,朱其善受命潛入敵占區(qū)開展工作,然而沒想到的是,他被漢奸認(rèn)了出來。

    年輕的八路!日軍如獲至寶,將他與另外幾名干部和群眾一起押往平遙。

    敵人沒想到的是,年齡最小的朱其善,竟然最不服押管。他的眼神,他的語言,處處充滿反抗充滿挑釁。槍已卸下,手被捆綁,倔強(qiáng)的怒罵只能惹來瘋狂的打罵。因此他一路走,一路被打,以至于到達(dá)平遙日軍警務(wù)司令部時,朱其善已經(jīng)滿身是血。

    正是驕陽高照的夏,朱其善被捆在門口的木柱子上。捆他的那根繩子,已被染紅。

    暴曬,毒打;毒打,暴曬。

    白天打,晚上打;晚上打,白天打。

    他餓了,他們打;他困了,他們也打。

    整整五天,打人的人都累了,將朱其善與另外三名同行者以“抗日犯”的罪名,關(guān)入偽平遙縣政府看守所。

    已經(jīng)遍體鱗傷。

    被要求睡在尿桶旁,他認(rèn)了;沉重的腳鐐戴在腳上,他認(rèn)了;不讓睡,他認(rèn)了;不給吃,他也認(rèn)了;臭蟲蚊子叮咬,他更是認(rèn)了。

    只是對那些給太岳軍區(qū)與沁源軍民做的事,他不認(rèn)。

    繼續(xù)打,直到奄奄一息。

    敵人不明白,還是少年的這個小子,如此硬的骨頭,僅僅是穿了一身軍裝嗎?半個多月時間,一無所得。

    朱其善被押到平遙普洞村。

    槍要響了,朱其善仍要拼出最后一絲力氣,怒罵。氣急敗壞的敵人放出狼狗,將本就體無完膚的他撕咬到?jīng)]了人形。

    朱其善不動了。

    槍聲響了。

    那一天,是1940年7月30日。

    那一年,朱其善17歲。他在山中奔跑的腳步,被終止在成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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