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2年第5期|繆紅芹:飛越八千里的深情——獻給援藏的江蘇電網(wǎng)尖兵
繆紅芹:一九七二年生于江蘇盱眙,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青年文學》《青春》《脊梁》等,詩歌入選《江蘇詩歌地理2018卷》,著有散文集《最后的玫瑰》、詩集《隔岸觀火》。
飛越八千里的深情
——獻給援藏的江蘇電網(wǎng)尖兵
文/繆紅芹
八千里有多遠?五千米有多高?
從江蘇南京到西藏拉薩距離八千里,但是拉薩人民與江蘇電網(wǎng)員工的心,卻緊貼在一起。
一
讓生活慢一點
人們總是抱怨,生活的節(jié)奏太快了,快得連靈魂都跟不上了。
可到拉薩采訪的第一天,我就體會到,一切都要慢下來,必須慢下來。
從頭一天傍晚,與對接人員張昊亮接上頭后,就時不時聽他小聲提醒:“慢一點,走路慢一點,上樓慢一點,說話慢一點。”
慢一點,是踏上這塊神奇的土地后,第一件頂要緊的事兒。我們像電影里的慢鏡頭,緩緩挪步,款款而行,說話慢條斯理,仿佛戀人間的私語。上下樓時,速度放慢更多。即便這樣,還是感到心咚咚直跳,腦袋暈乎乎、木脹脹的。
晚飯回來的路上,張昊亮說起他們負責的拉薩新農(nóng)網(wǎng)工程。聽他侃侃而談,我發(fā)現(xiàn)他的腳步更慢了,幾乎是在挪動。也許是邊走邊說,讓他氧氣供應不上了,他不得不放慢腳步。
張昊亮說:“這兩天,你們先休整適應一下,再上工地。”我說感覺還好,雖然有些高原反應,但是不嚴重。他說:“不不,你還不了解。上次鳳凰網(wǎng)記者來,為了趕時間,就直接去了現(xiàn)場。結果第二天就不行了,頭痛欲裂,提前撤退。”
聽張昊亮講,許多人剛來時,心理上準備不足,有的被開始的假象迷惑,興奮、激動,拿行李、快步走。結果,高原反應很快就給他們來了個下馬威。躺倒的躺倒,吊鹽水的吊鹽水,有的返程就醫(yī)。有的同志甚至因此引發(fā)腦出血、肺水腫而未能救治。
“不過不要太緊張,熬過今晚,就會慢慢好的。”
“熬?”白天是有些反應,晚上睡著了,躺著一動不動,耗氧量應該是最低狀態(tài),還能有什么了不得?
可等我睡下才發(fā)現(xiàn),這個“熬”字用得真太貼切了。一整夜心口總堵著一口氣,過幾分鐘就要長吁短嘆,就要深呼吸,就要大喘氣。翻身像樹懶一樣遲緩,可就算這樣,還是一陣陣心跳加快。夜深人靜,那咚咚的心跳聲,像一面小鼓在胸中狂敲,讓人擔憂。
除了身體上的不適,高原反應還會造成大腦短路。來之前領導交代,在西藏主要是采訪,回來再寫。因為缺氧會導致思維遲鈍,最好不要做劇烈的腦力勞動。
入藏第一天,領隊帶著我們?nèi)齻€文字工作者,除了吃喝拉撒睡,啥事也沒干,就已經(jīng)領教了高原的厲害,其中一個同志開始吸氧。而他們,那些援藏的電網(wǎng)建設人員,要排定工作計劃、籌備施工物資、開展安全監(jiān)督、管控施工質(zhì)量,最后驗收把關、資料存檔,更要接待各方奔來的新聞記者、政工宣傳、慰問交流,還得撰寫一天不落的“援藏日記”。這期間,他們還要忍受與親人的分離。張昊亮的兒子才兩歲。“兩個月不見,怕是兒子要認不得爸爸嘍!”有的援藏人員入藏兩年,回家待的時候不過個把月。平常他們只能通過時斷時續(xù)的視頻聊天,或者打電話,與親人交流;給妻兒,給老人,也給自己一點情感慰藉。
二
吞一顆安定入眠
夜深了,陸斌決定這一天的工作就到這里,該睡覺了。他像往常一樣,往杯子里兌了一點熱水,從床頭藥瓶里倒出一顆安定,就著溫水吞了下去。
從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來到西藏,已經(jīng)八個月了。每天晚上,他都要服一顆安定,否則就睡不著覺,不管多累多困,就是睡不著。
起初,他把睡不著覺歸咎于高原反應。是的,內(nèi)地人到西藏,幾乎所有的人都有或輕或重的高原反應。反應的癥狀,有頭痛、心跳加快、血壓升高,甚至引起肺水腫等危及生命。這其中,還有一種就是睡不著覺,或者說是睡不踏實,睡不好。就算是一晚上睡不好,可是第二天也并不感覺很困。然而,這樣長期的淺睡眠,實際上是會慢慢消耗一個人的。陸斌消耗不起,他有大量的工作等著他,他必須讓自己始終保持精力充沛,直到援建工程全部結束。
于是他選擇每晚服一顆安定。還好,效果很好,每天從早到晚地忙碌下來,深夜回到宿舍,總算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
對于拉薩三千六百米的海拔,陸斌適應得很快。他的工作雖然繁雜,卻也沒什么劇烈運動。他想,既然已經(jīng)基本適應了高原,晚上的那一片安定是不是可以省下來了呢。可是他錯了,沒了那片小小的藥丸,他又陷入了輾轉反側的失眠狀態(tài)。“難道失眠不是因為高原反應?”
“要吃一片安定嗎?”記得春節(jié)回家的第一個晚上,老婆這樣問他。
“不用,我有預感,到家就不用吃藥了。”果不其然,一踏上家鄉(xiāng)的土地,一躺上自家的床,陸斌的失眠不治而愈。這仿佛驗證了失眠是因為高原反應的猜測。可現(xiàn)在高原反應已基本適應,為什么還是離不開那小藥丸呢?
記得入藏之前,安排他的工作是幫扶拉薩地區(qū)主網(wǎng)和配網(wǎng)項目建設。注意,是幫扶。可到了拉薩之后他才知道,他和他的團隊所承擔的,是整個主網(wǎng)配網(wǎng)工程的項目前期、建設期、竣工結算期,詳細一點,就是包辦設計變更、物資保障、政策處理、工程進度、安全監(jiān)督、竣工驗收、工程結算、檔案收集、工程創(chuàng)優(yōu)等一條龍,而且不是幫扶,而是主辦,是工程建設的責任人。工程推進遲緩,首先承擔責任的不是業(yè)主單位,不是施工單位,更不是設計、供貨或監(jiān)理單位,而是自己這個“幫扶”單位。
簡單地說,原以為是“幫辦”,結果幾乎得“包辦”。
對于人生地不熟的拉薩,對于拉薩的地廣人稀、電網(wǎng)體制的不同、網(wǎng)絡的薄弱分散、技術力量的緊缺、藏漢民風的差異、語言交流的障礙、高原氣候的不適應,還有親人的分離、深夜的孤獨,加上工程量大、建設周期短,這在陸斌的顯意識和潛意識中,從各個方面都是無形的壓力。即便他在生產(chǎn)管理方面經(jīng)驗老到,可是面對千頭萬緒、紛繁雜亂的事務,他仍然感到頭大。
援藏八個月,陸斌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一少一多,就是體重減少了,白發(fā)增多了。
與他一同入藏的一共有十個人,他們來自南京、無錫、淮安、蘇州、揚州、常州、泰州、徐州、南通、連云港,雖然他們同屬江蘇省電力公司,但是之前互不相識,他們的語言、飲食、脾氣、好惡各不相同。倏忽間飛越八千里來到這陌生的地方,同吃同住同勞作,幾乎每天都是零距離接觸,人與人的相處協(xié)作,首先擺在陸斌面前。
做好事情,必須先帶好隊伍。從大的方面,陸斌劃定了兩條紅線——廉潔自律和人身安全,誰也不準越雷池一步;從小的方面,陸斌采用寬容而不放任的懷柔政策,各人的習慣、小節(jié)、小毛病,也都在磨合中漸漸融合。大家心往一處想,就是要早日把工程干完。
同步進行的是,陸斌緊盯工程推進中的磕磕絆絆。很快,在原有幾個常規(guī)項目部的基礎上,他額外成立了物資保障部和綜合部。物資保障部針對物資管理這個最大短板,把江蘇省電力公司物資管理的成功經(jīng)驗,結合拉薩實際情況,制定《拉薩供電公司材料站標準化改進方案》,短期內(nèi)使物資管理發(fā)生了天上地下的提升。綜合部則承擔工程檔案資料的搜集整理和人員的吃喝拉撒,解除他們的后顧之憂。
八月十三日,乘著暑假,陸斌的愛人飛越八千里來拉薩“探班”,卻意外遭受冷遇。陸斌不能陪她。因為這幾天,還有范建中、嚴夏軍、姚志遠的愛人和孩子,也都乘著暑假來探望親人。來一趟不容易,陸斌想著,得讓他們多陪陪老婆孩子。事情調(diào)劑不過來,只有自己頂上。他心懷愧疚地幫愛人租了一輛車,讓她一個人到周邊看看,而自己又走向了工程項目部。
三
欲做高原美髯公
再見到季彬,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這真是淮安供電公司那個季彬嗎?一張又粗又黑的臉上,嘴上胡子足有半寸多長,顯出與八〇后極不相襯的滄桑。他原來是一張嬰兒肥的小白臉呀!
洪澤縣供電公司鄭海山說,想減肥就來西藏。他入藏才一個月,就瘦了十幾斤。因為高原反應,好多人消化功能障礙,一天吃不下三頓飯,兩頓就夠了。等適應高原反應了,因為心跳加快,新陳代謝加速,自然又增加了能量消耗。
這話真不假,不止一個人說自己瘦了。看季彬的樣子,也是黑瘦黑瘦的。一問果然。“老季整整瘦了二十斤。”鄭海山快人快語。可是,他剛才喊“老季”?唉,看季彬那胡子拉碴的樣子,可不就是“老季”嘛!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二小子出生才倆月,老婆還在休產(chǎn)假,季彬接到了援藏任務。
說實話,他的內(nèi)心是糾結的。不是怕吃苦受罪,也不是怕高原反應,更不是怕完不成任務,而是援藏的這個時間點兒不對。可是不管點兒對不對,他還是來了,雖然心懷歉疚,但是義無反顧。
季彬?qū)W的是土木工程,在工程建設部也好幾個年頭了,主要負責工程前期、安全質(zhì)量、基建信息化和項目結算。入藏前對自己將要承擔的變電項目是胸有成竹。可是援藏人手太緊了,一年12.83億元的電網(wǎng)投資,幾乎是拉薩“十三五”電網(wǎng)投資的全部,都壓在這援藏建設的十個人身上,想每個人各管一塊是不可能的了。
“季主任啊,這么多的電網(wǎng)項目,沒有專門的安全監(jiān)督怎么行呢。我想讓你來牽這個頭,你看怎么樣啊?”大bin找小bin,工程總指揮陸斌找到了季彬。
“行啊,我來試試。”
國網(wǎng)公司的要求,是“問題不過夜”。倒不是說發(fā)現(xiàn)問題必須在當天就解決到位,而是當天要把解決問題的工作提上議事日程,不管是動手還是動腦,必須要動起來。
拉薩的新農(nóng)網(wǎng)項目點多面廣戰(zhàn)線長。設計深度不夠,施工力量薄弱,施工環(huán)境復雜,外地人很難適應的高原氣候,還有隨時可能發(fā)生的洪水、塌方、泥石流。面對各種各樣的安全隱患,卻又面對安全監(jiān)督人手緊缺、無法實現(xiàn)現(xiàn)場監(jiān)督的情況。
怎么辦?怎么辦?
老季冥思苦想,白天黑夜都在琢磨,想得腦瓜疼。一天晚上,他與七歲半的大小子視頻,突然靈光一現(xiàn):“我跟兒子隔著八千里,都能有圖有真相。我們安全監(jiān)督能不能套用一下呢?”他一骨碌從床上翻起來,坐在床沿一動不動,頭腦里卻一幕幕反復模擬。終于,他想出一套“遠程視頻安全監(jiān)督法”。這樣,一個安全員就能遠程同時監(jiān)控幾個施工現(xiàn)場,大大縮短了路途時間,更大大拓寬了監(jiān)督面。
“季主任啊,目前看來,物資供應是最大短板,但又是決定工程進度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這個難題不解決,我們都是無米之炊呀。我想成立一個物資保障部,想來想去,只有你最合適。你看……”大bin又找到了小bin。
“那好吧,您信任我,我就擔起來。”
就這樣,他帶領一幫人開始了潛心調(diào)研,苦心摸索。
根本用不著調(diào)研,這里物資管理情況令人咂舌。最基本的“賬卡物”對應——賬是手寫流水賬,只見名稱,不見項目;基本沒有卡,偶爾有個卡,竟然是一塊寫著物資名稱的石頭;物資隨意露天堆放,沒有圍墻,沒有監(jiān)控,沒有出庫登記。物資計劃審核瓶頸,過程管理失控。工程物資上報了哪些?中標了哪些?簽收了哪些?還差哪些?全部都心中無數(shù)。
咂舌之后,季彬他們感到棘手。
怎么辦?怎么辦?
為了拉薩新一輪農(nóng)村電網(wǎng)改造,季彬他們又開始新一輪苦思冥想。“哎呀,腦瓜疼!”高原稀薄的氧氣,不允許人思考。“難怪這里的人們那么單純樸實,原來是佛祖不讓他們胡思亂想呀!”苦中取樂,也是他們在高原上練就的本領。“不著急、不逞強、不強人所難、有擔當”,這“三不一有”,是季彬他們總結出的另一條高原生存法則。“腦瓜疼,就放一放,放一放再想。”
幾輪摸索,幾輪磋商,幾輪磨合,幾輪修改,終于,整整花了三個月,他們的作品新鮮出爐:十項一百一十五條規(guī)章制度和標準流程圖、操作路徑,使得工程物資管理有章可循、有據(jù)可依。國網(wǎng)公司最后一版物資計劃報表,用的就是季彬他們捉筆操刀的“江蘇版”。拉薩物資管理提升度,在西藏電力公司首屈一指。
可為了這個提升,季彬的血壓升到了一百八。
這一次援藏,對于季彬還有一次不同尋常的體驗。
一年前,季彬和朱超在淮安供電公司機關第三黨支部入黨,成了預備黨員。如今考察期滿,他們向剛成立不久的項目部臨時黨支部遞交轉正申請。
經(jīng)過協(xié)商,六月十二日,西藏拉薩、江蘇淮安兩地黨支部視頻連線,討論季彬、朱超轉正事宜。雙方一致認為他們思想合格、作風過硬,具備轉正條件,鏗鏘的入黨誓言在青藏高原和江南平原回蕩。
“你這年紀輕輕的,干嗎胡子也不刮一刮呀?”采訪臨結束,我忍不住問道。
“嗨,一是沒時間,二嘛,”季彬竟然靦腆起來,“這山高路遠人生地不熟的,打扮給誰看呢!”
我明白了,他是要等到工程全面竣工之日,才要剃去長須凱旋呢!
四
日行千里的老范
老范叫范建中。老范其實不老,才四十小幾歲,是江蘇常州供電公司建設部副主任,也是首批援藏的十個人中年紀最大的一個。理所應當?shù)模袄戏丁钡念^銜他是戴得牢牢的。
別看他年紀最大,他干活的勁頭可不比年輕人差。剛入藏時,他一個人負責十八項變電工程,工程設計、物資梳理、停電計劃、施工方案統(tǒng)統(tǒng)要管,簡直就是“一把抓”。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底老范進藏,擔任拉薩新農(nóng)網(wǎng)工程建設組組長和業(yè)主項目部主網(wǎng)負責人。二〇一六年至二〇一七年拉薩新農(nóng)網(wǎng)改造工程中,主網(wǎng)項目總投資4.88億元,新建、改建、擴建變電站十八座,新建配套線路341.3公里,參建單位包括七家設計院、八家施工企業(yè)和五家監(jiān)理公司。當時除林周、堆龍、達孜三項110千伏變電站擴建工程土建開工外,其他項目都處在施工設計和物資報招階段。
這天早上,老范比往常起得更早。今天他要跑三個工地。
八點半鐘,他比上班時間提前一個小時,就與新入藏的江蘇無錫供電公司黃建鋒登上越野車,直奔達孜縣的110千伏達孜變電站。
一到達孜變電站,老范就向黃建鋒詳細介紹工程規(guī)模和建設計劃,特別指出,該站35千伏光伏電站出線間隔多,東城網(wǎng)改造需要調(diào)整,便于黃建鋒迅速掌握停電計劃編制。
離開達孜變電站,又驅(qū)車三個小時,經(jīng)過墨竹工卡縣,到達林周縣旁多鄉(xiāng)。此時已是中午十二點四十分。老范顧不得疲勞和饑渴,立刻來到110千伏林旁變電站,和先行到達的項目組、設計、施工人員一起,討論更換后主變就位問題。
林旁變電工程屬于改擴建工程,本身施工內(nèi)容就繁雜,并且穿插了技改工程,加上設計查勘不細,施工單位復核不到位,到新主變就位時才發(fā)現(xiàn),新主變軌距與原油坑軌距不同。同時,如果按設計圖就位,根本滿足不了電氣距離。對此,有人提出重新澆筑主變基礎,也有人提出更換另一臺主變。老范不吭氣,他在過皮尺,認真丈量,仔細核算后說,“只有這樣了”。老范現(xiàn)場調(diào)整施工方案:“主變借原有軌距前移,油枕盡量貼A字桿安裝,同時確保主變中性點套管與A字桿的安全距離。”一言既出,立即得到各單位認可,使得這一繁雜工程順利推進。
像這樣現(xiàn)場解決突發(fā)問題的事,對老范來說早已司空見慣。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八項輸變電工程全部進入施工期。老范也變得更加忙碌,經(jīng)常晚上加班到十點以后,周六周日也盯在辦公室或現(xiàn)場。因為拉薩特殊的氣候環(huán)境,很多設計、施工單位不愿意把精干力量派過來,直接導致工程設計深度不足,物資供需出入較大,施工人員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嚴重欠缺。甚至有時,停電時間就在眼前,到現(xiàn)場一看,施工準備一窮二白,施工人員茫然無措,簡直把老范急得血往上涌。萬般無奈,他只有現(xiàn)場幫助施工隊制定施工方案,一忙就是幾個小時。
下午三點左右,老范幾人前往今天要跑的最遠的一個點——當雄縣,離老范的駐地拉薩四個小時車程。那里的35千伏烏瑪塘變電站正在施工。經(jīng)202省道往當雄方向都是山路,車子在顛簸中前行。到達烏瑪塘已是下午六點多。這在內(nèi)地已經(jīng)快天黑了,可在拉薩,還是明晃晃的大白天。
烏瑪塘是個極其簡易的變電站。這個項目是主變壓器增容,以及增加裝有遠動和通信裝置柜的預制倉。可就在即將停電一天實施過渡方案的當口,老范接到了施工單位的電話。
“怎么回事啊?”老范一下車便急切地問道。
“昨天設計院才提出,要把原來的構支架基礎全部拆掉,重新做基礎,原有構支架利舊安裝。這樣一來,我這時間趕不上呀!”施工隊長心急火燎。
一聽這話,老范皺起了眉頭。
老范又要過卷尺,左一頭右一頭地測量起來。最后,確定保持原有構支架不動,重新處理變壓器基礎,大大縮減了施工時間。
離開烏瑪塘已過了晚上七點。來趟當雄不容易,途經(jīng)路邊的35千伏寧中變電站時,老范忍不住又叫車停下看看。
夕陽西下,夜幕降臨。由于限速和夜晚行車,汽車在青藏公路開得較慢。一路上,看到了內(nèi)地看不到的璀璨星空,仿佛是犒賞他們一天的奔波疲乏。到拉薩城里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幾個人找家路邊餐館吃了碗面,回到宿舍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了。
這樣普通的一天,除了動嘴動手動腦子,大致算算行程,再看看汽車上的里程表,光在路上就跑了一千里。這是老范入藏之前萬沒想到的。幫他們專職開車的司機吃不了這苦,換了好幾茬。可是老范沒有退路。
記得一年前,當領導找到他,想派他去援藏時,他是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的。女兒即將初三,面臨的壓力很大。他擔心妻子一個人在家難以應對。可是援藏工作就擺在眼前,如果推托,強調(diào)家里的特殊困難,老范說不出口。
當問起老范家里情況時,他不愿意多說。他是那種很克制很內(nèi)斂的個性。再多的煩惱和苦痛,總是埋在心里。就像問起他有沒有高原反應,他說:“高原反應大家或輕或重都有。早上起來,幾乎每個人鼻腔里都會有血絲。季彬的血壓升到一百八,海山一個月瘦了十幾斤,朱超是劇烈嘔吐,高尚杰是頭昏,高強是劇烈的頭痛;錢曉明吃不慣食堂的川菜,拉了好幾天;還有一個同志,來一個月掛了有半個月水,實在實在撐不下去了,只好回去。”他說的都是別人。
“你呢,你沒有高原反應嗎?”
“我還好,血壓升得不多,就是心跳快了點。”
“心跳多少呀?”
“一百吧。”他依然是淡淡的口氣。
“身體在地獄,眼睛在天堂,靈魂在故鄉(xiāng)。”已經(jīng)援藏一年多的淮安供電公司副總經(jīng)理漆煒之這樣形容自己和同伴。對于來西藏旅游的人,這里是天堂;可對于援藏的人,當他們深入骨髓地體會入藏援建的甘苦時,他們更加敬畏這片土地,他們更加努力堅守自己的使命。
五
拉薩新農(nóng)網(wǎng),把秀才變成兵
發(fā)生在周憲身上的幾個小情節(jié),感覺像讀了一部《孫子兵法》。
才二十九歲的白面書生周憲原本在泰州供電公司經(jīng)濟技術研究所里,干著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活兒。可到拉薩才幾個月,無色近視眼鏡換成了墨色,頭發(fā)剃平了,臉兒曬得黢黑,嗓門也低沉了,渾身散發(fā)著粗獷豪放的氣質(zhì)。
走為上計——
那天中午,一輛載著工程物資的皮卡車正晃晃悠悠地行進在彎曲顛簸的小道上。前方拐彎處,一輛交警值勤車停在路邊。司機沒有在意,押車的周憲更沒放在心上。
“停停停!”忽然,值勤車上下來一個穿制服的家伙,攔下了皮卡車。
“警察同志,怎么了?”周憲趕忙下車,一腦門子問號和惶恐。
“怎么了?你問我怎么了?停一邊,自己想去。”“制服”像是賣關子。
“您看我們哪里違規(guī)了,您說。要打要罰,您說句話。”
“別廢話,停一邊慢慢想去。”“制服”見皮卡車靠邊停下,便又坐回值勤車里。
周憲圍著“制服”點頭哈腰,可不管好說歹說,人家就是不搭理。周憲自討沒趣,只好回車上等著。
日頭從頭頂,偏到太陽穴,又滑向耳后根……眼看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周憲急得按捺不住,正想推門下車,就在這時,“制服”好像內(nèi)急,忽然下車往路邊草叢走去。半路上還回頭死盯了周憲一眼。
“他去撒尿了,咱跑吧!”司機攥緊了車鑰匙,望向周憲。
“跑!”周憲也不猶豫。
“嗚……”等“制服”從草叢中鉆出來,皮卡車已經(jīng)一溜煙沒了影子。
這一招,叫“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沒有預謀,沒有演習,是周憲隨機應變的避害之策。
兵不厭詐——
這條電力線路是沿國道走線的。可公路管理處的人不干了。“你們得寫個字據(jù)。萬一哪天國道拓寬,這電線桿子得移走。移走的錢得你們供電公司出。”
國道拓寬?這事兒是三年兩年?還是十年八年?
“行行行,我們出我們出。您先讓我們把電線桿栽上,字據(jù)我馬上就去辦。”
“不行不行,不見字據(jù)就不能栽桿子。”
“您總得容我三五天跑個腿吧?我拿人格擔保,只要讓我們栽上桿子,我肯定把字據(jù)交到您手上。要不然,您把我們桿子砸了我不說二話。”說這話的時候,周憲自己心里也沒底。——這個字據(jù)該誰立?啥時候能立好?不管他,反正先把電線架起來再說。
這一招,叫“兵不厭詐”。
不過后來確實是簽下了承諾書。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真沒想到,拉薩新農(nóng)網(wǎng)改造工程這么難。設計不深,物資不對,施工不會。這些情況碰到哪一樣,都讓項目推進寸步難行。
地處高原,基礎設施薄弱,而且工程布點相當分散。一些海拔特別高、地形陡峭的路段,體能差的設計人員根本爬不上去,就扒著衛(wèi)星定位圖完成了工程設計。可等到交底的時候傻眼了,現(xiàn)場情況跟設計圖紙根本對不上眼兒!
對這,周憲他們有主意。作為項目管理人員,他們擔起了設計人員沒有盡到的責任。沿著電力線路走向,挨個點兒地跑,測量、記錄,回來對照初步設計一一修改。
因為設計不深,物資計劃的準確度大打折扣。工程物資不是多了,就是少了,甚至有螺母沒螺帽,有瓷瓶沒橫擔,有線鼻沒線夾。再加上管理跟不上,物資出去多少,結余多少,還差多少,完全心中無數(shù)。
對這,周憲他們有辦法。在建立一套制度流程的基礎上,他們到周邊庫“尋寶”,在庫與庫之間“換寶”,到供應商那里“求寶”,到接車路段“奪寶”。幾番折騰,總算是“有米下鍋”了。
施工隊不會施工,這還是頭一次聽說。拉薩新農(nóng)網(wǎng)工程雖然總量不少,但是太分散,技術含量又低,許多施工單位的精干力量都派去了特高壓或者其他大工程。對于農(nóng)網(wǎng)工程,派來的凈是新手。什么樣的新手?新得不知道怎么下手。
對這,周憲他們有點子。他們充當了培訓師。先把自己練成一個操作能手,然后口干舌燥地講,手把手地教。直到把施工單位一個個愣頭青、生葫蘆頭教得干起活來有板有眼、有模有樣。總算是米也有了,鍋也有了,做飯的大廚也有了。
這一招,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立下“軍令狀”——
就算這樣,可依然有少數(shù)施工單位不能完成工程進度。對不起,此時的周憲,已從溫和的白面書生化身為冷酷的守門小將——卡的就是進度。進度完不成,就不能結算,說啥都不行。這也是丑話說在前頭,當時都報了計劃表,干多少活結多少款,有言在先。
這一招,叫立“軍令狀”。
……
其實剛來時,有一陣子周憲極度孤獨無助。白天奔波于林周縣與達孜縣農(nóng)網(wǎng)項目部和施工現(xiàn)場,政策處理、物資協(xié)調(diào)、安全監(jiān)督,很多時候是求爺爺告奶奶。一個項目管理人員,一個甲方,怎么淪落到這個地步?“我是來幫助建設電網(wǎng)的,不是來跪求建設電網(wǎng)的呀!”可轉念一想,這里的電網(wǎng)落后,當然人的思想觀念也先進不了。要讓這里的電網(wǎng)堅強起來,首先要讓自己堅強起來。只有加油快干,才能早日竣工,早日回家。
這就跟當兵的一樣,是所有援藏人的共同心聲。——等仗打完了,哪也不跑,啥也不干,就老婆孩子熱炕頭兒!
六
出租房里的爆炸
聽到錢曉明這個名字,不由得想起一個大明星。可是錢曉明的外部形象跟明星沒法比。我們這個援藏的曉明,長得比較粗放,與他的名字很不搭。如果叫大雄、大壯,還靠譜些。
別看曉明外表粗放,可是卻燒得一手好菜。咱不說他援藏的故事,就說他燒菜做飯的故事。
援藏同志的伙食,是在拉薩供電公司一個食堂搭伙的。可人家的大廚是四川辣哥哥,是“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這可坑苦了江蘇公司的兄弟了。蘇北的習慣了淮揚菜的清淡爽口,蘇南的習慣了蘇錫常的軟糯甜膩。面對川菜的爆辣,一時這腸胃受不了了。特別是曉明,吃完川菜,肚子里就是火燒連營,就是里急后重,只好提著褲子直奔茅房。
一天兩天尚可忍受,連拉了四五天,曉明快要虛脫了。“不行,再這樣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我得另開爐灶。”
說開就開。曉明轉遍了周邊大街小巷,終于選定一戶帶廚房的出租屋。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一樣都不能少。特別是這電飯鍋,必須得是高壓鍋。拉薩市區(qū)海拔三千六百五十米,正常水溫八十五攝氏度就開鍋了,想把飯煮熟,想把肉烀爛,必須得使用高壓鍋。
“啊,紅燒小雞腿,冬瓜燉排骨,番茄炒雞蛋,我想死你們了!”
中午下了班,曉明直奔藥王山菜場。內(nèi)地人買菜都是大清早,但是在拉薩不行。這里商店、超市、菜場,開門開工都比較晚。等菜場營業(yè)了,曉明也該上班了。所以曉明把買菜時間選在了中午,下班后、中飯前。按照構思好的菜譜,他買了兩根排骨、二斤冬瓜、兩個西紅柿、八只小雞腿和一小盒雞蛋。拎著菜,曉明想,先去飯店吃口飯,再回出租房。
“老板,來碗牛肉拉面。”曉明把剛買的菜隨手放在餐桌上,一屁股坐下喘著粗氣。
“一碗牛肉拉面,要辣椒嗎?”
“不要不要,一丁點兒都不要。”
“好嘞,一碗不辣的面。”
很快,伙計端著一碗面,邁著小碎步走了過來。可他剛要放下面碗,眼睛一下盯住了曉明買的排骨。伙計頓時神色大變,一下把即將落桌的面碗又端了起來,怒目而視:“請你出去!”
后來說起這事,曉明還心有余悸。“人家是清真面館,我?guī)殴沁M去真是犯了大忌。把我轟出來算留面子了,就是把我打出來也不為過喲!”
后來,曉明把買菜的時間,調(diào)到了中飯后。
一切妥當,晚上,終于可以燒幾個拿手的家鄉(xiāng)菜,回味家鄉(xiāng)的味道了。
那邊,新買的高壓鍋先燉上排骨;這邊,腌制小雞腿,切西紅柿,打雞蛋。
一盤紅黃相間的西紅柿炒雞蛋正要上桌的時候,突然,“砰”的一聲巨響,接著是哐當咔嚓稀里嘩啦。驚得曉明差點把西紅柿炒蛋甩出二里地。
高壓鍋爆炸了。鍋蓋沖上了屋頂,又砸了下來,醬油、醋、鹽、色拉油、盤子、碗,廚房里的瓶瓶罐罐幾乎沒有幸免。碎了一地一灶臺玻璃碴子、瓷碗片兒。醬色的、淺黃色的、泛著油花兒的液體淌得到處都是。幾截煮得發(fā)白的排骨橫陳在灶臺上、地上,噴上屋頂?shù)呐殴菧€間或往下滴答著。
“天哪,這這……怎么這樣了?”房東聞聲趕來,見天上地下一片狼藉,捶胸頓足,“這房子不能租給你了,屋頂都要掀翻了。”
其實,房東說的氣話,并沒有真把曉明攆走。甚至后來,房東還跟曉明成了朋友。因為他也不是西藏人,他喜歡吃曉明燒的菜。
“兄弟,你要不是架電,開飯館也是一把好手。”吃上幾塊菜,房東總要說這句話。
“是嗎?那等電架好了,我就在這兒開家飯館。消費對象就定位在江浙滬一帶的內(nèi)地人群!”
“你呀,怕是說得舍不得喲……”
房東一語中的。曉明早已想好,等工程一結束,就立馬打道回府,他是再舍不得離開家人一步了。
后記
拉薩新農(nóng)網(wǎng)工程結束后,援藏人員陸續(xù)返蘇。原本是皆大歡喜,可是那個不愛談自己、不愛談家事的老范,他的喜悅卻戛然而止。正值青春期的女兒永遠離開了他。這樣的打擊誰能承受?為了逃離這塊傷心地,他懷著對女兒、對妻子的愧疚,背上行囊,再次踏上援藏之路。
到二〇二一年五月,江蘇省電力公司已連續(xù)二十四年結對幫扶西藏電網(wǎng)建設,派出援藏人員千余人,差不多一個團的兵力。
電流不止,援藏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