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上坡下,這泉水潺潺……
2019年8月,劉昌法第四次擔任扶貧駐村第一書記時,他已五十七歲,駐村七年。
五十歲之前,劉昌法在山東省淄博市委,多年從事理論工作。在脫貧攻堅、鄉(xiāng)村振興的大潮中,他熱情難抑,主動申請到貧困村掛職。在博山區(qū)上小峰村,他靠發(fā)展鄉(xiāng)村農(nóng)家樂,幫助這個村擺脫了貧困。接著,他又先后擔任兩個貧困村的駐村第一書記,都很好地完成了任務(wù)。
彼時,再有三年就要退休的他,已經(jīng)不習慣城市生活。索性,就把余下的工作時間全部留給農(nóng)村吧。
于是,他來到淄博市淄川區(qū)太河鎮(zhèn)東東峪村,走馬上任,任期兩年。
一
東東峪村,位于泰沂山脈深處。
環(huán)村皆山,山中有泉,泉水潺潺,風景秀麗。但由于遠離城市,交通不便,這里千百年來,難拔窮根。小村像一個黑黑瘦瘦的憨娃,仰躺在深山懷抱,酣睡。
劉昌法進村后,像過去一樣,首先走訪貧困戶。走訪時攜帶“四件寶”:便民卡、數(shù)百元現(xiàn)金、一支筆和幾張白紙。
為什么這樣呢?
前三者易于理解:每入戶,首先遞上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便民卡;遇到一時窘迫的村民,就送上一二百元救急;筆呢,為了記錄。唯有白紙,讓人費解。
有人說:“劉書記,帶個筆記本,多方便啊。”
他說:“那樣雖然方便,但老百姓不習慣。你當面掏出筆記本,鄭重其事。他們本想說說心里話,也會咽回去。”
所以,他只是隨身攜帶幾張白紙。交談時,隨手記要點。回到宿舍,再認真回憶,謄寫到筆記本上。
十多天時間,各家的情況和困難,都熟悉了。
全村近三百戶、八百余人,耕地近千畝,林地五千余畝,主要種植玉米、小麥和谷子。樹呢,以杏、山楂、柿子、花椒為主。小村2014年被確定為省級貧困村,貧困人口最多時超過四百人。還有一些人家靠政策兜底,收入不穩(wěn)定。
他邊走邊想:必須培育產(chǎn)業(yè)!
可是,培育什么產(chǎn)業(yè)呢?
與大家交談,都搖頭:咱這窮溝溝,什么資源也沒有啊。
他想,這大山,不就是最好的資源嗎?
二
俗話說,靠山吃山。可這“窮山”,如何吃呢?
劉昌法聽聞,村里有一個中年人叫朱全祥,原在淄博市內(nèi)經(jīng)商,能力強,人脈廣,最近回到村里,準備重新創(chuàng)業(yè)。
他主動找上門去。
朱全祥本想回村開發(fā)鄉(xiāng)村旅游,建造精品民宿,自行經(jīng)營。但開工后,難題接踵而來:自建房屋,建設(shè)用地有限,沒法做大做強;租用民房,老百姓不理解,也不配合。一時進退兩難。
巧了,劉昌法多年來潛心研究、實踐的,正是鄉(xiāng)村旅游。
過去,游客入住農(nóng)家樂,睡農(nóng)家炕、吃農(nóng)家飯,圖新鮮、圖方便。現(xiàn)在,游客希望住得舒適、吃得放心。精品民宿,算是農(nóng)家樂的升級版。朱全祥的方向?qū)α耍皇墙?jīng)營方式上需要“與時俱進”。
劉昌法開導說:有句話說得好,“獨行快,眾行遠”。以你的能力和見識,相信你自己單干,一定能干好。但如果以你為龍頭,成立一個共同經(jīng)營、按股分紅的合作社,既可造福鄉(xiāng)親、共同富裕,又順應(yīng)了時代潮流、放大了人生價值,豈不更好?
但股份合作,需要投資,村民們愿意參與嗎?
劉昌法說:“這個工作由我來做,你只管做好技術(shù)和管理支持。”
于是,總體思路確定:朱全祥投資建造一個作為總部的接待中心,負責對外聯(lián)絡(luò),承接部分游客;再在村里發(fā)展一批農(nóng)戶,把他們的閑置房屋改造為精品民宿,并實行統(tǒng)一標準、統(tǒng)一管理。
合作農(nóng)戶的條件:有閑房,有適量啟動資金,有利落能干的女主人。
思路確定了,執(zhí)行起來卻是另一回事。
村民們想不通:咱們這偏僻落后的窮山村,能吸引城里人常住常吃常玩?不可能,不可能!
劉昌法話不多講,租下一輛大巴車,邀請大家到自己第一個扶貧村——上小峰村,以及其他旅游示范村參觀。
一路上,看著人家的富裕,想著自家的貧窮,村民們動心了。
劉昌法告訴大家,主體投資由朱全祥負責,各家改造另有補助,更有上級支持咱們。客源呢,也可以保障。聽到這些,大家紛紛報名,定下十五戶。
可是,好事多磨。開工之前,由于房屋改造需要大筆投資,不少人又猶豫、撤出了。
最后,只剩五戶。
三
2020年6月,接待中心建設(shè)和民宅改造陸續(xù)完工。
為了保證民宿品質(zhì),合作社參照城市賓館標準,配置民宿用品設(shè)施。劉昌法爭取了一筆扶持資金,用于補貼。
與此同時,劉昌法請來專家,對農(nóng)家大嫂進行全面培訓。從儀容儀表到文明用語,從清潔清掃到鋪床疊被,規(guī)范每一個細節(jié)。
村民朱永翠,五十五歲,初中文化,丈夫務(wù)農(nóng),兩個孩子外出打工,家有六間閑房。之前生活貧困,她心情郁悶,不愛收拾,院子堆滿廢舊物品,桌面厚厚一層灰塵。乍一看,她不適合入社,但沒有別人報名啊。而且,這個女人,有一顆不甘的心。
整個培訓期間,劉昌法全程陪同,看著培訓師手把手教學,一遍又一遍,一場又一場。培訓師休息的間隙,劉昌法親自上陣演練,一會兒扮演房東,一會兒模擬房客,滿頭大汗,不厭其煩。
培訓火熱之際,經(jīng)營籌備也緊鑼密鼓。一個問題浮出水面:精品民宿,對外推廣,取什么名字呢?
叫觀山小院吧,有山的地方太多了,似乎體現(xiàn)不出這里水的溫柔;稱聽泉人家吧,有水的農(nóng)村也數(shù)不勝數(shù),好像又忽略了此地山的堅強。
劉昌法日思夜想,熬紅了眼。一個生動的名字,就是最直接的形象代言啊!
叮咚!叮咚!窗外的泉水,正一滴一滴落在石頭上。
那撞擊的聲音,令人似有所悟!
叮咚小院!一個韻味十足又朗朗上口的名字,應(yīng)運而生。
馬上注冊。
接待中心通過網(wǎng)絡(luò)和各種渠道,統(tǒng)一用“淄博叮咚小院民宿”的名義,開始向外界宣傳,吸引客人。至于“旗下”各個民宿,則由主人靈活取名。
從2020年7月開始,“山水居舍”“泉溪人家”“秀水雅居”,陸續(xù)開張。
還是說說朱永翠的“楓山小筑”吧。
她家的六間閑房,投資十五萬元裝修,其中合作社補助三萬多元。按照賓館模樣,劃分標間、大床房和親子間。
半年“修煉”,身心俱變。現(xiàn)在的朱永翠,渾身利利索索、清清爽爽,舉手投足,完全是職業(yè)女性模樣。她的小院,一天三灑掃。家具更是時時擦拭,光亮如鏡。
按照統(tǒng)一安排,“楓山小筑”,“十一”開業(yè)。前一天,朱永翠像辦喜事一樣,一直忙碌到半夜。
第二天凌晨5點,劉昌法就來了。合作社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第一位客人,9點入住。
劉昌法細細查看,處處光光亮亮、一塵不染。又用手掌分分寸寸地撫摸,猛然發(fā)現(xiàn)白色開關(guān)上有一塊硬斑,原來是裝修時的白漆,不易發(fā)現(xiàn),水擦不去。
他皺皺眉,看著朱永翠。不是批評,勝似批評。
朱永翠,臉紅了,低下頭。
劉昌法掏出水果刀,輕輕地刮。再用掌心,細細打磨。好一會兒,他才深深地舒一口氣,笑了……
五家分店,全部開業(yè),統(tǒng)一上網(wǎng),分別掛牌。接待中心率領(lǐng)著這五家民宿,在山坡上歡迎四方賓朋。
“叮咚小院”,聲名漸起……
四
遠近游客,慕名而來。小村沉寂多年的美景,也在游客面前漸次展開。
驚蟄剛過,山上消融的冰凌伴著纖弱的溪水,開始彈撥起春的琴弦。仿佛一夜間,迎春花、連翹花們悄悄登場了,處處鵝黃,滿眼明媚。
明黃的“火焰”引燃了百花盛開。于是,春天的鮮艷便排山倒海而來:粉白的杏花、火紅的桃花、粉紅的海棠花、菊黃的鼠麹草花……
最多的,當然是杏花,累計數(shù)百畝。杏仁,曾是小村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
劉昌法喜歡在這個季節(jié)站在村頭,眺望滿山粉白。走上山去,但見大大小小的花兒,像一張張笑臉在風中搖曳。花兒凋謝,落在山坡上,聚在石縫中,棲在低凹處,仿佛厚厚的積雪。
4月下旬,杏花落盡,枝頭青果累累。6月杏熟,婦女和孩子們揮舞長竿撲打。杏子們“噼里啪啦”落下,像橙色乒乓球,在地上蹦蹦跳跳。用手一捏,杏核蹦出來,跳到小籃里,再在雪亮的陽光下曬干。而后的日子里,全家人圍坐一起,用小鐵錘,砸杏核,取杏仁。三斤杏核出一斤杏仁。最多的一戶,一個季節(jié)砸出一千公斤。
整個夏天,山坡上、果樹下、角角落落,到處是黃花菜、野蒜、青青菜、仁青菜等等。最獨特的是河菜,又名泉水菜,只生長在無污染的泉水邊。青青葉,嫩嫩莖,拌上野蒜和野韭菜,味道鮮極,是多少游客的心頭好。
一夜秋風起,涂黃又涂紅。大自然揮舞著最奢侈的油彩,染盡群山層林,繪出一幅幅瑰麗的油畫。
這時候,滿山瓜果,漸次成熟。南瓜大大咧咧橫在地里,不小心,絆你一個趔趄。劉昌法穿行在村路上,和路過的村民打著招呼,人人臉上都帶著豐收的喜悅。一朵朵秋海棠粉紅色,宛若娃娃臉。柿子紅彤彤、黃澄澄,如燈籠,照耀著素樸的小村和樸素的人們。
其實,小村更美是泉水。
泉水從村東大山深處汩汩而出,一路匯流成溪,穿過小村,向西流去。
小村沿溪而建。溪邊遍布泉眼,噴珠濺玉。泉水熬出的大米或小米粥,香甜綿稠。更宜泡茶,格外清香。
如此泉村,中國北方,實在少見。許多游客選擇節(jié)假日或休息時間,來這里小住。飲山泉水,食山野菜,臨別時還可灌幾桶山泉水,滿載而歸。
杏樹下、巖石上,一杯土酒,兩盤野蔬,聽著山風,看著山色,慢斟細品,快哉快哉。
五
“叮咚小院”,生意興隆。很快,又有五戶村民參與進來。
2020年12月,朱全祥出任村黨支部書記。
截至2021年底,“叮咚小院”營業(yè)收入超過一百五十萬元。朱永翠的“楓山小筑”,開業(yè)以來,贏利超過五萬元。
民宿生意興旺,引來“眾鳥返巢”。二十五歲的大學畢業(yè)生杜玉焱主動回村,做起了民宿管理;而在城里做生意的魏銘慧,也到合作社當起了運營經(jīng)理。
劉昌法和朱全祥商量,爭取把合作社擴大到二十戶左右,使全村具備同時接待三百人的能力。
在實踐中,劉昌法進一步認識到,壯大集體經(jīng)濟,對鄉(xiāng)村振興至關(guān)重要。只是,新時代的農(nóng)村集體經(jīng)濟要探索新模式,必須大家參與,共同監(jiān)督。
方向明確,努力便更有準星。
他們利用現(xiàn)有集體收入,加上國家支持,在繼續(xù)開發(fā)精品旅舍的同時,進行多元化開拓。河邊一片房屋經(jīng)過提升改造,建成酒吧、酒坊和咖啡屋一條街。
“我喜歡在家釀酒,游客品嘗后紛紛購買,把去年的庫存全買光了,還在微信上下訂單。”村民魏寶存興奮地說。
杜元富夫妻倆多年患病,幾乎失去勞動能力。劉昌法在為他們爭取到政府保障的同時,又利用相關(guān)政策的專項資金,免費幫他們建起一個茶館。
這些設(shè)施,全部由村集體投資,兩年之內(nèi),不收租金,店主只負責水電費。
劉昌法和朱全祥還有一個更大的計劃,那就是對周邊區(qū)域進行綜合開發(fā),打造一個集康養(yǎng)、旅游、文化、天然泉水、生態(tài)農(nóng)業(yè)于一體的生態(tài)康養(yǎng)旅游區(qū),帶動更多村莊,走向振興……
2021年2月,劉昌法榮獲“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稱號。6月,他又被授予“全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稱號。
而劉昌法每天仍舊忙碌。山上坡下、田間地頭、房前屋后,到處留下他的腳印。
村民說:“劉書記,你為俺村跑了多少路、操了多少心啊。”
劉昌法笑道:“我生來就是跑腿的命,一天不跑,渾身煩躁。退休以后,再休息吧。”
2021年7月,劉昌法的兩年駐村任期本應(yīng)結(jié)束。先后掛職四任第一書記的他,已經(jīng)下鄉(xiāng)九年,真的該回城了。
可他,實在離不開這片熱土了。
他毅然放棄了回城工作的機會,再一次向組織鄭重申請:繼續(xù)留任!
于是,他第五次出任駐村第一書記。
他下定決心:即使退休,也不回城。
就這樣,駐村,做榮譽村民,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