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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半是風(fēng)云半是風(fēng)月 ——宋詞與宋代文人的情感世界
    來源:人民政協(xié)報 | 傅道彬  2022年05月17日07:04
    關(guān)鍵詞:古典文學(xué) 宋詞

    宋詞,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發(fā)展史的一朵奇葩,反映了宋代的社會生活和文人面貌,標(biāo)志著宋代文學(xué)的最高成就,與“唐詩”“元曲”并列。宋詞就其內(nèi)容與風(fēng)格來說,大體可以分為豪放派和婉約派,代表人物分別為蘇軾、辛棄疾和柳永、李清照,傅道彬教授深入研究了不同風(fēng)格詞作同文人經(jīng)歷及情感世界的關(guān)系。本次講壇內(nèi)容來自他近期在全國政協(xié)委員“國學(xué)讀書群”的演講。

    詞又稱“詩余”,作為一種合樂的新興詩體,在中國文學(xué)中仿若一塊閃爍著奇光異彩的瑰寶。詞人借以靈活多變的“長短句”體式,表現(xiàn)著比詩更為曲折復(fù)雜的思想情感,傳達著細美幽約的內(nèi)心世界。詞起于隋唐,歷經(jīng)五代時期的發(fā)展,至宋代迎來全盛,不但名家輩出、名篇無數(shù),還產(chǎn)生了多種風(fēng)格、多個流派,淋漓盡顯其抒情功能,也將文人的心靈天地徹底地打開了。

    宋詞具有豐富的藝術(shù)與文學(xué)感染力。通過品讀宋詞,可以感受到宋代文人異常豐富的情感世界,他們時而憂念蒼生,系懷民眾,揮灑愛國情懷;時而思戀情人,真摯情深,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半是存在于家國之上的“風(fēng)云”豪氣,一半是流淌于生活之中的“風(fēng)月”情話。有時這“風(fēng)云”與“風(fēng)月”兼可集于一個詞人身上,東坡既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的豪歌,也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嘆息;易安既有“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豪健氣魄,也有“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的寄怨之語;放翁既有“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的無可奈何,也有“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哀婉凄惻;稼軒既有“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壯懷激烈,也有“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風(fēng)情萬種。我們從這些詞卷中,感受到的不僅有宋代文人心系國家命運、黎民生計的大愛情懷,還有他們對于個人情感和小家的吟唱。其實兒女情與英雄氣并不相抵觸,愛蒼生和愛美人也不矛盾。《樂記》有云:

    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感物而動,故形于聲。

    詩、詞與歌,都是從生命深處的自然流淌出來的,而這種自然流淌出來的“志”,都源于“感物而動”,自然的悠悠天籟引發(fā)了藝術(shù)的聲韻。

    半是“風(fēng)云”豪氣歌天下

    宋代文人常集官員、政治家身份于一身,善將政治與文章融于一體,借此抒發(fā)理想抱負。宋之詞作為“一代之文學(xué)”,在“長短句”的書寫議論間,表達憂患意識,胸懷系民之心,揮灑愛國情懷,盡展有宋一代的“風(fēng)云”豪氣。

    北宋的豪情放歌

    范仲淹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也是威震西北的邊帥,他在西北邊塞時期所作的這首《漁家傲》意境蒼涼,聲清悲壯。詞云:

    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作者借著勾畫的這幅蕭瑟悲涼的邊塞秋景圖,抒發(fā)了極為復(fù)雜的情緒,既有邊防將士們連年駐邊歸期不得的鄉(xiāng)愁,也有嚴陣以待抵御外侵的決心,還有面對敵強我弱的局勢而歸期無望的苦悶,此詞可謂將鄉(xiāng)關(guān)之思與愛國豪情的矛盾抒寫得極為真實。

    蘇軾是北宋文學(xué)大家,對詞學(xué)有著“詩詞一體”的觀念,他認為詩詞同源,本屬一體,它們的藝術(shù)本質(zhì)和表現(xiàn)功能應(yīng)是一致的,正是蘇軾將詞的地位提至與詩同等,他“以詩為詞”,能用寫詩的態(tài)度來寫詞,把詞的創(chuàng)作從音律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成為獨立文體,擴寬詞的文學(xué)表現(xiàn)功能,開拓詞境,將表現(xiàn)柔情之詞拓展為豪情之詞,其《江城子·密州出獵》便是開宋代豪放詞先河的一首名作,抒發(fā)了詞人的真實性情和人生感受。詞云: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東坡如此豪邁的壯詞,借敘述狩獵時壯闊的場面,抒發(fā)為國殺敵的雄心壯志,為朝廷建功立業(yè)的抱負,表現(xiàn)了詞人濃厚的愛國熱情,也突破了傳統(tǒng)的詞只能訴說綺靡婉媚之局限。

    國破家亡的悲憤之音

    “靖康之難”是宋王朝歷史上最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北宋滅亡,宋室南渡,給人民帶來了空前的災(zāi)難,生靈涂炭,山河破碎,人們背井離鄉(xiāng),四處逃難,大地遭受著血與火的洗禮,時代正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面對國破家亡的倉皇變故,親身經(jīng)歷了這場苦難的詞人,發(fā)出了前所未聞的悲憤之音。

    南北宋之交,朱敦儒在經(jīng)歷了“靖康之難”后,以其悲憤交加的筆觸,書寫了國破家亡的落寞與凄涼,《沙塞子》道出沉痛的亂世悲歌。

    萬里飄零南越,山引淚,酒添愁。不見鳳樓龍闕、又驚秋。

    九日江亭閑望,蠻樹繞,瘴云浮。腸斷紅蕉花晚、水西流。

    詞人經(jīng)歷倉皇南逃后,飽經(jīng)了人世心酸,感慨于身世飄零,更是思念故鄉(xiāng),心境凄苦悲涼,充斥著亡國之痛。

    身為南宋初期的?名相李綱,寫過一首《蘇武令》,也抒發(fā)他在經(jīng)歷了“靖康之難”后的一腔悲憤。

    塞上風(fēng)高,漁陽秋早。惆悵翠華音杳。驛使空馳,征鴻歸盡,不寄雙龍消耗。念白衣、金殿除恩,歸黃閣、未成圖報。

    誰信我、致主丹衷,傷時多故,未作救民方召。調(diào)鼎為霖,登壇作將,燕然即須平掃。擁精兵十萬,橫行沙漠,奉迎天表。

    南宋初年,金兵大舉進犯,百姓生活于水火之中,國家多難,身為朝中重臣,感覺責(zé)任重大,詞人心系百姓蒼生,于詞作中表達了愛國忠君的情懷與濟世救民的抱負。

    宋代最有名的女詞人李清照,同樣經(jīng)歷了“靖康之難”,面對國破家亡的圖景,她的《南歌子》從女性的情思切入,寫國家的滄桑興亡與時代的盛衰,先從秋天“天上星河轉(zhuǎn)”說起,再到“人間簾幕垂”,用四時之變暗示人間的滄桑之變,以女子之所見,把滄桑之感寫得細膩入微。又提到“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同是秋天,同是一件衣服,可是自己舊時那種無憂無慮的情懷再也不會回來了,詞人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永遠不復(fù)存在了,曾經(jīng)豪情滿懷的易安,此時的心緒已因家國破碎變得無比低回。她把國破家亡、悲歡離合的滄桑、悲哀和感慨都揉碎在這些細致的事物中表現(xiàn)。

    南宋的沉痛低吟

    在南宋,面對外敵如虎狼踞門,朝政大權(quán)落入投降派之手的時局,愛國詞人一面系念國家與民族的命運,心懷抗敵復(fù)國的愿望,一面反對偏安茍且,抨擊投降賣國的無恥行徑。

    岳飛的《滿江紅》,盡展慷慨激昂、正氣凜然,“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雨后憑欄的怒發(fā)沖冠仰天長嘯,是詞人壯懷激烈的表達,“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是詞人忘我心境與人生經(jīng)歷的高度概括,“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是詞人的自勉,也是他勉!“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與“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展現(xiàn)意欲殺敵報國的一腔激昂,也是詞人強烈感情的直接抒寫,“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與“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是詞人展開瑰麗理想中的凜然情景。全詞訴說著作者的滿腔正義,慷慨悲壯,豪氣干云,如此大無畏的英雄氣概,洋溢著愛國主義的激情,每每讀來都覺感慨萬端,熱血沸騰。

    南宋愛國詞人陸游的這首《訴衷情》飽含一種深沉而壓抑的感情,詞云:

    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guān)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全詞意象疏朗、意境寬廣,在時間與空間的巨大跳蕩中將一股悲憤之情抒發(fā)得淋漓盡致。從當(dāng)年的年少意氣到如今的“身已老”“鬢已秋”,多少年心懷不甘的時光已匆匆流逝;從當(dāng)年的梁州到如今的滄洲,空間距離已有太大的轉(zhuǎn)換,從未改變的是他的報國之心。“此生誰料,心在天邊,身老滄洲”更是用對比而增沉郁,強調(diào)人生的無法預(yù)料,控訴南宋朝廷的不肯作為,由忠憤而生的悲壯天然打造出一種風(fēng)骨凜然的崇高美。

    同為宋一代耳熟能詳?shù)暮婪排稍~人辛棄疾,在蘇軾“以詩為詞”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倡導(dǎo)“以文為詞”,將辭賦古文的句式章法移植于詞,令作詞的手法進一步開闊。稼軒既是才華橫溢的文人又是征戰(zhàn)沙場的武將。本是滿懷抗敵報國之心的他,生不逢時,未得到朝廷應(yīng)有的重用,所以在詞作中時有憂時傷世、壯志難酬的悵惘。從他的《破陣子》中,便能感受到深感報國無路的憂憤: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fā)生。

    作者昔日本是馳騁疆場的將軍,豪情還在,如今白發(fā)已悄然爬上鬢角,昭示了歲月的無情,回憶中的威風(fēng)氣概已化作如今抱負難申的失落。

    身為宋末杰出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在詩壇上以《正氣歌》《過零丁洋》激勵著無數(shù)愛國志士,而在詞壇上,他以深沉悲壯的情懷表達著對國家命運的深深憂慮,同樣給人以震撼。讀他的《酹江月》:

    廬山依舊,凄涼處、無限江南風(fēng)物。空翠晴嵐浮汗漫,還障天東半壁。雁過孤峰,猿歸危嶂,風(fēng)急波翻雪。乾坤未老,地靈尚有人杰。

    堪嗟飄泊孤舟,河傾斗落,客夢催明發(fā)。南浦閑云連草樹,回首旌旗明滅。三十年來,十年一過,空有星星發(fā)。夜深愁聽,胡笳吹徹寒月。

    末世英雄的浩然正氣,在民族風(fēng)雨飄搖之時,在國家危難之際,仍要為國家和民族,死而后已,“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丹心耿耿,可對天地,此等不畏強敵、堅持斗爭的英雄本色,為南宋末期的詞壇上增添了一重風(fēng)骨之氣。

    兩宋詞壇留下的這些“風(fēng)云”之作,多有金戈之象、殺伐之音,兼以不平之氣、老氣之悲,但低回之中自有高亢,激昂之外仍有沉潛。于家于國那一份永不卸載的職責(zé)與大義,為我們再一次見證了風(fēng)雅之旗的獵獵高揚與詞人之心的拳拳熱忱,風(fēng)雅與端莊之中自有氣骨。

    半是“風(fēng)月”情話訴衷腸

    情感是千古文學(xué)永遠不忍離棄的話題,人們的情感世界無比豐富,而“詩莊詞媚”的傳統(tǒng),讓詞理所當(dāng)然的成為文人抒發(fā)細膩情感的天地,寫起男女之間的小情小生活更是“當(dāng)行本色”,宋代文人借宋詞詮釋了無數(shù)纏綿悱惻的“風(fēng)月”情話。

    真摯而執(zhí)著的深情

    作為宋詞史上劃時代的作家柳永,在官場上算是個失意之人,仕途不順,他便將真情實感更多傾倒在對男女之愛的吟唱之上。從柳永的詞中可以品味出他一腔的真摯深情,其《鳳棲梧》中“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dāng)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展現(xiàn)出對伊人那份無法消解的思念,雖然想借飲酒高歌來排遣幾分,卻終是苦中尋樂、毫無興味的,但即便落得形容憔悴,他也是心甘情愿絕不后悔的,這份真情永不改變。

    又如,當(dāng)時可與柳永齊名的張先,在《千秋歲》中也表達了其執(zhí)著于戀情的心聲。“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此番天若不老,情亦難絕,又是何等的癡情。

    離愁別恨苦相思

    宋詞中更多的抒情詞,則以刻畫離愁別緒、在思念中表達刻骨銘心的愛戀為主,因為這種對于離情別恨的描摹能夠超越“在場”的甜美,帶有一種阻隔感的苦澀,更具感人的魅力。

    柳永最有名的代表作《雨霖鈴·寒蟬凄切對長亭晚》就是在訴說別離的苦痛,“多情自古傷離別”,自然免不了“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以清秋時節(jié)情人執(zhí)手的不忍相別,直寫到別后泊舟的孤凄與無奈,“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意境創(chuàng)設(shè)使后面“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的直接抒情顯得自然而貼切,無不道盡了別后的孤凄落寞與情深難忘。

    素來豪情滿懷的范仲淹,也有《蘇幕遮》里“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細膩柔腸。還有《御街行·秋日懷舊》中講人性、懂風(fēng)情的一面: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敧,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月光皎潔如白練,但人卻相隔千里,受著相思折磨,無處排遣,只能借酒來麻醉自己。那酒還未到唇邊,就已先化成了紛飛的眼淚。殘燈閃爍,枕頭歪斜,孤獨可以飲盡,而相思之苦,積聚眉頭,凝聚心間,無法回避。世間很多事或許可以躲避一時,可以自欺欺人,唯有相思既騙不了自己,也無法逃避。

    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有首《踏莎行》,是從男女雙方各自著筆,把別后相思寫得十分感人。“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一人在征途,愁似春水綿綿不絕,一人在閨閣,柔腸百轉(zhuǎn)纏綿深摯。詞人借著自然的舞臺展示著情感,展示其彌漫天地的相思歌聲。

    在文學(xué)史上與歐陽修齊名的晏殊,善于在詞中抒寫情真意切的相思。《玉樓春》中“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表達出多情之苦折磨著人的心靈,將人的心緒分散成千萬縷之多。而就算是天涯海角也終會有窮盡之時,但是無邊無際的相思不知在何時才能消散。在《踏莎行》中也寫道“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將相思相望之情表現(xiàn)到了極致。

    晏幾道還慣以超常的夢境來表現(xiàn)離情的沉重,如他《鷓鴣天》表達的情感深厚凝重、流麗婉轉(zhuǎn),“彩袖殷勤捧玉鐘。當(dāng)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fēng)”。是富貴樂,相見歡,而“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以相逢的猶疑寫盡了有情人天各一方的無盡悲情。

    秦觀以寫情見勝,詞作充滿感傷凄婉的情調(diào),其在《八六子》中寫道“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詞人深處高亭之上,放眼望去的滿目芳草帶來的不是愉悅,反而勾起了無限的離情別恨。一個“恨”字更是將感嘆今非昔比之悲,睹物思人之痛,演繹得淋漓盡致。這種真摯深沉的情愫,讀來如愁襲己心,憂傷又牽腸。

    周邦彥也極善言情,他的代表作《蘭陵王·柳》就是借詠柳而抒別情,感嘆人間離別的頻繁,情真意摯又耐人尋味。“長亭路,年去歲來,應(yīng)折柔條過千尺”。“柳者,留也”,古人素以折柳而贈別,在長亭路上,年復(fù)一年,送別時折斷的柳條恐怕要超過千尺了,看到這柳枝便觸動了詞人要與戀人別離時的那份不舍與思戀,可謂是“自然感動了人類,也觸動了敏感的愛的神經(jīng)”。

    而女詞人的情感告白就更加真摯與細膩。李清照在與夫明誠離別之際,心情憂傷痛苦,更是寫下了極為動人的相思之作。如《醉花陰》的“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雖然滿心皆是思念,但又并不直接說相思懷念,而是說不要以為我在這種情景下心里沒有感動,當(dāng)一陣秋風(fēng)吹來,吹起屋中的簾子,那時便知簾外的菊花清瘦,簾內(nèi)的人也一樣清瘦。把簾外的菊花和簾內(nèi)的人打成一片,這種鮮銳、敏捷的聯(lián)想既出人意料,又入人意中。

    宋代還有一位可與易安齊名的女性詞人朱淑真,在她的詞作中也有率真質(zhì)樸的傾訴,以寄相思。如《減字木蘭花·春怨》云: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通讀全詞,可以感受到詞人用著低沉的筆調(diào),渲染著悲涼的意境,隱晦的傳達著相思之苦,一落筆連用五個“獨”字,抒寫壓抑已久的郁悶,表現(xiàn)她孤獨至極的凄苦情懷,詞人因相思而愁,因愁至病,而病乃更愁,循環(huán)往復(fù)。又因婚后思念情人被視為“非法”,故有難以明言的苦衷。而春景在她的筆下完全被省略,因為詞人無心賞玩春色,觸目傷情,只會引起她更多痛苦的回憶。女詞人抒發(fā)動容的內(nèi)心情感世界,不同于男性詞人的角度,讀來更有觸動與韻味。

    無可奈何的生死別離

    有種別離是將明明相愛的情侶生生分開,如同陸游與唐婉之間的愛情悲劇。陸游本與表妹唐婉兩情相悅,婚后更是相親相愛,伉儷情深,然而愈是這樣恩愛的生活,卻令陸母日益不滿于這位兒媳,而硬是將兩人拆散。后來唐婉改嫁給趙士程,陸游也由母親做主另娶了王氏,但二人并沒有把對彼此的思念泯滅,而是把那份真情悄然留在心間,各自生活。在多年后的一次春游,這對被拆散的恩愛夫妻,今時意外相逢,該有多少知心的話想要說啊!然而時移世變,物是人非,二人縱有千言萬語也只能埋在心頭。他們之間,言語已是多余,能夠這樣遠遠的凝望一次足矣。陸游望著那熟悉又陌生、可望而不可即的身影,而“悵然久之”。當(dāng)他清醒時,唐婉早已悄然離去。于是,他在沈園的墻壁上題下了這首哀婉動人的《釵頭鳳》詞: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表達了對唐婉的至深之情,那“東風(fēng)”本是母愛,而它卻也是這場愛情悲劇的制造者,夫妻二人的恩愛是那樣地短暫,分開之后,滿懷痛苦。縱使曾經(jīng)有山盟海誓,終不能如愿白頭偕老,如今咫尺天涯,連互通書信也再無可能,怎能不叫人悲痛欲絕呢!

    唐婉讀此詞后,悲從中來,也含淚寫下一首《釵頭鳳》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更是發(fā)自肺腑的哭訴,在與陸游分別之后,唐婉心中壓抑了太多的痛苦,她被剝奪了婚姻和愛情的自由,她的心事無處訴說,無法排解。如今重逢摯愛,卻仿若一場夢,人已各在一方,今天非復(fù)昨日,一切都難以追尋。沈園之會后,唐婉憂傷成疾,不久便離開了人世,兩人的愛情悲劇也成為了文學(xué)史上令人嘆息的遺憾。

    而比生時的分別還要痛心的就是相愛之人的天人永隔,在悼亡詞作中首當(dāng)想到的就是蘇軾在《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款款深情。“不思量,自難忘”說的是人世常情,“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中暗含了自身的多少人世悲戚,“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日日思念之人終只能在夢中相會,是何等悲涼凝重,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是在訴說此生不渝的追懷,整首詞將蘇軾對亡妻的深情表現(xiàn)得深婉而沉痛。

    宋代的“風(fēng)月”愛情詞,少有直觀展現(xiàn)社會“風(fēng)云”,但卻能在表現(xiàn)人的豐富復(fù)雜的情感同時,以具體的審美意象把不可替代的情感體驗升華到哲理的層面。我們在古人的吟詠之中,不僅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共鳴,更多的時候也得到靈智的省豁,在情感的氛圍中成為一盞明燈似的理性光亮。

    今天,我們借助對宋詞的品讀,與古人的感情產(chǎn)生微妙的共鳴,感受了宋代文人那半是“風(fēng)云”、半是“風(fēng)月”的心靈律動,體會到蘊含其中的豐富、深厚而又能溝通古今的人生意蘊。回憶歷史,不是為了回到歷史,學(xué)術(shù)的真正意義是與現(xiàn)代人精神世界的溝通,品讀富有藝術(shù)美感的宋詞,喚醒現(xiàn)代人心中的樂音與旋律,以獲得感發(fā)人心的力量,從而引領(lǐng)我們不斷前行。

    (本文由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生劉瑞欣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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