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河的清晨
1
我是被沮河的吼聲吵醒的。沮河在重重大荊山里左沖右突,到了重陽的紅巖島,那水撞擊著巨大的山石河壩,發(fā)出了轟隆隆的吼聲。
我老早從紅巖島客舍里起身,想下到坡底去看看河谷風光,沒料當我拉開窗簾,蒙蒙晨霧又如一道幕簾擋住了我的視線——五月的荊山真是多霧啊!昨天進山的時候,還是難得的好天氣,天空清朗,陽光燦爛,遠望喀斯特地貌的山峰高聳入云,層林如碧。只是到了后來,出保康縣城往南、再往西,拐彎進了一個幽深山谷,不知不覺間陽光就暗了,落了一陣雨,隨即便白霧四起,一陣一陣成云成朵,在峽谷、在緊貼著山崖的道路上方升騰繚繞,把我們撩撥得既興奮又緊張,一個個瞪圓兩眼,大氣不敢出。有好幾次,就不得不把車子停下來,讓“云朵同志”先走——這樣的天氣注定了山川河流充滿了魔幻感、神秘感。好在云霧總在流動,忽而涌來眼前,忽而又追風飄去,路邊樹木與河谷流水時隱時顯,些許輪廓,如丹青高手水墨幾筆輕描淡寫,霧里看花,人車穿行其中,感覺真像是誤入了人間仙界。
紅巖島是重陽村建在山崖上的一處農(nóng)家樂,山崖下便是波濤洶涌的沮河水。沮河古稱雎水,全長200多公里,其源頭就在保康縣關山響嶺溝。關山應該是保康域內(nèi)最高的一座山了吧,海拔2100米,峻嶺綿延,溝壑縱橫,響嶺溝也只是它無數(shù)高峽瀑水之中的一條水。說起來沮河的總流程并不算長,但無奈它沿途接納河流眾多,像戴池河、歇馬河、雞冠河、重溪峽、楊家河、白臘河、嘉魚河等等,經(jīng)南漳、遠安、荊門,在當陽的兩河口與漳河匯合注入長江,成為萬里長江的一級支流。可見其經(jīng)年的水量之豐、流量之大。
出客舍下來一段陡坡,繞過山?jīng)_縱橫的溝壑與田塊,彎彎轉(zhuǎn)轉(zhuǎn),走到沮河邊的時候,頭頂天空已逐漸明亮起來,晨霧也薄了一些,只是依然還看不太遠,目之所及,湍急的河面仍舊白霧彌漫,水乳交融一片,對岸的山色仍舊朦朧。大霧使目光受阻,但聲音卻不受任何影響,谷底峽水的轟隆聲,四面鳥雀的啁啾聲,不斷從濃霧中傳入耳鼓。河岸上的葡萄園、柑橘園、軟籽石榴園里,早有村民在干活兒了,雖然還看不清他們的身影,但他們的說話聲、笑聲也不時傳過來。或許是為了耕作管理和秋后果實采摘的方便吧,現(xiàn)在對果樹的栽培都采用先進的科學方法,越來越矮化了,地里的橘樹、軟籽石榴樹都只在二米多高,最高也不過三四米高;種植上也一律的規(guī)則整齊,一樹樹,一排排,橫豎成行。一路上我看到有不少石榴樹的枝頭已經(jīng)開始結(jié)蕾,喇叭形的花蕾,在蒙蒙的薄霧中垂著露珠兒,晶瑩欲滴。放膽想象一下,如果天氣晴好,要不了幾天,沮河兩岸將是怎樣火紅火紅的一片花海。
2
只不過聽同行的村支書李興會介紹,就往前六七年,這里還是些荒山野洼,灌木荊棘瘋長,亂石雜草遍地,連一塊像樣的田地也沒有,更別說栽種果木了。眼前的一切變化多虧了村里的老馮。老馮大號馮祖文,他原本在城市里開建筑公司,萬丈高樓平地起,事業(yè)興旺發(fā)達。但人在外面奔波得久了,恐怕是有些累了、想家里了吧,也恐怕是故鄉(xiāng)情結(jié)作怪,趕上國家大力推進新農(nóng)村建設,發(fā)展特色產(chǎn)業(yè)濟困扶貧,就一心想為家鄉(xiāng)做點事情。沮河沿岸雨水豐沛,氣候溫和,土壤濕潤,日照也充足,特別適合果木種植。老馮便請教專家,率先投下巨資,整治河邊的荒坡石灘,流轉(zhuǎn)撂荒地,從外面引進適合沮河流域生長的各類果苗回鄉(xiāng)種植,尤其是受市場歡迎的優(yōu)質(zhì)軟籽石榴,他一種就種了300多畝。一花引來百花開,接下來的幾年間,來重陽村承包土地建生態(tài)葡萄園的,種柑橘、核桃、種蘋果柿的,轟轟烈烈,人歡馬叫;綠水青山,財源廣進。現(xiàn)在,果木一項已然成重陽村脫貧致富振興鄉(xiāng)村的支柱產(chǎn)業(yè)了,栽種面積達1000多畝。
兩天來,為助力精準扶貧,振興新農(nóng)村經(jīng)濟,參與市作協(xié)采風團來保康的馬良采風,看過了陳家灣的網(wǎng)紅橋、紫陽的紫薇花山,而我似乎對重陽村情有獨鐘。“我們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重陽之名,就是取自于重陽村。”我是在采訪中無意間聽到這句話的。恕我孤陋寡聞,當時的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遂想起楚國三閭大夫屈原在《遠游》中的詩句:“集重陽入帝宮兮,造旬始而觀清都。”我不知道此重陽與彼重陽是否有關,沒考證過,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位于沮水之南的這個重陽,為湖北楚文化遺存最多的地區(qū),是我國史學界已有定論的楚國始都,荊楚文化的發(fā)源之地。這里有聲名赫赫的屈家?guī)X文化——重陽穆嶺頭文化遺址、周公嶺卞和墓,20世紀70年代曾出土楚國早期的“三足鼎”,發(fā)掘出公元前1046年楚子祭祀天神的“東西南北廟”……沮水之南,幾千年、幾萬年,無盡的歲月一如沮河之水來之悠悠,去之遙遙。一代又一代的楚先人,他們恪守古訓,沿著河流指引的方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血脈延續(xù)。悠久厚重的歷史文化、文明,淵遠而流長。此時我就站在沮河岸上,雖然有晨霧,更因為四圍的群山遮擋了我遠眺的目光,但我分明已感受到了這塊土地的古老,感受到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已經(jīng)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著的滄桑巨變,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蓬勃生機。
3
太陽終于自山口升起來了,陽光漫過山脊,灑下山坳、河谷,似乎也只在轉(zhuǎn)身之間,霧氣就消失得干干凈凈。河對岸的景色以及遠處村莊里一幢幢紅坡頂?shù)臉欠浚甲兊们逦梢姟=幍膽已露盖汀⒘魉疀坝浚屡瞎爬系臈鳁顦洌瑤缀跽谌チ税雮€河面。
忽然從路邊的果林竄出來一條大黑狗,嚇我一跳。那狗卻直奔走在前面的李興會,圍著他前后打轉(zhuǎn)兒,搖頭擺尾,又劇烈地搖動身子,水珠四濺。李興會笑說,是老馮的狗。狗在人就在,果然,不遠處的石榴樹林里,老馮正帶領著十幾個農(nóng)民在壟間鋤草。“春末夏初雨水勤,草瘋,只三天不動鋤,它就發(fā)威欺果樹呀!”
頭回見老馮,一個高卷著袖管、手握鋤把的高高黑黑的壯漢,完全沒有公司老板的范兒。
我問老馮,幾百畝的果樹園呢,就這么個鋤法,如何鋤得及,人工怕也不低吧?
老馮說,當然不低。根據(jù)不同情況吧,每人每天80到100元,遇到要搶陰晴日頭,見天幾十上百人也是正常事。
現(xiàn)在不都在用除草劑么,草甘膦,一噴了之,既省事又節(jié)約費用。
誰都想省事、想節(jié)約,可有關果子的品質(zhì)吶,不敢馬虎。又說,不管了,做好為原則吧。
李興會就接過話頭,說,為這,莫說除草劑,老馮連化肥都不用,只用腐熟有機肥。每年一到秋后就和老羅共車皮,打草原上買牛羊糞。和那比,這點小錢不值一提。
老馮連忙擺擺手,呵呵笑說,我這算啥,老羅才是大搞家兒。
李興會提到的老羅,叫羅光鐸,也是一位回鄉(xiāng)投資農(nóng)業(yè)的企業(yè)家。去年10月在保康縣舉辦的關于脫貧銷號鄉(xiāng)村振興的研討會上,我們有過簡單的交流。老羅經(jīng)營的主業(yè)是生態(tài)葡萄,項目大,除了重陽,在西坪村、陳家灣村都有他建的葡萄基地。從開始的幾十畝,發(fā)展到現(xiàn)在500多畝了;種植的品種也多,巨峰、紅提、夏黑、陽光玫瑰等等,據(jù)說投進去好幾千萬元了,還在投,不斷在擴種。老馮的軟籽石榴,也不斷在擴種。
老馮就接了一個電話,是前面果園正在施“花期肥”,緊張著,要他過去看看。李興會仰臉望天,說預報里就這幾天天兒好,是得抓緊招呼。別在這兒耗著了,你快去。
4
一撥兒游客打身邊走過,感覺有點兒面熟,想起來也是昨天住在紅巖島的那幾位。不一會兒,在果林縱深的一個涼亭里,又遇到一撥兒。他們是在沮河北岸的西坪村看過了生態(tài)葡萄,又過來看軟籽石榴的。老馮的軟籽石榴園,自沮河邊一層一層呈梯級往上,鋪展了幾面山坡。我注意到,在不少梯形的果園地頭兒上,都立著不少的一尺多或二尺多高的石頭,石頭上還雕刻有各樣摩崖般的圖畫文字,渾然若天外隕落之物。這在其他生態(tài)園很少見到,引起了游客們極大興趣,不時就聽到有人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大呼小叫,要拍照,要玩兒抖音直播。我也和游客們一樣的倍感稀奇,見到一個就拍下一個。這些石頭形態(tài)各異,石上的文字也各不一樣,篆書、行書、隸書都有。字的大小也不一樣,有的偌大一塊的石頭上只刻一字,而有很小的石頭卻刻二字三字或多字不等。我估摸,創(chuàng)作者應該是一個很有想法的石刻藝術家吧,或是因石選字,隨物賦形,不拘一格:日、月、天、地,三足鼎、立春、驚蟄、紫陽、扁洞河,周公嶺、春分、沮水、小滿、芒種、穆嶺頭、重陽、曾家埡、卞和獻玉、東西南北廟……一眼看過去,石頭與石頭并無關聯(lián),文字亦互不搭界,也只當是信手拈來,隨意為之。可仔細一琢磨,卻極有講究:天地玄黃,日月山川,農(nóng)耕二十四節(jié)氣,以及河流、村莊、楚文化遺址等等,原來都是賦予了它們各自一定的文化內(nèi)涵的。此外我還看到一些石雕動物也很有意思,一只羊、一頭牛,或雞、鳥、狗等等,線條極為簡約,有的作為點綴和文字雕刻在一起,有的則單獨刻石,也都刻得古拙樸茂,像崖畫兒。趨近觀之,雖然刀鏤斧鑿的新鮮痕跡還隱隱可見,做舊的功夫尚欠火候,但其雕刻線條與石頭天然紋理相互呼應,相得益彰,頗具藝術層面的觀賞價值。
李興會見我看得認真,兩眼放光的模樣,就很是得意。說,怎么樣?這可是我們重陽村自創(chuàng)、自建的“農(nóng)耕文化廣場”呀!說這幾年隨著村里的果木種植越搞越大,綠水青山的,帶動了不少的其他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其中最火爆的就數(shù)旅游業(yè)了。——“農(nóng)耕文化廣場”,就是專為深化旅游發(fā)展打造起來的。不是說旅游不光是看風景,還要見文化嘛。只是現(xiàn)在的游客還不夠多,等到秋后果子成熟時候,你再看吧。
旅游不光是看風景,還要見文化。這話說得真好!
——想想,可不是嗎,重陽不僅水果的品質(zhì)好,楚文化更是深厚,把文化遺產(chǎn)和重陽的美麗風光融合起來,讓游客們來到這里,不僅看得見山,望得見水,享受到果實的香甜,還能朝圣文明,體悟重陽獨有的悠久厚重的歷史文化,記得住鄉(xiāng)愁,這叫拔出蘿卜帶出泥,一舉多得。家有梧桐樹,何愁四面八方的游客不到重陽來?
我就說李興會,到這田間地頭建“農(nóng)耕文化廣場”,是你當書記的點子吧?
那可不是我一人的,是全村村民們一起開動腦筋想出來的。
他話說得謙虛又自豪。
和李興會邊逛邊聊。當我們穿過了林壟間專為游客們鋪設的梯級棧道,來到一片向陽山坡時,已然是艷陽高照了,晨霧褪盡的山川四野本已清朗澄澈,現(xiàn)在變得愈加的通透明亮起來。清風拂面,溪水環(huán)流。山上山下,一派蔥蘢。徜徉其中,無不令人流連沉醉。李興會催促我加快點腳步,說不早了吶,老羅還在他的葡萄基地等著我們。
石榴園里的“老馮們”還在忙碌,遠處河岸上的卡車、農(nóng)用車,車來車往……在這春天的清晨,在沮河兩岸,到處都是充滿朝氣的生命氣息,到處都是欣欣向榮的繁忙景象,那滿山滿坡的葡萄、柑橘、蘋果柿、軟籽石榴們,正在孕育著新的果實。照這樣的架勢,不消說,今年的重陽,必將又是一個碩果累累的豐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