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5期|周瑄璞:安州、北川:春天里的蜀道行
我曾于2012年春天受邀去安縣,參觀踩橋節(jié)。
踩橋節(jié)是四川北部的一種民間風俗,每年春天舉行,時間定為春社日(即立春后第五個戊日,也就是立春后五十天,又叫逢社)。
發(fā)出邀請的是魯迅文學院同學安昌河,四川省綿陽市安縣人。2010年我們一起上“魯院”。他是比較沉默的一個,不太合群,常常獨自思考著什么,好像還沒有從當年的汶川地震中緩過神來。學期快結(jié)束時,院里為他的長篇小說《我將不朽》舉辦研討會。書很厚,敘述手法頗為先鋒,很符合四川作家的文風,奇崛詭異,充滿神秘主義,像是沾染了大山密林潮濕的巫氣。整本書里充滿著各式各樣的殺戮,評論家和發(fā)言的學員也指出了這一點,可他好像不以為然。
安昌河本名何長安,安昌河是他家鄉(xiāng)安縣的一條河,流經(jīng)綿陽市和安縣。安昌河初中沒有上完,十六歲跑到山西挖過兩年煤,親眼看到礦難死人,再也不愿從事這項工作,回到家鄉(xiāng),自修中文,并開始寫作,曾經(jīng)寫過兩篇關于煤礦的小說,幾部小說被改編為影視劇,時在安縣文化館工作。
2012年的踩橋節(jié)是3月18日。安昌河邀請了好幾位同學,到跟前卻各有原因,去不了了,只有我和丈夫及外甥三人,于3月17日由西安出發(fā),前往安縣。
下午五點多,在綿陽下了高速路,安昌河一家三口站在路邊等待。夕陽下,胖胖圓圓的他、高挑亮麗的妻子、學齡前的兒子,并排而立,手拉手翹首以待的樣子很是感人。看到我們的車,他帶頭跑過來,三個人還是拉著手不肯松開。那時安昌河還不到四十歲,胖嘟嘟的身軀稍顯沉重,步態(tài)矯健不起來,帶著一點滄桑和憨厚。此后每當電視里播放四川的廣告片,“熊貓故里”那個詞,都讓我想起安昌河。
他打一輛出租車,頭前帶路,我們的車跟在后面,在寬闊筆直的遼寧大道上行駛了十多公里——這是地震后遼寧省援建的一條公路——進入安縣縣城。縣城所在地花荄鎮(zhèn),本世紀之初才從原來的安昌鎮(zhèn)遷到這里,是一個嶄新的縣城,道路寬闊,設施齊備。
我發(fā)現(xiàn)安昌河的妻子是河南口音,細問,原來是河南周口人。我說,一個四川,一個河南,你倆怎么認識的?安昌河神秘一笑,不作回答。我想,或許歸功于網(wǎng)絡。安昌河原有一段婚姻,一個女兒。新妻子名叫周丹,個頭比他還略高一點,披肩發(fā),白皮膚,容長臉,算得上漂亮女人,兒子白白圓圓,健康聰明,繼承了兩人的優(yōu)點。
第二天,起個大早,到雎水鎮(zhèn)上踩橋。滿眼嫩黃顏色,一路油菜花香,一路糞便氣味,兩種氣味都異常濃烈而明確,讓你無可選擇要哪個不要哪個,這正像是一個哲理,烘托出三月的川北大地。這種混搭氣息不由得讓人感慨土地的寬容與博大。春風拂面,路有彎道與緩坡,汽車從一個慢坡上向下沖去,像是一頭扎進油菜花的海洋,進入一個不真實的夢境。一入小鎮(zhèn),但見人群烏泱泱只往一個方向流去,路邊各種小吃攤點夾道歡迎。停好車走到鎮(zhèn)街背后,眼前景象嚇人不輕,成千上萬的人簇擁著一座拱橋,變成了人體之橋,血肉之橋。
安昌河領著我們,擠入人群。不必用自己的腳走路了,只被前后左右的人推擁著,有一陣被架空起來,連腳都挨不到地。警察手拉手形成人墻,也不頂用,被人擠得忽東忽西,不能左右自己腳步。夾在人群中,半天也挪不動,喘氣都困難,后悔已晚,退不出來,只好被人群架著擁著推著,聽天由命。橋下的河里,水本就很少,此時鋪滿了鈔票和衣服。丟錢是祈福,衣服是病人的,由家里人拿來,在橋頂丟下去,去病免災。安昌河說有一年,一個有錢人,在橋上向河灘里扔百元大鈔,一沓沓往下丟,天空下起了金錢雨。人們也不擠橋了,都撲向水中撿錢。
用了一個多小時,從橋這頭移到那頭,又從人堆里擠出來,終于逃開人群,來到河邊半人高的油菜花地里照相。路邊地壟上,穿新衣的女人排成行走過,像是電影中的畫面。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油菜花,花香給人以幸福感,再看不遠處橋上橋下那些彩色人群,想起一句話:火熱的生活。
晚上安昌河叫來幾位當?shù)匚挠眩谝粋€半露天的地方用餐,有廊有水,燈光迷離。肉食用大盆盛著,味道極美。其中有一位叫林輝的男士,雙眼皮,大眼睛,戴眼鏡,總是鎖著眉頭,一股憂郁氣質(zhì),張口說話,桀驁不馴。我們喝酒吃肉,大聲談笑,一任天冷下來,我又回房間加了衣服,大家也沒有散去的意思。說到四川人的愛吃、會吃,安昌河說,曾經(jīng)因為家里十天沒有吃到肉,他父親把鍋砸了,沖母親大發(fā)脾氣。我說,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們河南鄉(xiāng)下,只有過年才會吃一次肉,此外常年吃不到肉的,也沒一個人為此表現(xiàn)出異議,如果一個人愛吃講究吃,會被人瞧不起,覺得你不會過日子。好吃懶做、不務正業(yè)、歪門邪道這些帽子,會扣到頭上。
周丹說,剛嫁來四川,很不習慣,見身邊的人,天天都在外面吃喝,也不知哪兒來的錢。而安昌河認為,你不吃喝,錢也沒見省下多少。
第二天,安昌河帶我們?nèi)ケ贝ɡ峡h城地震遺址,他說,膽小的人,還是不要去。我不信這個,我想那一定是風聲。假如去一趟能替那些死去的人承擔一些痛苦,也是應該的。
北川老縣城在一個山谷里,四面環(huán)山,山又非常之高,通向縣城之路,就像是往一個大坑里走。遺址保留著當時震后的面貌,只是將道路修整出來,路邊立了護欄,供人參觀。各種單位門口,仍然立著白底黑字的豎長牌子,另有統(tǒng)一標牌寫著單位簡介,還有殉難職工照片及名字。有的房子歪斜,有的半倒,有的建筑塌成一堆;有的門面房卷閘門掉下來,一輛機動小三輪砸在里面;一家商店門口只剩下“嘉陵摩”三字,“托”字不知去向;有個窗戶里面甩出來一半窗簾,貼在外墻上;還有一個窗戶內(nèi),繩子上掛著一件洗凈的襯衫;有一個小學,完全被山上滾下的石頭蓋住。
不知道那些活著的人,還會不會回到這里,站在樓下看看自家窗口,回憶從前的生活。
縣城很小,十多分鐘走完。來到城邊上的公墓,我們買了菊花獻上,向遇難同胞三鞠躬。
安縣老縣城在安昌鎮(zhèn),重要機構(gòu)遷走,如今只有鎮(zhèn)的各種設置,變得十分安靜。我們在公園里大樹下喝茶聊天,有擦皮鞋的人趁機來攬生意。記不得是林輝還是哪位文友,邀請我們大家擦了皮鞋。林輝很健談,激動地抒發(fā)著他對文學和現(xiàn)實的看法。
北川新縣城精巧而美麗,城邊有商業(yè)開發(fā)的羌族風情旅游區(qū),幾條街上賣工藝品、豆腐干、當?shù)刈葬劸浦悺A州x執(zhí)意要給我們買些手工掛面,死活攔擋下了。他趁我們不注意,進到另一個店里,不一會兒,手里提著兩個盒子,沉甸甸走出來。夕陽斜照,風吹動他棗紅色西服的右邊衣襟,張開來像一個翅膀,瘦弱身姿稍顯彎曲,一幅挺悲壯的樣子。我心里大為不忍,聽安昌河說他因為愛喝酒,愛招待朋友,經(jīng)濟常常吃緊,有時借錢過活,夫妻關系非常糟糕。這兩天陪著我們的行程中,朋友們話里話外,多有責備之意,勸說他不要再這樣下去,他似乎并不在意。
第二年,從安昌河的博客上,看到悼念林輝的文章,得知他在我們安縣之行半年后,因腦溢血去世。他妻子有自己的生活,基本對他不聞不問,當然他也有自身的一堆問題,喝起酒來沒有節(jié)制,每月工資入不敷出,所以死得很是倉促凄涼。林輝生前,是安昌河又愛又恨的朋友,他很是崇拜在文壇小有名氣的安昌河,把他當好哥們,信賴有加,只要他在的場合,沒人敢說安昌河一個不好。可也給他惹了不少麻煩,安昌河夫妻常常因為他鬧得很不開心。每個小城,好像都有一兩個林輝式的人物,熱情、仗義、豪放、浪漫,總有自身克服不了的弱點,總是一身傷痛一堆不如意,這仿佛是他們現(xiàn)實生活的標配。
2017年11月的一天,安昌河來電,托我請賈平凹老師題寫兩個書名。我讓他先寫好短信發(fā)來,說出他這兩個書名的重要性,請賈老師題寫的必要性,總之,就是要打動名家。
幾分鐘后,一條微信發(fā)來:馮翔是北川縣委宣傳部副部長,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他失去了近百位親戚、同學、朋友,最疼愛的兒子也在這場浩劫中罹難。2009年4月,馮翔選擇極端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生前創(chuàng)作的反映羌族百年風云的長篇小說《策馬羌寨》和散文集《風居住的天堂》,2010年5月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馬上將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再版。他的孿生兄長馮飛為了更好地紀念他,特別想請他們兄弟二人都非常喜歡和敬愛的賈平凹老師題寫書名,并敬奉潤筆。
經(jīng)過與賈老師聯(lián)系和等待,終于拿到了大作家題寫的書名,賈老師分文不取。字還未干,攤地板上晾著,立即拍照發(fā)給安昌河。幾十分鐘后,他估計我離開賈老師處回到家,打來電話說,馮飛非常高興,要乘高鐵到西安親取墨寶。我說不必跑來一趟,明天就快遞去。他說,那你啥時來四川玩吧,馮飛和朋友在成都開餐飲多年,有好幾家店,你來吃噢。我說,正有意春節(jié)期間四川行,不只為去成都吃美食,主要是想再去安縣,寫一寫安縣的你。他說好啊,安縣現(xiàn)在改名安州區(qū)了。
2010年5月的一天,我推開社長辦公室的門,看見一個小巧亮麗的女孩子。社長向我介紹,她叫王佳,四川人,愛好寫作,陜西師范大學研究生,來應聘編輯崗位。她后來找到了更好的就業(yè)崗位,沒有來出版社工作,但一直保持聯(lián)系。沒想到她竟然是安昌河的老鄉(xiāng)。
2017年,王佳已經(jīng)是兩個女孩的母親,偶爾打電話問我中短篇小說投稿的問題、孩子上小學的事情。我順便告訴她,春節(jié)期間可能會去你們安縣。她說太好了,住到我家里吧,我家有房子,只是冷,我去買電暖氣。我家在安昌鎮(zhèn),原是安縣老縣城,地震后劃給北川縣了,所以我現(xiàn)在是北川人……王佳說話很快,麻辣脆,用《紅樓夢》里形容王熙鳳的話,就像是倒了核桃車子。
隨著春節(jié)臨近,王佳過一段時間就問我啥時到她們那里,電暖器已經(jīng)買好。已經(jīng)放寒假回家的王佳,在微信群里發(fā)了安昌鎮(zhèn)的早餐米粉,油汪汪紅鮮鮮,很是誘人,還說,筍子米粉最好吃。安昌河說,對于老安縣人來說,美好的一天,是從早餐一碗肥腸粉開始的。
人還沒有入川,就被美食吸引。
初一早上,我們一家三口,開車一路西南,過陜南的漢中和川北的廣元、綿陽,路上已經(jīng)見到油菜花羞澀矜持地點綴山坡,向我們宣告南方春早的消息。
馮飛他們在成都的餐館春節(jié)不營業(yè),說好在北川等待我們。初三早上,安昌河便在群里問我怎么安排,我說初四早上到。于是他開始了精心布置。馮飛說他剛才開車去鎮(zhèn)上又采購了一些東西,現(xiàn)在在家專心等待,快到時通知他,他下山來接。
我們七點多從成都出發(fā),九點從綿陽下了高速。眼前一個大花壇,分開兩條路,想起六年前,安昌河一家三口,手拉手站在夕陽下的這個花壇前面等待我們。于是記憶激活,上左邊這條路。時隔六年,我們再次行走在遼寧大道。二十分鐘后,看到道路上方一個藍色牌子,上寫安州界,拿出手機欲給安昌河打電話,見他已經(jīng)發(fā)來微信照片。走到跟前,果見一輛白色北京吉普停在路邊。下車招呼后,他前頭帶路,我們一起向安昌鎮(zhèn)去接王佳。
十點多來到安昌,在一個只有兩幢樓的小小家屬院里,站在樓下,安昌河大聲呼喊王佳,聽到她清亮的聲音,來嘍。于是我倆上樓,見她家大門敞開,夫妻二人大袋小包地提著吃的用的,丈夫懷里抱著小的,妻子手中牽著大的,一起下得樓來。
經(jīng)過北川新縣城,安昌河專門進入,繞了一圈,為讓我們看看新城風貌。縣城邊上,還是那個羌族風情旅游區(qū),想起六年前,林輝是從哪個店里出來,手里提著兩盒掛面,風吹起他的西服衣襟。
馮飛在群里發(fā)出照片,充滿羌族風情的吊腳樓,屋前的小陽臺,陽光照耀,石桌上擺好了水果瓜子,紙杯子放了兩排。
又行幾十分鐘,道路邊上,停著一輛小車,馮飛站在路邊等待我們。狹窄的道路使我們無法下車,他揮揮手,讓我們跟上。一百八十度拐彎,走到上山去的一條更小的路,只能容一輛車通行,路邊的大山被硬切下來,像一堵高墻。羌族最早為北方游牧民族,歷史上為躲避戰(zhàn)爭,從北方一路向南,逃往大山,多居住在山之高處。我們的車拐了無數(shù)個彎,快要走到山頂了,進入一個村莊。山里的村莊,居住都很分散,這里一家,那里一戶,所謂鄰居,是目之能見,聲之可聞的百十米處,一個村子要扯出幾里地。水泥路修到每家門口,房子自己蓋好,政府負責外裝修,統(tǒng)一為羌族風格,墻上貼著三坪村村規(guī)民約十四條。三輛車只能一個跟一個停在路上。一座約兩百平方米的吊腳樓,進去之后,就像迷宮一般。馮飛的媽媽和兩個女人在忙碌,灶臺很長,連著坐了大中小三口鍋,燒的木柴,一只煙囪由灶臺通向房頂,各式?jīng)霾艘呀?jīng)裝入盤子,看來是要好好招待我們。七八個房間被好多個門連接起來,穿過之后,來到屋前的——也可以說屋后的平臺上。陽光普照,碧空中走著白云。馮飛的家人忙著招呼我們,綠茶是他媽媽自己種、自己炒的,水是山泉水。我問一位五十來歲的男人,你是馮飛的哥哥嗎?那人笑答,我是他爸爸,今年七十二了。啊?眾人一陣驚呼,都來圍觀馮叔叔,個頭不高,身板挺直,眼角上挑,目光有神,尤其神奇的是,一頭細致柔軟的全黑頭發(fā),在陽光下閃著亮光。
左手平臺外邊,下坡處長著一簇新竹,剛剛躥高的光竿上,還頂著筍皮,右邊高坡上,種著青菜與草藥。喝著綠茶,吃著瓜子水果,我們很是期待這頓豐盛的午餐。來了兩個男人,和馮叔叔一起坐在門廊的太陽下聊天。過一會兒,兩張圓桌,涼菜擺上,馮飛從屋里抱出一壇酒,拿來一個大茶缸倒出,清亮亮,淡黃色,邊沿上冒出幾個小泡。周丹已經(jīng)將酒杯筷子洗好,安昌河在旁邊給她和我們大家拍照。在向每個小杯里倒酒之前,馮飛說,今天不用開車的,之前我安排你們住在禹里鎮(zhèn)最好的酒店里,房間都訂好了。可安哥說,住在家里,體驗真正的山中夜晚,周老師你愿意嗎?我說,倒是非常愿意,只是這樣給你們增添了麻煩,我們這么些人,哪里來那么多被子呀?馮飛說,這個你不用操心,看,下面那所房子,是我兩個舅舅家,晚上你們住在那里。我們山里都是這樣的,誰家有親戚住不下,就領到別人家里去。這才知道,坐在廊檐下和馮叔叔說話的兩個男人,是馮飛的舅舅。
馮飛父親的家,在離此幾里地的另一座山上叫楊家?guī)X的小寨子。因馮叔叔年輕時在外當兵,復員后當了小學老師,常年不在家,馮飛媽媽為了家里有個照應,就將家搬到娘家這里,也就是說,馮飛的家,其實是舅家。現(xiàn)在廚房幫忙做飯的兩個女人,是馮飛的二舅媽和姐姐。
涼菜上齊,大家圍著兩個圓桌落座,兩位舅舅坐下來招呼大家喝酒。圓臉紅潤的是二舅,靦腆話不多,長臉黑黃的是幺舅,村文書兼五、六組小組長,也就是生產(chǎn)隊長,熱情開朗,頗見過世面的樣子。這位幺舅,還是個傳奇人物,容我待到晚上細說。
菜是自己種的,雞是自養(yǎng)土雞,臘肉是自己腌制,酒是用苞谷自釀,連豆腐都是自家磨的,切成大片子,和大葉白菜煮在一起,清水里撈出來,蘸著有辣醬的調(diào)料吃,不蘸也很好吃,更有豆腐的清香。馮叔叔不喝酒,只吃了一點菜,就抱走了王佳的小女兒,讓王佳好好吃飯。頭頂藍天和陽光,喝酒,品菜,聊天,我們吃了一頓羌族待客的過年大餐。我問馮飛,想把你寫進我的文章里,能用你的真名嗎?馮飛爽快地說,當然可以,大名小名都能寫,我小名叫健娃子,馮飛是我的曾用名,父輩取名的寓意是讓我和弟弟連在一起“飛翔”,我現(xiàn)在用的名字是馮維政,只是大家還習慣叫我馮飛。我猜想,他的意思是,弟弟沒了,他也不飛了。
幾十分鐘后,估計我們吃完飯了,馮叔叔把孩子抱回來,交給王佳。他又拿起掃帚打掃戰(zhàn)場,馮飛也幫著收拾,馮叔叔說,我來弄,你帶他們到后面山上玩一玩。
天氣熱了起來,幾人換了薄一些的衣服,馮飛和安昌河背起相機,一群人下了他家的坡道,沿著山路往后面走。
北川縣為國家級貧困縣,但馮飛說,他們這里,基本不知貧困是啥滋味,空氣好,山上物產(chǎn)豐富,從不挨餓,現(xiàn)在各種政策都好。他爸爸教書幾十年,從教師崗位上退休,村子里祖孫三代都是他爸爸學生的家庭隨處可見,爸爸思想單純,受人尊重,沒吃過苦,所以顯得年輕。路過一家屋前,小小的一塊三角形平地上,圍著幾人在綁竹竿,像是要做一個什么工具。馮飛從路上跳下去打招呼,掏出煙給幾個男人挨個敬一支。繼續(xù)往上走,又一戶人家,門關著,兩個門鼻上,橫插著一根竹片,這就相當于鎖子了。馮飛說這里民風淳樸,沒有發(fā)生過偷竊事件。
路過村委會,馮飛的幺舅站在樓前空地上曬太陽。小小的兩層樓門前,掛著三塊牌子:中國共產(chǎn)黨北川羌族自治縣禹里鎮(zhèn)三坪村支部委員會,北川羌族自治縣禹里鎮(zhèn)三坪村村民委員會,北川羌族自治縣禹里鎮(zhèn)三坪村日間照料中心。路邊空地上,一塊照壁,上書兩行大字:聽黨話,跟黨走,脫貧奔康有盼頭。照壁旁邊,倒下一棵大槐樹,樹皮已無,只有光溜溜的樹干。馮飛說這棵槐樹至少有幾百年歷史,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革命群眾聚在這片空地上開會,冬天太冷,在樹下架起火堆烤火,次數(shù)多了,樹被烤死,慢慢倒下,像一道拱門橫在路上,人們還可從樹干下彎腰通過。從這條路下去,走幾里地,就是他爸爸的老家。
再次感嘆,山上修路,實為不易,要將大山一點點削開,一邊是壁立千仞,常有碎石落下,一邊是萬丈懸崖,鋼板攔著也讓人心驚。安昌河與妻子兒子時而手拉手,時而摟著肩,三人差不多一般高,在山路上走成了一堵墻。孩子已經(jīng)十一歲,夫妻還如此恩愛。周丹說,四川男人懂得疼人,平常家里,都是安昌河做飯,兩人每年回一次河南,安昌河在飯桌上公然給她夾菜,娘家人瞪大了眼睛看。在河南鄉(xiāng)下,很少有丈夫這樣關照妻子的。周丹的舅舅私下說,這孩子是不是怕小丹不跟他了?為啥每次小丹回娘家,他都要跟來,形影不離,難道怕她不再回川?
回到村里,太陽已在西天,失去了熱力。路邊一小塊地里,一位老人坐在凳子上翻揀一種白色草根,我們湊上去看。馮飛說這是韭菜根,地里長得太密,老人揀一些腌咸菜,夾饃吃特別香。它們被翻出來,晾一晾,過些天春分后再埋進去,就能長出韭菜。我問,拿回我們家,種在花盆里也能長出嗎?馮飛說,能的。我驚奇,這看起來皺巴巴蔫了的根,又要離開土地幾十小時,能重新發(fā)芽嗎?馮飛說,生命力是很頑強的。剛好我口袋里有個小塑料袋,就揀了兩塊疙瘩根裝進去。那位大叔回屋子里,拿一個稍大些的塑料袋,給安昌河裝了一滿袋子。
太陽又下去一點,天更涼了一些,感覺山里的時間走得慢而寧靜。
晚飯仍是兩個舅舅相陪,馮飛的媽媽、舅媽、姐姐在廚房忙碌,中午沒吃完的肉類擺上來,新炒了幾個素菜。大米稀飯里,煮著大塊金黃瓤紅薯,又甜又軟。在不太亮的燈下,女人喝稀飯,男人喝酒,話也多了起來,時不時冒出深情表白。安昌河說,他和馮翔本是好友,馮翔多次說起,他有個雙胞胎哥哥,在成都干事業(yè),有機會介紹他認識,卻一直沒有實現(xiàn)。2009年,在馮翔的追悼會上,安昌河見到馮飛,抱住大哭,從此兩人成為鐵哥們。馮飛說,在北川的多個場合,人們見了他,都是突然一愣,嚇得不說話,他知道對方將他當作了馮翔。地震和死亡,是一個殘酷的話題,我們似乎都有意回避,不愿輕易觸及。
喝得臉通紅的馮飛,頭腦還保持清醒,安排今晚的住宿,說得井井有條:王佳因娃兒小,不易走遠,就住他家,她帶著小女兒,住在馮飛身后這一間,王佳的丈夫王博士,帶著大女兒住在旁邊另一間;我們兩家呢,住到坡下兩個舅舅家,安昌河一家住在二舅舅家,妻子和兒子住一間,安昌河單獨一間;我們一家住幺舅家,我和女兒住一間,丈夫單獨住一間。他似乎怕我們不理解,或者說怕我們不遵守,特意說明,他們這里風俗,客人到來,不能夫妻住在一處。我們紛紛表示理解并堅決貫徹。
安昌河我們兩家人被兩個舅舅和馮飛引領,王佳陪著,手機照明,順小路一階一階下了山坡,來到一座大房子前。兩個舅舅的屋子連在一起,二舅夫妻倆常年在外打工,過幾天就得出門,屋子里有些簡陋。幺舅這里,屋里屋外裝修挺好,家里擺設也很現(xiàn)代化,衛(wèi)生間和馮飛家一樣,沖水馬桶、洗澡設施、太陽能、浴霸、洗衣機,一應俱全。不用說,這里一切用水,包括沖馬桶,都是山泉水。幺舅帶著我們參觀屋里屋外,屋前空地,花圃里種著花草,具體品種在燈下看不真切。穿皮夾克的幺舅,細長身材窄長面孔,揮舞著手臂介紹他的領地,院子上空有幾個攝像頭,女兒給安的。現(xiàn)在咱們站在這里說話,一舉一動,成都我的女兒都看得真切。一行人、連同二舅回到幺舅的客廳,大家意猶未盡,好像有一個重要的話題,怎么也不該越過去的,哪怕千回百轉(zhuǎn)繞樹三匝,它總是刻在北川人的心中,只不過是用了一種灑脫而通達的方式講起。五十四歲的幺舅先起的頭,在某一個或許是他自己鋪就的水到渠成的茬口,突然說,我年輕時候是武警戰(zhàn)士,看押犯人的,后來我自己成為犯人,被武警看押。他從手機相冊里調(diào)出身著軍裝的照片,細長得像一根稍顯彎曲的竹竿,頭上軍帽顯得很大。
起因是他一時迷了心竅,和別人一起,捉了一只金絲猴,賣了一千多元錢,幾人分了。金絲猴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凡捕捉必判刑。幺舅被判九年刑,關在北川縣監(jiān)獄,畢竟他有著武警戰(zhàn)士的良好素質(zhì),獄中表現(xiàn)好,減了幾次刑,2008年7月就可出獄。
汶川大地震發(fā)生時,馮飛在成都工作,通訊中斷,他找到成都交通廣播電臺發(fā)布消息,他將開車回北川,有需要搭車回家的北川人,于晚上十點在某個路口集合。因地震原因,成綿高速晚上十一點才開放。他在新都鐘樓帶著幾個同鄉(xiāng),于第二天凌晨趕到安縣的轅門壩,再冒著落石走回北川的擂鼓鎮(zhèn)。在綿陽接到幺舅的兩個女兒,告訴她們,你爸肯定是沒搞了(死定了),縣監(jiān)獄和縣醫(yī)院相連,醫(yī)院全部倒塌,人員傷亡慘重,監(jiān)獄也不可能幸免。天剛亮的時候,從擂鼓鎮(zhèn)走到接近曲山鎮(zhèn)的涼風埡山口,馮飛見到媽媽和弟弟馮翔從對面走來,抱住他失聲痛哭:馮翰墨(馮翔的兒子)沒了!
他們怎么也想不到,此時幺舅正在忙著救人,他突然恢復成一名戰(zhàn)士,顧不上與家人聯(lián)系,指揮幾個幸存的獄友,不停地從磚瓦堆里向外背人,致使電視新聞鏡頭里,有好幾處他奔忙的身影。地震搶救工作結(jié)束后,家里人整理了電視新聞上幺舅背人的畫面,他被宣布當場釋放。回到村上的幺舅,因見過大世面,擔任了村里文書及兩個村民小組的組長。
活著真是太好了,每一天都是這么好,我現(xiàn)在活一天就開心一天。幺舅揮舞著長長的胳膊,齜著長長的牙齒說。
夜深了,大家散去,幺舅招呼我們一家洗漱。在院子里的水管,接了熱水洗臉刷牙。屋子里,幺舅夫妻倆給我們準備洗腳水,一個大塑料盆,嘩啦啦往里倒熱水。當我想到這是山泉水時,有種暴殄天物之感,可這里找不來不是山泉的水呀。大盆周邊放了三只小凳子,三雙新的棉拖鞋在門后排成一隊,舅媽又拿來新的擦腳毛巾。我站了幾秒鐘,觀望幺舅,他并沒有離開的意思。在中原文明覆蓋區(qū)域的河南陜西,女人洗腳,男人是要回避的,但遠在巴蜀之地的羌民族或許沒有這個講究(就像馮飛把他稱為小舅舅一樣,在我們河南老家,小舅是罵人話),這位經(jīng)歷豐富的羌族漢子也不在意這些。那我也就入鄉(xiāng)隨俗吧,一家三口變成幼兒園的孩子,在他夫妻二人的全程注視下,乖乖脫了鞋襪,將腳伸進熱水之中。夫妻二人坐在沙發(fā)上,幺舅還在滔滔不絕,牙齒閃著亮光,表達著他對生活的熱愛,那樣子單純得像個孩子。
第二天早上,在馮飛家吃了早飯,安昌河一家和我們一家去北川老縣城遺址。王佳孩子太小,不適合去。中午約在桑棗鎮(zhèn)吃焦鴨子,到時馮飛帶著王佳一家過去。這里的飯館,常以姓氏和經(jīng)營品種結(jié)合而起名,簡潔明了,透著實誠:周蹄筋,陳排骨,楊肥腸,宋包子,馬油條,黨米粉……
安昌河說,從前小城非常美麗,夏天的晚上,天熱睡不著,三五好友,開車來北川喝啤酒唱卡拉OK,鬧到半夜方休。從山上回望,北川縣城燈光明亮,小巧玲瓏,像一個盆景坐在谷底。縣城最早在禹里鎮(zhèn),新中國成立后,南下干部來到這里,覺得禹里在山中,交通不便,他們到綿陽開會太遠,而這個地方,在公路邊,出行方便,建議將縣城遷到這里。當時形成兩種意見,地質(zhì)專家說此處不適合居住,大山包圍,川道里兩面夾住,一旦發(fā)生泥石流,將無處可逃。但縣領導一點點將一些重要機構(gòu)建在這里,時間長了無法再回到禹里,危險說便一直存在。近年也一直有意搬遷,據(jù)說就在地震發(fā)生前不久,縣城搬遷到擂鼓鎮(zhèn)的申請剛獲批準。
故地重游,又是春天。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人氣旺盛的觀光旅游區(qū),偌大的停車場幾無虛位,好多工作人員分散在各個角落忙碌,車輛進出繁忙,牌號隨便一掃就有十多個省份。導游的講解聲此起彼伏,前呼后應。
公路仍然從城邊通過,每天有各種車輛穿行。日出日落,生活如常,昨日不再,人去樓空,這些曾經(jīng)上演過各種人生故事的建筑物靜靜佇立,大樹綴滿綠葉,幾株碧桃以廢墟和坍塌為背景,綻放粉紅色花朵。
離開的車上,周丹說,地震后,她娘家那里幾個干部隨河南方面救援隊來參與建設,很是生氣地說,我們在忙著干活,本地人卻在吃吃喝喝,支起桌子打麻將。她剛嫁來時,也很是看不慣,覺得安昌河每天都在外面吃喝玩耍,周末這樣倒也罷了,平常上班,也在河岸上支起桌子耍了起來。我說,那肯定是“八項規(guī)定”之前,現(xiàn)在恐怕不敢這樣。周丹說,大地震后,那些活下來的人,都看開了,婆婆天天殺一只鴨子,把安昌河的女兒吃成了小胖子。
安昌河說,這與四川歷史上多災多難有關,人民常有朝不保夕之憂,一方面,成都平原的天府之國富饒豐美,人們會享受,吃的花樣巨多;周邊山地交通不便,苦寒交加,最主要是遠離中原文明的儒家文化,不受正統(tǒng)約束,豪放達觀,天真爛漫,形成了“蜀國人”能吃苦也會享受的性格,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失為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生活滾滾向前,倒塌的,傷痛的,殘缺的,丟失的,都將收起眼淚,合攏傷口。每一個春天來臨,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作者簡介:周瑄璞,女,70后,河南臨潁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出版長篇小說《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多灣》《日近長安遠》,中短篇小說集《曼琴的四月》《驪歌》《故障》《房東》,散文集《已過萬重山》。作品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柳青文學獎、第四屆長篇小說年度金榜特別推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