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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高高山上崖柏青
    來源:人民日報  | 汪 漁  2022年05月11日08:21

    今年以來,楊泉和他的團隊風雨無阻,每天必做同一功課——認認真真為“小帥哥”拍照,認認真真撰寫“小帥哥”成長日志,認認真真將“小帥哥”圖文資料傳給中國林科院專家。

    楊泉是重慶雪寶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負責人。秦巴古道上的雪寶山,兩萬三千公頃莽莽林海。楊泉身在其中摸爬滾打,已有二十個年頭,過眼的樹木不計其數(shù)。然而,他對其中三株情有獨鐘。

    第一株,嚴格說來是一棵六百年前的樹樁。上世紀樹干被砍伐后,樹樁上再生出十多株小樹,如今有點獨木成林的味道。

    第二株,三百多年前的一棵樹,因為長在當?shù)剞r(nóng)戶的祖墳前,被長期保護下來,而今依然昂首挺立。

    第三株,他們叫它“小帥哥”,去年出生,算是“早產(chǎn)兒”,當前還很孱弱,因身份非常特殊,受到林業(yè)科學家的高度關注。

    這三株樹,共同擁有一個響當當?shù)拿枴袊掳亍?021年,崖柏被列入中國《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中的一級保護物種。

    那年,雪寶山腳下的老住戶陳宗兵,坐在自家的祖?zhèn)髂景宸壳埃唤?jīng)心地聽著楊泉的科普宣傳。聽著聽著,他驚愕得張大了嘴巴。

    楊泉告訴他——

    中國崖柏,誕生于三億年前,十分古老,全世界僅中國獨有。1892年,法國人法吉斯在大巴山南麓的雪寶山山脈北坡首次發(fā)現(xiàn)崖柏。一百多年后,因為再無科考記錄,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于1998年將崖柏列為已滅絕的三種中國特有植物之一。1999年10月,崖柏在重慶被重新發(fā)現(xiàn)。

    “你看,你家這木板房,從房頂?shù)臋_條,到墻體的木板,全都是崖柏做的!實在奢侈得不能再奢侈。”

    陳宗兵聽完后,目瞪口呆。

    他只記得,老一輩的人管這種樹就叫柏樹。口口相傳中,這種柏樹重量輕,便于運輸,木質韌,從山頂滾到山腳都摔不壞,加之自帶香氣,防腐防蟲,因而成為山里人建房、打家具的首選。

    陳宗兵還記得,上世紀90年代,常常有外地人來到雪寶山砍柏樹,據(jù)說是要制作手串、根雕,但是被林業(yè)人員一批批扭送到了公安機關。

    看到陳宗兵一臉緊張,楊泉告訴他:“你家建房那個年代,崖柏還沒被列為保護樹種,所以不會追究你家的責任。但是今天不一樣了,大家都要保護好崖柏。”

    陳宗兵若有所思,問楊泉:“你們要不要護林員嘛?長輩砍了樹,我來跟著你們一起保護樹嘛。”

    從此,陳宗兵成為雪寶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一名護林員,踏上保護崖柏的漫漫長路。

    雪寶山位于重慶市開州區(qū)境內。

    2002年,三十歲的楊泉被林業(yè)局領導相中,到雪寶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當監(jiān)測員。那時,監(jiān)測中心只有三個人。第一次隨同科考人員進山,他還完全是個外行。跟人家背著外觀相同的帳篷,雪夜宿營一晚之后,才發(fā)現(xiàn)材質差距巨大:人家的帳篷入夜之后是保暖的,而自己的帳篷底下,積雪被自己的體溫“烤”出一個深深的雪窩。

    此后多年,他無數(shù)次經(jīng)過手扳巖、王家?guī)r、駱駝峰……踏遍雪寶山的溝溝嶺嶺,大體弄清楚了,雪寶山上的崖柏分布在海拔一千三百米至兩千一百米的區(qū)域,分布面積十平方公里左右。

    2019年,楊泉已是雪寶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負責人。他與同事們決定,對保護區(qū)所有野生崖柏實行精準管控。有條件的地方,實現(xiàn)每株數(shù)字定位;無條件的地方,實現(xiàn)空中視頻監(jiān)控。眼下,擺在面前的首要任務,就是摸清家底,數(shù)清全域崖柏數(shù)量,并掛牌編號,讓每株崖柏獲得身份。

    北京專家郭泉水,重慶專家劉正宇,保護區(qū)全體職工,護林員陳宗兵……被集中編為四個小組,帶著方便面等速食品,齊齊奔赴深山老林。

    兩萬多公頃的面積,莽莽的原始森林。

    他們沒想到,崖柏果真名副其實,絕大多數(shù)生在懸崖峭壁上。如要近身,掛上號牌,幾乎次次都是千難萬險。

    他們沒想到,進山容易,出山卻難,一入森林,常常就是兩個多月時間。

    他們沒想到,生存成為有生以來第一大難題。

    缺水怎么辦?找木荷。這種植物,點火猛熏,即刻有大顆水珠滴落。除了飲食用水,洗臉水也有了。

    缺食物怎么辦?野芹菜、馬蘭蒿、蒲公英、野小蒜、野花椒葉……燙燙就下肚。

    遇到毒蛇怎么辦?別動,別動,別動!全身嚇出冷汗都別動。

    摸清家底,歷時兩年。數(shù)次進山,終于獲得山上崖柏的第一手資料。

    所有隊員,茶余飯后,各有自己的談資。張光箭所在的考察組,第一次在雪寶山上發(fā)現(xiàn)黑熊,并與黑熊面對面對峙。王家?guī)r無路,六十九歲的郭泉水教授攀爬上去后,卻下不來,是張光箭組織了營救。周李萍說,作為女性,此生第一次野外露營,第一次離星空這么近,第一次明白“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其他各組,也都有自己的故事,或者發(fā)現(xiàn)雪寶山成為鷹群遷徙中轉站,或者發(fā)現(xiàn)了野生紅豆杉……

    “高高山上一樹槐,

    …………

    我望槐花幾時開。”

    在大山里,楊泉常常會唱這首歌。他說,當初,自己天天盼著崖柏開花。

    一個最基本的邏輯是,只有開花,才可能結果;只有結果,才能有種子繁育。

    誰成想,一年過去,花是開了,卻沒結果;盼著來年花開,花又開了,還是沒結果。

    翹首期盼,第三年開花之際,楊泉再也坐不住了,他四處籌錢,購進了一臺高倍電子顯微鏡。他要著手研究,弄明白崖柏為什么只開花不結果。他的觀察是,崖柏雌雄同株,早則一月開花,遲則三月開花,本身生長在高海拔區(qū)域,此時正是冰天雪地,少有昆蟲授粉;再則,雄花雌花經(jīng)常錯時開花,授粉難度進一步加大;況且,雌花狀如米粒,花蕊還非常害羞地藏在苞葉之中,無形中都增加了授粉的難度。

    自然授粉如此艱難,只能人工輔助。天寒地凍之中,楊泉與同事們手持塑膠口袋,罩在崖柏枝上一陣搖晃,待花粉水汽干去,再用棉簽蘸粉,一朵一朵為雌花“傳遞愛情”。

    盡管使出繡花功夫,用盡吃奶力氣,但收效甚微。

    說到稀有植物的種種嬌氣,楊泉的語氣中也透著無奈。

    轉機出現(xiàn)在2012年。這一年,雪寶山野生崖柏大面積結果。楊泉他們視若珍寶,顆粒歸倉,居然采集到三十公斤的崖柏種子。

    第二年播種季節(jié),他們滿心歡喜,仿佛眼前已是一片翠綠,崖柏幼苗已歡快成長。

    然而,初次育種,大家毫無經(jīng)驗,為圖用水方便,育種地選在了河邊。一夜山洪暴發(fā),苗圃被沖走了一半。

    懊惱。痛悔。自責。

    剩下的一半,越發(fā)成為他們的心頭肉。

    為了安全,為了科研,他們再不敢把“雞蛋”放進同一個“籃子”。幼苗移栽,從海拔六百米到海拔兩千余米,他們?yōu)橛酌绶謩e相中了三個“家”,讓小寶貝們在不同的基地競相成長。

    六年一晃而過。去年,小寶貝長成大寶貝,居然有幾株成功“早戀”,并結出果實。

    楊泉他們如獲至寶,選取其中最飽滿的三粒種子,放進了保育箱中。

    從種子進入保育箱的那一天開始,基地所有人員晝夜輪班,為三粒種子查溫查濕,仿佛是在精心哺育自己的孩子。

    兩個月后,三株“小寶寶”達到回歸自然條件。遺憾的是,回歸自然之后,其中兩株不幸“夭折”。

    碩果僅存者,就是那位“小帥哥”,剛剛長到三厘米。

    那天,楊泉和同事閑聊中談到一個困擾已久的話題:自從2012年崖柏大量結果之后,大面積結果的奇跡再沒發(fā)生。如果崖柏不再結果,還有沒有其他繁育方法?

    聊著聊著,他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扦插。理論上講,就是截取崖柏母株上的新生枝條,經(jīng)過消毒劑、生根劑浸泡,制作崖柏插穗,然后開展扦插育苗,扦插成活后,移植到苗圃,最后移栽到崖柏原生地。

    說干就干。第一年,他們截取野生崖柏枝條進行扦插,但枝條生根寥寥無幾。分析原因,多年老樹,生命力有限。

    第二年,采用2012年那批種子成樹的枝條,生長狀況也不理想。分析原因,崖柏就是崖柏,可能生根劑、消毒劑、營養(yǎng)劑不能完全照搬其他扦插植物的配比。

    第三年,調整藥物配比,自配樹苗基質,精細化操作流程,居然成功了!

    正是人間四月天,走進雪寶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育苗基地,面對大棚苗圃中一畦一畦扦插成活的幼苗,楊泉手舞足蹈,興奮得難以自持。

    他說:“你知道不?截取的那一段,是當年新生的八到十厘米枝條,又細又嫩,做扦插繁育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折斷。”

    他說:“你知道不?扦插用的輕基質土,配比是我們自己研制的,其中的腐質層草炭土,國內根本買不到,我們是從國外進口的。”

    他說:“你知道不?車間那臺輕基質自動灌裝機,是我們自己設計、廠家按我們的要求生產(chǎn)出來的。”

    他說:“你知道不?這幾十畝苗,要回歸自然了,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

    在他絮絮叨叨如數(shù)家珍之中,我能感受到,這人間四月天,充滿了愛和希望。

    楊泉今年剛好五十歲。

    他有一個夢想,就是讓崖柏從極度瀕危植物中除名。他樂意見到,山山水水處處都有崖柏的身影。

    目前,雪寶山掛牌編號的崖柏只有一萬株,種子繁育成功的大約三十萬株,扦插育苗的希望還生長在基地的試驗大棚里。

    顯然,他的夢想短時間無法實現(xiàn)。

    但他充滿信心。

    他的團隊已經(jīng)壯大。全是大學畢業(yè)后匯聚到此的年輕人,全都曬得一身黑,專業(yè)學識和工作態(tài)度足以讓人放心。三十七歲的張光箭,已在深山堅守了十六年;三十七歲的女隊員周李萍,已經(jīng)能夠熟練指揮各道工作流程;三十五歲的王雷,為了夢想從江西奔赴到了重慶;三十四歲的朱志強,練就了餓得、累得、做得的“三得”基本功;三十一歲的蔡松才、二十九歲的吳浩,完全適應了保護區(qū)一人身兼三職的角色,既是研究員,又是車間工人,還是田間農(nóng)民……

    楊泉神秘地宣布:他們自主研發(fā)、自購設備,利用崖柏枝條,成功提取了崖柏精油,價格不菲。相關收入,將極大反哺崖柏繁衍。

    真該為他們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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