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落筆“刀”下留情 鄂力印象
熟人難寫,因?yàn)椴缓冒芽亍盎鸷颉薄盎鸷颉边^了,難免吹吹捧捧;“火候”欠了,又會單擺浮擱,皆非真實(shí)的“人像”。所以,我沒怎么寫過熟人,大部分人都是在初識時寫下的,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緣”。
然而奇怪的現(xiàn)象是,等到真和一個人變得熟絡(luò),往往會“述而不作”;待多年后回望那個一面之緣的“他”,反倒覺得比眼前的活人真實(shí)。時間、距離不斷發(fā)酵,讓人和事奇妙化合,無理可講;陌生面孔激發(fā)的記憶片面卻充實(shí),熟悉的臉倒是越看越生疏,搜腸刮肚得來的記憶散碎到無法拼湊。實(shí)話說,“述而不作”的背后是“怕”,熟人間的界限不減反增,話到嘴邊,更得掂量。
但鄂力似乎是例外。雖然我與鄂力經(jīng)常見面,卻從未有寫他的“企圖”,直到這次他在北京辦展覽,提前一個多月就“先行告知”,我看得出他“心急”,卻總斗不過自己的“心魔”——和他從來有話直說,一下筆反倒猶豫起來。
有話直說是有原因的,因?yàn)槎趿Σ粣壅f話。飯桌上的他除了張羅著“賓主頻頻舉杯”,其余時間就是聽別人海聊,見縫插針冒幾句話,輔以反問式的“是嗎”;旁人吞肉吐骨、風(fēng)卷殘?jiān)疲麣舛ㄉ耖e、偶動匙箸。曲終人散時,周遭彌漫著熏天的酒氣,他的骨碟仍能照見人影。總歸是不能冷場吧,人少時我就“單口相聲”,人一多有“話癆”撐場,我便埋頭果腹,于眾泯然。而鄂力始終是“氣氛組”的,毫不顯眼,但大家聊開心了,他那標(biāo)志性的憨憨一笑,讓反射弧長的人回過味兒來:“呦,鄂力今天也在啊!”鄂力只有喝大時才愛說話,而且說的是支支吾吾的“車轱轆話”,好幾個人最怕晚上接他電話,一接起來就掛不了。
這“不愛說話”好似是天性使然,但在我看來,個中原因也許沒這么簡單。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到“五色土”編副刊的年紀(jì),鄂力得到了他這輩子最珍貴的“收藏”——一批在北京工作、生活的老派文人。經(jīng)歷苦難歲月的起伏,這批剛安定下來的老派文人來不及怨念,決心要把失去的時間補(bǔ)回來,急忙投身創(chuàng)作與著述。密集的工作終究難以沖淡生活的單調(diào)與苦澀,他們習(xí)慣約上三五好友“擺龍門陣”,作為“小朋友”的鄂力也時常被叫過去聽一聽。這些比鄂力大幾十歲的人觥籌交錯、述往談今,“小朋友”自然是不敢插話,也插不上話;文人扎堆兒的飯局又是“吃人”重于“吃菜”,“叨陪末座”還得兼職斟酒添茶,哪兒有時間動筷子,也不好意思動筷子……這些在飯桌上“鍛煉”出來的素養(yǎng),至今仍在鄂力的一舉一動間流露出來。
時日一長,聽“大朋友”聊天,倒成了鄂力的“家常便飯”。面對一個愿意聽自己講故事、講過去故事的“小朋友”,這些“大朋友”會將通透與達(dá)觀的一面示出,不再“設(shè)防”,講些心里話、說些實(shí)在話。聽這一席話,真的“勝讀十年書”,更何況是一席復(fù)一席。再加上這位“小朋友”身上有朝氣、為人好脾氣、辦事用力氣,最重要的是能喝酒,日漸“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楊憲益先生和他喝二鍋頭打發(fā)閑散時光、吳祖光先生大清早敲窗戶讓他起床、王蒙先生跑到馬路對過叫他接電話……甚至黃宗英還將自家的要事托付給他。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家務(wù)事怎能輕易交給外人?但鄂力就是這么讓人放心,他不貪、不占、不惦記,黃宗英不止一次說他“好人”。
我是通過“好人卡”才了解到“好人”這個詞變味兒了,細(xì)想之下,“好人卡”之前還有“老好人”;當(dāng)一個人們普遍認(rèn)定的“共識”開始被曲解,進(jìn)而形成新的共識,實(shí)際上也預(yù)示著社會生態(tài)變得交雜,但這并沒有影響我對鄂力的“好”的認(rèn)知。在當(dāng)時那種波動的時代氛圍中,與這些“大朋友”保持交往,反倒讓鄂力變得純粹,他比同齡人看得更多、想得更多,也就能更多的看得開、更多的想得開。一生來去,不過如此,何必追求“浮財(cái)”?那些沉淀在內(nèi)心的吉光片羽,才是決定面對人生輾轉(zhuǎn)的“真經(jīng)”。這“真經(jīng)”不易取,一般人也沒機(jī)會取,且念歪的是大多數(shù);既然選擇守正,也就意味著要坦然接受另一種失去。
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鄂力是一個活在“時代夾縫”中的人。原本他可以沿著大部分同齡人的人生軌跡,專心走世俗定義下指向成功的那條路,然而在人生重要一站這段極其特殊的交往經(jīng)歷,改變了他的成長軌跡,足以影響他一生。他沒有炫耀這些經(jīng)歷,也沒有用這些經(jīng)歷來謀求“搖身一變”的資本,他不做演講、不當(dāng)作家、不為人師,仍舊天天提著布兜子到菜場討價還價,窩在展廳角落看別人夸夸其談。他自甘平庸,并無妄念,不僅因?yàn)樗麨樯?jì)燒過鍋爐、賣過白菜,也因?yàn)樗H眼見過那些“大朋友”不示常人的另一面。那一面,是家家都逃不過的嘈嘈切切。
除卻浮華的矯飾,人性和人生便不過如此,赤裸又無聊,這些“大朋友”讓鄂力多活了好幾十年,少走了一堆彎路,但也注定了他要深刻體會到時代割裂帶來的那種痛。這種痛,說得“云山霧罩”一點(diǎn),就是社會發(fā)展所帶來的兩種思維方式的對撞——一面是深耕、繼承與沿襲,一面是“元宇宙”“異次元”與“破圈”;要是翻譯成大白話,那就是他得寂寞著。
近段時間,“大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故去。于年輕人而言,他們都是活在教科書里的閃亮的名字,但對鄂力來說,那可是一個個交往了幾十年的長輩,以及背后潛藏的一段段難忘的故事。還記得2018年8月,我和鄂力一起去見方成先生最后一面,儀式進(jìn)行中途他突發(fā)低血糖跑到戶外緩口氣,嚼著面包喝著可樂,我見他面容憔悴了,眼眶紅了,心里正滴淚。他在和“大朋友”告別,也在和那個滿懷真誠與熾烈的時代告別。新冠疫情一來,跨省探望多有不便,養(yǎng)老院也時開時關(guān),一年見上一面都奢侈;不僅是“大朋友”接連故去,連飯局的也湊不夠人頭了,他只好打開微信群視頻通話,搞起“隔空干杯”。
寂寞太久,鄂力病了,總吵吵戒酒又屢戒無果的他最終“因病戒酒”。昔日方成先生在漫畫里畫的那個肩上扛著大刻刀,腰間挎著好幾塊章料,背后別著一堆酒瓶的“超重戰(zhàn)士”,弄丟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吃飯的家伙什兒。本來他就不愛說話,沒酒喝,他更不說話了,每天窩在家里練字、讀報(bào)——他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個把《北京晚報(bào)》讀到“尋人啟事”的人。結(jié)果就是這個不說話的人,突然說他要辦展覽。
哦,鄂力是篆刻家,不過他從沒把自己當(dāng)成“家”,因?yàn)樗娺^真正的“家”是什么樣子。他從小就愛篆刻,幾十年里刻過無數(shù)印章,也有不少“大朋友”為他的篆刻“鼓與呼”。那些印章上的名字,不必贅述,都響亮得很;印章背后的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好長一段時間他都“述而不作”,推說自己“不會寫東西”。與其當(dāng)成藝術(shù)作品,不如視作那個遠(yuǎn)去年代里真誠交流與交往的別樣見證吧,畢竟沒有幾個搞篆刻的人,能在這一方方石頭里傾注這么多文化味道與朋友情誼。看這些印章,就仿佛又遇見那一個個飛揚(yáng)著青春與理想、歷百折而不撓的中國文人。
“酒酣胸膽尚開張”,掌燈細(xì)思量。縱然說好“不干預(yù)”,談來卻游宕。哪怕是傳記,一個人的人生也很難說盡,不妨隨性住筆,借徐肖冰先生評鄂力篆刻的妙語一用——懇請鄂力“‘刀’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