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永祥:淺談古代人物小傳的撰寫
我們經(jīng)常會讀到古今著述中的古代人物小傳,在撰寫專著與論文時,常常需要自己寫人物小傳。但人物小傳的撰寫,往往不為學(xué)界所重,認為不過是抄撮成說,剪截數(shù)語,既無創(chuàng)新,更無學(xué)術(shù)質(zhì)量。實不知小傳的撰寫,其內(nèi)容包括傳主姓名、生卒、字號、籍貫、科第、仕履、謚號與著述等,要求用寥寥數(shù)語,高度濃縮傳主的一生,并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需要撰寫者有較高的專業(yè)素養(yǎng)與學(xué)術(shù)能力。筆者在平素所讀專著論文中,發(fā)現(xiàn)有不少人很難寫出一篇合格的人物小傳,覺得有必要談?wù)勥@個看起來似乎不是問題的問題。
那么,人物小傳的撰寫,有哪些標(biāo)準與要求?又有哪些疑點與難點?怎么才能寫出一篇合格的人物小傳呢?我們以古代人物小傳的撰寫為例,談一點自己的淺見。
一 傳主姓名、生卒年與字號的考證與選擇
古代人物傳主的姓名,大部分是明白無誤的。但也有些特殊情況:一是改名或多名,如清代學(xué)者惠周惕,初名恕,后改名周惕。二是名不顯而以字行,如唐孟浩然(名浩)、明唐伯虎(名寅)、清顧千里(名廣圻)等。此類可作“惠周惕,原名恕,后改今名”,“蔣廷錫,一名(或又名)酉君”,“孟浩然,名浩,以字行”即可。另有因避諱、避禍等原因,改名、改姓甚至一改再改者,這種特殊情況,遇到時可用一二句話略作說明。有些僅知姓而不知名,或者姓名皆佚的人物,可作“宋某”“佚名”等,日、韓學(xué)者多喜用“未詳”,術(shù)語通變,各隨習(xí)慣而已。
歷代著名人物,多數(shù)有準確的生卒年,在小傳中現(xiàn)行通用的做法,是用阿拉伯?dāng)?shù)字括注公元紀年,如“顧炎武(1613—1682)”。不是特殊需要,一般不用詳細到生卒年的月日。如果僅知生年不知卒年,或者僅知卒年不知生年,可用問號替代,如“黃儀(1636—?)”“胡會恩(?—1715)”等。對于生卒年皆無可考之人,有些人喜歡用“宋某(?—?)”的方式,竊以為只用“宋某”即可,因為“(?—?)”沒有提供任何有效信息,反而是一種符號干擾,亂人眼目,不如省略為好。
有些傳主生卒年未知的(這種情況往往也沒有碑傳與年譜等可查),可以自己嘗試做些小小考證,詩文序跋,友朋記載,等等,有時會有線索可循,比如古人喜歡在生日當(dāng)天賦詩,如果能查到作者在某年某日寫過《五十初度》之類的詩,就基本可以斷定其生年;有些詩歌會哀悼新逝的友人,從中可以推算到其卒年。當(dāng)然了,常常是查考一圈,費力費時,仍了無所得,但你知道此人生卒年不可考,又何嘗不是一種得呢!
傳主生卒年,還會有一些其他的問題。比如有些傳主的生卒年,諸說并存,這時應(yīng)采用大多數(shù)人的說法,即所謂“從眾”。還有一種情況常常會被忽略,就是在遇到傳主的生卒年在農(nóng)歷十一月甚至更后,在轉(zhuǎn)換成公元紀年的時候,就一定要查一下是否有跨年的情況發(fā)生。比如清人戴震,出生于雍正元年(1723)十二月十三日,而公元紀年已經(jīng)跨年,為1724年1月19日,我們標(biāo)注戴氏的生卒年就不能是“1723—1777”,而應(yīng)該是“1724—1777”。尤其是農(nóng)歷后半年有閏月時,傳主出生日期進入十月,就應(yīng)該查是否越年。又古人計年用虛歲,今應(yīng)按之以實,如不注意的話,在計算傳主歲數(shù)時,往往會多出一歲甚至兩歲。此類小小,切不可忽略。
對于不明時代的人物,要盡最大可能查考其蛛絲馬跡,比如其是否與名家有過交往。我們當(dāng)年整理《全宋詩》的時候,就采用一位大家?guī)б慌〖业淖龇ā1热缒橙酥挥幸皇自妭魇溃桥c王安石唱和之作,那在排序時就讓他跟在王氏后面,我稱之為“掛在名家腰帶上”。如果你翻閱《全宋詩》就會看到,大家的后面排著一串兒不知名的小家,好歹我們給他安排了一個相對準確的時代位置,此人就由孤魂野鬼變成有時代的人了。
傳主字號的記錄,貌似毫無問題,實則不然。古人名字多由父母所取,不會輕易更動,但別號、齋號、室名等,卻是自娛自樂,非常隨意。例如清代藏書家黃丕烈,一生所取別號、齋名多達三四十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可能將所有的別號都照錄,只能擇要選當(dāng)時及后人常用的一至三個即可,但這種選擇也是你學(xué)術(shù)能力的體現(xiàn),因為弄不好你選擇的并不是傳主常用的,反而是罕用罕見的,那就有失嚴謹了。
釋、道二教的人物,有釋名、法號、道號等,儒家學(xué)者也喜取用,如清代江藩幼時佞佛,自號“辟支迦羅居士”。古代作家與江湖人士等,往往還有外號、諢號、綽號。近現(xiàn)代還有筆名、化名,藝人有藝名等,如魯迅、茅盾、巴金、老舍、冰心等,其實都是筆名。到了今天,更有網(wǎng)名、微信名等,將來的研究者在考證時,恐怕也得費一番心力了。
二 傳主籍貫的表述需規(guī)范與嚴謹
現(xiàn)時流行給古代人物傳記做籍貫標(biāo)記,是記述傳主當(dāng)時的籍貫,并括注以今地。這似乎也不值一提,但卻暗含著諸多的不確定因素,也最容易出錯,需要認真對待。
古人稱自己的籍貫,或者給師友撰寫碑狀,往往喜歡古雅,好用舊稱,甚至簡稱,比如清代孫星衍,為江蘇陽湖(今常州市)人。但他常常用古稱“蘭陵”或“延陵”,如果我們尊用不改,就既不是當(dāng)時官方正規(guī)的籍貫名,更會產(chǎn)生混淆,因為今天山東有蘭陵縣(原蘭陵縣,后改蒼山等縣名,2014年恢復(fù)蘭陵縣)。又如清代方苞稱“桐城”為“桐”,就受到錢大昕的批評,因為“桐”不僅指“桐城”,還可以是“桐鄉(xiāng)”與“桐廬”,都是平行的縣級行政單位,百馀年后何從辨別?錢大昕對《元史》中好用古稱也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如《元史·張飛雄傳》稱:“瑯琊臨沂人。”錢氏《廿二史考異》卷九八云:“案史家書籍貫,宜用當(dāng)時州縣之名。此《傳》所云‘瑯琊臨沂人’,《趙瑨傳》云‘云中蔚州人’,《趙宏偉傳》云‘甘陵人’,《熊朋來傳》云‘豫章人’,《牟應(yīng)龍傳》云‘其先蜀人,后徙居吳興’,《宇文公諒傳》‘今為吳興人’。考元時無此郡縣名,史家失于討論也。”
因此,我們在記述傳主籍貫時,一定要用其當(dāng)時官方的正規(guī)行政區(qū)劃地名,否則就既不規(guī)范,亦失嚴謹。在傳主生活的時代,也時有籍貫變更的情況發(fā)生。如清代學(xué)者惠棟,諸家記載有“長洲人”“元和人”“吳縣人”“蘇州人”等說法。考清雍正二年(1724)析出長洲縣東南部,置元和縣,惠棟家在元和境內(nèi)。因此,稱其“元和人”是最準確的。
在括注今地的時候,一般注“今某省某縣”兩級行政單位即可,但要注意有幾種情況:一種是省、縣兩級稱名古今并皆不同,則都要注明,如“清奉天醴泉(今內(nèi)蒙古突泉縣)人”;如果省名未變,則不必再注,只注變更后市縣名,如“清山東黃縣(今龍口市)人”,反之亦然。要特別注意截至目前的行政區(qū)劃變更,近些年來市縣改名與撤縣設(shè)市的情況很多,在括注時要注意這些細節(jié),否則你提供給讀者的就是不準確的今地名。民政部發(fā)布的行政區(qū)劃變更冊子,要時時關(guān)注,遇到了隨時可以購置一冊,以備查核。另外,有些因遷徙或者流寓而不居一地的傳主,就更得注意其籍貫與寄居地的變化情況了。
三 傳主科第、仕履與著述的表述方式
古代人物傳主的科第與仕履,往往復(fù)雜多變。高中金榜,是其一生重要的高光時刻。撰寫小傳時,通行的規(guī)范是就高不就低,也就是舉進士則不再列中生員、舉人之年,敘要職則省其低小官銜,如無特殊需要,并不一一羅列。如果傳主只中舉,則列中舉之年;僅僅中過生員,則舉成生員之年。古人經(jīng)常會用“狀元”“榜眼”“探花”“省元”“桂榜”“秀才”等代稱中進士、舉人、生員,也用“博士弟子”之類的美稱替代“生員”,為其遮羞。但明清進士發(fā)榜時,官方公布的榜單,也是寫“第一甲第一名”,而不是“狀元”,由此可見,民間俗稱在嚴肅正規(guī)的小傳中是不可取的。
傳主如果是重臣顯宦,往往任職無數(shù),且屢有起躓,在這種情況下就要擇其一生重要的職位,其取向要考慮到的因素有:傳主的初任官職,為其發(fā)跡之始;一生重要轉(zhuǎn)折時刻的任職,此后或飛黃騰達,或沉浮下僚;廢置復(fù)起的官職,東山再起,未來可期;傳主最看重的官職,要么是在任時間較長,要么是做出過重要貢獻;所做最高之職位,為其一生的高峰;以及最終之任官,最終任官不一定是其最高的官位。在這些官職中,擇幾個表述即可。如果小傳文字可以稍長,則注明其任此職之年,如果文字有限,則順次排開,擇其二至三個亦可。要注意排列次序一般是由年少至年老、由低職到高職,不能隨意羅列,前后失序。
謚號,是古人特別看重的巨大榮譽,甚至是一種高度評定,當(dāng)然也有少數(shù)的惡謚。凡能得謚號者,要么是廟堂顯宦,要么是方面大任,或是有特殊貢獻的人,屬于極少數(shù)官僚階層。所以,在人物小傳中,不要漏記傳主的謚號。但要注意,有的謚號是傳主死后皇帝即時所賜;有的是平反昭雪時所賜,已經(jīng)歷時久長;有的還會被削奪謚號,也有改謚的情況發(fā)生。另外,也有“私謚”,即傳主卒后,門生故吏所為。還有一人而有數(shù)個謚號者,如明末清初的劉宗周,清兵南下,絕粒而死,門人私謚曰“正義”,南明魯王謚曰“忠端”,唐王謚曰“忠正”,清乾隆朝追謚為“忠介”,這是極個別的情況,并不常見。
關(guān)于傳主著述的記錄,有的傳主可能終身都未有一部著作流布于世,有的僅有一部,有的有數(shù)十上百種,明代楊慎一生有兩百多種著作。小傳中不可能一一列舉所有著作,有全集的可以列全集名,沒有的擇其代表作數(shù)種即可,是否需要注明書籍卷數(shù),看你需要的詳略而定,我的建議是盡可能列出卷數(shù)。古人計書的種類不甚嚴格,有時幾篇甚至一篇文章就算一種,但其實大多數(shù)沒有傳下來。我們在羅列的時候,切忌把這些有名無書的列出來,一定要標(biāo)舉作者現(xiàn)存的著作。當(dāng)然,如果作者沒有任何著述傳世,只輯得零星斷章殘句,那列出其曾經(jīng)撰寫的著作,也是有積極參考意義的。
四 傳主一生行實的評價與引文出處的引據(jù)
前述各項都選擇妥當(dāng),表述清晰,有條不紊,別白無誤,僅僅是傳主一生行跡的記錄,還不算一條合格的人物小傳,要讓人物活起來,有血有肉,那還得有畫龍點睛式的評價。
評價歷史人物,所下的斷語,一方面要參考前人評論,另一方面則來自自己的識斷。越是有名的傳主,評價越多,爭議也就越多,褒貶無定,這就需要你分析辨別,選擇較為客觀公正的說法;評價不公或者迄無評價的,就需要通過自己的研判,做出恰當(dāng)?shù)脑u介。如果是帝王將相,就重點評斷其治國能力與其貢獻;如果是學(xué)界專才,就論析其學(xué)術(shù)成就與后世影響;如果是詩詞名家,則考量其宗唐宗宋,有何特色;如果是懸壺醫(yī)者,就考核其是否有良方妙術(shù),治病救人等。既綜合考量,又有所側(cè)重,客觀公正,不偏不倚,只言片語,高度概括。最忌原文抄撮,不加剪裁;或者襲用套路,敷衍了事。例如古人所撰碑狀,常常用“多隱德”之類的詞來搪塞,筆者也告訴同學(xué),凡看到某篇傳記中出現(xiàn)“多隱德”之類字眼時,就不必再繼續(xù)讀下去了,因為這意味著此公一生就沒做出過像樣的成績。
要使你撰寫的作者小傳有可信度,那就必須注明你采擇史料的出處,所以小傳的最后要列出參考資料的來源。一般來說,列出引據(jù)資料來源的方式有兩種:一是按資料發(fā)布的早晚羅列,一是按資料的權(quán)威性程度羅列。例如漢魏人物,碑傳資料甚少,可按《史記》《漢書》《后漢書》《資治通鑒》與其他引據(jù)史料次序列出;如果是明清人物,則碑傳材料甚多,可按名家所撰碑狀、官方史傳與其他材料的次序列出。因為碑狀為當(dāng)時人所寫,字數(shù)較多,信息量大,但對傳主多有虛美;史傳經(jīng)過刪裁,較為客觀公允;其他資料可作為旁證。列出既有權(quán)威又有可信度的三數(shù)家即可,多了又成累贅。
關(guān)于小傳資料來源,必須找最原始的出處。有些高官顯貴或?qū)W界名家,往往碑傳累累,多達數(shù)十篇,但基本上都是后來者抄襲前人的成說。例如黃宗羲、顧炎武的傳記很多,但都是抄自兩家之文:一是全祖望《鮚埼亭集內(nèi)編》卷一一《梨洲先生神道碑文》與卷一二《亭林先生神道表》;一是江藩《漢學(xué)師承記》卷八黃、顧傳記。江藩也是抄自全祖望之文,全氏記明末清初事,多有訛誤,后來有關(guān)黃、顧的傳記,也踵訛襲謬,相沿不替。找到最原始的史料,既可以厘清線索,正本清源,又可以考校得失,糾謬補缺,是兩全其美的良方。
還有一個學(xué)界的通病,需要高度警惕,就是研究者往往對自己研究的對象,歡喜無似,愛屋及烏,過分夸大,詞多虛美,這在地方志中的人物傳記最為明顯,如果你讀某地方志,就感覺如果不是此方人杰,歷史似乎就不能演進到今天。因此,在對自己喜歡甚至樹為典范的人物撰寫小傳時,也不宜過度美化,做到最大可能的平實敘述與客觀評價。
如果能按照以上步驟,嚴格考證與使用史料,寫出來的小傳,做到不隨意虛美,也不任加貶斥,簡明扼要,文字精練,高度概括,評價公允,那就是一篇成功的小傳。
五 如何利用工具書及其應(yīng)有的態(tài)度
經(jīng)常有同學(xué)問我:哪本詞典最好?在同類詞典中,應(yīng)該買哪一部?我的回答是:買所收條目最多而且最厚的那種。但這并不代表這部詞典最好,而是其收集的條目相對要全,內(nèi)容較多,能夠提供的有用信息就越多。但我們對工具書要永遠保持清醒的認識,我常用“不可盡據(jù),僅供參考”八個字,來形容各類字典與詞典,這是古今中外工具書的共性。越往后來編纂的詞典,所收條目越多,但并不意味著一定就“后出轉(zhuǎn)精”,詞典編纂的互相抄襲,要遠比專著論文嚴重,有的不注出處,有的訛誤多多,只可參考,不可全信。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部詞典是萬能并且值得完全信賴的,當(dāng)你要查考一個事件、一位人物時,你得沿著詞典提供的線索往下追查,才是正解,詞典起得是引路與搭橋的作用,不能直接把詞典的詞條抄來就用,那就是“詞典搬家”,訛誤迭出。而且,讓我們最為吊詭與無奈的是:當(dāng)你需要查找一件事、一個人的時候,那部最大最厚的詞典里,卻沒有此事此人的點滴蹤影,讓你恨不得將其燒掉。也就是說,你知道的,人人知道,詞典也收錄了;你不知道的,別人也不知道,詞典也不著錄。這不就是你顯絕技的最佳機會么,通過你的搜考將此事此人考證清楚,你知道了,別人也知道了,詞典修訂時也就收錄此條了,豈不甚好。
現(xiàn)在生活條件豐裕,大家買得起書了。有同學(xué)問我該買什么書,我的回答是買兩類書:一是經(jīng)典書籍,二是工具書。因為經(jīng)典常讀常新,不會過時;工具書置諸案頭,隨時可查。有些同學(xué)被書店的排行榜牽著走,追逐時髦新奇、高談闊論的書籍,而這些書往往如過眼煙云,曇花乍現(xiàn)。從古以來,有的人生時孤寂落寞,死后千年,其書仍一版再版,活在人手;有的人活在當(dāng)代,飛黃騰達,但其書一版即絕,化為紙漿。時間是最好的檢驗者,一部書是否有旺盛的生命力,就看其能存活多久,這是亙古不變的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