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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守望者
    來源:解放軍報 | 王雁翔  2022年04月14日08:25

    細心的張保軍發(fā)現,幾乎每個初上四號臺站的戰(zhàn)士都跟他剛來時一樣,對站里的工作環(huán)境“水土不服”。他們內心隱秘的掙扎與焦慮,張保軍心里清楚卻不動聲色。

    四號導航臺站,在南部戰(zhàn)區(qū)空軍某機場北航向延長線外邊,一個獨立小院,比半個籃球場略大一點,一排七間大小不一的平頂房。從外頭看,像一座山野丘陵上不起眼的農家小院。

    走進院內,卻是井然有序的軍營氣息。我是突然來訪的,路上還在心里猜想,一個只有兩三名士兵的偏遠臺站,會不會作風有些懶散?走進窄小的宿舍,窗明幾凈,一桌一椅,三張舊實木床鋪,“豆腐塊”上軍帽帽檐一律正對床尾,整潔的床單上不見一絲皺褶。

    “原來是兩人值守,前兩年多了觀鳥任務,增加了一名戰(zhàn)士。”臺長張保軍說。這個笑容樸實、憨厚,臉膛略顯黝黑的38歲三級軍士長,說話語速很快,時刻保持著軍人姿態(tài),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山野上挺拔的松。

    剛過大寒節(jié)氣,丘陵上濕重的霧似雨非雨,潮濕的冷風掠到身上,冷得徹骨。

    阿黃是張保軍15年前初上臺站帶上來的小黃狗,現在它毛色焦黃,腳步蹣跚,總是吃力地跟在張保軍身后。

    “別看它老了,只要周圍出現陌生聲音,就會拼命吠叫。”張保軍撫摸著阿黃的頭,眼神里滿是憐愛。

    2004年冬天,20歲的張保軍從河南開封踏上了自己的軍旅人生。在這個航空兵部隊的偏僻場站,張保軍新兵下連后在連隊當文書,戰(zhàn)友們都很羨慕。但干了一年,他主動申請到炊事班跟鍋碗瓢盆打交道。半年后又一紙申請,來到場站環(huán)境最艱苦、最偏遠的四號臺站。

    當兵第二年,他滿懷激情參加軍校考試,沒想到跟高考時一樣,十分之差,大學夢再次擱淺。

    “一個方向受阻,那就換一個方向沖鋒。”張保軍笑說,“我在家不會做飯,在炊事班洗菜、切菜不到一個月,就跟著班長掌勺炒菜了。”

    選晉軍士后,張保軍在這里完成了大專和本科學歷自考。在場站站長張朝輝眼里,“張保軍是一個會把夢想變成現實的好兵!”

    小院跟四周的大地一樣寂靜。院里3棵枇杷樹粗如碗口,5棵金桂略小一點,綠葉婆娑。枇杷花朵繁密,淡黃色小花已開到尾聲。張保軍說:“金桂12月初開花,開花時整個院子都籠罩在花香里。枇杷五月份熟,非常甜。”

    金桂怒放時,他會制作成桂花茶帶給連隊戰(zhàn)友,還會親手給連隊做一次桂花糕。枇杷熟了,也不忘給連隊送幾筐。他覺得,能讓連隊官兵們分享這個小院里的花香與果實,是一件開心而幸福的事情。

    前院樹下,是綠茵茵的草坪。邊上一個沙坑里有單雙杠。屋后空地,用一道半人高的磚墻隔開,右邊三分之二是菜地,種著大白菜、菠菜、胡蘿卜、香菜、小蔥,碧綠搖曳。

    左邊養(yǎng)著14只雞、6只鵝、兩只鴨子。鵝望見生人,伸長脖子呱呱叫。寒冬臘月,小院里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張保軍剛來時,院里除了一排平房和兩名值班守站的戰(zhàn)士,什么都沒有。

    “剛來那段時間,心被一種無法言說的焦慮與煩躁緊緊揪著,從值班臺上下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張保軍轉臉看向我說,“那是我生命里最煎熬的一段日子,情緒很差,臉上不停地長痘。”

    他走出小院,想把內心的無助與疼痛抖落掉,但院外曠野比院內更寂寥。夜里躺在床上,聽著風在屋外的電線上尖嘯,他睜著眼久久無法入睡,連隊生活的歡欣與熱鬧,潮水般拍打著他的心房。

    他心里的不知所措不敢跟臺長講,擔心說錯了,老同志對自己有看法。張保軍說:“孤獨與無限寂靜,像一個漩渦,如果不及時掙脫出來,不僅影響工作,還會損害身心健康。”

    張保軍將目光落在荒蕪的房前屋后。屋前一片空地是舊營房拆除后留下的地基。他利用一切休息時間,甩開膀子將地基里的碎石爛磚清走,再從遠處拉回泥土填進去,種上草坪、枇杷和金桂。“樹苗剛種下時,還沒鐮把粗。”張保軍笑著說,眉眼間有一種不易覺察的歡欣。

    在汗水與忙碌里,小院漸漸變了模樣,張保軍的心也如春風吹過池塘,慢慢起了漣漪。兩年后,張保軍由值機員被任命為臺長。

    “我的班長叫張保軍,國字臉,板寸頭,眼睛炯炯有神。在我沮喪、失落時,如果沒有他的溫暖,我也許會不辭而別,干下后悔一輩子的傻事……”這是四號臺站戰(zhàn)士小丘的一段文字,滿滿兩頁,沒有日期,紙頁已經發(fā)黃。小丘退伍后,張保軍整理資料時發(fā)現了這份內心獨白,夾在影集里珍藏著。

    想家心煩時,張保軍會翻出這兩頁文字,一個人在寂靜里讀一遍。12歲的兒子內向、靦腆,不愿與人交往,妻子楊漫漫很憂慮,勸他早點轉業(yè),回去陪陪孩子,也許能改變兒子的性格。一頭是自己熱愛的軍營,一頭是日夜思念的家,他的心有時會在兩種牽掛之間蕩得很痛。

    連隊考慮張保軍是老同志,在四號臺站工作時間不短,曾兩次想調整他回連隊,都被他婉拒。

    小丘退伍已經10年,張保軍至今仍跟他保持著兄弟般的戰(zhàn)友情。小丘是廣東客家人,上來剛半個月,就被站里枯燥單調的生活絆住了腳,人變得焦躁不安。

    張保軍心里清楚,小丘的心態(tài)變化,是新戰(zhàn)士初到這個小環(huán)境的心理不適,并非思想問題。張保軍每餐都會想著法兒做一道客家菜,但面對他的各種努力,小丘皆以沉默或一種無所謂的情緒抵觸。了解到小丘酷愛武術,張保軍托人買來詠春拳譜,又跑到附近鎮(zhèn)子上花錢請木匠按圖做了一個木人樁。

    那天,看到張保軍汗?jié)褚卤晨富卦伌喝救藰叮瑢⒛莻€沉重的木家伙在屋前草坪上豎好時,小丘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抱住張保軍放聲大哭:“班長,以后我一定好好工作,當一個好兵……”

    “怎樣的兵才算個好兵?”張保軍問。

    “像你一樣,愛崗敬業(yè),以站為家,工作上不出任何差錯。”

    張保軍笑著告訴他,戰(zhàn)機升空就是作戰(zhàn),每架戰(zhàn)機升空與凱旋,都離不開機翼下無數官兵的默默守護。雖然崗位不一樣,但每個軍人肩上的使命是一樣的。學會把個人意愿融入部隊建設之中,忠誠與使命會成為我們成長進步的力量之源。話短語重,小丘和張保軍之間隔了近半年的“柵欄”一下子沒了。

    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小丘的淚水和笑臉,像一縷落進張保軍心靈深處的光,一直亮在心里。

    “其實,那時站里的工作生活條件已經很好了,學習室配了空調、電視、流動書箱,廚房里換上了燃氣灶和抽油煙機,看天洗澡的太陽能也換成了電熱水器,但由于地域、家庭背景、生活閱歷不同,不同兵齡的戰(zhàn)士之間存在認知差異,說到一起,玩在一起,都有一個過程。距離感和這里的寂寞環(huán)境,會讓新戰(zhàn)士產生孤獨、寂寞,甚至焦慮和失落感。”張保軍回憶說。

    沒有使命意識支撐的熱情是短暫的,但要把新戰(zhàn)士的從軍熱情,轉化為一種堅定理性的人生追求,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從值班臺上下來,張保軍帶著小丘種菜,給他講各種蔬菜種植方法,雞鴨鵝的生活習性。有時,他會跟小丘就某個人生話題展開辯論賽,沒有裁判,爭得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

    每次搶修導航設備,張保軍都會把小丘叫到身邊,某個元件為何會出問題,怎樣判斷,如何修?他不厭其煩,一邊修一邊教。

    坦誠的心離不開彼此交流了解的平臺。這個寂靜小院里的值班崗臺、學習室、菜地,皆是張保軍和戰(zhàn)友情感交流和成長的舞臺。

    看著一個又一個新來的戰(zhàn)士跟小丘一樣,擺脫孤獨與失落,臉上笑容像樹上金桂和枇杷花如期綻放,不斷被評為“優(yōu)秀士兵”,張保軍的心里常會生出一種難以表達的快活。

    寒來暑往,在這個寂靜的小天地里,張保軍像兄長一樣帶著一茬茬戰(zhàn)士默默堅守成長,從這里出去的十名戰(zhàn)士皆成了場站的專業(yè)骨干。

    在這個偏遠小院里,四號臺站3次榮立集體三等功,張保軍2次榮立個人三等功,多次被上級表彰為“優(yōu)秀共產黨員”“四有優(yōu)秀士兵”。

    導航技師資格考核,是導航專業(yè)的“天花板”,要摸上它有兩個條件,一要在這個崗位上干滿14年才能考;二是難度大。許多戰(zhàn)友考了多年都沒過,張保軍從中級、高級到技師,3年時間皆是一次通過。

    現在,張保軍既是四號臺的臺長,又是場站五個小散遠臺站的總負責。盡管這些臺站的臺長都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臺站之間有視頻系統(tǒng),工作很方便,但他仍保持著老習慣,風雨無阻,每周徒步兩小時,到每個臺站跑一趟。他笑說:“戰(zhàn)機和戰(zhàn)友的安全,就是我們守望的全部職責和追求。”

    早晨6點,起床號響起。不到3分鐘,張保軍和兩名戰(zhàn)士已干凈利索地整好了內務。

    小站早操與連隊不同,沒有鏗鏘有力的跑步聲和口號聲。兩名戰(zhàn)士在門前列隊集合完畢,張保軍三言兩語安排過當天工作,就在“解散”聲中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院外的曠野和遠山,還籠罩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屋后公雞高亢的打鳴聲,劃破朦朧的曙色,在寂靜里傳出很遠。

    “如果飛行訓練早,我們4點就要起來。”張保軍走進機房,開機、檢查設備運行情況,向連隊報告。

    下士羅流承在單雙杠上鍛煉,上等兵何文興在室內跑步機上跑步。半小時后,何文興與羅流承交換場地,繼續(xù)體能訓練。

    做飯三人輪著轉,一人一天。張保軍今天下廚,除負責院子、各房間衛(wèi)生清掃和哨位,他還擔負機房值班。因場地受限,他將自己的體能訓練放在了下午。

    7點30分早餐上桌:小米粥、饅頭、五花肉炒包菜、涼拌黃瓜、煎雞蛋、蒸臘腸。

    “怎么樣?包菜用手撕,炒出來是不是比刀切的口感更好一些?”飯桌上,張保軍也不忘教羅流承和何文興廚藝,“臘腸用熱水洗干凈,上鍋蒸20分鐘就好。蒸過了,口感會發(fā)硬。”

    何文興是納西族,羅流承是普米族,兩人都來自云南。教臺里每個戰(zhàn)士學會做飯,是張保軍的一項重要工作。

    21歲的何文興來自麗江一個偏遠山村,4歲爺爺去世,8歲時父母外出務工,一直跟著奶奶長大。

    “我在家沒做過飯,跟著班長學了一個月,現在會炒五六個簡單的家常菜了。”何文興笑瞇瞇地說。

    因戰(zhàn)機跨晝夜訓練,機房值班要一直持續(xù)到凌晨三點。晚上10點,張保軍讓何文興按時休息,將在屋頂觀鳥的羅流承換進機房值守,自己轉身上了屋頂。

    屋頂一桌一椅,視野遼闊,能看到遠處村鎮(zhèn)上隱隱的燈火。夜里氣溫驟降,沒有風,刀片般的冷無聲、緩慢、堅定地從四面襲來。若觀察到夜間活動的鳥群,張保軍要第一時間通報塔臺驅鳥席上的戰(zhàn)友。

    夜色中,繁星閃爍,戰(zhàn)機不時從頭頂呼嘯而過。轟炸機攜帶著一種重拳出擊的巨大轟鳴聲,使大地與夜色有隱隱的震動感。

    立在冷風里的張保軍能從機身與呼嘯聲準確判定出戰(zhàn)機的臨空高度、遠近,也能從黑夜的深度判斷出第二天的天氣。

    無限寂靜里的巨大轟鳴,常讓他想起鐵血縱橫的疆場,還有故鄉(xiāng)安靜祥和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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