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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這一夜,千盞手電光
    來源:文匯APP | 薛舒  2022年04月12日07:52

    我又怎能隔離掉

    那些深情的歌聲,

    歡樂的喝彩聲,

    以及彼此鼓勁的吶喊聲?

    因為外子的工作原因,我租住在復(fù)旦大學(xué)江灣校區(qū)附近的一個小區(qū)里。周邊相似的小區(qū)有好幾個,獨獨中意這一個,是因為它離外子的實驗室不遠不近,并非抬腿就到,卻也無需坐地鐵或開車,步行二十分鐘,不誤工作,附加鍛煉。

    更令人欣喜的是,小區(qū)的環(huán)境還很優(yōu)雅漂亮。該開花的季節(jié),一定會花影搖曳、滿樹粉紫,櫻花、杏花、垂絲海棠,輪番著開,開得整個小區(qū)像一個清純粉嫩的妙齡女郎;該掛果的時候,竟有很多株散栽的枇杷、柚子,或香櫞,眼見它們一天天地從青澀到橙黃,搖擺招展著漸漸成熟,走過時能聞到果香,心情自是愉悅。

    然而,小區(qū)雖是令我喜歡,我卻并不覺得這里是我的家,我只是一名租客,而非業(yè)主,也一直沒有哪怕一絲的主人翁意識。早上出門上班,總會看見背著包、提著垃圾袋急步趕路,嘴里叨叨著“快點快點要遲到了”的年輕的爸爸媽媽,他們的身后,多半跟一個 “踢踢踏踏”緊步追趕的背書包的孩子。下班時分進小區(qū),夕陽斜照著每一棟樓,樓下,推著嬰兒車的媽媽們聚首交流,奶粉的品牌,輔食什么時候加,能不能吃鹽;下樓玩耍的孩子終究沒法讓他們的爺爺奶奶追上,踏著風(fēng)火輪的一代,輪滑鞋、滑板車、電動平衡車,至少要騎一輛單車,惹得爺爺奶奶“慢點”“當(dāng)心點”的呼喊聲在小區(qū)里久久回蕩。

    他們都是我的鄰居,我卻從未覺得有必要與其中任何一位結(jié)交。每一次與他們擦肩,我總是匆忙而過,進電梯,上樓,進家門,所有的喧騰與熱鬧,都被阻隔在外。那是他們的喧騰與熱鬧,不是我的,我的工作與生活規(guī)劃是早就制定好了的,三年,抑或五年,我就會離開這個小區(qū),屬于我的房子遠在浦東,在這里,我只是一名“過客”。

    這么一晃,三年租期就在眼前了,外子與我商量,是續(xù)租,還是換一處?或者,干脆回浦東住,就是通勤費時間……正在猶豫時,社區(qū)封控管理的命令下來了,起于早春的疫情一直延續(xù)至仲春,花開了,花又凋落了,我卻被封閉在了并非屬于自己的房子里。

    我成了這個小區(qū)核酸檢測名單里不能遺漏的一個,可是,我不在業(yè)主群里,我又如何接收各種通知?9號樓的志愿者,“樓長輝姐”主動加了我的微信,終于,我擁有了一個本小區(qū)的微信好友,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接下來,無論是核酸檢測,還是抗原自測,“樓長輝姐”都會單獨發(fā)我通知,有一次,業(yè)主團購買菜,她擔(dān)心我沒菜了,還把自己的一份蔬菜讓給了我。如此,我也只是在微信上對她說了一句“謝謝”,志愿者一定很忙,不敢多打擾,想著日后面謝也無妨。

    然而,因為不在業(yè)主群里,我對這里的狀況一無所知,幾次核酸做下來,小區(qū)有沒有陽性?有沒有密接?有沒有住戶被貼封條?

    好奇心陡增,便點開“樓長輝姐”的朋友圈,想著也許能探索到一些情況。一進入,就看到最新的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五、六名志愿者在給蔬菜分類打包,身后是濃重的夜色,看照片上的時間,是發(fā)生在昨日午夜的事。

    還有一張,是兩個大白,一大一小,大的玉樹臨風(fēng),小的小鳥依人,身后是小區(qū)通道,道旁的樹木已近深綠,照片下面貼著幾個字,“志愿者麻麻與兒子”。我明白了,小白是輝姐,大白是她的兒子,母子倆都成了志愿者。

    一共六張照片,都是穿著防護服的志愿者,大白在輔助核酸檢測工作,大白在維持排隊秩序,大白在分發(fā)抗原試劑盒……

    全副武裝的大白,我自是認不出他們,不過,倘若脫掉防護裝,我也依然是不認得他們的。一張張看下去,看到最后一張,一群大白的集體照,輝姐在下面貼了一行字:

    多幸運,我有個我們!

    剎那,心臟怦然一動。彼時,我拿著手機,竟有些莫名的羨慕。

    瀏覽了一圈輝姐的朋友圈,依然無法看出小區(qū)的疫情狀況,略有憂慮,卻也只是一小會兒,畢竟,我還未改“過客”的心理定位,安然接納吧,做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局外人。窗外發(fā)生的一切,依然疏離而遙遠。

    早晨,做核酸前,“樓長輝姐”發(fā)來微信提醒:今日核酸檢測,請按一梯一戶方式下樓。另,感謝鄰居們報名爭做志愿者,這次我們9號樓共有6位鄰居擔(dān)任了志愿者工作,分別是301馮x,801潘佳x,201謝X,201金家X,501王禎X,1802王穎X,請支持配合,為抗疫盡力,感謝大家的付出……后面緊跟三個抱拳致謝動圖。

    這些志愿者,就是我在輝姐的朋友圈里看到的大白吧?也許我們曾在一部電梯里相遇,可是那些門牌號所對應(yīng)的名字,以及人,我卻一個都不認識。作為一名局外人,我要如何表達我的謝意?一時竟有些失落。

    核酸檢測完畢,一切歸于寧靜。晚飯過后,我坐在沙發(fā)上看書,外子在書房工作。大都市的黃金時段,竟有如此寂靜的夜,前所未有。可我還是覺得沒什么不好,安然閱讀,靜心生活。

    片刻,聽見窗外有喧嘩聲,以及間或的音樂聲。發(fā)生什么事了?正想去陽臺察看,手機微信提示音響起,是“樓長輝姐”:

    聽,小區(qū)音樂會開始了!

    我撒腿奔向陽臺,打開窗戶,音樂聲和歌聲轟然涌入我的耳朵。只見千百個陽臺燈火通明,千百扇窗戶全數(shù)打開,每一格窗口都射出一盞手電光柱,光柱閃爍著、交錯著,照向彼此的樓棟,照得夜色幾近透明。

    我還聽到鍋碗瓢盆的敲擊聲,以及跟著音樂唱出的歌聲: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有過淚,有過錯,還記得堅持是什么……

    一曲結(jié)束,千百扇窗戶里傳來喝彩聲:“唱得好!”“再來一個!”

    還有孩子們的高聲呼喊:“上海加油”……

    高樓林立于墨藍的夜色中,一架無人機“嗡嗡”飛過我的窗口,我對著無人機紅色的閃燈招了招手,我腦補著,無人機的主人一定看見了我,看見我揮舞的手,以及我開心的笑臉。那會兒,心里忽然升起自豪感,盡管我依然不認為我是這里的主人,但是,自豪,卻是由衷的。

    深夜,我在輝姐的朋友圈里看到一條最新發(fā)布,一則十五秒的視頻,千百扇洞開的窗口,千盞手電光閃爍照射,如同一場迎接新生活的狂歡嘉年華。視頻下面一行字:小區(qū)連續(xù)幾次核酸檢測全陰,今晚都嗨起來了!

    忽然有種無法置身事外的激動,我本不該只是一個“過客”吧?我就不該是“局外人”,即便隔離在家,我又怎能隔離掉那些深情的歌聲,歡樂的喝彩聲,以及彼此鼓勁的吶喊聲?

    于是,給輝姐發(fā)去一條微信,雖已深夜,但還是沒忍住,我說:如果后面還有需要,我想報個名,當(dāng)志愿者。

    她很快回復(fù):謝謝您!

    我又追了一句:想認識你們。

    她回給我一張舉著“OK”手的笑臉,此后,無聲。

    夜已深邃,明天該是一個好天氣吧,我猜測。

    (作者:薛舒,上海市作協(xié)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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