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捧舊書“那一抖”
宋真宗趙恒著名的《勸學詩》有言,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千鐘粟、車馬簇……毫無疑問,古往今來的讀書人都特別吃這套,因而此詩膾炙人口。
可謂是“窮酸書生幻想小說”集大成者的《聊齋志異》中,有一篇名為《書癡》,主角郎玉柱是個書生,屢試不第,窮困潦倒,但就是矢志不渝地相信讀書能改變命運。于是,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郎玉柱在追被風吹跑的書時發(fā)現了一個大地窖,里面真有“千鐘粟”;上書架找書時發(fā)現了個一尺多長的小金車,是為“黃金屋”;郎玉柱聽人勸,把這金車送給官員,換來了馬和錢,是為“車馬簇”;最神奇的是,他讀《漢書》時,從書頁里抖出來個紗做的美人,當然,這就是“顏如玉”了。
書里當然能讀出各種各樣的知識、閱歷、道理,至于能不能“變現”,要看個人本領,我無意就此問題深究,倒是對郎玉柱那“一抖”頗感興趣。
愛書人大多有相似的癖好,比如買書,在網上買書就沒有在店里買書爽,買新書又不如淘舊書。
閱讀舊書,可以從舊書的材質、氣味、閱讀痕跡等處體味歲月的淘洗,還可以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奇妙緣分,就像《查令十字街84號》所載海蓮·漢芙說的那樣:“我喜歡扉頁上有題簽、頁邊寫滿注記的舊書;我愛極了那種與心有靈犀的前人冥冥共讀,時而戚戚于胸、時而被耳提面命的感覺”。
我也喜歡買舊書、讀舊書,尤其是手持舊書“那一抖”。
孔夫子舊書網所售的上世紀90年代以前的書籍,小半是個人流散的藏書,大多還是各地大小圖書館藏書更新?lián)Q代后處理掉的。這樣的書往往會鈐著圖書館的藏書章,一抖之下,有時還會掉出張借書卡。這卡片通常會在一個小牛皮紙袋中,粘于封底內側。
我常興致盎然地去讀這些借書卡,看看在我出生以前,有哪些大叔阿姨們讀過手里的這本書。有一次,在一本網格本左拉《萌芽》的借書卡上,我見到了王小波的名字,一瞬間激動到臉漲紅,一頓查找資料后情緒怏怏退去,因為那位“王小波”貌似不太可能去黑龍江七臺河某廠圖書室借一本《萌芽》讀,唉。
更多的時候,書中抖出的借書卡空白無痕,書自然也是除卻陳舊的外圈以外,新得理直氣壯。每次遇到這種書,我都覺得它們就像江南樹下埋的女兒紅,在黏稠漫長的時光里,耐心等待我的腳步聲。
先前讀胡洪俠先生的文章,先生回憶自己在潘家園逛書攤時,見到一人翻閱攤位上的一本魯迅著作,一翻之下飛出數張百元鈔票,攤主、顧客與圍觀者齊齊大喜,口呼:“魯迅先生顯靈啦!”
讀時一笑而過,沒想到這號事也能發(fā)生在我身上。一日拆孔網郵包,乃是《馬雅可夫斯基選集》第三卷,此書出版于1957年,歲數比我爸還大,我小心翼翼一翻,掉出一張紙片,撿起一看,是一張五斤的全國糧票。我吃了一驚,用力抖了抖那本頗厚的書,又飛出幾張,有五斤的、半斤的還有一斤的,加起來12斤,都是全國糧票。
我深知手上這東西的分量,這些糧食在某些年代是真的可以救下幾條人命,哪怕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也可以讓《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吃上一兩周的“黃亞洲”,而不用天天啃那“黑非洲”高粱饃饃。可是今天這東西又有什么用處呢?我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這本書的前主人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遺忘了它們。
而夾著這糧票的馬雅可夫斯基,他說,“從這些難堪的/像刺刀尖刃般的年月里/當幾個世紀將胡須染白的時候/將僅僅剩下來/你/和我”。
這詩像寫我和面前的這本書,又像在寫我和糧票。
在一本《唐祝文周四杰傳》中,我抖出了一張保存得很好的嬰兒照,看照片樣式來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半,算算年紀,照片上的人應該也將步入不惑之年,小時候,他/她是否讀過家里的這套書?
從書中抖出過的東西還有很多,譬如一張哈爾濱紅旗牌襪子商標,被做成了漂亮的書簽,應該來自一位有情調且愛讀書的阿姨;譬如一兩張鈔票(應該不是私房錢,存兩張五塊的私房錢有點太可憐了吧!);譬如火車票、電影票以及購物收據;還有在上世紀盛極一時的葉脈標本。這些東西都是聯(lián)系我與前任書主們的紐帶,讓我可以馳騁自己的想象力,去猜想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讀這本書時,又是怎樣的心情。
英國知名吐槽役書店老板肖恩·白塞爾曾經暢想,如果架上書籍均能開口講述自己流傳輾轉的故事,應當本本都是歷史,本本都是人間喜劇。若從這一角度出發(fā),書籍背后的故事,可能比書籍自身的內容更寶貴,更引人入勝。這些歷任書主留下的痕跡,嵌入歲月,也就構成了歷史與年代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