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的紅色文墨
武夷山在贛南逶迤,山脈間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平原,祖祖輩輩的客家人生活在這里的古老村莊中。而村莊里一座座肅穆的祠堂,記錄著村莊的歷史和榮耀。
僅江西寧都縣赤坎村,就曾經有過三十多座祠堂。九十多年前,紅軍在這里駐扎,在祠堂里留下了不計其數的宣傳標語。
前些年,我重返赤坎村,看見一座祠堂里,一堵幾丈高的墻巍然兀立,上面赫然書寫著一幅大字標語“爭取江西首先勝利”。
這條紅軍標語讓這堵墻成為獨特的紅色人文景觀,也成了小村的一張名片。
一
“爭取江西首先勝利”“歡迎白軍弟兄來當紅軍”,這幾條紅軍標語之所以引發(fā)人們的關注,是因為它所處歷史位置重要。書寫在中共蘇區(qū)中央局的誕生地——寧都縣小布鎮(zhèn)小布村赤坎村小組龔氏宗祠的正門高墻上。
標語醒目。有的人銘記在心,有的人則就此開拓、研究。比如寧都縣的謝帆云,便是其中之一,將標語研究做成一門學問。
謝帆云是個心思細膩的駐村干部,愛寫詩,也對書法感興趣。他見到這條標語后就漸漸上心,像一字一字摳“詩眼”一樣,一筆一畫地摳“字眼”。從用筆、書法結構、風格等不同角度細細考量,再從中央蘇區(qū)史和地方史考究,他最終判斷這十幾條標語的寫作時間為1931年,作者應當是后來成為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的舒同。為此,他尋找到兩條有力依據。
舒同是江西東鄉(xiāng)人,參加紅軍后,于1930年底進入中央蘇區(qū),擔任紅四軍政治部秘書,居住在寧都小布鎮(zhèn)一帶。他本職工作包含有寫標語的任務,且又擅寫書法,因而寫下大量宣傳標語。而那些標語極具“舒體”獨特風格——立“七分半”字體。這個“七分半”,可以說是舒體字的精華,即結體上楷、行、草、篆、隸五體各取一分,風格上顏體、柳體各取一分,再取晚清書法家何紹基風格半分,合稱“七分半”。
作為專業(yè)人員,寧都縣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曾晨英、汪泓認為有責任尋找更多、更加有力的實證。他們將這些標語拍攝下來,赴北京找到了舒同之子舒安求證。
對于子承父業(yè)的舒安,這是一份從天而降的驚喜。面對照片,他當即確認這些蘇區(qū)標語為其父舒同的早期手跡。興奮不已的舒安,2014年8月專程赴寧都縣小布鎮(zhèn)赤坎村尋訪其父親當年的戰(zhàn)斗足跡。對赤坎村中幾處革命舊址墻頭保留的數十條蘇區(qū)標語,他一一細心品鑒,確認其中近十條榜書標語為其父手跡。
在小布鎮(zhèn)赤坎村,當舒安看到門楣上一條清晰紅色榜書標語“優(yōu)待白軍俘虜”之時,眼前一亮:“這條標語極具舒同書法風格,用筆線條圓健,結體寬博,有顏體書風,且筆法特點和舒同的書法風格一致。”
墻壁連接墻壁,標語便連著標語。
僅一屋之隔的中華蘇維埃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總政治部舊址內,幾條用白石灰水刷于墻上的大字標語,雖歷經九十多年的風蝕,依然可辨別出“當紅軍”“分田地”等幾個大字。
舒安仰頭細看著說:“由于當年紅軍的條件簡陋,寫這么大的字,只能就地取材,用棕把、笤帚當毛筆,所以用筆的細節(jié)上不可能那么精細,但這些字的筆畫、結構都與先父的書風一致。”
離開中華蘇維埃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總政治部舊址,僅數十米之遙的中共蘇區(qū)中央局舊址,是一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是一幢氣派的龔氏宗祠,雖歷經數百年歷史煙云,祠堂仍然保持著當年原貌。
踏進這一舊址院內,正廳屋檐下約一丈五高的大墻上,醒目的大字標語“爭取江西首先勝利”首先映入眼簾。舒安脫口而出:“這條標語像先父寫的!”隨即與陪同人員一同分析這條標語的用筆特點和結構特征。
細細觀察,標語用材也很有特色。紅軍當年少有墨水,便就地取材,用石灰水做墨水;從河里撿來紅粉石搗成粉,加水調一調就成了“紅墨水”;從燒飯鍋底刮取鍋灰攪拌成“黑墨水”……“墨”非尋常之墨,“筆”亦非尋常之筆。由于舒同善榜書,他書寫的筆,大都為簡陋的棕把、笤帚,有時則為一團柔軟的禾草。為了便于蘇區(qū)軍民認識標語內容,舒同多以正楷書寫標語,并根據墻壁長短來安排標語,墻壁長,寫長標語,墻壁短,寫短標語。不經意間,就有了赤坎村如此之多筆墨奇稀、色澤殊異的紅軍標語。
二
2022年3月,我再次走進赤坎村。剛剛維修過的邱氏宗祠,幾條棕紅色紅軍標語十分醒目。屋前豎立標著“朱德舊居”的立碑。
我曾多次采訪過居住在此的八十歲村民熊蘭亭老人。老人的多位父輩參加過革命,二伯、四伯參加紅軍,光榮犧牲,父親也曾是一名蘇區(qū)干部。父親生前時常與他講起朱德總司令等人在他家居住的情景。紅軍轉移后,白軍占領了這里,嚷嚷著要放火燒房,熊蘭亭的奶奶拼死阻止,才保住了部分房屋和紅軍標語的完整。
從此,熊家歷經三代人,守護老屋九十多年。其間,無數的游人前來參觀。
隨著經濟飛速發(fā)展,小布鎮(zhèn)的面貌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熊蘭亭的三個兒子長大成人,先后都另外擇地蓋了新樓房。他們一次次勸說熊蘭亭和妻子林長秀兩位老人離開潮濕陳舊的老宅,到他們的新房去享福。然而,無論兒子兒媳幾個怎么勸說,老兩口始終不愿搬離,他們怕自己走后房屋無人修葺。
“我們需要照應,這座老屋和標語更需要照應。”熊蘭亭、林長秀多次說。對于房屋的照應,是日積月累的瑣碎細節(jié):墻破了要修,屋頂漏了要補,磚頭松了要砌,掃蜘蛛網、掃地、疏溝……村里的人也時常來幫忙。有一次,祠堂兩扇大門快要倒塌,就是村委會請人來幫助修理的。邱氏宗祠地勢較低,每年雨季雨水倒灌,屋里的水能浸沒小腿肚。兩位老人就趕緊端來水盆,一盆一盆地把水舀出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早已把生命與老屋融為一體。
歲月流逝,老人和房屋、標語都在不斷老去。去年我來采訪時,熊老因中風坐在輪椅里,他由老伴推著,向我指看日曬雨淋的大墻上兩條殘缺不全的標語。
“這標語再不修復就沒了。”熊老不無悲愴地說。不久,在村委會的努力下,墻壁標語修好了,老人心愿得償。
今年再去,熊老已經不在了,但我看到,七十歲的林長秀,帶著孫子仍與老屋和標語為伴。
三
踱步赤坎村,品讀標語,字上溫度、字里風云、字間春秋,讓人感慨萬分。村民告訴我,村里大大小小的紅軍標語不下千條,其中熊氏宗祠最多,有三百多條。
說到熊氏宗祠就要說到熊天星。我每次去,都見他指著闊大的墻壁一跛一跛來回講解紅軍標語。
“窮人不打窮人,士兵不打士兵”“歡迎白軍兄弟來打土豪分田地”。
六十三歲的熊天星是熊氏宗祠第十七代傳人,他出生于這座古老的建筑,四歲從樓上跌下來,致使足跛。奶奶和父母親沒讀過書,熊天星是從小讀著標語識字,聽著標語故事長大。后來,熊氏宗祠幾經轉手,熊天星始終念念不忘。對他來說,這里既有紅色歷史,也有親情回憶。
1980年,熊天星進入小布墾殖場工作,做些造土紙、開墾茶山、養(yǎng)護茶園的活計。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他迫不及待地與父親商量,要把熊氏宗祠買回來。幾經努力,終于成功。
回到熟悉的老屋,熊天星把每個房間的標語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好幾遍,給予力所能及的保護。因潮濕墻面凸起,便用膠水托底粘住,使石灰不掉落;日曬雨淋的地方,貼報紙遮擋,防止風化;勸阻游人用手觸摸……他還為樓上三個房間上鎖,減少參觀量。熊天星不是小氣,而是要盡力保護好那些紅色標語,讓專家、學者以及更多的人研究、參觀。
2000年開始,熊天星主動當起了紅色標語義務講解員。村里為照顧殘障人士,將他納入低保戶,又為其在村里安排了保潔員的公益崗位。
自此,熊天星每天在保潔員與講解員兩個角色間不停地變換。沒游客時,他是保潔員;一有游客來時,他就是講解員。后來,游客越來越多,老熊的妻子就客串干起了義務保潔員。夫妻倆商量好,既要做好標語宣傳又要搞好保潔工作,宣傳、保潔兩不誤。2016年初,隨著革命舊址的建設日益完善,熊天星的講解工作量翻了一番。他辭去保潔員的工作,成為一名專職講解員。
“為什么我家有這么多標語呢?因為紅一方面軍總交通隊曾在這里駐扎過,來往的交通員多,書寫的標語就多。一個人寫一條,一百人就是一百條……”
那一次,熊天星剛介紹完,一名游客告訴他:“一條標語抵得一個軍。”
“啊,有這樣的事?”
“有呀,這是1930年紅一方面軍前敵委員會宣傳動員令里講的。標語是紅軍傳播革命理想的宣傳工具,力量大著呢!”
標語在熊天星心中的分量更重了:一條標語抵得一個軍,那么我家一共有多少條標語呢?
熊天星盯著滿屋密布的標語,開始了他的統計工作。有的標語很小,貼著墻腳根,有的標語中還夾著標語。為了得到一個確鑿數字,他搬凳子、爬樓梯,他把樓上樓下每一塊磚、每一條木板來回數了許多遍——標語共計三百一十多條,這個數字超過了他原來的估計。
一條標語抵一個軍,滿屋的標語就是千軍萬馬。
這正是熊氏祖孫三代做的事,守護這些意義非凡的標語,讓紅色文墨永遠流傳下去。
九十多年過去,小村懷抱著這份珍貴的蘊藏,質樸、無聲地佇立著,默默地向世人展示小村那一段崢嶸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