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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從未走遠的山
    來源:自然資源文學(微信公眾號) | 祭鴻   2022年04月02日14:59

    01

    大學畢業(yè)之前,我從沒預見到這一生都將生活在山里。這一生沒有預料到的事何止一件,只有這一件最讓我無可奈何。那時候,我剛從大學畢業(yè)在市里等待分配。因為我學的是林學專業(yè),主管領導向我提供了一道雙項選擇題,要么去當時正紅火的青片河伐木廠,要么去北川縣林業(yè)局。可是我的理想不在領導給出的選項之內,我的理想是留在城里。然而既然領導不是我家親戚,當然不能讓我盡如所愿,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到了北川縣林業(yè)局。當我懷揣著派遣證坐著班車去單位報到時,身上穿的是都市里時髦的牛仔服,頭發(fā)長得差點齊肩,耳麥里放的是當時正風靡的流行歌曲。看著窗外黑乎乎的山越來越近越來越高,心里也越來越緊張。雖然在市里畢業(yè)生分配辦公室得知要去的地方是山區(qū),已經挨了一悶棍,但當班車外面越來越荒涼、人煙越來越稀少,心里似乎再挨了一棍。越來越逼近的群山擋住了頭上的天阻斷了越來越彎曲的公路,感覺自己到了天的盡頭。車上有人發(fā)呆有人睡覺,我在深呼吸。在班車鉆進山里前的一個小場鎮(zhèn),三個長頭發(fā)小青年下了車,車上的氣氛立即活躍起來。坐在鄰座的中年人說,剛才三個人是小偷,他們下車了大家就不緊張了。我問他們?yōu)槭裁丛谶@下車,鄰座說他們只敢在山外偷,從不敢進山里,怕挨打。客車拐過一個彎就從群山的縫隙鉆進山的懷里,山腳下有了一條清澈的河,河不寬,很安靜的樣子。公路順著河流向群山深處延伸,空氣變得涼爽,山上的樹木越來越密。零星的木架房子隱在山上的樹林中。我問鄰座,怎么那么高的山上還有人住?鄰座說,上面還有幾個村,幾百戶人家呢。有背背簍、提口袋的人上了車,身上的服裝明顯和我們身上的不同。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北川羌族的傳統(tǒng)服裝。客車顛簸著,眼看前面沒有路了,可到了跟前路又延伸了出來,讓我自然想到車到山前必有路那句古話。直到天色變暗,班車翻過一道山埡,山凹下面幾條既有平房又有樓房的街道進入我的視野,我知道,這就是我今后要生活與工作的地方了。當我懷著不安的心情在坡一樣的街道上行走,看著街上從容安然的行人,心里對自己說,既來之,則安之吧。

    在工作單位上班后沒多久,我就陪股長下鄉(xiāng)檢查造林成效。我和年近五十的股長在鄉(xiāng)鎮(zhèn)下了車就開始爬山。與肩同寬的山路呈之字形沿一面長坡而上,路上散著小碎石。開始時我體力充沛,覺得渾身輕松雙腿有力腳掌富有彈性,雖然汗水沾住了背上的衣服,但也跟上了股長的步子。沒過一小時,雙腿就開始不給力,氣喘得越來越粗。股長看我臉上的汗水,只好一次次停下來等我,一起坐在路邊抽支煙又繼續(xù)走。太陽越來越大,我們在路邊歇氣抽煙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我感到身體變重、胸口似被石塊圧著,腿上如灌了鉛。再后來,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控制自己不發(fā)出如拉風箱般的喘氣聲。我想問還有多遠又不愿讓股長笑話,只好咬著牙讓雙腿機械地向前劃動,根本顧不上看他給我指點路邊的花草樹木。

    從上午十點出發(fā),到中午一點過,我們才到了村長家。村長又帶我們去造林地,驗收完造林已是下午三點多。收拾羅盤儀時,背上的汗干了,腿上的酸痛感消失了。站在某一棵樹下,山風吹來,身上起了一絲涼意。云一會在頭頂?shù)奶焐弦粫谀_下的山腰,一會兒星星點點一會又連成厚厚的一大片,如一堆堆充滿誘惑的棉花山。風過去,山間便剩下了幾片巨大的白色羽毛飄浮著。遠處,有逶迤的山脈交錯纏繞。云將影子投在地上,我們在這影子里乘涼。云與云之間,天是深藍的,即使白天也能看見星星。又一團云來了,山上陡然間下起了白雨。天空是明亮的,陽光照在樹葉上照在如牛肋巴骨的蕨草上。可雨也是真的,當身上的衣服被淋濕,云和雨便遠去。山下的溝里慢慢升起一道彩虹,升高、變大,在深谷間架起一座夢幻般的橋。一群白色、彩色的蝴蝶被那絢麗的色彩吸引,翻飛著似乎想在那橋上歇息。幾只紅色的蜻蜓旁若無人地在草尖上滑翔。

    02

    第一次下鄉(xiāng)后我的腿整整痛了一個星期,爬樓梯時雙腿如兩根木棍,夜里做夢都在爬坡下坎。我是林業(yè)技術人員,隔不了幾天就得下鄉(xiāng),下鄉(xiāng)就得爬山。無論是規(guī)劃設計還是檢查驗收,都是在遠離場鎮(zhèn)遠離村莊的山上。頭一兩年,每爬一次山,腿就得痛幾天。后來,爬山中途歇氣的時間少了,耐力增強了,回來后腿也不痛了。特別是在下山的時候,也能像當?shù)厝艘粯釉诙盖推閸绲纳铰飞闲〔饺顼w了。當一天的工作任務完成,一群人在下山的路上輕松地說笑,我的心里也是輕松的。風將汗水吹干,我會不時停下來,望一望隔著溝谷和我遙遙相對的群山。每一道山梁都在向遠處延伸,將夕陽分割成無數(shù)光帶,溝谷隱藏在陽光的陰影中,每一座山都充滿了神秘感,那些遠離人間煙火的密林和疏林里,到底隱藏了些什么!

    后來,我不僅適應了爬山,還習慣了在山民家吃臘肉與火燒玉米饃,習慣了在火坑邊一邊烤火一邊吃烤土豆,習慣了在走一步就震得一棟樓發(fā)抖的吊腳樓上入睡。大家夸獎說我終于成了一個真正的林業(yè)工作者,領導說要提拔我,同事說要給我介紹對象,讓我在山里扎根、開花、結果。

    可是,外面的世界引誘著我,校園里曾經做過的夢絆擾著我。我還是覺得自己不屬于這些山,或者這些山不屬于我,自己的一生不應當被這些山困住。六年以后,我終于不顧領導和同事們的勸阻,執(zhí)意調到了數(shù)千公里以外南京市郊區(qū)的一個國有林場。在南京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從分場到總場,從生技科到辦公室,工作變動了多次,家也搬了多次。回到曾經做夢的地方,才發(fā)覺夢境早已不再。下班以后,我時常一個人穿過一排排職工住家的平房,爬到不遠處的小山上,在林間小路上走一段、坐一會,才回到自己的小屋看書寫字聽收音機。遠離故鄉(xiāng),無法融入當?shù)厝说纳睿屛冶陡腥嗽诋愢l(xiāng)的孤寂。夏日的夜里,我一人坐在門前看灌木叢中飛舞的螢火。冬日的晚上,我獨自守著屋里的柴火爐。早上我在寒風中騎著自行車去附近小場鎮(zhèn)買菜,黃昏我在柴爐上燒家鄉(xiāng)的麻婆豆腐。雖然距市區(qū)只有二十多公里,可那里沒有我的家就不屬于我,去了也是匆匆過客。外面的世界既精彩又無奈。那一年,我在漂泊中從少年長成了大人。夜里,我開始懷念北川小縣城的燈紅酒綠,感覺自己成了牧羊的蘇武。便不停地往山上跑,只有到了長滿松樹的山上,心里的落泊才得到短暫的稀釋。

    我終究還是熬不過獨在異鄉(xiāng)的孤寂,工作了一年多后,我又調回了北川,回到我當初執(zhí)意離開的林業(yè)局。當我在班車上遠遠看到那些熟悉的山,猶如見到久別的親人。走在小縣城熟悉的街道上,我如游子歸家,多次將眼眶里的淚水咽進肚里,然后把自己關在小屋子里睡了一整天。

    回到山里以后,我還是從事以前的工作,我還是與山相伴相對,還是帶著地形圖與羅盤儀勾繪測量那些安靜的山,還是在山民家吃肉烤火,還是在一次次爬山時看小樹苗抽梢羊角花開了又落。我在山里戀愛、失戀,唱羌歌喝咂酒跳羌舞,無時不與山相對。就這樣,在山里一待就是三十年,直到二00八年五月。

    地震過后,縣城從山里搬到山外,我也從林業(yè)部門調到其他單位,爬山的時候少了,我只能時常站在辦公室窗前與不遠處的小山默默相望。偶爾下一次鄉(xiāng)走一段山路,竟然感覺呼吸不暢雙腿笨重不堪。都是我疏遠了山的結果。四年后我又申請回到林業(yè)部門重操舊業(yè),才知道那些山,一直在我身邊從未走遠。

    03

    四川盆地周山區(qū)的山多屬于峽谷地貌,下部陡峭,上部是相對平緩的臺地,山形既凌厲又厚重,山與山相連,綿綿起伏上千公里,形成了著名的岷山山脈。平常看起來并不是很起眼的一座山,一旦你想用雙腳征服它,便能真實地感受到它不肆張揚的高度。我們常常以為兩三個小時就能爬上頂?shù)纳椒澹瑓s在兩三個小時后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它的腳下。這時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山外有山。山路考驗著我們的體力,更考驗著我們的耐力、信心與性格。沒有從容、平和的心態(tài),再強的體力,也是很難爬上山頂?shù)摹?/p>

    北川的山相對高差大,從海拔1000多米到4000多米,不同的海拔高度讓同一座山在同一時間顯現(xiàn)著不同的季節(jié)。三月,山腳的野櫻桃開得如火如荼,山上部卻是冰天雪地,一條整齊的雪線被海拔高度勾畫出。舉起相機,同一張照片便能拍出不同的季節(jié)。五月,山下部已是夏天的濃綠與炎熱,而山上部落葉松、光皮樺才開始吐芽。山里有很多花我們叫不出名字,但是有一種花是認得的,就是高山杜鵑花。高山杜鵑在當?shù)乇环Q為羊角花。不是城里人平時栽在花盆里那種小花小草,也不是其他山區(qū)的小灌木,而是一株一株的大樹。說是大樹,又沒有高大喬木的通直與挺拔,而是一株株斜長在地上的大樹。分布海拔3000米左右,樹大花也大,落葉,先花后葉,有白色、紅色、粉紅色,花大如山民家中的土碗,狀如羊角,遠看如霞似火,近看又如一張張喝了咂酒的羌姑的笑臉。樹干斜著,有的呈四五十度傾斜,有的甚至倒在地上幾乎貼著地面。成千上萬株斜長著的杜鵑樹集中分布在幾百畝至上千畝的一面斜坡上,形成了獨特奇異的自然景觀。即使不會爬樹的人,也可以扶著樹枝走上樹,將自己的上半身從花團中伸出來,照出一張人在花叢中的照片。

    從生長羊角花的地方再往上走,便是草甸與流石灘。上了海拔3500米,基本上已經看不到喬木,只有灌木很矮地長在地上。夏天在保護區(qū)山上看草甸,是一件心曠神怡的事。淺淺的草,開著繁星一般的野花,沒有云層遮擋的陽光很猛烈,陽光過后便是白雨,在沒回過神來的一轉眼,便將眼前的草甸洗了個透。草甸之上,便是流石灘。地上不再似山下到處長著密密的灌木青草,氣溫明顯下降,云在山下,風吹過,地上的細石與碎土便隨風而走。如果在陰山背后,還能看到常年的積雪和地上堅硬的冰塊。冬天與夏天在空間上相隔不足十米,時間上則完全重合,跨過一條陽光與陰影的交界線,就可以在冬與夏之間任意穿梭。

    山溝里有長年不竭的溪水,從石縫中來到山下去。水清如透明溫玉,柔如黃昏炊煙。即使六月,伸手在水里泡上一會也會覺得刺骨。歇氣的時候,總會澆幾把水洗臉掬一捧水喝,水甘甜清冽,真的有一絲甜味。無論水有多深,水里的游魚都清晰可見。水時而在地上時而在地下,時而從卵石上無聲流過時而在一處石崖邊形成白花花的小瀑布。水下有石,石上有青苔。水面漂著枯葉,水流走了,樹葉卻留著。

    大多數(shù)落葉闊葉樹都會在深秋時節(jié)變紅,北川的紅葉雖比不上北京香山南京棲霞山的名氣,卻也老老實實紅出了另一種風采。紅葉分布很廣,從海拔1500至3000多米,都有各種不一樣的紅葉。有的暗紅如雞血石,有的紅里透黃,還有的紅得十分明亮。三角楓、五角楓、槭樹、鹽扶木等。有的零星散落于冷杉落葉松林間,有的在山腰紅成一點、一團、一片,常常會看見一株槭樹在溝底或陡巖上,在一片暗綠色的林中紅得耀眼。深秋滿山的紅葉與春天淡紅色的羊角花在時節(jié)上遙呼相應,生趣天成。

    山里的冬天當然是寒冷的。時常有雪覆蓋在樹枝上,但由于雪不厚,依然能看到樹的輪廓。幾個晴天之后,雪便被一條水平線劃斷,這條線稱為雪線。以海拔1900米為界,雪線以上一片銀白透著零星的深綠,雪線以下只有陰山才留著一些殘雪。一個冬天山里總能下好幾場雪,雪雖然積了又化,而冰卻每天晚上都會結,走路時如果稍不留神就會滑倒。冰不僅地上有,而且還掛在房檐下、水溝口、水池邊,有的倒掛的鐘乳石,有的如一根粗細不均的玻璃棍,有的則似一串串水晶項鏈。由于沒有寒風刺骨,雖然身處冰雪世界,當太陽升起時,身上臉上卻是暖洋洋的感覺。

    北川山上還分布著大面積的被稱為活化石中國鴿子樹的珙桐林。開著手掌大的白花,那花有兩瓣巨大的花瓣,中間是黃褐色的花蕊。如果不是開花,珙桐的外表沒有任何驚人之處。樹不高,混生在雜樹林間,平常得讓人不易分辨出來。可是一旦開花,便有了自己獨特的風采。陽光照在花瓣上,白色的花瓣薄如羽翼,晶瑩剔透。微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花瓣張開似乎正準備向遠方起飛。珙桐種子外殼堅硬,用磚頭也不能砸開。種子熟了掉在地上,要等兩年以后才能發(fā)芽長出幼苗,這在植物學上稱為生理后熟。我知道,這是一個艱難的孕育過程,正如我們心里的某些東西,要經過雪雨嚴寒,才能破土而出。

    04

    造林驗收一般都會當天回到村民家里,而保護區(qū)的野外巡護則要在野外過夜。我曾經與護林員一起參加過不止一次野外巡護,在野外待最長的一次是十一天。所謂野外巡護,主要任務就是沿著一個相對固定的線路,收集沿途大熊貓和其他野生動物痕跡數(shù)據(jù),了解植被生境變化情況。那些平時很少人走、被保護區(qū)工作人員稱為巡護便道的路,幾乎稱不上路。能通行的地方與荒山一樣,只有在少數(shù)斷巖、陡坡處用鐵鍬鉆出一個可以踩腳的地方。小路在齊腰高的雜草叢中留著一絲痕跡,時斷時顯,遇溝下溝,遇坎爬坎,有時是長滿青苔的亂石叢,有時是踩著像棉花一樣的腐植土,有時是河灘有時是密不透風的箭竹叢。很多時候,路都在林下。頭上不停有冰涼的露水滴落,腳下不時有叫不出名的小蛇從草叢中游過。

    野外巡護時通常不帶帳篷,而是背一大卷條狀花紋的棚布。到了傍晚,便選一處靠水避風的河灘扎營。砍下幾根樹枝搭成一個大棚子,簡單的將地平整一下,先上鋪一些草,再鋪上一層棚布防潮,一人一個睡袋,就可以睡一晚上了。搭好棚子再用石頭壘一個灶,將壓力鍋放在石灶上即開始燒水煮飯。吃過晚飯如果天還沒黑,我便會一個人到水邊找一塊石頭坐下抽煙。沒有手機信號與網絡,四周全是山與樹,頭上的天空被山尖和山脊擠壓成一張不規(guī)則的布。不遠處開著各種野花,林間偶有鳥叫。世界安靜,我也安靜如一尊佛。天很快黑下來,沒有電,世界因為黑暗而變得模糊而曖昧。大家圍坐在火堆前,天南海北地閑聊。講半暈半素的笑話,聊山外之人和山外之事。聊著聊著便漸漸有了睡意,大家擠在棚子里,平行地挨著,不到半個小時,便紛紛打起了呼嚕說起了夢話。

    野外巡護時常充滿危險,黑熊、野豬性情魯莽,個頭大,攻擊性強。如果真在野外遇上了,唯一的辦法就是避開。避不開就躲起來,不讓它發(fā)現(xiàn)。在野外巡護中,經常有護林員被蛇和蟲子咬傷。被螞蝗叮咬是常事,簡單處理一下就行了。被蛇咬傷、被毒蜂蟄傷則須及時去醫(yī)院。有一個年輕護林員在巡山時被少見的一種草斃蟲咬傷,因當時不警覺,醫(yī)治不及時引發(fā)敗血癥,花了好幾萬醫(yī)療費才治好。此外,巡山有時必須順著溝谷河流走,因地形限制,必須在一條小河的兩邊穿梭,這就要不停地涉水過河。野外巡山時,大家都是高幫膠鞋加布襪綁腿,趟水時從來不脫鞋子,既因不停地脫了又穿太麻煩太費時,更是為了涉水時安全。因為河底的亂石多,赤腳既踩不穩(wěn)又容易被尖石頭劃傷。但是長期穿濕鞋子濕褲子走路,很多護林員都會有風濕病。遇上漲水時節(jié),原來只淹到膝蓋的小水溝變成了河流,河水會淹到腰部甚至胸口。單獨一個人是不能趟河的,即使三四個人拉在一起,仍然被腳下的暗流沖得雙腿發(fā)顫。如果一個人倒下,所有的人都得跟著倒下,后果不堪設想。

    除了巡山,我還參加過多次森林撲火,火不全熄人不下山。有一次在夜里跟著撲火隊員上了山,明火已經被其他人撲滅,地上只剩下火星在灰燼中如星星閃爍。指揮人員下令撲火人員就地休息“守火”。大家在一處靠近水溝避風的空地上點起幾堆火,圍火而坐喝水聊天打瞌睡。當面火而坐時,前面被烤得發(fā)燙而背上卻冷得受不了。只好不停地轉身一會面對火堆一會以背相對。到了半夜,火堆上的柴燒完了,寒冷迅速將每個人凍醒,一些人又提著砍刀走進林子,回來時手上抱著柴禾。直到天亮,地上的火星全部熄滅才疲憊地往山下走。

    冬天相對空閑時,我會去海拔1900米的保護站住上幾天。一個人在招待所的房間守著一盆火,面對一杯茶一張白紙,任時光安靜地流逝。窗外白雪皚皚,室內溫暖如春。這個時候我不會邀其他人打牌,也不愿意和人聊天,甚至也不看書。只想如菩薩一般坐著,用一個下午的時光,看某一根倒掛的冰柱開始滴水,看某一只叫不出名的鳥在雪地里專心地覓食。

    05

    5.12地震后第二天,我奉命赴關內查看災情、組織群眾自救,在我們往山里走的時候,山里的人卻因為對山畏懼而舉家逃向山外。由于道路垮塌與堰塞湖阻隔,所有的公路都不能通車。多年無人走的小路被踩成了大道,路上全是匆匆往出走的人。老人拄著樹枝,婦女背著孩子,成群結隊與小路一起延伸到天邊。這是我有生以來所唯一一次看見人們大遷徙或者說大流亡。老人在路邊歇氣,婦女坐在石頭上給小孩喂奶,半大的孩子被大人牽著邊走邊吃東西。路邊到處是扔掉的食品,衣服,礦泉水,甚至還有大瓶葡萄糖液體、旅行包、皮箱等。沒有人哭泣。無論背著孩子的婦女還是拄著樹枝的老人,臉上都看不到明顯的憂傷,只有趕早市般的急切。

    路邊隨處都是坍塌的房屋。房屋多為木架結構,即使震垮了也不會完全塌成一堆。瓦掉了,露出下面的椽子、房梁以及被壓變形的家什。一個看起來八十多的老太婆,在廢墟上安靜地一片一片清理著椽子上的瓦片,將完好的瓦片撿出來碼在旁邊,想著今后再建房時還可以用上。空地上放著從廢墟下面拖出來的一口鐵鍋兩床被子半盆糧食。老太婆動作很慢,神情專注,似乎早已心平氣靜。

    滑坡隨處可見,從山脊到山腳,自上而下白花花的如一道道撕裂的傷口。翻山的小路經常要從滑坡中間穿過,每一處上面都有小石塊不停下落。出逃的人們站在滑坡邊緣,先抬頭望望山上又望望灰蒙蒙的天空,沒有任何安全防護,硬是橫著膽子走上沒有退路的滑坡。

    災后重建時,我經常下鄉(xiāng)。晚上就在老百姓家吃飯住宿。不用提前打招呼,不用刻意安排交代,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雖然說是吃頓便飯,但村民還是會從火坑上取下臘肉、到地里摘回豆角,從窯里搬出玉米酒。心里覺得過意不去,就這樣白吃白喝了,總覺欠了人家什么。便在與主人拉家常中,表達著心里的感謝以及對主人的贊賞。幾杯酒下肚以后,話題開始多起來,農事、兒女、收入甚至國家政策。桌上的氣氛慢慢活躍,酒也喝出了味道。晚飯過后,我便一個人坐在沒有圍墻的院子里,一把椅子一杯茶,看山下的河,看夕陽下遠山的輪廓,看遠處近處的炊煙。

    泥石流堆積的扇面上長出了樺木和榿木,滑坡上點播的酸棗、青杠、馬尾松,幾年時間已經長到了一人多高,那些受傷的山正在恢復。珙桐在五月的陽光里開著花,如一張張飽含期待的笑臉,在枝頭、在崇山峻嶺之間,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在山路上,我與一位背著小孩采茶歸來的婦女相遇。采茶婦女年紀不過三十來歲,孩子在背上咿咿呀呀地舞動雙手。婦女說,丈夫外出打工去了,一年只能回來一次。多的時候一年能掙兩三萬,少的時候只有幾千塊。背上的孩子是第二胎,剛滿一周歲。婦女胸前掛著一只裝茶葉的口袋,肩上掛著一只套著布套的奶瓶。采茶是個季節(jié)活,搶的就是時間,季節(jié)過了新茶就變成了老葉,只能留著自己家里喝了。婦女一邊說一邊將草帽當作扇子,為背上的孩子送去陣陣涼風。

    經歷了那場災難,北川普通人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噩夢的痕跡,心里是否還有傷痛我不得而知,至少在平時不會主動想起。房屋垮了又建新居,道路毀了又修新路,只有逝去的親人不會再回來。其實心里的某個角落留有一絲傷痛也不是什么壞事,有傷痛才不會讓我們忘乎所以。山民們近乎木然的堅韌與近乎愚昧的樂觀,讓這片土地的明天充滿了希望。安貧樂道、安天守命與小康幸福夢想并存,與山相守中又獲得了一份現(xiàn)實的安然。“下一代總會比我們強!”這是我從山民口中聽到最多的一句話。

    06

    我的故鄉(xiāng)屬于四川盆地的淺丘地區(qū),鄉(xiāng)親們很形象地把那些海拔三五百米的小山小做坡.坡上最多的是茅草和柏樹,也有少許青杠和松樹,雖不成材卻是一副青山綠水的樣子。童年時在故鄉(xiāng)的小山包上放豬、拾柴、玩游戲,等著炊煙里母親在坡下喚我的名字。那時候,我們總是以爬上了方圓十里最高的青龍脊為榮,感覺自己爬上了世界最高的山峰,可以藐視天下,背著柴背簍在山頂興奮地嗷嗷直叫。

    上大學的時候,我曾在黃山實習了兩個星期。幾十個人擠在一間房里睡大鋪,白天上山采集植物標本,摘野生杜鵑花吃,在溪水里洗腳。夜里在白熾燈下編植物檢索表讀愛情詩歌,在日記本上記錄內心的愛與憂傷。某一天,兩個班的學生被老師帶著居然在黃山的大小山峰間迷了路。大家都有些驚慌但又故作鎮(zhèn)靜。我們橫著翻了幾座不大的山梁,人人都累得精疲力盡卻沒有找到出山的路。黃山似乎想將我們囚禁于此。大家決定順著溪溝往下游走,心想這樣一定能走出去。可是當我們走到溝的盡頭,卻發(fā)現(xiàn)沒有路了,眼前只有萬丈懸崖和飛瀉的瀑布,原來我們走到了著名的九龍瀑的源頭。瀑布濺起的水霧讓懸崖下的深谷充滿神秘,也讓老師和六十多個大學生瞬時傻了眼。膽小的女生剛哭了起來,就被男生制止。而我心里卻突然之間變得十分安靜,如果能和某個人在這山里搭一間木屋長相廝守,那還出去干什么。大家順著溪流往回走,在溝中的石頭上跳來跳去,女生們簡直越走越勇敢,男生們更不示弱,主動在前面探路。一個男生卻在跳石頭時失了足,后腦重重地磕在一塊大石頭上。血很快染紅了頭發(fā),大家手忙腳亂地打開急救包給他止血、上藥、包扎,然后身體強壯的男生輪流背著半昏迷的男生繼續(xù)爬山。女生和其他男生分別向不同方向探尋出路,背人的人累得牙關緊咬汗如雨下,只好不停地換著背。下午天黑之前,大家終于走出了迷宮似的黃山。當我們站在通往屯溪(今黃山市)的公路邊,每個人臉上都是取得重大勝利的欣喜。

    這些年,曾經去過不少的地方。曾經在冬日雪夜里上峨眉山,曾經一個人爬華山、泰山,每到一座山,我都會不自覺拿它們與北川的山比較。大學畢業(yè)二十年后,我又去了黃山。我已老了,而黃山還是以前的模樣。天都峰、猴子觀海、玉屏樓、迎客松,那一松一石都還在原地等我。在山頂?shù)馁e館住下后,我獨自走出房間,走上了松林之間的小路。山上起大霧了,遠山都陷在了霧中。黃山用霧將自己裹了起來,剩下了這近處暗影稀疏的松林。我想在這松林里追憶點什么,心卻如止水般波瀾不驚。

    現(xiàn)在我回老家時,時常站在父親墳前,看那些長滿柏樹的小山丘,總感覺眼前的山變矮了小了,小得容不下在這里出生的人。孩子和年輕人一個個都離開,只剩下不嫌棄它的老人在大黃桷樹下看夕陽。

    07

    地震過后,總感覺很累。我多次去青城后山,一個人在山上住幾天,看山、散步、聽風、聽鳥、聽雨,養(yǎng)神、睡覺。感覺精神好些了,又回到遍地廢墟的北川忙碌。青城山的夜晚連鳥兒都已入睡。世界似乎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只剩下了眼前小溪的低語。突然覺得,小溪的流水聲勝過了世界上所有動人的語言,包括音樂、歌聲及人類的甜言蜜語。

    曾經獨坐窗前聆聽窗外的細雨聲,在山間聽松濤、在夏天的雨夜聽轟隆隆的雷鳴聲,在海灘聽海潮,在空谷聽鳥的歌唱。我喜歡坐長途大巴車旅行,隔著玻璃看世界后退。每當黃昏來臨,鄉(xiāng)間炊煙升起,燈火點亮,就會希望那炊煙起處就是自己的家。看見田野與農人,心里就感親切。在一次從昆明出差回來的火車上,夜深人靜,同行者都已進入夢鄉(xiāng),只有我獨自坐在車窗下,看月光如水灑向幽幽的山林,竟有了隱匿山林的沖動。后來甚至喜歡上了鄉(xiāng)間黃昏的炊煙與雞鳴犬吠。我希望能聽懂每一種自然之語,聽懂花開花落的悲喜、聽懂螢火與蝴蝶的憂歡。

    現(xiàn)在,我甚至想讀懂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每一個自然中的生命。有人說,沒有比在人海中行走更加孤獨的了!在人群中很孤獨,在自然中卻沒有了孤獨感。在人群中我感到自己是一個失敗者,面對自然卻沒有了失敗感。我希望自己是一株草、一棵樹,能夠自然地吸收陽光與水分,自然地生長與衰忘,或者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慢慢地被風華。

    我最終還是走出了黃山的迷谷。讓自己回歸市井的,不是我所希望的某人某事,而是時間。關于山,我想說的東西很多,又感覺每一句話都是多余。山無言,我卻未能做到緘口。至少痛苦時會呻吟幾聲,憤怒時會吼幾聲。天下是海,山就是岸。如果有一天海平面上升,山就是我們最后的避難所,也是我們靈魂最后的寄放處。開門是山,不開門也是山。抬頭是山,低頭也是山。山就在我眼前在我腳下,無論身體是否在山中,山都在我心里。

    長時間來,我們因為身心透支而虛弱,大補與小補都無濟于事甚至適得其反。“養(yǎng)”已經成了我們急需要做的事情。只有“養(yǎng)”,才能如排毒般自我凈化,借助時間的力量,讓身心的傷逐漸修復。不是養(yǎng)得如十年磨一劍般鋒利,而是通過養(yǎng),回到一種不悲不喜不怒不躁、能夠夜夜安眠的平和狀態(tài)。內心平和了,這個世界也就是平和的。只要我們誰也不想征服誰,天下就太平了。

    我們生活在世上,選擇什么樣的鄰居,是一件很為難的事,因為我們時常看不清一個人的內心。在這樣一種認知下,我才選擇與山水樹木交往,選擇與山為鄰。野人懷土,小草戀山。我在世界行走了大半圈,無論怎樣掙扎,都始終沒有逃出山的手掌心。山就是我的宿命。我與山的緣分,也許是前世就注定了的。山不棄我,所以今生才與山廝守。即使我心比天高,即使山里的天只有井口那般大,山也能將我收容。

    插旗山是北川的最高山峰,海拔4769米,地處北川、松潘、茂縣三縣交界之處。方圓幾百公里之內孤峰傲立,除了地質勘探、勘界定界的專業(yè)人士,幾乎沒有其他人爬上去過。我當然也一樣,雖然向往,卻始終止于高山仰止。一座山的高度往往決定了它被人類親近的程度,越高越離人類越遠。對于一座山,我們不應該總想著站到它的頂上,只要每天早上推開窗戶能看見它,就足夠了。

    作者簡介:

    祭鴻 ,本名任繼紅,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四川省綿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北川羌族自治縣作協(xié)主席。先后在《散文選刊》《紅巖》《延河》《星星》《中國藝術報》《大地文學》《四川文學》《椰城》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詩歌作品若干,已出版中篇小說集《婚誓》、散文集《落不定的塵埃》。曾獲全國梁斌小說獎一等獎、第五屆大地文學獎、中國詩歌學會“文昌杯”華語詩歌大賽二等獎、全國梁斌小說獎中篇小說三等獎、孫犁散文評選優(yōu)秀作品獎等。

    此文原刊登于《延河》2022年第1期(上半月刊),原題目:《行走與宿命 ——與山為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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