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寫小說的。我對迄今任何采訪中所作的解釋均不負責任
記 者:福克納先生,剛才你說你不喜歡采訪。
福克納:我之所以不喜歡采訪,是因為我似乎對個人問題反應強烈。如果問題是有關作品的,我盡力回答,如果是有關我的,我可能回答也可能不回答,但即使我回答,如果明天又問同一個問題,答復也可能是不同的。
記 者:對于你本人作為作家你有何感想?
福克納:如果我并不存在,某個他人就會取而代之,替我、海明威、陀思妥耶夫斯基,替我們所有的人寫作。這一點的證據就是,莎士比亞劇作的著作權涉及大約三名候選人。但重要的是《哈姆萊特》和《仲夏夜之夢》,并不是誰寫的它們,而是有人寫了。藝術家是無足輕重的,重要的是他的創(chuàng)作,因為并沒有什么新東西可說。莎士比亞、巴爾扎克、荷馬都寫了同樣的事情,如果他們多活了一千年或者兩千年,打那之后出版商就誰也不會需要了。
記 者:但是,即使似乎再也沒有什么可說的,難道也許作家的個性不重要嗎?
福克納:對他本人非常重要,因為應該說每個他人都忙于看作品,難得理會個性。
記 者:你的同代人呢?
福克納:我們都沒有能使自己與我們的盡善盡美之夢相稱起來,因而我對我們的評價是以我們做不可能之事所獲得的輝煌的失敗為基礎的。在我看來,如果我能把我的所有作品再寫上一遍,我堅信我會做得更好一些,這對一名藝術家來說是最健康的條件。他之所以不斷工作,再次嘗試,其原因也就在此;他相信,每一次和這一次他將做成此事,圓滿完成。當然他是不會圓滿完成的,這恰恰是這種條件是健康的原因。
他一旦圓滿完成了,他一旦使作品與意象、與夢想相匹敵,那就只有切斷他的喉管,從那經過加工的盡善盡美的尖塔的另一側跳下去自殺,除此之外也就沒有什么可做的了。我是一位失敗的詩人。也許每個小說家都想先寫詩,發(fā)現(xiàn)自己寫不了以后又試著寫短篇小說,短篇小說是在詩歌之后最講究的形式。只有在寫短篇小說失敗之后,他才著手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
記 者:要成為一名好的小說家,有什么可能的定則可遵循?
福克納:99%的才能……99%的訓練……99%的工作。他必須永遠不滿足于他的創(chuàng)作,那是永遠也不會像它可能被做出的那么好的。要永遠夢想,永遠定出比你所知你的能力更高的目標。不要只是為想超越你的同代人或者前人而傷腦筋,要盡力超越你自己。藝術家是由惡魔所驅使的生物,他不知惡魔為什么選中了他,而且他素常也忙得無暇顧及其原因。他完全是超道德的,因為為了完成作品,他將向任何人和每一個人進行搶劫、借用、乞求或者偷竊。
記 者:你是不是說作家應該完全是冷酷無情的?
福克納:作家只對他的藝術負有責任。他如果是個好作家的話,那就會是完全冷酷無情的。他有一個夢,這夢令他極為痛苦,他必須擺脫掉,只有在把夢擺脫掉時才能得到平靜。為了把書寫出,一切都越出船舷進入海中:榮譽、自尊、面子、安全、幸福、一切。如果一位作家必須搶劫他母親的話,他是不會猶豫的;《希臘古甕》在價值上不低于任何數目的老太太。
記 者:那么,安全、幸福、榮譽的缺乏能夠成為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力的一個重要因素嗎?
福克納:不,它們僅對藝術家的平靜和滿足具有重要性,而藝術則與平靜和滿足無涉。
記 者:那么,對一位作家來說,最好的環(huán)境應該是什么樣子?
福克納:藝術也與環(huán)境無涉,藝術并不在乎自己置身何處。如果你要問我,那么最好的工作安排就是請我當一家妓院的老板。在我看來,這是藝術家進行工作的最完美無缺的環(huán)境。它給他完全的經濟自由,他沒有恐懼和饑餓,他有房屋御寒,除了簡單記記賬,每月到當地警察局交一次款,什么事情也沒有。這個地方上午幾個小時是安靜的,這是最佳工作時間。到了晚上有足夠的社交生活,他要是樂意可以參與,免得產生厭煩情緒;這使他在社交界具有某種地位;他什么都不用做,因為有鴇母記賬。住在妓院的人都是女性,樂意服從他并稱他為“先生”;四鄰的所有私酒販子都會稱他“先生”,而且他可以對警察直呼其名。
因而,藝術家所需要的唯一環(huán)境,就是他能以并不太高的代價所獲得的不管何種平靜、不管何種孤獨、不管何種樂趣。不適當的環(huán)境所做的一切,就是使他的血壓升高,他將由于感到受到挫折或者傷害而花費更多的時間。我本人的經驗是,我從事我的行業(yè)所需要的工具是紙、煙草、食物和一點威士忌。
記 者:你是指波旁威士忌嗎?
福克納:不,我并不那么挑剔。如果僅有蘇格蘭威士忌,那我就喝蘇格蘭威士忌。
記 者:你提到了經濟自由。作家需要經濟自由嗎?
福克納:不,作家并不需要經濟自由,他所需要的只是一支鉛筆和一些紙。我從未聽說過由于接受了慷慨饋贈的金錢而寫出佳作這種事兒。好的作家從不申請基金,他忙于寫作,無暇顧及。如果他不是一流作家,那他就說他沒有時間或經濟自由,以此來自欺欺人。
好的藝術可以來自小偷、私酒販子或者馬夫。僅是發(fā)現(xiàn)他們能夠承受多少艱辛和貧困,就實在令人們懼怕。人們怕發(fā)現(xiàn)他們是多么頑固。什么也不能毀滅好的作家,唯一能改變好的作家的事情就是死亡。好的作家沒有時間為成功或者發(fā)財操心。成功是陰性的,像女人一樣,你要是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她就會蔑視你,因而對待她的方式就是讓她看看你的手背,這時也許她會巴結你。
記 者:寫電影腳本會傷害你本人的寫作嗎?
福克納:如果一個人是位一流作家,那就什么也不能傷害他的寫作,如果一個人并不是位一流作家,那就什么也幫不了他多少忙。如果他不是一流作家,那么這個問題就并不相關,因為他已為了一個游泳池而出賣了靈魂。
記 者:作家寫電影腳本時作出妥協(xié)嗎?
福克納:永遠作出妥協(xié),因為電影就其性質而言是種合作,而任何合作都是妥協(xié),因為這正是妥協(xié)一詞的含義——給予和獲取。
記 者:你最喜歡合作的是哪些演員?
福克納:我合作得最好的是漢弗萊·鮑加。我與他在《有與無》以及《沉睡》中合作過。
記 者:你還打算寫電影腳本嗎?
福克納:是的,我打算改編喬治·奧威爾的《1984年》。我已經構思了一種結尾,它會證明我一再說明的那種論點:人是不可毀滅的,因為他擁有簡單的自由意志。
記 者:在寫電影腳本時,你是怎樣得到最佳效果的?
福克納:我覺得最好的我本人的電影腳本是這樣寫出的,就在拍攝之前,演員和作家把腳本扔到一邊,在實際排練中把場景創(chuàng)作出來。如果我并未認真對待腳本寫作,或者覺得我能夠認真對待腳本寫作,而且也是純粹老老實實對待電影和我本人的話,那我就不會作出嘗試。但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名好的腳本作家,因而這項工作對我來說永遠也不會具有我本人的媒介所具有的那種緊迫性。
記 者:你說作家在寫電影腳本時必須妥協(xié)。那么寫他本人的作品呢?他是否對他的讀者負有責任?
福克納:他的責任就是盡其所能把作品寫好;在此之后他所剩下的不管什么責任,他都可以用他所喜歡的任何方式把它償付掉。我本人是太忙了,無暇顧及公眾。我沒有時間去納悶誰在讀我的作品。我不在乎約翰·多伊對我的或任何他人的作品持何見解。我本人的見解就是必須遵循的標準,這就是當我讀《圣·安東的誘惑》或者《舊約》時,作品使我按照我的方式進行感覺。它們使我感覺良好,注視著一只鳥也使我感覺良好……你知道,如果我能得以轉生,那我就想當一只禿鷹返回人世。什么東西也不恨他、嫉妒他、要他或者需要他。他從不傷腦筋也不處于危險之中,而且他什么都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