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送別與魯迅的詩
在北京冬奧會的閉幕式上,折柳寄情是令人難忘的一幕。伴隨著《送別》那動情的音樂,一群姑娘手捧隨風搖曳的發(fā)光柳枝,漫天柳絮飛舞。詩情畫意的場景,使人沉醉不已。
折柳送別是中國古老的民間習俗,折一段柳條,送與離別之人。別看這一儀式簡單樸素,但它有著豐富的文化底蘊。首先,“柳”與“留”同音,表達挽留、留戀之意;二是柳樹生命力極強,“無心插柳柳成蔭”,祝福離人能像柳樹一樣適應新的環(huán)境,健康生活。因此柳在我國文化中,蘊含著濃濃的離別之情。
早在春秋時代,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就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詩句。前兩句描述戰(zhàn)士出征離別之際,路邊楊柳輕輕搖曳,似訴依依不舍之情。柳枝體態(tài)優(yōu)美,細瘦綿長,又有絆住游人之意,被人視為吉祥之物。唐人羅隱的詩《柳》有“自家飛絮猶無定,爭解垂絲絆路人”兩句,為離別平添了浪漫的詩意。
折柳送別的習俗,在古代文人中特別盛行,許多詩人為我們留下了膾炙人口的折柳詩詞。大詩人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中有“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從曲中聞到了折柳之聲,怎能不引起對故鄉(xiāng)和故人的思念呢?他的另一首五言詩中更進一步:“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為了不使人們有折柳送別之苦,春風都不忍讓柳條返青了。白居易的《青門柳》中有“青青一樹傷心色,曾入幾人離恨中。為近都門多送別,長條折盡減春風”,因為送別的人多,將柳條都折盡了,致使春風也弱了。離別之情、之景如此和諧地融為一體。還有李賀的《致酒行》:“主父西游困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白詩是送別,李詩是盼歸,雖處境各異,但心情相同,都把門前柳折盡了。而隋朝的《送別歌》是“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不但柳條折盡了,柳絮也飛盡了,更增加了一層愁緒。
古往今來,我認為離別詩寫得最好的,魯迅也算一個。魯迅先生一生寫舊體詩不多,只有幾十首,其中就有兩首離別詩。一首是他送日本友人歸國的《送增田涉君歸國》:“扶桑正是秋光好,楓葉如丹照嫰寒。卻折垂楊送歸客,心隨東棹憶華年。”垂楊即垂柳。詩的前兩句是寫景,畫出了日本的秋景之美。后兩句是敘情,我將隨著友人東去之船,重溫我在日本留學時的青春年華。還有《別諸弟三首》之第二首:“還家未久又離家,日暮新愁分外加。夾道萬株楊柳樹,望中都化斷腸花。”看看,魯迅把路邊的萬棵柳樹,都化作了離別的斷腸花,這比折盡一兩棵柳樹還強了一萬倍。這種夸張,沒有人會懷疑作者的真情實感。自古以來,擅寫離別詩的高手,哪一個不夸張呢?南唐李后主的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位被俘國君李煜用一江春水比喻自己的亡國愁恨,夠夸張,但是真情。北宋詞人賀鑄的《青玉案》結尾“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既是寫景,更是言情,一連用了三種景物比喻愁緒:梅黃時節(jié)煙雨、滿城柳花飛絮、一川綠柳如煙,比喻愁緒之多真是達到了極致。由于這段經(jīng)典名句,他還贏得了一個“賀梅子”的美稱。魯迅的離別詩,并沒有停留在把萬株楊柳比作愁緒之多的層面上,而是突然話鋒一轉,把楊柳都化作了有感情、有溫度、有生命的斷腸花。這是自古以來離別詩中的絕唱,也讓我們看到了魯迅俠骨柔腸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