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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22年第2期|袁敏:荒野之戀(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2年第2期 | 袁敏  2022年03月30日08:46

    推薦語

    作者在采寫知青專欄“興隆公社”作品過程中,感受到那一代知青的青春芳華,處處勃發(fā)出年輕生命的燦爛,但燦爛中應(yīng)該最有華彩的愛情,卻仿佛是一顆人人都繞道而行的地雷,即便不經(jīng)意中偶爾觸及,大多也會匆匆閃開。由此,強烈激發(fā)了作者的探究之心。這篇《荒野之戀》里,敘說了那個年代的幾段知青愛情,或帶疾而終,或堅守不渝,或蘭因絮果,萬般復(fù)雜況味,盡在筆底。在今天看來,那時的愛情就像收藏的文物。可是,為什么文物金貴呢——因為即便破損失澤,卻蘊藏著時代和歷史的真相。

    荒野之戀

    □ 袁 敏

    2018年,我在《收獲》雜志推出了知青專欄“興隆公社”,前后共發(fā)表了七篇文章,引起了廣大知青的關(guān)注。

    兩年過去,突然有一天,一位興隆公社的老知青問我:你為什么不寫寫我們知青的愛情?

    我說,我很想寫,你們愿意說嗎?

    他沉默了。

    后來,又有一位知青對我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件事可以讓人為之去死!一是信仰,二是愛情。

    可當(dāng)我問他,能對我說說你們那個年代的愛情嗎?

    他半晌無語,最后擺了擺手,悵然道:還是不說了吧。

    還有一位知青,已經(jīng)答應(yīng)接受我的采訪了,可臨近約定采訪的日子,她卻發(fā)來短信:我現(xiàn)在生活挺平靜的,不想再回憶陳年舊事了。

    在我采寫“興隆公社”的過程中,那一代知青的青春芳華,處處勃發(fā)出年輕生命的燦爛,但燦爛中應(yīng)該最有華彩的愛情,卻仿佛是一顆人人都會繞道而行的地雷,即便不經(jīng)意中偶爾觸及,大多也會匆匆閃開。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更愿意轟轟烈烈地談情說愛,相比而言,那個年代的愛情,或許更像深海潛流,水面上很難有波瀾漣漪,更少見浪花洶涌,也許內(nèi)心愛得死去活來,彼此卻連手都沒有拉過一下。

    今天看來,這樣的愛情就像出土文物。

    可是,為什么文物金貴呢?

    即便百孔千瘡,依然不失舊時的模樣!

    我想尋找那個年代的愛情。

    “船長”是我私自給他定的稱謂,因為我覺得,他的真名,暗喻了一艘在大海上航行的輪船,他的形象,也有那種穿著白制服,戴著大蓋帽,拿著望遠鏡,威武地指揮船只在海上乘風(fēng)破浪的氣度。

    當(dāng)年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女孩子給他寫信時,明明白白地說:你是我的船長。

    據(jù)說后來女孩每次給他寫信,抬頭都是:我的船長。

    女孩還自己寫詞、自己譜曲,作了一首歌,歌名就叫《我的船長》。

    當(dāng)然,誰也沒有真正聽到過這首歌,但歌名《我的船長》卻不脛而走。

    在興隆公社插隊時,有知青猜測,船長心中或許有一個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因為船長每次收到的信,信封上從來沒有地址落款,只有兩個字:內(nèi)詳,而這兩個字,總能引人遐想。

    知青們知道我想尋找那個年代的愛情,不約而同地都說到了船長和女孩的故事。

    那時候,興隆知青們最盼望見到的人,就是公社郵遞員陳志安。

    小伙子總是斜挎一個洗得顏色發(fā)白的帆布書包,里面裝滿了報紙和書信,騎著一輛二十八寸老掉鏈子的破自行車,穿行顛簸在鄉(xiāng)間地頭、泥濘田埂。郵件多時,陳志安會開心地哼著東北小調(diào),老遠就舉著信,向知青們揮手。他只要腳一踮地,車一撂,知青們就會蜂擁而上,搶他手中的信,翻看他的書包。那一刻,知青們都能深刻體悟到漢語的準(zhǔn)確和偉大,“信使”,那不就是送信的天使么?

    一位知青告訴我,船長等信的急迫是最溢于言表的,但他顯然不是在等家里的來信,而是在等一個女孩的來信,那種等,眼神是絕對不一樣的。

    為了逗他,這位知青常常悄悄扣下船長的信,那些信都很厚,讓人心生妒忌。但這位知青又見不得船長沒收到信時那種失望的樣子,只要他稍稍露出一絲沮喪,這位知青立馬就忍不住把厚厚的信趕緊交給他。

    當(dāng)我向船長問起這件事情的時候,船長說他一點兒都不知道有知青開玩笑扣他信這個事。雖然他不否認(rèn)和那個女孩子通信的事兒,但他又說,他等陳志安,主要是因為自己下鄉(xiāng)后一直訂了俄文版的《新華社電訊》,那個年代,報紙上除了革命大批判的內(nèi)容和各種政治口號以外,已經(jīng)沒有什么有價值的內(nèi)容可看,而《新華社電訊》,多多少少還有一些真實的新聞,而在那個地老天荒的窮鄉(xiāng)僻壤,知青們?nèi)匀黄惹械叵M私馔饷娴男蝿荨?/p>

    船長在學(xué)校時就早早地開始研讀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他和幾個同學(xué)成立了一個毛澤東思想研究小組,常常在一起談?wù)搰掖笫拢接戱R列毛的哲學(xué)思想。可船長今天說起這些,卻仿佛特別輕描淡寫:我們其實就是閑扯淡,因為停課鬧革命,在家里無事可干,又正處在愛折騰的年齡,不就得整點事兒嗎?所謂研究馬列,無非是為了找一個可以到學(xué)校里互相串聯(lián)搞活動的理由罷了。

    那女孩并不是研究小組成員,她還是個初中生,比船長要低好幾級。船長他們活動時,女孩常常會來,碰上研究小組討論一些馬列哲學(xué)問題時,女孩也會大膽地發(fā)表自己的看法。雖然她年紀(jì)小,又是女生,但發(fā)言總有自己的獨立見解,讓這些高年級的大哥哥們也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船長更是覺得這女孩不同尋常,看得出讀書不少。

    女孩和船長的通信,就是從船長去了北大荒以后開始的。

    兩人彼此的通信寫得都很長,小格子紙,字寫得綠豆般大,每封信起碼三四張紙,算起來怎么也得有幾千字吧?船長說他很想不通,現(xiàn)在的孩子為什么特別害怕寫作文,他們那時候?qū)懶牛拖褡魑母呤謱懛段乃频模幸环N潛藏的表現(xiàn)欲,尤其是想到遠方有一個人正等著看你的信,你得出色表現(xiàn),你得文采飛揚,這種被人期待的感覺很美妙,讓你更是忍不住大筆一揮,洋洋灑灑,開心無比,樂此不疲。

    船長特別強調(diào):我們那時候的通信是完全可以公開的,根本不涉及生活和情愛,只談馬列、國家大事、世界形勢、革命理想。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那根本不是情書,而對我們來說,卻是處于壓抑和迷茫中的年輕人,一種相互間的探討和傾吐吧!

    這樣的通信持續(xù)了多久?何時開始?何時結(jié)束?因何原因無疾而終?這一切,船長說,他確實想不起來了,在心中留下印痕的,唯有寫信、等信時,那種靜靜流淌的美好。

    我問船長:這樣的美好,彼此為什么沒有向前走呢?今天回想起來,心中有遺憾嗎?

    船長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要說遺憾,我插隊時的第一個遺憾,其實是另外一個女孩。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也是那個女孩。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我的初戀,但我很清楚,自己心里曾經(jīng)是有過她的,我傷她傷得太狠了!嗨,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當(dāng)時還是太年輕了!

    船長說的那個女孩叫晨曦。

    我對晨曦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熟悉。她是我姐姐高中時的同班同學(xué),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至今都記得我姐姐最要好的幾個女同學(xué)的名字:晨曦、結(jié)棍、阿三、水娟、小蘭。那時候,我家住在菩提寺路,晨曦家住在長生路,這是兩條十字交叉的小馬路,相隔不過五六分鐘一炮仗的距離。

    晨曦皮膚黝黑,呈現(xiàn)出發(fā)光的小麥色,眼睛又大又亮,眸子像上了清漆,照得出人影。她不僅能歌善舞,還會游泳、打長拳。在我們家門口的空地上打羽毛球,那扣球的身姿,就像電影《女籃五號》里的女主角林潔。

    每天清晨,晨曦都會早早地來我們家,每次來,都會一屁股坐在我們家天井中間的甬道臺階上,清脆響亮地喊一聲:燕兒,我來了!好幾次被我媽看見了,對她說,水門汀涼,女孩子容易落下病,別坐地上!她總是呵呵一笑說:阿姨,沒事的,我不怕涼!

    我姐姐從小體弱多病,有一段時間又患上了嚴(yán)重的過敏性鼻炎,每天都要去穿刺,效果卻并不明顯。跟著晨曦天天去游泳后,鼻炎不知不覺就好了。我姐姐這下來勁了,又跟著晨曦學(xué)長拳、打羽毛球,再后來,結(jié)棍、阿三、水娟、小蘭都加入進來,我家寬闊的后曬臺和門口那片空地,成了她們的運動場。

    下鄉(xiāng)那會兒,晨曦的爸爸已經(jīng)解放,并被結(jié)合到下面地區(qū)的革委會領(lǐng)導(dǎo)班子里去了。父親被三結(jié)合,晨曦的家庭成分自然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募t五類,她也順理成章地加入了首批赴黑龍江一線邊境同江的知青隊伍。

    1969年3月6日,晨曦登上了北去的列車,比因為父母有各種政治問題,于3月9日赴二線富錦的1018名知青,提前了三天。

    自此,晨曦和我姐姐一拍兩散。

    半個世紀(jì)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雖然后來也斷斷續(xù)續(xù)聽我姐姐說起過她的一些事情,但人已遠去,那些有關(guān)她的事兒,也就風(fēng)吹過耳,不往心里去了。

    直到今天船長提到晨曦,如煙往事才像潮水一樣撲面而來。

    我決定采訪晨曦。問姐姐要了晨曦的電話號碼,電話接通報上自己姓名時,話筒里立馬響起了晨曦清脆爽朗的笑聲,五十年的歲月仿佛沒有留下任何距離,就像斷了片的電視連續(xù)劇,彼此一開口,一切還是年少時的感覺。

    我們約定了去她家采訪。

    已經(jīng)做了外婆的晨曦,很熱情地將我迎進門。

    客廳幾乎全被她外孫女的活動圍欄占滿了,幾乎沒有可以落座的地方。

    晨曦把我引到?jīng)雠_上,搬出兩把小藤椅和一張?zhí)俨鑾祝萆蟽杀琛?/p>

    午后的斜陽照射在涼臺上,一道金輝正好罩住了她的全身,讓她的面龐呈現(xiàn)出柔和的光影。

    因為來之前,我已經(jīng)和晨曦在電話中大致說了我想采訪的內(nèi)容,所以一落座,她就拿出了一本紅塑料皮封面的日記本和一封信,對我說:這是他寫給我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其實就是唯一的一封信,但這封信卻纏繞了我大半輩子。

    這個他,自然就是船長了。

    晨曦說,這就是我們那個年代的情書,你可以看,那個年代的情書是完全可以公開的。

    晨曦的話和船長的話如出一轍。

    我小心翼翼地從那個小小的、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脆的信封里抽出半個世紀(jì)前的信箋,一共三張紙,上面的字龍飛鳳舞,很漂亮。

    信的內(nèi)容,幾乎全是那個年代典型的革命語言:

    ××:

    我們生活在偉大的毛澤東時代,應(yīng)該有一個嶄新的世界觀。

    鄙視舒適,渴望艱苦,向往著戰(zhàn)斗沸騰的生活,這樣才無愧于后代的先人,先人的后代。

    人,應(yīng)當(dāng)怎樣生?路,應(yīng)當(dāng)怎樣行?毛主席生氣勃勃的青年時代,為我們樹立了光輝的典范。

    主席當(dāng)年彪炳顯赫的雄文,風(fēng)塵仆仆、憂國憂民的身影,永遠激勵著我們前進。

    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我雖然摔了許多跟頭,但我收獲的比許多人要多得多。在北京京西賓館的時候,一位中央首長對我們語重心長地說:你們犯了錯誤,但會更快地成長起來。

    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毅力,而是寬泛的智慧,所以需要學(xué)習(xí),努力地學(xué)習(xí),因為不學(xué)無術(shù)在任何時候?qū)θ魏稳硕紵o所幫助。

    ……

    拋開一切小資產(chǎn)階級的情調(diào),努力地學(xué)習(xí)、頑強地學(xué)習(xí),我認(rèn)為在去黑龍江之前,這就是我們的主要任務(wù)。到了黑龍江,那就是翻一個個兒,努力地向貧下中農(nóng)學(xué)習(xí),努力地學(xué)習(xí)實際的東西,如果這樣,我們就會走在別人的前面,比別人更成熟一些。

    如果你踏踏實實學(xué)習(xí)一個月,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社會面前是多么渺小啊,在知識的宮殿門口,你又多么像一個乞丐,我的感覺就是如此。

    我們是十九、二十的青年,正是青春時期,所謂的黃金時代,不可浪費一分鐘,不能總唱“明日歌”!

    ……

    我希望你接到信就能立即行動起來。

    今天早上我見到你,怕你急,所以修信一封,這“修”字不妥,因為這是我姐姐弟弟不在時,草草寫成的。

    星期六早上我較早地到學(xué)校,2月1日,是取照相的日子。

    信的通篇文字,沒有一絲可以讓你咂摸出情感的痕跡,甚至看不出這是寫給一個春心萌動的女孩子的信,只有信的末尾處“這是我姐姐弟弟不在時,草草寫成的”這句話,略略透露出一個男生在給一個女生寫信時,想避開旁人的緊張。

    我問晨曦,是他給你先寫第一封信的嗎?

    晨曦?fù)u搖頭,說:不,是我先給他寫第一封信的,這是他回我的信。這樣一封其實什么也沒有說的信,我卻珍藏了五十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的。

    他是我們班的班長,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但我最初注意到他,不是在課堂里,而是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幾乎所有課間休息或者放學(xué)后的時間,都可以看到他在操場上踢足球,穿一身白色的運動服,兩腿頎長,總在奔跑,陽光四溢!

    你知道,我也喜歡運動,但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我從來沒有展現(xiàn)過自己的身姿,那好像只是男生們的舞臺,女生大多是看客,而我是看客中追逐那個白色身影的人。

    那時候,男女生的界限分得很清,我們雖是同班同學(xué),卻幾乎沒有說過話。

    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開始后,同學(xué)們整天都在議論自己的去向,是遠赴邊疆,還是就近在浙江農(nóng)村插隊,是許多人糾結(jié)的問題。我是下決心要遠離父母、奔赴一線邊境的。父親那時雖然已經(jīng)被解放,當(dāng)了地區(qū)革委會主任,但這并庇護不了母親。母親依然被造反派稱為“中國的赫魯曉娃”,臂膀上戴的白布黑字“頑固不化的走資派”袖章也不準(zhǔn)拿掉,三天兩頭被掛牌批斗,游街游到家門口。我不能理解,“中國的赫魯曉娃”的丈夫怎么能被革命造反派三結(jié)合?我也想不明白,父親怎么會丟下一家老小,只身離開杭州,到下面一個地區(qū)去當(dāng)什么破主任!我只知道,自己若能去一線邊境,家庭成分就洗白了,就能徹底擺脫母親帶給我的陰影。

    可我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女孩子要遠赴他鄉(xiāng),心里還是發(fā)虛沒底,我很想尋找一個可以給我力量的強壯肩膀。

    我想到了那個陽光健碩的白色身影。

    那時候?qū)W校早就不上課了,我們也不是每天去學(xué)校。我想見他,便鼓起勇氣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寫的什么,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反正東拉西扯的,是一個女孩子羞澀的試探吧。信末我也不敢署名,就寫了一個很潦草的俄語名字,我想,萬一這信被別人看見,也不一定知道是誰寫的。我們班的外語課是學(xué)俄語的,他一定會明白這是我的名字。

    信寄出以后,我心里就像藏了一頭不安的小鹿,總在蹦跳,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猜出我信中的意思,能不能明白我的心意。

    幾天后,我在家門口的長生路上碰到他,他看了我一眼,什么話都沒說,就和我擦肩而過。

    我望著他的背影,幽怨地想,他根本就不喜歡我。

    沒想到,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他的來信,就是我給你看的這封信。你也看到了,信中全在講革命大道理,通篇說的都是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再學(xué)習(xí)!但信末尾處的兩句話,還是讓我心里動了一下。一句是:“這是我姐姐弟弟不在時,草草寫成的”,他要避開姐姐、弟弟,這說明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之間的秘密;另一句在我看來,顯然就包含約會的意思了:“星期六早上我較早地到學(xué)校,2月1日,是取照相的日子”,時間、地點都有了。

    我們學(xué)校杭一中就是現(xiàn)在的杭高,它的前身是清光緒年間的“養(yǎng)正書塾”和1906年創(chuàng)辦的“浙江官立兩級師范學(xué)堂”,雖然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卻有著闊綽的花園和漂亮的建筑。那一天,我早早就到了學(xué)校,偌大的校園里處處有高大的樹蔭遮蔽,也有帶亭子的僻靜幽秘處,但那時我卻不懂得,約會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

    我徑直去了教室,那是每個同學(xué)到校后首先會去的地方。

    他已經(jīng)在教室了,七八個男生在一起高談闊論。他依舊穿著那一身明亮的白色運動服,在一堆男生中間俊朗得耀眼。

    我走進教室時,那群男生誰也沒有看我一眼,但我注意到他眼角的余光越過一排排課桌椅落到我的身上,我們觸電般地對視了一下,又迅速地各自把目光閃開。但僅僅這短暫的遠遠的一瞥,我感覺就有了一種心靈的碰撞。

    什么也不用說,我們就飛快地完成了隔空相望的約會,我心里很踏實地轉(zhuǎn)身離開教室,接下來的日子里,內(nèi)心便充滿了陽光。

    我出發(fā)去同江的前幾天,他突然來我們家,送給我一本紅塑料封皮的袖珍版毛選四卷,紙張很薄很輕的那種。那時,一套毛選四卷本又大又沉,這種又輕又薄的四卷合訂袖珍本,是人人都羨慕并特別想擁有的,很難搞到。這樣珍貴的禮物,足以讓我相信,他心里有我。他還送了我另外兩本書,一本《國家與革命》,一本《資本論》,兩本書的扉頁上都寫著他爸爸的名字,看來他是把他爸爸的書偷出來送我了。

    他走了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書里還夾著一張一寸黑白小照,照片上,他剪著小平頭,穿著運動衫,就是我喜歡的樣子。

    我知道他的父母都在隔離審查,雖然還未定性,但沒有被解放的干部,子女頭上的那頂黑幫帽子就一直高懸在那里,隨時都可能落下來的。所以,他不能去一線邊境。

    我知道,我們同學(xué)中有人為了愛情,放棄去一線邊境的機會,跟著心愛的人去二線的,但我沒有。雖然我很想和他在一起,但我更向往奔赴邊疆保家衛(wèi)國。我聽說去一線的知青是發(fā)槍的,這就意味著有機會上戰(zhàn)場和蘇修敵人真槍實彈地干,我不愿意放棄這樣的機會!我相信他也不屑于卿卿我我、兒女情長,他一定希望我勇敢地投身于沸騰的戰(zhàn)斗生活!

    當(dāng)時我萬萬沒有想到,我這一走,和他就是山高水長,像一顆不知何時滑落的遙遠的星辰,彼此再也沒有相交的機會。

    他比我只晚了三天奔赴東北,去的富錦縣雖然屬于二線,其實和一線的同江也就相隔一百多里地。但我們不知道彼此確切的地址,也從未想過要打聽對方的情況,分離了三個多月,我沒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他也沒有給我來過一封信。開始時我總往革命方面想,覺得有理想有抱負(fù)的革命青年就應(yīng)該這樣。他送我的照片和寫給我的那封信,我一直放在貼身的衣服口袋里,勞動累了,坐在地頭休息時,我就會拿出信和照片,一個人悄悄地看上一陣。后來被同村插隊的知青發(fā)現(xiàn)了,搶著要看他的照片和信,我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心中的秘密,就把照片和信收了起來,再也不看了。

    可是時間一長,我還是受不了,那種想一個人的滋味兒,讓你心里揪得發(fā)慌。

    這時,正好你姐姐從富錦到同江來看我,我忍不住向她吐露了自己的苦悶。你姐說,想他就去看他,告訴他,別憋在心里。

    我下決心隨你姐一起從同江返回富錦。

    我們徒步走了一百多里,路很難走,泥濘的田間小道土很黏,鞋底上粘的泥,比鞋子本身還重,到后來兩只腳像兩個大泥坨子,重得腿都抬不起來。

    走不動時,我們就扒人家兵團的車,一路上和人套近乎、說好話,送人毛主席像章,能搭一段算一段,實在搭不了了,就跳下車?yán)^續(xù)走。有一段路,我們走到人家的苞米地里去了,幾個老鄉(xiāng)正在點火燒苞米稈,煙熏火燎的,我們想抄近路,硬著頭皮穿過去,結(jié)果被煙火熏得暈過去,差點走不出來。

    好不容易走到富錦興隆公社的地界兒,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我突然害怕去見他。三個月的時間距離,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將近一百天的空白,可以發(fā)生很多事,也可以改變很多事。況且,我們之間本來就什么也沒有說過,我沒有表達過什么,他也沒有承諾過什么,見到他,我能說什么呢?我既沒有任何理由對這段空白抱怨,也沒有半點資格要求他對這段空白解釋。

    當(dāng)然,我們最后還是見面了。那次見面,總共不過幾分鐘,彼此的生分和客氣,就像我們是陌生人一樣。他很冷淡,從頭至尾就說了兩句話: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你要繼續(xù)努力。聽著就像老鄉(xiāng)家廣播匣子里的播音員在讀廣播稿。

    那一次的見面,就像站在雪地里,被一盆冷水,從頭頂上澆到腳底心,冰寒徹骨!

    多少年過去了,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也想不通,一個曾經(jīng)送我毛選四卷袖珍本和自己的黑白小照的有情有義的男生,為什么會突然間視我如同陌路?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告訴自己:忘掉他、忘掉他、忘掉他!

    有人說,時過境遷以后,一切都會釋然。而我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是從心底里長出來的愛情,時間過去再久,根須恐怕還是留在原來那個地方。

    從那次分別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但他的身影仍然會闖入我的夢中,就像我雖然離開東北多年,但在北大荒住過的茅草房和睡過的土炕,依然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一樣。

    我告訴晨曦,船長說,他們隊全是男生,不要一個女生,為什么?就是決心扎根邊疆,絕不談情說愛!他們認(rèn)為:愛情,那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腐朽思想,革命青年不能陷進這樣的泥坑里去。船長也說到了那次幾分鐘的見面,他說自己這輩子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唯獨對不起她。

    晨曦默默地聽著,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眼眶漸漸濕潤,水汽像霧靄一樣涌了上來。

    我相信,那已經(jīng)無關(guān)愛情,或許,只是為一段逝去的青春感傷?

    相比船長和晨曦虛無縹緲的愛情,阿龍的愛情顯然更實在、更接地氣,就像北大荒草甸子里遍地都是的菇娘(一種東北常見的野果子,俗稱“燈籠果”),咬一口,酸酸甜甜的汁水就流到嘴里去了。

    嚴(yán)格說來,阿龍其實并不是興隆知青,但他插隊所在的那個屯子,居然也叫“長發(fā)崗”,和興隆公社的“長發(fā)崗”同名,這引起了我的注意。后來他告訴我,當(dāng)年,就是他所在的長發(fā)崗的幾戶農(nóng)民搬遷到興隆崗,把“長發(fā)崗”的名字也帶過去了。

    不過,我之所以和他認(rèn)識,并決定追蹤采訪他,起因倒不是聽他講述自己的愛情,還是因為那份“知青檔案”。

    我復(fù)印的那份興隆公社《杭州知青登記表》,早已經(jīng)成為我采訪興隆知青的路線圖,或者說活字典。采訪每一個知青前,我都會到這份表格中去尋找被采訪人的名字,查閱他或者她的年齡、學(xué)校、年級、家庭出身、父母有何政治問題等等,有限的信息中,卻幾乎可以讀出當(dāng)事人的半部家史和前世今生。

    開始時我并沒有注意到,這份留存至今的珍貴知青檔案的表格邊沿旁,還有十幾處文字和數(shù)字的筆跡,后來查閱次數(shù)多了,這些筆跡時不時會跳出來,在我眼前晃悠。漸漸地,我的目光會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這些筆跡上,心想,這些筆跡是誰留下的?它們記錄了什么信息?包含了什么內(nèi)容?這些筆跡的顏色,比表格正文明顯要淡,感覺上像是鉛筆的印記,書寫者是不是有意想保留什么標(biāo)識?

    這一連串的問號跳出來后,我便有意識地仔細(xì)翻看每一張表格,發(fā)現(xiàn)這些筆跡有一個共同點,前面是數(shù)字,后面是文字。認(rèn)真琢磨后,我猜測,這份檔案在多年后已經(jīng)成為了當(dāng)年赴北大荒插隊的杭州青年證明自己知青身份的唯一材料,這份表格邊沿上記錄的筆跡,應(yīng)該是某個人給知青們開具證明時做的備忘,數(shù)字記下了年、月、日,文字雖然都只有一兩個字,或兩三個字,包括:本人、代、代辦、代開、寄出、又寄出等等,這些則記錄了辦理人辦理證明時的具體狀況。顯然,這位辦理者是個有心人,他的寥寥幾筆的記錄,多年后卻給我這位尋訪者提供了可能更深入了解興隆知青的諸多線索。

    我希望能夠找到這位記錄者。

    再次仔細(xì)翻看這些記錄筆跡,我發(fā)現(xiàn)了幾處像是和人名有關(guān)的地方:茹辦、解志輝代、陶乃實代,而在南林孤兒的那一頁表格邊沿旁,則有一個清晰的“龍”字。

    解志輝是誰?問了不少人,無人知曉;陶乃實是誰?開始也問不出結(jié)果,后來我再仔細(xì)看了“陶乃實代”的字跡旁邊,是興隆公社東升大隊一位女知青的名字,我想起自己赴北大荒采訪時,曾經(jīng)專門去了東升大隊,采訪過當(dāng)年和知青多有交往的陶乃強書記。這份檔案中錯誤的、以訛傳訛的地方還是不少的,這個“陶乃實”會不會就是當(dāng)年東升的書記“陶乃強”?而“陶乃實”則又是一個筆誤?

    我在東升采訪時曾經(jīng)和陶乃強書記互加了微信,于是,我便將這一頁檔案拍了照片,發(fā)給了陶書記,向他求證,他是否給這位女知青辦過證明。

    陶書記很快就給我發(fā)來語音,說他確實給這位女知青辦過證明,當(dāng)時她正被組織上考慮提干,需要證明她的知青身份。

    很顯然,這位經(jīng)辦人每一次看似不經(jīng)意留下的記錄,卻都留下了可以牽扯出背后故事的重要線索和依據(jù),我不由得對這位默默為知青們做著奉獻的人肅然起敬。

    多方打聽和幾經(jīng)證實后,我終于查找到了這位幕后奉獻者,并且了解到,數(shù)次出現(xiàn)的“茹”和“龍”,其實是一個人,他的真名叫茹耘龍,也是杭州知青,所不同的是,這位杭州知青因為娶了北大荒的農(nóng)村姑娘,這輩子就做了真正的東北人,一直沒有返回故鄉(xiāng)。

    最初我找到阿龍,是想進一步了解知青檔案的事情,我覺得一位杭州知青娶了北大荒農(nóng)村姑娘,這樣的婚姻,無外乎出于那個年代并不少見的無奈苦衷。沒想到幾番接觸下來,阿龍敞開心扉和我說了他和妻子老丫的故事,居然讓我看到了一段彼此真誠相愛的美好情感,讓我相信,地域、身份、家庭等等婚姻的籌碼,在愛情面前都不堪一擊。

    我是1952年生人,杭七中的六八屆初中生,下鄉(xiāng)時才一米五五,完全是個小孩,啥也不懂,暈暈乎乎就跟著知青大部隊去了北大荒。下鄉(xiāng)三年沒回家,在東北農(nóng)村吃著苞米大碴子發(fā)育的,個子躥到一米七八,長了二十三公分,在農(nóng)村時,偷雞摸狗都是我打頭。

    第一次回家探親,鄰居們都不認(rèn)識我了,說這是誰啊?所謂探親,其實也就是探望我的姑媽和大哥,因為我從小有爹媽就和沒爹媽一樣。我媽是地主家的小姐,很漂亮,我爸卻是漂泊在江南河流上的船老大。我媽后來離開我爸,嫁給一個姓王的干部去了上海,我爸也一跺腳離家出走。我十三歲那一年,母親突然從上海回來,摟著我睡了三天。我那時正是脫毛小公雞的年齡,不喜歡被幾乎和陌生人一樣的母親摟著睡覺,總是擰著脖子掙脫母親的懷抱。母親回上海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死的時候才四十九歲。我不知道這中間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你可以想象,我從小就是一個嚴(yán)重缺愛的孩子,當(dāng)愛莫名其妙地從天而降時,我只會抗拒和逃避。

    探親那一年,我已年滿二十歲,正是荷爾蒙勃發(fā)的年齡。回到老墻門里看望以前的發(fā)小,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和我一起玩兒的發(fā)小女孩,已經(jīng)和別人談上了對象,再回到北大橋附近的姑媽家,那里有一個鄰家女孩倒是對我有點兒意思,可她家里也沒有本事把我從北大荒弄回來。我在杭州住了半個多月,覺得自己好像已經(jīng)不屬于這里,也沒什么可留戀的,就又回了北大荒。這一次走,心情似乎和1969年出發(fā)下鄉(xiāng)的不一樣了,有一種浪跡天涯不再回頭的感覺。

    那時候,知青中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離開北大荒,當(dāng)兵的、上大學(xué)的、病退的、上調(diào)的。我沒爹沒媽,無人可靠,回城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死了心的我,眼光就不在知青身上轉(zhuǎn)了,農(nóng)村的丫頭里面也有水靈的。

    二丫是我們屯子里三隊隊長的侄女兒,十六七歲的女孩已經(jīng)出落得豐滿圓潤、有模有樣了。隊里對知青還是挺照顧的,怕我們干男人的重活吃不消、追不上,常常安排我們和婦女一起干活。我是在看青(守護未收割的糧食)時認(rèn)識二丫的。看青那活輕省,就是眼睛盯緊了莊稼地,不讓人到地里偷糧、掘豆、挖苞米。等打下來的糧食進場院后,就打更看糧,牽一條瘸馬或老牛,壓滾子碾磨。

    二丫長得有點黑,可在我眼里,這黑泛著一層亮晶晶的光!

    農(nóng)閑時節(jié),隊長又把我和二丫調(diào)到粉坊干活,就是把土豆做成粉條的作坊,粉坊旁邊就是豆腐坊。我干活不惜力,大公無私,不怕得罪人,很快就被大家推舉為“過秤的”。所謂“過秤的”,實際上就是把關(guān)的,是個得罪人的活。農(nóng)民把土豆、黃豆挑來換粉條、豆腐,過秤的人就得把好關(guān),眼睛一掃,就要能判斷一堆土豆里面有多少好的,多少孬的,小土豆刷掉,爛土豆挑出來,毫不留情。因我是外來的知青,沒有屯子里七大姑八大姨的裙帶關(guān)系,所以腰桿筆挺,不徇私情,老鄉(xiāng)們也不會有什么怨言。

    沒過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只要我過秤時,二丫就在旁邊黏來繞去,一會兒用眼神提醒我,這袋土豆有雜質(zhì),一會兒又用手勢暗示我,那袋黃豆浸水了。一來二去,我倆眉來眼去的,那目光里漸漸地就有了不一樣的內(nèi)容。

    再后來,我開始上手學(xué)做粉條。四四方方的木槽子,七八十公分高,把土豆洗凈了,用笊籬撈出來,放到大木槽里,用鍘刀把土豆鍘碎,再用鐵鍬鏟到石磨里,用一匹瞎馬拉磨,瞎馬聽話,順著石磨轉(zhuǎn)圈,拉三天磨,才能漏一次粉,磨出的的土豆?jié){汁是紅褐色的,倒在水缸里,自然沉淀。兩三天以后,土豆淀粉形成,再用馬勺子把淀粉舀出來,拿干凈的布包了,兩頭用木夾子夾緊控干水,一個白白的大粉坨子就出來了,天氣好,曬兩個日頭,再把吸收了陽光半干的大粉坨子放到大鐵鍋里,掰碎,用手搓成粉面,一鍋粉面大約一百斤,從中抽出十斤左右加水調(diào)芡,細(xì)細(xì)的,黏黏的,再倒回大鍋的粉面中,一般有四五個人圍著大鍋揉搓粉面,往往得揉搓幾個小時。這是我最喜歡干的活,大家一邊說笑一邊揉面,一只只手在面團里上下翻飛碰撞,你捏我一記,我打你一下。二丫的手最小也最靈活,她的手指細(xì)長,但每個指頭上的肉很厚,軟軟的,在綿軟的粉面團里像金色的小泥鰍一樣滑動跳躍。小月牙一般的指甲,又尖利又柔性地從我的手背上輕輕劃過,像一把把小鏟子鏟除著黏在我手上的粉面。鏟幾下,小鏟子又變成了小錘子,時不時在你的手腕旁敲一下。我想躲開,小錘子又變成了點穴棒,一摁一激靈,麻酥酥的,舒服極了。

    一開始,我還不好意思,怕別人覺得我想占二丫便宜,但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是二丫的手指有意無意一再追著我的手觸碰時,我的臉紅了,心熱了,膽子也大了,手指碰來繞去,我們倆就好上了。

    二丫的叔叔是生產(chǎn)隊長,粉坊里發(fā)生的芝麻綠豆屁大點事兒都有人報告給他,更甭說我和二丫相好的事兒了!二丫她叔立馬將我和二丫的事兒捅給了他哥,也就是二丫她爹。二丫她爹讓人捎話給我:杭州棒子想娶我閨女,沒有八百塊錢的彩禮,想都不要想!

    八百塊錢放到今天,那根本不是事兒,可是在那個年代,那就是天文數(shù)字。我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累死累活干下來,未必能分到一百塊錢現(xiàn)金,八百塊錢,打死我也拿不出來啊!我年輕氣盛,嘴邊也沒個把門的,惡狠狠地甩出話去:去他媽的!老子還就不信了,我人高馬大一個壯小伙子,在這旮旯還娶不上個媳婦?二丫我不要了還不行么?

    話雖這么說,心里還是憋得慌。跟我們一起干活的牛丫姑娘和我處得也不錯,她媽牛嬸還認(rèn)過我做她干兒子。我跑到牛嬸家向她吐苦水。牛嬸笑著說,三隊不行,咱換個隊不行嗎?一隊有人相中你了。

    我問:誰啊?

    牛嬸說:老丫呀!就是你們宣傳隊在《紅色娘子軍》里跳吳清華的那個。

    我想起來了,我們村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基本上都由知青組成,但隊里有個梳兩條大辮子的姑娘,卻是村子里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她跳過吳清華的一分鐘獨舞,那身條,小白楊似的。那次在隊里演出,我來了個男聲獨唱《呼倫貝爾大草原》,大辮子姑娘在下面使勁兒鼓掌,弄得我還有點不好意思呢!后來宣傳隊到縣城參加匯演,得了個二等獎,大家說拍一張集體照留念吧,因為她身材高,照相師安排她站到后排,當(dāng)時我們五個男知青站后排,她看了我一眼,很自然地就站在我旁邊。七個女生坐前排,就老丫一個姑娘大大方方站在我們男生中間,就挨在我的旁邊。那可是村子里的一朵花啊!多少小伙子惦記著她呢!她會看上我?

    牛嬸又拿出那張照片讓我看,說,老丫還讓我傳話給你,說何苦一棵樹上吊死,好姑娘多了去了,我家就不要彩禮。

    這下我還真被造愣了,覺得這根本不可能,那可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她要是排在第二,就沒有其他姑娘敢爭第一。

    這時,牛丫也回來了,接著她媽的話茬,搶過照片對我說:傻哥耶,沒想到吧?其實老丫早就對你有意思了。

    我紅著臉說:我咋就不知道呢?

    牛丫一撇嘴,說:第一,那時你心里只有二丫;第二,老丫是一隊的婦女隊長,你們接觸不多,不熟悉;第三,在宣傳隊時,老丫就向別的知青打聽你的身世,我訂婚后,她知道我在粉坊和你一起干活,更是三天兩頭來我家,磨磨唧唧問你的情況,了解你的脾氣。知道二丫家要彩禮,她說你真傻,他們家就不要彩禮。我說你這是想和他處對象嗎?她一點兒也不含糊,痛痛快快一句話:你給問問唄!

    牛嬸在一旁急了,插話說:臭小子哎!你可真有福氣,這可是咱們村里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姑娘,快給個明白話,要不要?

    還沒等我想清楚該怎么回答,心直口快的牛嬸又緊接著說:咱們東北有句老話,叫“鏟地不鏟邊瞎子,說媳婦不說老丫子”,因為老丫是家里最小的,一般都金貴,嬌生慣養(yǎng)。一隊的老丫她媽四十多歲才懷上她,自然更比別的孩子要嬌慣些,可這孩子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實誠,不矯情,也沒那些個彎彎繞,最主要的,他們家里人都不看重錢,而看重人品。你小子可得快點拿定主意嘍!

    我當(dāng)時只有連連點頭的份,腦子里完全是一盆漿糊。走出牛丫家門時,外面正下著雨,我走進雨中,一點知覺都沒有。回到知青點時,身上的衣服早被雨水淋得濕透了。知青點的胡哥看見我魂不守舍的樣子,問我:咋的啦?

    我就傻乎乎地說:你們一隊張青家的老丫看中我了,要和我處對象。

    這話一出口,只見炕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其他知青哥們忽的一下都坐起身來,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像我是天外來客。

    只見知青秦哥慢吞吞地開言道:小木頭,你逗我們玩哪!

    我說,誰逗你們啦?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們誰敢到老張家問問去!啊!誰去?

    大家伙兒一下子都不吱聲了,他們互相你看我,我看你,那神情,不說是吃不上葡萄說葡萄是酸的,起碼也是醋瓶子打翻,有點酸溜溜的意思。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二期)

    袁敏,作家、編審、出版人。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197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現(xiàn)已創(chuàng)作發(fā)表小說、散文、紀(jì)實文學(xué)等多體裁作品數(shù)百萬字。近年來,先后在《收獲》雜志推出非虛構(gòu)專欄《興隆公社》《燃燈者》等,引起廣泛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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