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詩人的起步——袁可嘉求學時期集外新詩考釋
袁可嘉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著名詩人、翻譯家和詩歌理論家,在介紹西方現(xiàn)代派理論方面亦頗有成就。但是關于他的史料整理工作卻相對滯后,1981年出版的《九葉集》收錄了袁可嘉1949年之前的12首詩,1988年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袁可嘉的《論新詩現(xiàn)代化》,該書為袁氏上世紀40年代后期以“新詩現(xiàn)代化”為綱領發(fā)表的一系列詩論文章的結集。此后直到199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才推出他的個人詩文集——《半個世紀的腳印——袁可嘉詩文選》,該書分詩選和文選兩部分,集中收錄了袁可嘉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的詩歌和詩論文章。2014年《斯人可嘉——袁可嘉先生紀念文集》出版,它收錄了海內外詩壇、學界關于袁可嘉的紀念、研究文章共65篇,被認為是“第一次較為系統(tǒng)地評價了袁可嘉的學術地位和貢獻,是研究袁可嘉的重要文獻資料”。有研究者指出《袁可嘉詩文選》一書“基本將其所有詩作收錄在內”,其實不然,僅筆者所見袁可嘉1949年以前發(fā)表的集外詩文就有近20篇。目前國內也沒有出現(xiàn)一本袁可嘉的專門傳記或年譜,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文學研究包括史料整理工作,本來就是“一種接力的事業(yè)”。因而筆者不揣淺薄,在這里先就新見袁可嘉求學時期(包括中學和大學)的集外新詩進行梳理和考釋,以期推動對袁可嘉和九葉詩派的相關研究,亦可看作是為袁可嘉百歲誕辰做一紀念。
一
1935年第6期《寧波中學生》刊有署名“袁可嘉”的詩歌《奉化江上一瞥》,未見于《袁可嘉詩文選》,也不見其他研究者提及。全詩照錄如下:
奉化江上一瞥
空中襲來一陣狂風,
渾濁的水開始動蕩,
一波未伏,一浪又起;
陽光映著,
起伏處發(fā)出閃閃的光亮。
張著紅黃色帆的漁船,
一艘艘逐浪而來;
水手們停止了劃槳搖櫓,
安靜地蹲在船尾吸煙,
——一剎那的麻醉,安慰!
夾岸叢樹中,
不見支鳥飛旋;
夕陽徐徐向西墜,
翹首更見裊裊婷婷的炊煙。
人張開兩臂,打了個呵欠,
輕輕的說:“一天又付諸流水。”
《寧波中學生》于1933年在寧波創(chuàng)刊,半年刊,由浙江省立寧波中學自治會出版部編輯發(fā)行。《寧波中學生》屬于中學校刊,是研究民國時期寧波中學和寧波中學生的重要刊物。該刊致力于共同探討學業(yè)上的問題和尋求光明道路,展現(xiàn)學生的理想抱負和對社會的態(tài)度,主要欄目有論說、文藝、記敘、詩歌、隨感、小品等。有學者曾指出:“民國時期的中學校刊尚未得到充分的整理與發(fā)掘,這些校刊對現(xiàn)代文學史的研究作用不容忽視。”《寧波中學生》顯然也在此列,其價值有待進一步發(fā)掘。
袁可嘉1921年出生于浙江省寧波市余姚縣,1935年到1937年夏,他在浙江省立第四中學(即寧波中學)初中部學習。袁可嘉曾在文章里這樣回憶彼時的生活:“這三年,我受到全面的德智體教育。我認真聽講,努力學習,年年獲得獎學金,使我的語文和英語打下了初步基礎;我參加校刊的編輯工作和學術辯論會,增長了實際工作能力;我參加童子軍活動和球類比賽,練出了一副結實的身體。我開始新詩習作也是在這個時期。”由此可知,寧波中學的三年學生生活對袁可嘉來說可謂是獲益匪淺,而這里提到的校刊應該就是《寧波中學生》,《奉化江上一瞥》也可以算是這一時期的“新詩習作”。值得注意的是,《奉化江上一瞥》是目前為止發(fā)現(xiàn)的袁可嘉最早公開發(fā)表的詩作,比此前學界認為的1941年7月在重慶《中央日報》刊登的第一首詩歌《死》整整提前了六年。袁可嘉發(fā)表此詩時才14歲,它的發(fā)現(xiàn)對于我們了解袁可嘉早期創(chuàng)作以及袁氏詩歌風格的形成與變化都有較為重要的意義。
《奉化江上一瞥》寫的是詩人傍晚時分在奉化江邊所看到的景象,整首詩渾然一體,描寫自然,意境優(yōu)美,讀后仍有余味。奉化江是寧波境內的一條主要河流,得名于流經(jīng)的奉化,至寧波三江口與姚江匯合成為甬江。夕陽西下時分,狂風逐浪,奉化江上波光粼粼,張著紅黃色帆的漁船快要接近岸邊;水手們經(jīng)過一天的勞作,開始蹲在船尾吸煙休憩;炊煙裊裊升起,人開始打呵欠,宣告了一天又要過去。少年袁可嘉站在奉化江邊,目睹了這樣的情景后,心生感慨,寫下了這首詩歌。袁可嘉的故鄉(xiāng)余姚北臨杭州灣,是個靠近大海的地方,他求學時待的寧波市也有多條河流經(jīng)過,于是帆船、出航、潮水等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袁可嘉的詩歌里,40年代后期發(fā)表的《漲潮》《出航》等都是如此,而這首《奉化江上一瞥》則是更早的代表。此外,詩歌里對水手們通過吸煙來獲得暫時的麻醉和安慰采取了一種理解和同情的態(tài)度,這也是袁可嘉詩歌關注底層和苦難的底色,40年代發(fā)表的《難民》《冬夜》《旅店》是這一底色的延伸。有意思的是,與成名后的現(xiàn)代派詩風不同,這首《奉化江上一瞥》還是秉持現(xiàn)實主義風格,在如實描寫現(xiàn)實場景的同時,融入古典詩的意象和境界。它顯示了詩人較好的寫作才能和天賦,代表著袁可嘉詩歌創(chuàng)作的起步。
二
袁可嘉于1941年秋天入讀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袁可嘉曾在自傳文章里這樣描述西南聯(lián)大之于他的意義:“西南聯(lián)大對我的影響是重要的,可以說基本上決定了我后來要走的道路。我有幸在這里遇見了許多好老師,沈從文、馮至和卞之琳等先生都對我有過許多幫助。”或許是出于沈從文的推薦,大學時期的袁可嘉在1943年下半年的重慶版《益世報》留下了4首詩。這4首詩似乎并未得到相關研究者的注意,4首詩全文如下:
詩三首
一、帆
天青,海藍,
我是一朵薄綢的帆
要駛向不凍的遠港;
東方有孤云解纜,
嗨,你想追縱我嗎?
二、夜行
設想自己踉蹌于沉睡的午夜底背脊
逐著盲者的七弦琴飄落、揚起、遠去……
我無意在眾人的夢上尋夢,
我只是急著要去叩擊那些失眠者的窗戶
(那些潛現(xiàn)于大我底寂寞
向遠方尖起耳朵的人們)
說:“窗外有星光如雨!”
三、語
我愛在深夜時分
偷窺人們底靈魂赤裸;
我凝視從無數(shù)鮮紅的舌尖
拋起紫色的焰,藍色的焰,黑色的焰……
囈語是靈燃的徹底火化
我潛在無邊的夢海里捕捉;
我,夜航的漁父,
撤開網(wǎng),撈起那太陽遮掩的人心底閃光。
死
如果生命是一支流泉
你便是擁抱百川的大海
我們都淙淙地歌唱
見了你,才發(fā)現(xiàn)自己底實在;
你敞開無底的黑色深淵
消融一切的歡樂和悲哀
慈祥地,以永恒的遺忘
化憎愛為一片殘灰;
憐憫我們愚蠢的勞頓
你賜給我們昏的安迷眠
秒針間裝著蒼天碧海
你卻放逐了最最□情的時間;
你底王國距離我們太遠
那兒從未捎來過無息
有時卻親近得像自己底影子
每秒鐘都伴隨我們呼吸;
你底來臨是如此的輕盈
連□□的泥土也覺不出你的腳步
當生命底晴雨臺掛出一枚否定符
像朵朵遠帆我們駛回你古老的船塢;
多少人向你咒詛,多少人見你嘆息
智慧者卻還你微笑的默默
你是生命歌譜的休止符
完成交響的全體于肅穆的沉默。
——十一月
袁可嘉曾自述詩歌風格存在一個轉變的過程:“1942年是很重要的一年,我的興趣從浪漫派文學轉向了現(xiàn)代派文學。……也是在1942年,我先后讀到卞之琳的《十年詩草》和馮至的《十四行集》,很受震動,驚喜地發(fā)現(xiàn)詩是可以有另外不同的寫法的。與此同時,我讀到美國意象派詩和艾略特、葉芝、奧登等人的作品,感覺這些詩比浪漫派要深沉含蓄些,更有現(xiàn)代味。當時校園內正刮著一股強勁的現(xiàn)代風,就這樣,我的興趣逐漸轉向現(xiàn)代主義了。”《詩三首》和《死》可以視作是袁可嘉詩歌風格過渡時期的產(chǎn)物,與五個多月前發(fā)表的歌頌抗戰(zhàn)的浪漫主義詩《我歌唱,在黎明金色的邊緣上》不同,這4首詩給人的感覺更接近現(xiàn)代詩。詩人時而“踉蹌于沉睡的午夜底背脊”,時而“潛在無邊的夢海里捕捉囈語”,撒開網(wǎng),撈起的卻是“那太陽遮掩的人心底閃光”;他更是與死亡進行親密的對話,對死亡進行具象的描述和深入的思考,稱頌死亡是“生命歌譜的休止符,完成交響的全體于肅穆的沉默”。我們比較容易就能從詩歌中發(fā)現(xiàn)卞之琳、馮至乃至西方現(xiàn)代派的影子,同時詩里也運用了一些古典詩詞的意象,這體現(xiàn)了袁可嘉詩歌創(chuàng)作資源的豐富性。需要指出的是,這4首詩是過渡階段的“練筆”之作,袁可嘉后來詩歌里的大跨度的比喻、矛盾對比的語言以及對象征和聯(lián)想的強調在這里沒有太多的顯現(xiàn)。這也可以理解,任何一位作家詩人的成熟都需要一個過程,而《詩三首》和《死》的發(fā)現(xiàn)恰好可以讓我們看到袁可嘉在追求詩歌成熟道路上所做的努力。
三
筆者還在1942年第1期《文學修養(yǎng)》里發(fā)現(xiàn)一則袁可嘉史料,頗有意思,照錄如下:
答袁可嘉君
(昆明西南聯(lián)大學生)
問:文學是否應服從政治?即文學是否應為政治斗爭之工具,抑自有其超然的獨立性?
答:總理說:政治是管理眾人的事,因此政治在現(xiàn)實生活中常起決定作用;文學是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手段,不能脫離現(xiàn)實生活而存在,亦即不能完全脫離政治而存在。現(xiàn)在我國主要政治任務是為民族爭取自由獨立而抗戰(zhàn),文學應為此特點服務,否則就無存在價值。文學既不能離開現(xiàn)實,那么所謂自有其超然獨立性的“純文藝”,實際上是沒有的。至于文學作為政治斗爭工具自然是可以的,就以抗戰(zhàn)的文藝作品來看,也就是三民主義與法西斯侵略主義斗爭在文藝上的表現(xiàn)。
問:中國新文學運動中以新詩成績最差,是什么緣故?
答:中國新文學運動中以新詩成績最差,其原因大概是這樣:(一)新詩人的主觀努力不夠,未產(chǎn)生出震撼人民靈魂的偉大詩篇。(二)一般人對于新詩不重視或不愛好,甚至不懂。抗戰(zhàn)以前即使第一流的文學雜志,都將新詩作為補白之用。(三)以為新詩易于寫作,粗制濫造之作太多。(四)新詩的理論(包括創(chuàng)作方法)體系未確定。
問:中國文學界缺乏嚴正的批評與一定的創(chuàng)作標準,是否事實?如是,將如何補救?
答:(一)中國文學界并不缺乏嚴正的批評,從初步的文學理論的闡明至典型論的確立這一發(fā)展過程可以作證;但有缺點,即批評家愛用或種尺度量衡作品。這缺點早已克服,嚴正的批評家已脫離觀照主義而走入作品里面,從而和作品共同呼吸了。(二)缺乏一般創(chuàng)作標準并非事實。
問:瑪耶科夫斯基誠是蘇聯(lián)的偉大詩人,但若把他的詩的形式及作法毫無選擇地移植到中國來,是否有困難處?
答:瑪耶科夫斯基的詩的形式及作法不能“毫無選擇地移植到中國來”,但對瑪氏的作品可以批判的研究,吸取其藝術的精華。
問:散文詩的要素是什么?要學它,有什么佳作可讀?
答:散文詩的要素,恐怕和詩的要素相差不遠吧,即(一)最精練明確的語言。(二)根植于現(xiàn)實生活中健康的思想。(三)飽滿的熾烈燃燒的情感。(四)與內容統(tǒng)一的旋律。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很可以一讀。
問:大學中之教授或同學對新詩大多取輕視態(tài)度,因此想學詩的人只好向校外尋求指導,這是什么緣故?如何才能糾正這種傾向?
答:大學生中之有些教授或同學對新詩大多取輕視態(tài)度,這是什么緣故呢?我想由于(一)他們凝固于某種陳舊的見解,例如他們說“的了嗎呢也算詩嗎?”,他們不理解新詩的新鮮貨品性及其進步性;(二)根本不愛好新詩;(三)粗制濫造的新詩作品使他們搖頭。怎樣才能糾正這種不良傾向呢?最主要的是謹嚴創(chuàng)作,寫出震撼民眾靈魂那種光輝的詩篇。倘有此杰作而仍然不能使他們改變輕視態(tài)度,那只好由他們去了。
《文學修養(yǎng)》創(chuàng)刊于1942年6月20日,刊物由青年寫作指導會編輯發(fā)行,會址在重慶臨華街四號。具體編者有鐘憲民、唐紹華和張梅林,老舍、盧前、姚蓬子、顧一樵、易君左、常任俠、王平陵、王進珊、王夢鷗等人負責改稿。到1942年10月20日之前,共出了5期,其中第4第5期為合刊,1943年1月15日出版第6期。后因經(jīng)費困難,停刊7個月,至1943年10月20日出版第2卷第1期“革新號”,開始擴大版面和篇幅。第2卷共出4期,1944年6月20日出完第4期后停刊。刊物的宗旨在于為文學青年開辟一片發(fā)表作品的園地,“給文藝青年以自我修養(yǎng)和發(fā)表作品”,進而“產(chǎn)生較多的優(yōu)良作品來充實抗建文藝”。
《文學修養(yǎng)》具有較高的文史價值。刊物的作者陣容頗為強大,老舍、茅盾、巴金、曹禺、葉圣陶、豐子愷等文學大家都在其列,此外還有常任俠、姚雪垠、孫伏園、田仲濟、以群、徐霞村、王平陵、繆崇群、蔡儀、梅林、王進珊等。雜志設有“文學問答”欄目,編者就文學青年的各種與文學相關的問題進行回應。其中《答袁可嘉君》是編輯收到當時還是西南聯(lián)大大一學生的袁可嘉來信后做出的回復,袁可嘉在信中就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嚴肅文學批評的缺失、散文詩文體、中國新詩的地位等問題提出疑問,通過這些問題可以讓我們了解彼時袁可嘉關注的問題和遇到的困惑。
這是一則此前較少有人關注的袁可嘉史料,從這則史料我們可以知道當時還是大一學生的袁可嘉對文學特別是新詩問題很是關注,他在學習散文詩的寫作方法,在思考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中國新文學運動中新詩成績最差的原因,以及馬雅可夫斯基詩歌形式作法在中國的“移植”問題。袁可嘉還將文學批評與創(chuàng)作的標準問題專門予以提出,這為他此后走上詩歌評論道路埋下了伏筆。在上世紀40年代后期,袁可嘉發(fā)表了以新詩現(xiàn)代化為總標題的一系列評論文章,這些文章在做了一定修改后于1988年結集為《論新詩現(xiàn)代化》一書,成為研究九葉詩派和中國新詩史的經(jīng)典文獻。而袁可嘉在詩人和翻譯家之外,又多了一個詩學理論家的身份。至于文中提到的“大學中之教授或同學對新詩大多取輕視態(tài)度,因此想學詩的人只好向校外尋求指導”,在袁可嘉遇到馮至、卞之琳和沈從文等名師后應該不再是問題。(原文刊2022年第1期《現(xiàn)代中文學刊》,注釋略,引用請參考原文。)
(作者簡介:曾祥金,男,江西吉安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西安交通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西安交通大學青年優(yōu)秀人才A類,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