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滕肖瀾談劇版《心居》:每個上海人都在尋心而居
“房產(chǎn)證一堆拿在手里,撲克牌似的。房子是真金白銀,跟它相比,銀行里那些存款就不值一提了。別人辛苦一世掙下的‘肉里分’,他買進賣出,一套的差價便抵得上十年工資。這是個捉摸不透的世界。房子是上海人繞不過去的話題。滋生出各種情緒,各種際遇。真正是命了。”
——滕肖瀾《心居》
3月17日,由魯迅文學(xué)獎得主、上海作家滕肖瀾同名小說改編,滕華濤執(zhí)導(dǎo),海清、童瑤、張頌文、馮紹峰等主演的家庭情感劇《心居》正式播出。《心居》以一個上海大家庭“顧家”為支點,講述了當(dāng)下新老上海人圍繞房子衍生出的種種悲歡交集。小說首發(fā)于2019年《收獲長篇專號·冬卷》,2020年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單行本,去年在上海進行電視劇拍攝。滕肖瀾也是這部劇的唯一編劇。
從《城里的月光》到《乘風(fēng)》,從《城中之城》再到《心居》,滕肖瀾的作品幾乎都和上海有關(guān)。“我以作為一個上海人為榮,也以生活在這個城市為榮。”因為疫情,滕肖瀾近日也一直宅在家里,她感慨道:“我一直想通過文藝作品展現(xiàn)真正的上海,包括真正的上海人,也想打破那些似是而非的‘上海印象’。上海人肯定不是完美的,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上海人總體來說是自律的,溫暖的,大氣的。這座城市也值得別人信任和尊重。如果我的作品能讓大家獲得這種感受,那我就太開心了。”
盡管是編劇,但滕肖瀾并沒有看過全片。3月17日晚開播之前那會兒,她感到心撲通撲通跳得特快,就像以前體育課800米測驗之前一樣。
“確實還蠻激動的,因為是自己的小說,也是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當(dāng)編劇。”近日,滕肖瀾就《心居》及其劇版改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獨家專訪。
【對話】
上海人的房子,“真正是命了”
澎湃新聞:看了《心居》前幾集,有什么感覺?
滕肖瀾:我覺得非常有生活質(zhì)感,是滕導(dǎo)(滕華濤)特別擅長的生活質(zhì)感。節(jié)奏也很好。
澎湃新聞:當(dāng)時怎么會想到寫一部與買房有關(guān)的小說,是不是對這個話題也觀察了蠻久?
滕肖瀾:一開始真不是想寫買房。當(dāng)時我寫完《城中之城》,《城中之城》比較重口味,跟我之前的作品也略有差別,情節(jié)性等各方面都還蠻強的。寫完以后我就想一張一弛,節(jié)奏也稍微要調(diào)整一下,寫一點篤篤悠悠的家庭生活的東西。我先確定了想寫一個長篇,相對之前的中短篇來說,寫得更全面一點,盡可能地帶到更多人群。接著我想從一個上海大家庭入手,因為大家庭肯定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境遇。往后我又想,總歸要找到一個切入點,讓我自己也好,讀者也好,能夠快速地進入到這個家庭生活里。比如一上來有個家庭聚餐,大家東說一句西說一句,那有沒有一個主題是和每個人都有關(guān)的?是可以一下就把所有人的性格、身份、走向都大致帶出來的?后來我想,那真的只有房子了。
澎湃新聞:我記得網(wǎng)上之前有一個問題說如果時光膠囊讓你可以回到十幾二十年前你會做什么,然后得票最高的回答是“我會拼盡全力勸我父母多買幾套房”。
滕肖瀾:對,我也見過這種假設(shè)。大伙說砸鍋賣鐵也要買房,有多少買多少。對上海人來說,有人要買房,有人要賣房,有人要置換,有人得意,有人失意,這是繞不過去的。生活中,你會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和房子都有或多或少的關(guān)系,要么就是想為小孩換學(xué)區(qū)房,要么就是結(jié)婚了想買婚房,要么就是小房換大房。上海人對房子真的是各種執(zhí)念。有些人就像展翔,靠炒房翻身了,也有些人錯過了這一波,人生就完全不一樣了,就像施源。按小說里的說法,“真正是命了”。
《心居》單行本于2020年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該書獲得“2020中國好書”。
澎湃新聞:小說《心居》的開始是慢節(jié)奏的,是上海老派男人去買小菜,然后迎來一家人的周六聚餐,這個片段寫得特別有煙火氣。但電視劇第一集是以外地兒媳馮曉琴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日常生活開場,之后焦點馬上落在了馮曉琴因為買房想讓先生找阿姐借錢。這個開頭相比小說是不是有一些比較大的改動?
滕肖瀾:對,電視劇的開頭比起小說還是有一點改動的。在小說里,我通過一個家庭聚餐讓顧家人都一一登場了,通過自己的敘述讓讀者知道誰是誰。即便是小說,我也收到有讀者反饋說應(yīng)該之前要做一個人物關(guān)系表,不然一上來就顧昕、顧磊、顧士宏、顧士蓮……有點搞不清楚。那這個聚餐放在電視劇的開頭肯定就不合適了。因為電視劇的特質(zhì)是希望觀眾一上來就知道你這部劇在說什么,你要是一會說A的事,一會說B的事,就會有點摸不清主線在哪里。我們當(dāng)時就確定了,電視劇一開始就以馮曉琴和顧清俞這對“姑嫂”都想買房切入,一個想借錢,一個拒絕了,觀眾可以通過買房這個沖突馬上了解這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至于小說開場的家庭聚餐,后面的劇情里一定會出現(xiàn)的。(注:目前已出現(xiàn))
澎湃新聞:我知道《心居》要拍電視劇以后特別好奇它會怎么拍出家庭聚餐這個場景,在一桌家常菜面前,家長里短,話里話外,特別有生活氣息。之前電影《愛情神話》里的聚餐也給很多觀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看了《愛情神話》嗎?
滕肖瀾:看了。吃飯這個場景確實是特別貼近生活的。
澎湃新聞:感覺《心居》里的上海人和《愛情神話》里的上海人很不一樣。
滕肖瀾:我覺得《愛情神話》里的人普遍比較小資,那個地段(梧桐區(qū))也不一樣,而且主要角色是搞藝術(shù)的。我會覺得《愛情神話》很貼切地展示了那一部分上海人的生活,但那部分人還是比較小眾,大部分上海人確實不是這么過日子的。
《心居》和《愛情神話》不一樣,相對更大眾一些吧。我寫了一大家子,里面的家庭成員也代表了上海各個不同的階層,有的境況好,有的相對落魄,也有的中不溜秋。不管是小說還是劇本,我都希望能夠盡可能真實也全面地展示當(dāng)下老上海人和新上海人的生存狀態(tài)。我還不知道電視劇最后的呈現(xiàn)會怎么樣,但如果能夠讓大家看到這一點,我還挺開心的。
顧家的家庭聚餐。
改動總體不大,施源的結(jié)局會與小說不同
澎湃新聞:小說里馮曉琴想買的是商鋪,但到電視劇里變成了學(xué)區(qū)房。原著黨也會好奇電視劇的改動比例大概會有多少呢?
滕肖瀾:其實就內(nèi)容來說,總體改動不會很大。不過電視劇有35集,體量比小說大,所以我在改編中增加了一些劇情。比如原本小說里一筆帶過的地方,我會用一些臺詞或細(xì)節(jié)把它豐富起來。電視劇和小說的表現(xiàn)形式還是非常不同的。比如我在小說里可以從作者的角度說這個人性格怎么樣,大塊主觀敘述的東西比較多。但在劇本里,我不可能讓演員自己說出“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就會通過臺詞和人物細(xì)節(jié)讓觀眾感覺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澎湃新聞:前面你說到電視劇和小說的表現(xiàn)形式非常不同。在這樣的不同中,你覺得《心居》的改編是一個怎樣的過程?你有哪些特別的感受?
滕肖瀾:肯定會有一點不適應(yīng),雖然寫出來的都是文字,但是劇本和小說真的差別挺大。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小說不一定都要寫盡,而恰恰是那些影影綽綽的部分是最有感覺,最有味道的,但是劇本要求把所有的東西都說開。我記得改編時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人為什么會這樣,這個人的前史是怎么樣的?有些東西,其實我在小說里未必想得那么清楚,是很感性和隨意的,但是到了劇本里,一切都要具象化,哪怕他就出來那么一下子,但是我也必須要搞清楚他的來路,我覺得這是比較理性的一份工作。所以,小說比較感性,劇本比較理性。
澎湃新聞:能不能稍微劇透一下,哪些地方會有這種從感性到理性的變化?
滕肖瀾:比如施源,我在小說里給他安排了一個有些匪夷所思的結(jié)局,就是讓他意外地繼承了一筆遺產(chǎn)。因為我對施源挺憐惜的,可能我也是知青子女,有一些感同身受吧。我當(dāng)時這么安排自己都覺得挺任性的,好像有點天方夜譚了,但我還是這么寫了,就算是否極泰來了。那這部分在電視劇里是被改掉的,因為電視劇不能這么任性了。馮紹峰的氣質(zhì)還挺像我心中的施源,一個落魄書生的樣子。
澎湃新聞:張頌文呢?展翔這個角色似乎不太好演。
滕肖瀾:對,滕導(dǎo)好像也有在一篇文章里說到,說他當(dāng)時找展翔的時候想找一個讓大家不能馬上聯(lián)想到此前角色形象的演員,他想找一個新面孔,大家不會一看到就知道“他會怎么演”,所以他找了張頌文。
澎湃新聞:你怎么評價兩位女主角對那對姑嫂的演繹?
滕肖瀾:兩位都融入了角色,都演得非常好。姑嫂性格不同,兩位演員在詮釋的方式上也有所不同。相信隨著后續(xù)情節(jié)的展開,會讓觀眾看到不同的“姑嫂斗法”。
想寫真的人,理解更多的人
澎湃新聞:彈幕里有很多對《心居》人物的是非評價,比如有人說馮曉琴太急功近利,有人說顧清俞多事,但一家人里好像也沒有誰一定是壞人,我記得小說里顧清俞也是向著弟弟說話的,但她也會轉(zhuǎn)念一想,認(rèn)為如果馮曉琴是她妹妹的話,她的說法就完全不一樣了。
滕肖瀾:是。寫《心居》時我就是想寫人,寫真的人,包括馮曉琴和顧清俞這對姑嫂。我都沒有去想她們到底誰對誰錯,我覺得這個是很難去界定的,更多取決于你站在哪個立場說話。
你說從馮曉琴的立場來說,她為這個家付出了那么多,有什么錯?但是從顧清俞的角度來說,她對弟媳平時也不壞的,她就是想保護弟弟。其實這兩個人本性都是通情達理的,過日子嘛。雖然她們好像一個在社會的金字塔尖,另一個相對底層,但她們兩個都充滿著生命力,也比較善良。
所以很多事情沒有一定的是非,只是看你站在什么角度。作為文藝作品,里面肯定會有沖突,沒有沖突也就不是作品了,但我想的是所有的沖突都不是為了沖突而沖突,而是站在各自的角度,扣在一起有了沖突。我希望《心居》里的每個沖突都是自然而然地從人物本身出來的,放在生活中,大家會覺得是真實的,可信的。
澎湃新聞:在顧家人之外,《心居》里還有一些人物也很有意思,雖然筆墨不多。比如老張夫婦、老黃,每個人都掙扎而生的感覺。我想這篇小說背后的內(nèi)核是要比住房問題豐富得多的,包括養(yǎng)老的問題、家庭關(guān)系的問題,寫這個小說是不是也暗含著你對上海現(xiàn)實的一些理解呢?
滕肖瀾:確實,“心居”,“心”放在“居”的前面。如果要解答“心居”這個題目,其實它更接近每個人都要找到心靈的居所,而不僅是身體的居所。包括到小說和電視劇的最后,不見得每個人都心想事成,盡如人意,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團圓結(jié)局。但是不管怎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每個人還是找到了各自與內(nèi)心的和解,或者說在個人價值方面新的認(rèn)識。每個人都在尋心而居,是這樣一個過程。
像馮曉琴,一開始她的想法是靠著老公,讓老公好,然后把兒子培養(yǎng)好,是非常典型的家庭婦女的想法。但是老公死了以后,她只好找到一條路,一開始是不得已,正好也碰到了展翔,兩個人一起經(jīng)營“不晚”(敬老院)。在經(jīng)營“不晚”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都成長了,都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可能也是相互成就吧。
澎湃新聞:你會不會覺得寫劇本的過程也是一個“回望”小說的過程?
滕肖瀾:會,寫劇本是二次創(chuàng)作。也許之前小說有寫得不夠的地方,或者說遺憾的地方,不管在內(nèi)容上還是技術(shù)上,我可以試著在劇本里加以彌補,讓這個故事更圓滿一些。所以我覺得也挺奇妙的,偶爾嘗試一下新的創(chuàng)作形式,也挺有意思的,
澎湃新聞:這一次改編會不會對你今后觀察人物、理解人物也有一些影響?
滕肖瀾:應(yīng)該會有的,雖然寫起來筆觸不一樣,但我覺得寫了劇本以后再寫小說就會把人想得更多,想得更透,包括在寫作前期做一些理性的準(zhǔn)備工作,把情節(jié)架構(gòu)、人物關(guān)系等都理得更順一些。以前很多時候?qū)懶≌f是比較隨意的,往往有一種寫到哪里算哪里的感覺,但是寫了劇本以后,我在情節(jié)架構(gòu)方面會考慮得更多一點。
澎湃新聞:我聽說《城中之城》也要改編成電視劇了,還是滕華濤導(dǎo)演?
滕肖瀾:對,但是沒有這么快,應(yīng)該要一年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