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浩:金箍棒是個啥玩意兒?(外一則)
金箍棒是個啥玩意兒?
自明末起,《西游記》就被解讀為儒釋道三教合一的證道之書,雖然諸家解說各有偏向,但都不否認其中暗藏有三教修煉的原理和方法。借用西方文學理論術語,這部以神話傳說為題材的小說應該歸為“諷寓”(allegory)一類。諷寓的特點是對應。霍爾曼(C. Hugh Holman)《文學手冊》對諷寓的定義為:“一種擴展了的暗喻,其中一段敘述(散文或韻文)中的器物、人物和行動等同于敘述本身之外的意義。這樣,它以一事物的偽裝形式表現(xiàn)另一事物——寓抽象意義于具體形象之中。人物通常是抽象品性的人格化,行動和場景則代表這些抽象品性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諷寓作品至少有兩層,一是表面文章,二是背后寓意。是故,偏于佛者說悟空、八戒、沙僧代表嗔、貪、癡;偏于道者說他們代表金水、木火、真土,等等,眾說紛紜。至于其他人物和器物,自然也有相應的來歷。在此,筆者只試著考一考金箍棒的來頭。
《西游記》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寫道:猴王孫悟空找東海龍王敖廣討要兵器,最后得到一件“寶貝”,“原來兩頭是兩個金箍,中間一段烏鐵;緊挨箍有鐫成的一行字,喚做‘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 。據(jù)龍王介紹:“那是大禹治水之時,定江海深淺的一個定子”,是“一塊天河定底的神珍鐵 ”。
《西游記》插圖
據(jù)道(仙)家內丹術說法,人體為一小宇宙,與天地大宇宙相對應。頭頂當為山巔,會陰又名海底。傳世的《無極內經(jīng)圖》所繪會陰處即一片波瀾。傳說與道家功夫不無關系的楊氏太極拳有“海底針”一勢,其用法即撩擊人會陰要害處。太極拳著勢名稱本口口相傳,不立文字,后經(jīng)文人潤色,才逐漸固定下來。但過去習武之人多無文化,一般淺學文人則不諳武術,加之方言音變,所以訛傳不少。如“懶扎衣”或作“攬雀尾”(蓋“懶扎衣”或作“懶結衣”,后訛為“攬切尾〔音yǐ〕”而“攬雀尾”);“更雞獨立”或作“金雞獨立”;“白鵝晾翅”或作“白鶴亮翅”;“六封四閉”或作“如封似閉”;“單鞭”或作“丹變”;“抱頭推山”或作“豹虎歸山”;“倒攆猴”或作“倒卷肱”等。至于“海底針”,則另有名為“海底珍珠”者,以“珍珠”暗喻睪丸,用法為抓拿或撩打。還有望文生義,解釋前者用法為探指如針,刺擊對手小腹者。竊以為皆非是。正確的名稱應該是“海底珍”,即典出《西游》(《西游記》最晚成書于晚明,楊氏太極拳則創(chuàng)立于晚清,而早于和同時于楊氏太極拳的陳氏太極拳和武氏太極拳中均無此著勢名稱)。此“珍”非珍珠之謂,而是“神珍”之“珍”,也就是“神奇的珍寶”的意思。這寶貝不是別的,就是所謂如意金箍棒;不過此處不是作為出擊的兵器,而是被擊的對象。當然,金箍棒只是諷寓作品中的一個形象,其真實所指,或曰原型是什么,至此,筆者不點破,讀者也已該了然吧。
楊氏太極拳之“海底針”
楊汝泉編《滑稽詩文集》中錄有杜伯壎《無題賦》,特為那話兒寫照曰:
有物焉:能伸能屈,能柔能剛。體規(guī)動靜,度有短長。化育贊夫天地,功用協(xié)乎陰陽。其出處也無時,其進退也無方。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若教興爾聞風,縱懦亦立;倘使赫然震怒,雖弱必強。諸葛出征,妙策決七擒七縱;孔門施教,心傳破一翕一張。……當其臨陣也:昂然而前,奮然就列;長戈獨持,短兵相接;怒馬奔騰,洪流哽咽;氣薄風云,光昏日月。轉戰(zhàn)方酣,沖突益烈。學溫公之白行,斯誠事不可言;效武穆之論兵,畢竟妙尤難說。敗歸白帝,人主曾折甲兵;痛飲黃龍,將軍欲搗巢穴。須眉隊以是稱雄,娘子軍于焉大悅。
此物品性不就是金箍棒的德性嗎?至如陳士斌《西游真銓》、劉一明《西游原旨》等認定這玩意兒是什么“歷圣相傳,執(zhí)中之要旨”,“精一執(zhí)中,一神兩化”云云,豈不好似把笑話當正經(jīng)聽一樣好笑嗎。實際上,《西游記》是我國為數(shù)不多的富有幽默元素的古典小說之一。
或問:為什么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都怕金箍棒?答曰:金箍棒本來就是降妖除魔的利器嘛。佛家認為,所謂妖魔,都是人心中種種欲念幻化而成,所以金箍棒一出,便立斷煩惱,制伏欲魔。這不由得讓人聯(lián)想到差不多同時期歐洲的文藝復興文學,那里的小說也同樣富有人文精神和“狂歡”性質。
例如,法國拉伯雷的《巨人傳》就描寫有巨人那話兒碩大無朋,甚至可以纏在腰間,也可以當兵器使,撒泡尿就能把上百敵人全淹死。《西游記》中魔怪大多有藏身洞府,金箍棒往往打破山門,剿滅妖孽。意大利卜伽丘的《十日談》中則有天主教修士稱自己那話兒是“魔鬼”,騙女孩說需要將它打入她的“地獄”中去的情節(jié)。大概是因為當時世界上唯有中國和歐洲部分地區(qū)最為先進,都有了早期資本主義的萌芽,人的個性和思想得到了空前的解放,于是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大爆發(fā)之故。似乎并非如魯迅所說,唯有“中國人的想象力唯在這一層容易發(fā)生飛躍”。所不同的是,歐洲人只看到世俗的享樂主義或人本主義這一層,中國人則有更深刻的哲學思考,即世俗欲望的滿足只是暫時的,究竟的解脫之道還在于否定或戰(zhàn)勝欲望。這也就是佛家雙修法門的“加法”原理,即通過使人厭足而心生厭倦,從而棄惡向善,終至真正解脫。英國詩人喬治·赫伯特的《滑輪》一詩也表達了類似的思想。貪、嗔、癡是人性的本來部分,無法消除,也不宜壓抑,最好的辦法是轉化,即把對物質利益的追求轉化成對真理智慧的追求,貪欲即變?yōu)榫M心,嗔恨變?yōu)榻的牡取8ヂ逡恋碌摹傲Ρ囟唷鞭D化為創(chuàng)造力之說可謂與此不謀而合。
道德難講
道德難講,難于游說。韓非子曾著《說難》篇,極言游說之難。竊以為,游說之難尚可說,講道德之難說不得也。講道德須有大勇,須時刻準備接受別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式的挑戰(zhàn)。基督教圣經(jīng)《新約·約翰福音》第八章第三至十一節(jié)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文士和法利賽人帶著一個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來,叫她站在當中。就對耶穌說:“夫子,這婦人是正行淫之時被拿的。摩西在法律上吩咐我們,把這樣的婦人用石頭打死。你說該把她怎么樣呢?”他們說這話,乃試探耶穌,要得著告他的把柄。耶穌卻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還是不住的問他,耶穌就直起腰來,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于是又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的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穌一人,還有那婦人仍然站在當中。耶穌就直起腰來,對她說:“婦人,那些人在那里呢。沒有人定你的罪么?”她說:“主啊,沒有。”耶穌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
耶穌沒有正面回答文士和法利賽人的質問,而是避實擊虛,以提出新的命題來反詰的方式抵消了問難。這在邏輯學上叫“相殺法”,是一種邏輯謬誤。然而,在實際應用中,它卻是有效的。
中國人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類似地,西方人也說:“犯錯是人的天性”(Errare humanum est)。在上面的故事中,耶穌還耍了個花樣,沒有說自己有沒有罪。但從邏輯上來推定,作為人的耶穌似乎也不能無罪。當然,作為神圣,則是另一回事了。猶太人聰明(耶穌就是猶太人),把一切權威歸諸上帝,說是上帝替人類制訂了十誡等律法,從而在進行道德審判時,避免被人倒打一耙的危險。
道德在于自律,自律在于自覺,自覺在于自省,自省在于誠實不自欺。善于自省的人自然會嚴于律己,寬于責人。僅僅為了避免受人責難而律己,則近于偽。然而,是否就應該“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了呢?如果都能像楊朱那樣,人人做到獨善其身,也不失為一種理想世界。但人是社會動物,不可能孤立生存。正確的態(tài)度應該是,直道而行,對己對人都要誠實,既嚴于律己,也不憚于責人;而受到指責者,也應勇于認錯,而不是反唇相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