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營盤
1981年春天,通過專業(yè)和文化考試,我成為武漢軍區(qū)炮兵教導大隊的一名學員。我打起背包,一路南下,輾轉(zhuǎn)來到一個地方——河南省確山縣城東南方向的一座神秘的營區(qū)。
這次被錄取的共有150名學員,其中,地面炮兵部隊的90名學員組成炮兵教導大隊五中隊。五中隊分為兩個區(qū)隊,一區(qū)隊側(cè)重射擊指揮專業(yè),我們二區(qū)隊側(cè)重陣地指揮專業(yè)。兩個區(qū)隊的宿舍在大隊營區(qū)最東邊,緊挨著貫山山根。這個營區(qū)不像多數(shù)部隊那樣整齊劃一,而是零星散布在幾條山溝里,房子高墻厚瓦,三面壘著與房檐同高的土堆,就像防御工事。教員告訴我們,抗戰(zhàn)時期這里曾經(jīng)是蘇聯(lián)紅軍幫助修建的彈藥庫,庫房周邊的土墻是防空設(shè)施的一部分。
教導大隊是師級建制,大隊長是一位老八路。據(jù)當年在總機班工作的戰(zhàn)友徐芳回憶,我描述的大隊長可能名叫暢玉春。記得入學之初,在開訓動員大會上,大隊長揮著大手給我們訓話:“在精神上,你們要按照炮兵連長、營長、團長的標準要求自己;在行動上,你們要按照普通一兵的標準約束自己。進來的時候,你們是鐵;拔出去的時候,你們是劍……”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確定這是大隊長的原話,還是此后的歲月里我對他的想象。大隊長不僅魁梧——那不是一般的魁梧,而且威嚴,他坐在主席臺上,紋絲不動,就像一尊銅鑄的雕像。離開貫山18年后,我寫過一個小說《特務連》,描述一群新兵在雪地里看見師長從吉普車上下來的一瞬間,車子的兩個后轱轆似乎“呼哧”一下往上躥了一截,那個師長的外在形象就來自當年我對大隊長的印象。記不得是什么時候了,我從大隊圖書室看到一本雜志,里面有篇紀實文章《山溝里的老八路》,我越看越覺得故事主角是我們的大隊長。
學習的科目很多,從專業(yè)角度講,要完成初級指揮院校兩年的課程,一方面要提高運算能力,另一方面還要像連隊普通炮手那樣,學習兵器操作課程,挖助鋤坑、構(gòu)筑工事、操炮這樣的基礎(chǔ)技能,一個也不能少,體力和精力都要經(jīng)受磨礪。
一個區(qū)隊分成四個班,四十多人住在闊大、造型奇特的宿舍里,白天野外作業(yè)回來,整個房間都彌漫著濃烈的汗味。熄燈前有一段自習時間,這段時間宿舍就成了競技場,雙人鋼絲床的下鋪,放上圖板就成了寫字臺。往往在這個時間段,宿舍里會出現(xiàn)一種壓抑的安靜,練習滾加滾減時的念念有詞,拉計算盤的聲音,翻對數(shù)表的聲音……熄燈之后,多數(shù)人很快入夢,沒有聽說誰因為戰(zhàn)友的呼嚕聲失眠。那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嚕聲伴著青春的夢想在天花板下繚繞,偶爾會從某個方位、某個高度上爆發(fā)一句兩句:“陣地注意——表尺365,方向,基準射向向右0-16,一炮一發(fā)……”
教導大隊不同于院校,教學不那么體系化,也不那么刻板,一切從實戰(zhàn)需要出發(fā)。教員大部分是有經(jīng)驗的“老炮”,在部隊擔任過基層指揮員。有個年齡很大的教員,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講理論磕磕巴巴,但是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那雙肉眼,就像測地儀器,他往哪個山頭一坐,一個平面直角坐標系就在心里展開了。據(jù)說當年打仗,他拎一只酒壺坐在觀察所里,可以直接給陣地下達射擊諸元,直接修正炸點。三十年后我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當主任,帶領(lǐng)學生到山區(qū)部隊體驗生活,組織寫生訓練,直接描寫一草一木,一人一事,應該說有當年那些教員給我的啟發(fā)。
五中隊的隊長彭金江,是個山東漢子,不茍言笑,講話慢吞吞的,有一次他批評一名同學:“又冒泡了,連個站立點你都定不準,你怎么打仗啊?端個指北針跟真的一樣。”他有一句經(jīng)典口頭禪,哪位同學做錯了事,他也不多說,皺皺眉頭就是一句:“又冒泡了。”
所謂“定點”,就是在地圖上判斷當前所在的位置,具體方法有儀測法、交會法、現(xiàn)地對照法,等等。有經(jīng)驗的老兵,哪怕赤手空拳,也可以通過日月星辰判斷方位,根據(jù)樹木苔蘚判斷南北向……這門課雖然簡單,但是要做到精確定位,還是需要硬功夫的。而定位是否準確,在戰(zhàn)斗中至關(guān)重要。炮兵作戰(zhàn),所有的學問就在兩個字上——“位置”,陣地位置、目標位置、彈著點位置……人生何嘗不是如此。
五中隊教導員名叫羅述本,武漢人,個子不高,白白胖胖的,戴著眼鏡。那時候我偷偷寫詩,寫了滿滿一個日記本,后來被他發(fā)現(xiàn)了,把我叫去,鼓勵我不要偷偷摸摸的,只要不影響訓練成績,就光明正大地寫。我說寫得不好,怕見笑。他操著武漢話說:“你一個男子漢,還這么‘小資’?給我大膽地寫,大膽投稿,我們五中隊不僅要培養(yǎng)戰(zhàn)斗骨干,也要培養(yǎng)筆桿子。”在他的鼓勵下,我把日記本寄給武漢軍區(qū)的《戰(zhàn)斗報》,被選中了一首《放心吧,祖國》。拿到報紙的那天,我壓抑著極大的激動,悄悄地觀察教員、同學,特別是大隊部女兵看我的眼神,遺憾的是,似乎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情。
教導大隊有七個中隊,其他中隊要么是干部輪訓中隊,要么是骨干訓練中隊,只有五中隊和三中隊(高射炮兵)是預提排長培訓中隊,屬于初級指揮培訓性質(zhì)。因為身份特殊,在大隊組織的各項活動中,總是這兩個中隊拿第一,像籃球賽、拉歌、拔河這樣的集體對抗,只要這兩個中隊上場,其他中隊基本上沒戲,三下五除二就出局了,心甘情愿地當啦啦隊,加油的聲音喊得震天價響,在貫山山谷回蕩,就連五六公里以外的確山縣城都能聽到東南方向傳來的滾滾驚雷。除此之外,演講、設(shè)計黑板報、文藝表演之類,這兩個中隊也是當仁不讓,絕不放過任何一次拿第一的機會。
但是,第一只有一個,而培訓中隊有兩個,誰也不服對方。就是這兩個中隊,你來我往,此起彼伏,把一段歲月攪得風起云涌。而我們這些來自基層的戰(zhàn)斗骨干,正是在這種喧騰的環(huán)境里重新淬了一次火,然后我們畢業(yè)了,然后我們回到各自的部隊,把貫山的高度、強度、精度和溫度傳輸給全軍區(qū)炮兵部隊。
2002年,我在山東某部工兵團代職副政委,秋天隨部隊到確山參加實兵演習。這中間,我自然要到貫山看看。自從我們畢業(yè),教導大隊幾經(jīng)改編,先是被降格為正團級,整編為信陽陸軍指揮學院炮兵訓練大隊,后來又取消建制,營房交給地方。聽說地方政府曾經(jīng)在這里辦了一個工廠,后來又關(guān)閉了。
我是乘車進入老營盤的,第一站是我曾經(jīng)的宿舍,那里已被夷為平地,好在舊址還在,那是一塊將近二百平方米的鋼筋水泥基座,與世無爭地潛伏在荒蕪的草叢中。我摸出手機給同學譚榮登打電話,說找到了找到了。老譚問找到什么了,我說,找到我們的鋼絲床了,把地圖找出來,我告訴你坐標。
老譚哈哈大笑。當年,在貫山腳下,我和老譚是同床,他入學時是學員班副班長,所以睡下鋪,我睡上鋪,雖然我后來被“越級提拔”為班長,但是上下鋪的既定關(guān)系沒有改變。
離開貫山之前,我沒有乘車。我以我的床位為原點,徒步前進,向北路過當年的中隊部,向西路過當年的伙房,伙房邊上有一個二十多米高的靶樓,還在。再向西路過原三中隊舊址,從小樹林里繞了一段弧形,這就快到大隊部了,那是總機班的駐地。
記憶里的貫山歲月,往往在周日,往返軍人服務社的路上,可以看見總機班的女兵打羽毛球,她們矯健的身影沐浴在夕陽的余暉中,那畫面讓我們這些男兵心馳神往。但也僅限于想想,那時候把我們管得多嚴啊,首長們生怕我們的思想“冒泡”。
記得一次訓練回來,大家正在洗漱,七班同學郭忠信沖進宿舍,激動地宣布:“今天晚上,吃包子看電影,絕了!”當年,改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最直接的體現(xiàn)就是吃包子和看電影。包子可以吃飽,但是電影常常看得一波三折。同學回憶,有一次大隊部放電影,遇到有男女主人公親密舉止的鏡頭,一個副大隊長馬上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吆喝放映員用手擋住鏡頭。
再往西邊走,就是大隊部了,路北是幾排灰色磚瓦平房,那是當年大隊機關(guān)的辦公場所。南邊是球場,西南方是醫(yī)務室……有些建筑已經(jīng)蕩然無存,有些剩下斷壁殘垣,在暮色中無聲地訴說著昔日的精彩和時光的滄桑。
在大門口,我上了車,坐在后座上,長時間一言不發(fā),我想起了彭隊長的那句話:“連個站立點你都定不準,你怎么打仗啊?”這一句在幾十年前聽起來很普通,當時我們也沒有意識到它的重要,但在后來的歲月中,它無時無刻不在我們身上發(fā)揮作用。是的,我們這些人后來各回各部,各有各的工作,不管官大官小,不管錢多錢少,我們都經(jīng)受住了考驗,力所能及地報效國家,服務人民,沒有聽說我們中間有人“冒泡”。說到底,是因為定位準。從貫山時期開始,我們就端著指北針,把自己定位在普通一兵的位置上,定位在老老實實做人的坐標系里,修正在勤勤懇懇工作的人生象限里。
車子過了縣城,在山路上顛簸。從后視鏡里,我看見駕駛員不時地注視著我,他的眼神里有不解和迷茫。這個年輕的戰(zhàn)士可能有點想不通,就這么個凋零蕭瑟的山根,幾間破破爛爛的房子,怎么會讓一個老兵作家如此眷戀,如此感慨?他哪里知道,我成為作家,就是從這里出發(fā)的,這里既是我的站立點、出發(fā)點,也是我的目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