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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海的朝圣者 ──緬懷王家斌
    來源:天津日報 | 馮景元  2022年03月10日08:54

    那天上午,找我不到,他先是讓人轉(zhuǎn)告,在市作協(xié)等他。稍后又打過電話來,告訴我十點多鐘到。于是,在作協(xié)大樓后面,一個很少有人走動的樓道里,我們見了面,他把那本我至今珍藏,裹著軟皮兒、裝幀得很好,還帶著新書油墨香的長篇小說《百年海狼》,在陰影中遞給我,很鄭重。

    他似乎說了許多,寫書、出書的過程,發(fā)表、轉(zhuǎn)載的情況,還有北京準(zhǔn)備的研討會等,又似乎什么也沒說。我只是被《百年海狼》所吸引,封面、封底連著,一個狂嘯暴卷的海,裹著一種莫測,一種神秘,沉甸甸的。我知道此時他交到我手中的那種分量,那份厚重。他說:景元,你是了解我的,現(xiàn)在我心里想的并不是高興,而是想哭。他固執(zhí)地站在陰影中,看他那樣子我很想拉他出來,可是拉不動。此時,對于他的心緒,我不知道該是埋怨,還是贊同。

    最早與王家斌謀面,是1975年,在市作協(xié)、《新港》的原址,但了解并認(rèn)識王家斌這個名字,卻是1965年,他在《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聚鯨洋》的時候。那時,我在海軍的一個部隊里當(dāng)文化干事,不知道他就是天津的,更不知道他只有25歲,年長我兩歲,原以為能如此厚重寫海的人,一定旅海足跡非凡,胡子拉碴的。我清楚地記得,白天一口氣讀完這篇小說,興奮得晚上睡不著,半夜起來拉燈重讀,結(jié)果違反軍紀(jì),挨了大隊長的批評。

    但是這篇后來被定評為“我國文學(xué)抒寫遠洋捕撈的開山之作,‘文革’浩劫前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個高峰”的《聚鯨洋》,卻成為我認(rèn)識、結(jié)交王家斌的一個契點,此后成為天津作家群的一種驕傲。中國寫海的作家不多,天津就他一人。記得“文革”中,我們在市文化局創(chuàng)評室門口見過面,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魚,就是海。這不僅是因為闖過海的人,身上總有股被海水淹過、泡過的咸腥味,而且他神情中有一股被巨大神秘所籠罩、覆蓋過的畏怯和不舍。他長著一雙因長期戴眼鏡,而形成的鼓眼泡的魚眼,和唇頜部突出的魚似的長及兩頰的大嘴岔子,說話如吐泡,話隨氣出,顛倒反復(fù),不帶條理性。

    那時,他剛剛折斷一支金帽派克筆(起誓與寫作告別),還在被整中。他說,他屬兔兒,膽小,對于文學(xué),不愿為不想為也不再為了。他整個人好似都不在狀態(tài),但又分明讓人感覺到,他是個內(nèi)心與自我較勁兒,說了不干還一定要干的人。他的陰影在心里,盡管身量不矮,胸肩也厚實,但卻又總是表現(xiàn)出不自信,一種想離離不得、想舍舍不掉的東西,攪擾得他心神不安。

    他說,他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一次,因故沒有上船,結(jié)果一船人出海,沒一個生還;還有一次,在同一條船上,眼看著三十多個和自己一起耍過馬勺的船友,眨眼的工夫,連個喊聲都沒留下,便被海難吞沒……

    他說,一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危險,喝過馬尿,遇過山洪、海嘯,被野狼追過、豹子攆過,在參加平叛戰(zhàn)斗中,又從槍林彈雨中鉆過,他不信世上有真正臨危不懼的英雄。

    他說,幸運總是和他擦肩而過,眼看著經(jīng)過努力要起來了,卻是平地起風(fēng)暴,變得他目瞪口呆。他這一生沒一件事是順利的,靠山山崩,靠水水流。

    他說,自己生性軟弱,命運卻非要讓天塌一方、地陷一角的事,讓他趕上和遇上。他說不用別人弄我,我自己拿刀子就“捅”自己,已經(jīng)“捅”了十幾年了。

    這是他一個近海蹈潮,卻偏偏不會水,是個旱鴨子的因由:那是小時候,在家鄉(xiāng)海灘,第一次隨大家族的哥哥姐姐們學(xué)游泳,剛下海不遠,就見遠處一個麻袋狀的漂浮物被涌推過來,他不知是什么,還用手摸了摸,喊著哥哥姐姐們過來,翻過來一看,竟是一具在海上泡了經(jīng)年的浮尸,他嚇壞了,從此再不敢下水,得了恐水癥。

    這是他寫進《百年海狼》之中,親身經(jīng)歷的一場海難:幾十米深的海水,一下就望到底,滄海一下倒豎起來,隨后遠處遮天的水墻帶著呼嘯,無邊無沿地移動過來,億萬噸海浪從頭上砸下,那恐怖、驚險沒法盡述,汗毛豎起,頭發(fā)根發(fā)顫都不行。人們鬼哭狼嚎,狂呼亂叫,都嚇瘋了,他說:那才表現(xiàn)得是本能,連封艙都來不及。誰在哪兒就在哪兒了,甲板上的東西一掃而光,三四個厘米厚的鋼板眨眼被擰成麻花,在海的猙獰中,人創(chuàng)造的一切都跟玩具似的。

    我曾是個詩人,是個自認(rèn)為以黃鐘大呂詠潮歌海者,但我知道,用我早年發(fā)表的那種“礁如虎,霧如布”的句子,和王家斌已不能比。就生活講,從北到南,我走過大半個中國的海防線,兜底的只吐過一回。記得是在東海,從石浦港到外海邊上的一個名喚漁山的小島,多半天時間,坐登陸艇。那天海上五六級風(fēng),涌浪大一些,平底的小艇一會兒峰頂,一會兒谷底,人也跟著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落差太大了,受不了,很少暈船的我,那次吐壞了,連帶顏色的東西都吐出來,直到上了岸,躺在床上,還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但畢竟只是一次,海把我五臟六腑的東西都掏光了,不到一天時間。而王家斌在船上待的時間長達6年。他說,暈船是苦海無涯,船在海上待多長時間,人就吐多長時間,不到生命的盡頭不會完結(jié)。所以,他對海的感情浪漫不起來,既愛海,又恨海、懼海。

    王家斌毫不掩飾一個作家、一個海員對死亡的畏懼,從海上經(jīng)歷了那次可怕的海嘯后,他上了岸,遇到趕來看他的文壇朋友,不是高興,而是為自己能夠僥幸生還,撿回一條命,哇哇地哭。多少年過去后,王家斌談起這些時,我仍然被他關(guān)于海,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海難的如實敘說所震撼。或許,在中國現(xiàn)有的作家群中,沒有人再有他這番經(jīng)歷了。不管閱歷深淺,與水遠近,聽王家斌講過海的人,沒有不震驚的。特別是當(dāng)我看到,他和幾位海校實習(xí)生,站在用篙桿支撐開的城郭般的巨鯊嘴里拍的照片時,我懵了,那是人類與魚類的一種模擬比。人在巨鯊面前,只是一個彈丸,一只穴蟻。但是,有海之大、魚之大,才有作家的生活之大、心之大、經(jīng)歷之大,或文學(xué)之大。

    畏懼,是人在自然的、海的面前的一種本能,是文學(xué)的一種真實,王家斌不是那種伏案頭、跟著時俗跑的膚淺之人,用天津衛(wèi)的話說,他肚子里的玩意兒,不是常人所能有的。我篤定,從上世紀(jì)60年代寫作就起高的王家斌,在文壇絕不會有了一個《聚鯨洋》就不會再超越了。多少年,我一直欣盼著他的再起,知道有一種文學(xué)非他莫屬,非他莫為:《死海驚奇》我看了,《大海落葉》我看了,《南海鬼船》我看了……我期待并等待著,終于在一個并非出海捕撈的季節(jié),他拿出了他艙存的《百年海狼》,果然,30多年前的感覺復(fù)活,令我心魂隨著文字滾雷、亮閃、悸動!那個最早我認(rèn)識的,寫《聚鯨洋》的王家斌,回來了。雄偉、神奇、野性、暴虐、玄奧的海,難怪令文壇震驚。

    這條孤寂的海狼!幸而在他后來不再孤寂時,告訴過我,他苦苦琢磨、尋找、探求了這么多年,費勁地寫了那么多,包括給報紙連載寫下的《迷魂泉·雪人》《雪人部落》等等,都是為寫這個作鋪墊、做準(zhǔn)備。他寫《百年海狼》時,真正伏身案頭的時間才兩個月──然而,從《聚鯨洋》到《百年海狼》,他整整走了30多年,30多年哪,他才又回到了原地、高點。

    我曾含淚地想,我的朋友,假如《聚鯨洋》之后不久,就有了這個《百年海狼》,那該多好!那樣,他的處境、他的身份、他的文筆,現(xiàn)在又該是怎樣一種境況呢?但是,假如畢竟是不存在的。或可說,沒有30年、生活和海,沒有命運對他的“萬世劫”,也許就沒有這么厚重,這么壯闊,這么酣暢淋漓,讓人感慨萬千的海的文字。特別是關(guān)于人對海、人對自然、人對社會的那種認(rèn)知和超感,一如他在這本書的代后記《但愿海長久》中所述:“所有關(guān)于海的話題,無不浸透著比海水更苦澀的坎坷人生”,“任你有三頭六臂也難以抵擋那排山倒海的驚濤巨浪,先是城墻般的大涌倒在甲板上,而后小小的漁輪便潛艇般被陷落進海之深處”。

    王家斌祖居山東煙臺文登,那里的縣志上,至今載有“鄉(xiāng)人王家斌,中國當(dāng)代著名作家”。但是更令鄉(xiāng)人自豪的,是文登王家這一脈都是闖海走海的,中國最早的鐵殼船,就是他爺爺那代人引進的,到了他父親這一輩,無一不是喝過海水、遇過海難、趟過海險的人。闖海人粗獷、剽悍的海狼野性,是海上生活給人的一種贈予,一種天性的特殊擁有。

    人類對于水性只有借助,從沒有把握。陸地陸地,陸上有地就有路,縱是無人區(qū)也不盡是沼澤,人也可以腳踏實地一步步探入。海不行,海上行船(船是人體的擴大)每一步都有阻力,起錨不易,說開航啟碇,人得在船上忙活老半天,才能見到船離岸,而且是緩緩地、慢慢地。船行起來,一旦逢險遇難想停下,也不易,海上沒有急剎車,不是說停就能停的,浩海瀚浪的慣性令任何海上航行物都得遵守。王家斌不止一次對不了解海的人說過:海上停船靠倒車,以倒車的方式來停止。你不想走都不行,水不讓人,一旦倒不過來,那就只有碰上什么是什么,任憑礁石、海漩也要往上撞。

    人們可以跨越海(乘飛機), 但難行于海。作為海上世家,王家斌自娘胎里就承繼下這種闖海人的命運脈、生活符。他捕獲過一次大豐收,那就是《聚鯨洋》。但收獲喜悅未幾,他就因福得禍地被折進去,甚至不得不砍纜斷網(wǎng)地逃命。命運中不是沒有福星高照,但是李季支持他,破天荒從國家外匯中拿了錢來讓他出國,結(jié)果李季突然猝死;后來丁玲辦《中國》雜志,為他刊載《迷魂泉·雪人》,丁玲中途西去。只有生命走到這一端,“滄海萬世劫”后,他才又有了一種捕鯨獵鯊般的喜悅,滿網(wǎng)收獲打上來,是一尾驚世的大東西:《百年海狼》!

    他與海之緣,是生死緣,更是文學(xué)緣。正是因為文學(xué)之累,才使他在“文革”中,避開了兩次接連的沉船海難,也許因為他看重文學(xué),海才在誰都不可逃脫的大難中,獨獨寵幸這個不會水的“旱鴨子”,讓他幸存了下來。從小,他有錢就買書,上船出海不帶行李也要帶書;他又恨文學(xué),不是文學(xué),他這一生不會活得這等不堪,這等狼狽。他深深地愛海,談起海來可以不吃飯、不睡覺,總想著最后周游一次世界,闖一闖更大的海;但他更恨海,海把他最美好的一切:生活、船友、心靈都毀了。或許,他是為了海的恨愛才傾心文學(xué),又或許他是因文學(xué)的愛恨,才一步步踏進了更深的海。

    他積一生之旅,成了海的朝圣者,也是文學(xué)的亡命徒。反正于海、于文學(xué),他是終生不悔了。年輕之時,他在高原,見過朝圣者。那是在他赴西藏測量的路上,千米之外,四野無人,遠遠的天地之間,一個小點在蠕動,迎著高原的勁風(fēng),慢慢過來,是藏民朝圣者。只見他一步一磕、一步一拜地向前走。在這高原的無人處,竭誠之心,只有天地可鑒。兩手跪破了,頭中間磕出了大包,依然是一步不停、一磕不斷地向前走著。他在一邊呆呆地看著,天地間除了空曠和風(fēng),沒有其他人,這孤寂漫漫的朝圣路上,有多少人會死在中途啊!但還是有人最后走到圣地。那時他就想,直到現(xiàn)在仍在想,他就是朝圣者,不過,不是奔瑪旁雍錯的圣湖,而是奔海,是奔地球的另一個中心。

    “有生活不見得寫出東西,沒生活根本不能寫出好東西。”這是丁玲對他說的。“一個作家如果知道的還沒有讀者的多,那么誰看你的東西呀!”這是李季對他說的。“王家斌,你不能離開海。”這是周揚對他說的。“是什么把你推上文壇,讓你終生難舍難離?是大海。”這是王家斌對自己說的。

    成功不是輕易,文學(xué)之旅絕對是一個長途。被稱為“老編”的《人民文學(xué)》的崔道怡,在《百年海狼》問世之后的討論會上說:搞創(chuàng)作要有“三氣”,即有靈氣、花力氣、碰運氣,在碰運氣中又講天時、地利、人和。這實在對極了,是一個畢生與眾多中國作家交往的編者,眼看著一個個作家如何起來成了勢的、精辟的閱歷之語。

    王家斌不承認(rèn)有英雄之說,在槍林彈雨中,他說十人中有一人生還那是萬幸,同樣在海難臨頭時,人的本能無不顯出懼怕。人在海、在自然面前,實在太渺小了,為此,他終生對海、對自然之水,有著一種近似于對神靈般的恐懼與敬畏。然而正是他的這種恐懼與敬畏,使他把海的神秘、詭譎、莫測,那種宇宙自然生命的無邊浩瀚,訴諸于文字,使《百年海狼》有了人與海、人與自然生命的那種偉岸,那種海韻、海氣,那種渾然的威懾力、震撼力!

    《百年海狼》的研討會之后,在電話中,王家斌告訴我:有人說他是中國的海明威。他說他當(dāng)場沒應(yīng),拒絕了。我回道:也許應(yīng)了,恰就不是了。

    電話那頭,我似乎聽到與我交往多年的他,少有的會心一笑。接著,他給我講了自己隨中國遠洋船出海,在波濤洶涌的海洋上,曾經(jīng)看到過頭尾續(xù)接、反復(fù)躍起的大鯨群,和讓老海員們都跪拜的上千頭海豚,在海上雜耍般涌過的“龍兵過”。那一年,長我兩歲的他,60歲還不到。

    他說道:這僅僅是我最后沖刺的一次試跑,也許……也許后面的話,他沒有再說,因為關(guān)于海,關(guān)于海的生命、海的文字,實在是太深邃、太玄奧了。文學(xué),唯生命的體驗才是最高。在眾多寫作者中,只有和他一樣經(jīng)見過如是眾多,具有滄海萬世劫經(jīng)歷的人,才能對無邊多變的大海這樣昵稱:“你──這個深海老洋啊!”現(xiàn)在,這句話,已經(jīng)沒了回響。

    王家斌,2022年1月8日過世,腦梗。他的家人告訴我,他生命最后唯能說清的一個字,是海。

    【編者附記:王家斌先生是天津作家中的實力作家,他生活底蘊極為扎實、深厚,尤以海為題材的作品,獨具特色,影響深遠。他生前與《天津日報》文藝副刊關(guān)系親密,積極參與采風(fēng)、征稿等活動,撰寫過大量散文作品,他的去世,使我們又失去了一位老作者、老朋友。本刊特約馮景元先生撰寫回憶文章,以表達我們共同的緬懷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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