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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塔拉·瓊·文奇和她的《屈膝》
    來源:文藝報 | 李 堯  2022年03月08日07:36

    塔拉·瓊·文奇

    在過去的20年里,澳大利亞文學最顯著的特點是,自從上世紀70年代“白澳政策”被扔進歷史垃圾堆之后,一大批原住民作家迅速成長。原住民文學以其炫目的光彩跨入主流文學的舞臺。2000年,澳大利亞原住民作家金姆·斯科特(Kim Scott)憑借其長篇小說《心中的明天》(Benang:From the Heart)獲得澳大利亞最高文學獎邁爾斯·富蘭克林文學獎(Miles Franklin Literary Award)。2007年,澳大利亞最具代表性的原住民作家亞歷克西斯·賴特(Alexis Wright)以其堪稱民族史詩的長篇小說《卡彭塔里亞灣》(Carpentaria),獲得邁爾斯·富蘭克林文學獎。2011年金姆·斯科特又憑借其長篇小說《死者之舞》(That Deadman Dance)再次獲此殊榮。2019年梅麗莎·盧卡申科的(Melissa Lucashenko)的《多嘴多舌》(Too Much Lips)又獲得邁爾斯·富蘭克林文學獎,為澳大利亞原住民文學的發(fā)展注入活力。在這一勢不可擋的文學潮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2020年7月16日原住民青年作家塔拉·瓊·文奇(Tara June Winch)憑借其201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屈膝》(The Yield)又一次奪冠。該書同時獲得“2020年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州長文學獎”(the 2020 NSW Premier's Literary Awards)、“克里斯蒂娜·斯特德小說獎”(the Christina Stead Prize for Fiction)和“人民選擇獎” (the People's Choice Award),并被選為2020年年度圖書。短短20年內(nèi),占澳大利亞作家人數(shù)比例很小的原住民作家就有四人、五次獲得澳大利亞最高文學獎,這無疑是一個值得思考與研究的文學現(xiàn)象。

    塔拉·瓊·文奇1983年出生于澳大利亞伍倫貢(Wollongong)。父親是新南威爾士州威拉德朱里(Wiradjuri)族的成員。2006年,塔拉·瓊·文奇的處女作《迷茫》(Swallow the Air)出版。當時,她還只是一個22歲的大學生。這部充滿詩意的小說,講述了一個15歲的少女探索原住民文化遺產(chǎn)的故事。該書一經(jīng)出版,好評如潮,獲得當年“維多利亞州原住民文學大獎”(the Victorian Premier's Literary Award for Indigenous writing),“新南威爾士州州長新人文學獎”(NSW Premier's Literary Award for a first novel)和“妮塔·梅·多比獎”(the Nita May Dobbie Award)。評論家認為文奇是一個“有原創(chuàng)故事可講的年輕作家”,“是一個值得關注的人。一個勇敢的新的原住民的代言人。澳大利亞最好的年輕小說家。她的作品充滿激情,一定會取得更大的成就”。

    文奇是個傳奇才女,她17歲高中輟學后并沒有馬上上大學,而是開始學習寫作。幾年間,除了在自己家鄉(xiāng)廣泛接觸原住民同胞,學習他們的語言、歷史之外,還遍游美國、英國、法國、南非等許多國家,從洗盤子刷碗到當清潔工、編輯、教師,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在極度的貧窮中崛起。2008年,文奇受到尼日利亞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沃勒·索因卡(Wole Soyinka)的指導,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跨上新臺階。她的短篇小說集《大屠殺之后》(After the Carnage,2016年)出版之后,引起廣泛關注。受到從紐約到伊斯坦布爾,從巴基斯坦到澳大利亞的評論家一致好評。這本書的故事涉及到人類生存的許多普遍問題——與所愛的人的親密和距離,珍藏于心中的夢想,以及失去的家園。而為她贏得盛譽的則是小說《屈膝》。

    《屈膝》聚焦于威拉德朱里民族岡迪溫蒂家族,通過三個人物:奧古斯特,她的祖父艾伯特·岡迪溫蒂,以及19世紀的傳教士格林利夫的故事,在交替的章節(jié)中折射出文奇對澳大利亞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思考。在虛構(gòu)的莫倫比河、象征整個澳大利亞的大屠殺平原方圓五百英畝土地上演繹出幾代人被“白澳政策”和種族主義壓榨的歷史。為了保護本民族的文化、語言,艾伯特·岡迪溫蒂在去世前編寫了一本字典。孫女奧古斯特在歐洲生活十年之后,回到澳大利亞參加祖父葬禮時,發(fā)現(xiàn)岡迪溫蒂家正處于被一家礦業(yè)公司摧毀的危險之中。祖父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奧古斯特發(fā)誓要拯救家園,并且和族人一起與白人種族主義者展開殊死搏斗。該書的創(chuàng)作手法十分新穎,融入許多現(xiàn)代派文學創(chuàng)作的元素,充滿綺麗甚至怪異的色彩。而在“白澳政策”陰魂不散,甚至借尸還魂的當下,《屈膝》的創(chuàng)作、出版、獲獎,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作者借傳教士格林利夫之口,嚴厲譴責了澳大利亞白人種族主義對原住民的迫害。他說:“如果我知道人會有那么多的劣跡,如果我聽到過使徒約翰的話:‘人們愛黑暗勝過愛光明,因為他們的行為是邪惡的’,我就不會長跪不起;如果我意識到,澳大利亞腹地直射的太陽,它那耀眼的光芒,并非來自偉大的公平正義的太陽,相反,在那令人炫目的光芒下,隱藏著與正義原則相悖的信念,我不會嚶嚶哭泣。這里到處都是人類對自己的同胞犯下的滔天罪行,讓無數(shù)人悲傷。為了掠奪他們的土地和住所,白皮膚的基督徒殘酷迫害黑皮膚的兄弟,毫無人道可言。他們所謂的‘和平獲得’——包括逮捕、鎖鏈、長途跋涉、鞭打、死在路邊。或者,如果能挺過這一切,等待他們的是更可怕的命運——就像田地里的野獸一樣,作為沒有工錢的勞動力賣給出價最高的人。

    “自稱是自由和光明的新家園,怎么就變成一座展示壓迫和殘酷的大劇院?這塊土地不僅得到了上帝的庇佑,天空萬里無云,大地一片繁榮,有幸擁有這塊土地的人幸福安康。而且,這個國家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大不列顛崇高制度的象征。那些敬神、博愛的組織,不僅是英格蘭的光榮和驕傲,而且是被世界各地的人民羨慕嫉妒的地方。然而,就是這塊土地被令人發(fā)指的罪行所籠罩!這塊土地受到上天的眷顧,卻成了哺育不公正的奶媽。種種可恥的行為在這里得到鼓勵。我所看到的是玷污了澳大利亞名譽的最骯臟的污點。如果我早知如此,那天晚上就不會跪下來了。就不會大聲疾呼:哦,主啊!”

    從格林利夫大聲疾呼的1915年,時間的長河又流淌了一百多年,但是,歷史的長河并未洗凈澳大利亞原住民滿身的創(chuàng)傷與血淚。斗爭仍然在繼續(xù)。“埃爾西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我們只是被這個世界選擇的獵物,我不知道有什么辦法。但如果沒有抗議,就沒有權(quán)利,沒有公民權(quán)利,沒有投票權(quán),沒有體面的工作。’”

    在《屈膝》一書中,艾伯特·岡迪溫蒂編寫的字典條目講述了他和他的家族在痛苦與屈辱中忍耐的故事,譴責了白人對原住民遭受的苦難的無視與沉默。艾伯特·岡迪溫蒂對威拉德朱里語baayanha ——“屈膝”(the yield)的解釋,實際上是對原住民250年來遭受殖民者壓迫的控訴:“baayanha的意思是:yield——雙腿彎曲,拖著腳小心翼翼往前走。而yield本身又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詞。yield 在英語中是收割的意思。是人類從土地中獲得的東西,是他等待并要求據(jù)為己有的東西,比如生產(chǎn)的小麥。用我們的語言說,是你給予的東西,一種行為,事物之間的空間。這也是巴亞姆的行為,因為悲傷、衰老和痛苦使人彎腰曲背。逝者的尸體被埋葬時,每個關節(jié)都是彎曲的,哪怕不得不折斷筋骨。我認為這是一種忍受屈辱的彎腰,就像我們屈膝低頭一樣。彎曲,屈膝——baayanha。”

    那種屈膝低頭,直至折斷筋骨的屈辱就是澳大利亞原住民濃縮了的歷史。小說以艾伯特·岡迪溫蒂編寫的字典詞條結(jié)束:

    “Ngurambang的意思是:澳大利亞。 不管怎么說,那是我的家園……從北部的山脈到南部的Ngurambang(恩古拉姆邦)邊界。河水曾經(jīng)從南部的河流流過莫倫比,注入小溪、瀉湖和湖泊,養(yǎng)育著它身后的一切。Ngurambang是我的家園。在我的腦海里,它永遠是在水邊。岡迪溫蒂人曾經(jīng)生活在、依然生活在那五百英畝的土地上。澳大利亞——Ngurambang!你現(xiàn)在能聽到嗎?說出來——Ngu-ram-bang!”

    這是令人淚目的、澳大利亞原住民泣血的呼喊。那呼喊聲中包含了他們世世代代的痛苦、辛酸和期盼。新一代的澳大利亞原住民作家塔拉·瓊·文奇就是以這樣的激情,延續(xù)著他們的血脈,延續(xù)著他們的文化與文明。

    中譯本《屈膝》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愿讀者喜歡這本小說。

    譯文:

    奶奶從她的堂兄表弟、侄子外甥那里拿了些黑柏松枝、桉樹枝和山龍眼樹枝,把樹枝頂端放在火里。男人和男孩站在后面等著。樹枝冒起縷縷青煙,但還沒有燃燒。大家都圍攏過來。奶奶把樹枝分發(fā)給大家,直到她兩手空空。奧古斯特站在后面,只是看著。

    奶奶接過裝著骨灰的盒子,周圍立刻變得死一樣寂靜。可是奶奶把骨灰撒進火里時,音樂的聲浪卻從人們的腳底升起。火焰升騰又落下。她從烈焰邊走開,走進麥田,灰色的骨灰從懷里抱著的盒子飄然而出,落在泥土之中。奶奶把盒子放到地上,張開雙臂,閉上眼睛,唱起他們結(jié)婚時唱的歌。埃爾西想到艾伯特,想到他的靈魂在自由自在飛翔,就像他經(jīng)常說的那樣,他能“嗖”的一聲飛上天空。宛如一箭穿心,這只修長而優(yōu)雅的鳥滑翔著,穿過嗚咽、啜泣的合唱,落在大壩邊上。埃爾西張開嘴,低沉的聲音從她心頭奔涌而出,她不記得這些話在她心中積攢了多少年!儀式繼續(xù)進行,奧古斯特眺望著大壩,濃煙升起,席卷了整個平原。

    這時,整個世界似乎都停了下來:蟬不再鳴叫,樹葉不再沙沙作響,椅子不再吱吱嘎嘎。

    奧古斯特什么都聽不到,什么都聞不到。她發(fā)現(xiàn)大壩邊上一只孤零零的鳥在跳舞。奶奶也看到了,她一動不動凝望著。那只鳥好像正朝熊熊燃燒火堆飛來。所有的人都在看這奇異的景象。

    那是一只澳洲鶴。

    幾位家人指著大壩,在那里,澳洲鶴紅色的頭頂忽上忽下,白色和藍灰色的羽毛時開時合。它在水邊跳舞,細長而結(jié)實的腿浸在水里,拍打著翅膀,露出黑色的肚子。它低頭的時候,奧古斯特覺得能看到它黃色的眼睛。它在急切地鳴叫,那叫聲不斷地升高,升高。然后,它的喙垂到地面,翅膀慢慢張開,張開。修長的身體驟然間騰空而起,它的腿在空中舞動著,然后再次下降。澳洲鶴落地時,先是一個翅膀,然后是另一個翅膀,嗖的一聲沖進煙霧彌漫的田野。它先抬起一條腿,然后抬起另一條腿,兩腿并攏,在空中飛了一會兒,猛然落地,在飛揚的塵土中抬起頭。澳洲鶴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它的舞步。還有音樂。大家都屏聲斂息觀看著——突然之間,他們看到的不是這只鳥的自由,而是它的歸屬。她跪倒在地,抽泣著,嚎哭著,這樣的事情在她身上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奧古斯特在這只鳥身上還看到了別的東西。她覺得腿很沉,就倒在原地,眼睛一直盯著那只鳥。吉達,她想,吉達。

    ——選自《屈膝》,李堯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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