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與選擇,變奏與互動——百年新詩的六個問題
內(nèi)容提要
百年新詩是起于青萍之末而浩大于風云際會的壯闊進程。首先,“白話”與“新月”給予了新詩在形式上的原初動能,以及“詩美”內(nèi)質(zhì)上的基本合法性;其次,“象征派”與“現(xiàn)代派”的出現(xiàn)為新詩注入了第二波演化與成熟的動力;第三,在救亡與革命的語境中,新詩與現(xiàn)實需求之間保持了長期的妥協(xié),但也在其外創(chuàng)造著超越歷史限定的個性化文本;第四,在六十到七十年代的環(huán)境下,新詩通過內(nèi)地的“潛流”部分與臺灣的“現(xiàn)代詩運動”,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的迂回承續(xù);第五,在八十年代以后的新詩潮運動中,精英主義與平民主義一直存在著一個有力的互動,這也是百年新詩一個一直存在的“雅與俗”的二元命題;第六,在新詩發(fā)展與變革運動中,還一直存在著一個經(jīng)典化與邊界實驗的二元互動,它不斷生發(fā)著“守正與創(chuàng)新”“正統(tǒng)與越界”的命題。這六個問題,既構(gòu)成了新詩百年的變革歷史,同時也構(gòu)成了其內(nèi)部的變革動力與機制,其演化的原因與奧秘。
關 鍵 詞
新詩百年 現(xiàn)代性變革 經(jīng)典化 邊界實驗
“風起于青萍之末”,這是中國人古老的思維;而從現(xiàn)代意義上,加勒比海上的風暴,據(jù)說有可能是緣于一只蝴蝶的翅膀的扇動。這兩者的表述雖然接近,但前者顯然是神秘主義或形而上學的思維,而后者卻是出于科學的推測。
大約在1916年,新詩出現(xiàn)了最早的雛形。在1920年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胡適的《嘗試集》中,開篇第一、二、五首的末尾落款所標出的年代,是“五年某月某日”,也就是1916年的某個時候。第三、四首沒有標出時間,但按照此書排列的時序,大約可推斷這兩首也是寫于1916年。由此我們大概可以得出所謂“新詩”誕生的最早時間。胡適曾言,在更早的1910年之前,自己也曾嘗試寫詩多年,在美國留學時與任鴻雋(叔永)、梅光迪(覲莊)等人還多有唱酬之作,但大約都不能算是“新詩”了,雖然比較“白”,但在形式上并未有突破。
遍觀《嘗試集》第一編,所見十四首中,唯有第五首《黃克強先生哀辭》,算是散句湊成,其他篇什基本都是五言、七言,偶見四言的順口溜,個別篇章如《百字令》算是俗化的長短句。“新詩”到底“誕生”了沒有,還不好說。然而,隨著1918年《新青年》第4卷第1號刊出了胡適的《鴿子》《人力車夫》《一念》《景不徙》四首,以及沈尹默的三首、劉半農(nóng)的兩首,沒人再否認“新詩”的誕生了。若照此說,那么“新詩”誕生的時間點,應該是1918年了。
好壞則自然另說。胡適在《嘗試集》之《自序》中,不厭其煩地記錄了他的詩所遭到的批評與譏刺,悉數(shù)搬出了他之前與任、梅諸友之間的不同觀點,且“劇透”了他的《文學改良芻議》最早的出處,是1916年8月19日,他寫給朱經(jīng)農(nóng)的信中的一段話,所謂“不用典”等“八事”。筆者此處不再做前人都已做過的諸般考據(jù),只是接著開篇的話說,新詩并非誕生于一場多么壯觀而偉大的革命,而是一個很小的圈子中的個人好惡與趣味所致;其文本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驚人之作,而是一個小小的帶有“破壞性”的嘗試。連最好的朋友也譏之為“如兒時聽蓮花落”,“實驗之結(jié)果,乃完全失敗是也”,“誠望足下勿剽竊”國外“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也”。[1]
何為“青萍之末”?不過是三兩私友的唱酬和激發(fā),催生了一種新文體的萌芽,由此引出了一場百年未歇的詩歌革命,這算得上是一個明證了。然這還不夠生動,還有更妙的因由——歷來讀者都忽略了一點,在這篇《自序》中,胡適開門即交代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他為什么開始寫詩。適之說,他自“民國紀元前六年(丙午)”,也就是1906年開始“做白話文字”,在第二年,也就是1907年開始讀古詩,產(chǎn)生了最初的寫詩沖動,是緣于這樣一個常人難以說出口的理由:
到了第二年(丁未),我因腳氣病,出學堂養(yǎng)病。病中無事,我天天讀古詩,從蘇武、李陵直到元好問,單讀古體詩,不讀律詩。那一年我也做了幾篇詩……以后我常常做詩,到我往美國時,已做了兩百多首詩了。[2]
筆者提醒諸君的不是別的,正是適之先生作詩的緣起,是因為——“腳氣病”。如果從福柯的角度看,這算是一種看取歷史的方法;如果從中國人古老的思維看,便是起于“無端”,所謂“起于青萍之末”的偶然了。
但細想這偶然中豈無必然?如果說舊詩是止于高大上和沒來由的“萬古愁”,那么新詩便是起于矮窮矬且鉆心癢的“腳氣病”。這其中難道沒有某種寓意,某種“現(xiàn)代性寓言”的意味和邏輯嗎?
終于為“百年新詩”找到了一個有趣的起點。胡適所引發(fā)的歷史轉(zhuǎn)換是全方位的,信息十足豐富。由此開始新詩的道路、方法、性質(zhì)和命運是對的——雖然我們也會隱隱擔心,他隨后到美國留學,有沒有把這難治的腳氣病帶給異國的同窗和朋友。
一 寫作資源與外來影響:“白話”與“新月”的兩度生長
“威權(quán)”坐在山頂上,
指揮一班鐵索鎖著奴隸替他開礦……
最初的嘗試是令人疑慮的,由“腳氣病”所緣起的白話詩的味道,并不能夠“與人以陶醉于其欣賞里的快感”,而僅在于“與人以放膽創(chuàng)造的勇氣”。[3]很顯然,即便是受益于胡適的放膽所帶來的新風的人,也不太愿意承認他努力的價值。但假如我們持歷史的態(tài)度,就不應輕薄沈尹默、劉半農(nóng)、康白情、俞平伯、周作人等這些人所做工作的價值。事實上,在《嘗試集》中也有著類似《威權(quán)》這樣的作品,其中的“威權(quán)”的意象,被意外而又詩意地人格化了,它坐于山頂,驅(qū)役著一群帶鎖鏈的奴隸。“他說:‘你們誰敢倔強?/我要把你們怎么樣就怎么樣!’”這是否是在不經(jīng)意間,也彰明了詩的品質(zhì)呢?該詩后來的自注中說:“八年六月十一日夜……陳獨秀在北京被捕;半夜后,某報館電話來,說日本東京有大罷工舉動。”這首詩中的信息量顯然很大,不只表達了對于統(tǒng)治者的憤怒和睥睨,更關鍵的是,還顯露了“現(xiàn)代詩”慣常的轉(zhuǎn)喻與象征的筆法。《嘗試集》中這樣的妙筆雖少,但卻不是無。
這就涉及新詩最早的關鍵性“起點”的問題。有人強調(diào)了周氏兄弟的意義,朱自清說:“只有魯迅氏兄弟全然擺脫了舊鐐銬,周啟明氏簡直不大用韻。他們另走上歐化一路。”[4]這十分關鍵,他啟示我們,胡適等人雖屬留洋一派,但寫作靈感主要卻是來自傳統(tǒng)古詩的熏染,是從“樂府”等形式中脫胎,故其作為新詩的革命性還是相對保守的;而周作人的《小河》卻是起筆于象征主義,是來自西方的影響。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思路,由此我們可以來深入探查一下新詩之誕生,與中外特別是外來資源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這其實構(gòu)成了新詩最初的關鍵的道路問題。
顯然,最早的一批新詩作者,主要是來自留美和留日的一批寫作者:胡適、康白情留美;沈尹默、郭沫若和周氏兄弟留日;劉半農(nóng)是先留英后改留法,但他彼時尚未曾受到法國詩歌的影響。如果比較武斷地下一個判斷,就是這批最早的寫作者,尚停留于形式選擇的猶疑中,暫未找到一個比較理想的“作詩法”。事實上,包括《小河》在內(nèi)的寫法,基本還是散文化的“描述”。盡管康白情在其《新詩底我見》的長文中,也早已注意到了“詩與散文的分別”,也強調(diào)了“詩底特質(zhì)”是“主情”,但實在說,這并不構(gòu)成真正的“排他性”,即便白話詩人們意識到了“把情緒的想象的意境,音樂的刻繪寫出來”[5],他們作品的質(zhì)地卻仍然難以脫離散文的窠臼。究其實質(zhì),概在于其思維與想象的陳舊與匱乏。所以,截至1919年秋,郭沫若開始在《時事新報·學燈》大量發(fā)表作品為止,新詩尚處一個“青萍之末”的萌芽狀態(tài),“風”并沒有真正刮起。
如何評價初期白話詩,包括評價郭沫若,不是本文的意圖。此問題見仁見智,實難有定論。筆者想提出的一個問題是,接下來新詩在1920年代的迅速發(fā)育,主要是基于兩個重要的影響來源,或者說,是由兩個不同的背景資源,導致新詩出現(xiàn)了兩個明顯不同的美學趣味和取向,而這一分野幾乎影響和決定了新詩接下來的道路。這兩個來源,一個是英美一脈,上承胡適,接著就是留美歸來(1925)的聞一多,以及留美始、留英歸(1922)的徐志摩,他們構(gòu)成了“新月派”的主陣容;再一個就是稍后留法歸來(1925)的李金發(fā)、先留日后留法而歸(1925)的王獨清,以及留法的艾青(1932年歸國)、戴望舒(1935年歸國)等,他們所形成的“象征主義—現(xiàn)代派”一脈。夾在中間的,是留日的一批,留日的穆木天,雖然與創(chuàng)造社關系密切,但他主攻的乃是法國文學,所以又比較認同象征主義詩歌。至于創(chuàng)造社的核心成員,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田漢等,則基本屬于浪漫主義一脈,除了稍晚些的馮乃超表現(xiàn)出傾向于象征派的趣味,其他人基本沒有受到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
這三個陣營,或者說三個文化群落,因為留學背景、所受影響、文化認同、藝術趣味的差異,而體現(xiàn)出了不同的追求,并且顯形為差異明顯的美學流向,由此構(gòu)成了新詩發(fā)展重要的源流與動力。
先從“創(chuàng)造社群落”說起。
這批人的鮮明特點,就是瞧不上初期的白話詩。成仿吾在《詩之防御戰(zhàn)》一文中,將他們出現(xiàn)之前的詩界,比喻為“一座腐敗了的宮殿”,“王宮內(nèi)外遍地都生了野草”,“《嘗試集》里本來沒有一首是詩”,不只“淺薄”,更是“無聊”。他還列舉了康白情、梁實秋、俞平伯、周作人、徐玉諾等人的詩,將之視為“拙劣極了”的“演說詞”與“點名簿”之類的東西,總之都“不是詩”。[6]穆木天在給郭沫若的信中說,“中國的新詩的運動……胡適是最大的罪人。胡適說:作詩須得如作文,那是他的大錯……他給散文的思想穿上了韻文的衣裳”。[7]如今看來,這些話確乎刻薄了點,但又大體不謬,從歷史的角度看,白話新詩確乎只是完成了詩歌形式的解體或破壞,而并沒有找到關鍵性的內(nèi)質(zhì)所在。因而無論怎么批評,都是有道理的,正如從歷史的角度,怎么肯定其意義也都是有理由的一樣。
那么,郭沫若與創(chuàng)造社詩群的價值又體現(xiàn)在哪里呢?這就是與胡適們相比,所體現(xiàn)出的“詩性思維”的生成。用郭沫若的話說,就是他在給宗白華的信中所列出的“公式”:“詩=(直覺﹢情調(diào)﹢想象)﹢(適當?shù)奈淖郑薄8]從同一篇文字中看,他明確注意到了“直覺”“情調(diào)”“想象”乃至“意境”這些要素與范疇,而這些我們在胡適們的筆下都是未曾看到的。顯然,他通過西方哲學中的泛神論,與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中的言志與抒情傳統(tǒng)的結(jié)合,找到了寫作的藝術門徑,由此也不難理解,為什么是他寫出了《女神》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再者,從中我們還可以看出,郭沫若喜歡的詩人主要是泰戈爾、歌德、雪萊,他傾心的是德國的文化,尤其是崇敬歌德,因為他喜愛斯賓諾莎的哲學。由此可看出,郭沫若的主要影響資源,確乎是從啟蒙主義到浪漫主義的歐洲思想,他在推崇歌德的時候甚至還說,“我們宜盡力地多多介紹,研究,因為他所處的時代——‘狂飆時代’——同我們的時代很相近”。
我不想在這里對《女神》中的篇章做更多甄別與細讀,我愿意承認,在白話詩一時脫下了傳統(tǒng)衣裳,顯得有些尷尬“裸奔”的情形下,是郭沫若為新詩找到了形象思維,將實現(xiàn)了形式變革的新詩,推向了一個能夠稱得起為“詩”的地步。盡管他的詩體也同時存在著過多形式的冗余,諸如頻繁的復沓、詠嘆、夸張,徒有其表的氣勢,并不迷人的歌性,等等,但畢竟可以叫作“詩”而不再是“順口溜”了,這算是新詩邁出了第二步。第一步是“誕生”,聊勝于無;第二步則是無愧于作為“詩”,僅此而已。
如此一來,接下來的兩個流脈就顯得殊為重要,因為他們完成了關于第三步的分化與競技,實驗與選擇。一個是有英美背景的“新月派”,另一個是有法德背景的“象征派”,他們一則注重抒情和形式感,二則注重想象與暗示性的內(nèi)在元素,如同新的招投標,為新詩的建設提供了兩種方向和模型。
先說“新月派”。此一群落的形成,一是因為留學背景接近,英美的文化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二是也有因受到“創(chuàng)造社”成員的譏諷而導致的反向力的推動。他們到底提供了什么?從有限的資料看,無論是徐志摩還是聞一多,他們所受到的英美詩歌的影響,主要還是更早先的浪漫派的影響,彼時在歐洲大陸早已興起的象征主義、現(xiàn)代派文學運動并沒有真正影響到他們,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歷史的巧合和錯過。雖然“新月派”詩群很早就開始了寫作,但一直到他們真正進入自覺“創(chuàng)格”[9]的1926年,他們還沒有明顯受到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此時新詩已進入第二個十年,“象征派”的先聲李金發(fā)已刮起了旋風,但新月派在理論上的建樹,仍限于浪漫主義的觀念范疇。以主要的理論旗手聞一多為例,他擁有宏闊的視野、縝密的思維、雄辯的話語,但所闡述的理論,仍是關于格律與形式的見解。
假定“游戲本能說”能夠充分的解釋藝術的起源,我們盡可以拿下棋來比作詩;棋不能廢除規(guī)矩,詩也就不能廢除格律。
……只有不會跳舞的才會怪腳鐐礙事,只有不會做詩的才會感覺到格律的縛束。對于不會作詩的,格律是表現(xiàn)的障礙物;對于一個作家,格律便成了表現(xiàn)的利器。[10]
從邏輯上說,這顯然是不容置疑,絕對有說服力的。文中亦不難看出對于白話詩派的揶揄,對創(chuàng)造社詩人浪漫主義觀點的譏諷,說得很含蓄,但所指亦非常明確。最后,他提出的是“三美”之說,即“不獨包括音樂的美(音節(jié)),繪畫的美(辭藻),并且還有建筑的美(節(jié)的勻稱和句的均齊)”。為了避免“復古”的嫌疑,他還特別辨析了古今之別,“律詩的格律與內(nèi)容不發(fā)生關系,新詩的格律是根據(jù)內(nèi)容的精神制造成的”。
恕不一一列舉。聞一多的此文,可以看作是新月派格律主張的一篇雄文,雖有眾多可商榷處,但畢竟義理清晰,且有中外視野、古今比照中的許多辯駁,可以看作一個綱領性的文獻。
不過問題也跟著來了,作為前期“新月派”主陣地的《晨報副刊·詩鐫》,大概只辦了11期,就辦不下去了。徐志摩在《詩刊放假》中,已歷數(shù)了他們“所標榜的‘格律’的可怕的流弊”,“誰都會運用白話,誰都會切豆腐似的切齊字句,誰都能似是而非地安排音節(jié)——但是詩,它連影兒都沒有還你見面”[11],這些“無意義的形式主義”的東西,又一次暴露了新詩在生長過程中容易陷入的歧路。盡管聞一多對于留日派的浪漫主義寫作保有警惕,但新月派又何嘗不是浪漫主義的產(chǎn)物,他們的寫作實踐和關于詩歌的形式主義觀,同創(chuàng)造社的浪漫主義沖動實無根本差異,所不同的僅在于,前者是更為亢奮和躁狂的,而他們則相對內(nèi)斂和灰暗,更偏向于個人化的抒情。
二 象征主義、現(xiàn)代性與新詩內(nèi)部動力的再生
燕羽剪斷春愁,
還帶點半開之生命的花蕊……
此是李金發(fā)在192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詩集《為幸福而歌》中的一首,《燕羽剪斷春愁》中的句子。請留意,其中的開篇句,似與歐陽修的《采桑子·群芳過后》有些瓜葛,“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或是晏幾道的《臨江仙》,“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中也可見到影子。可以想見,這詩句絕不是歐式的詩歌形象,而是典型的“中國故事”。只是它的來歷,抑或說其“用典”的方式,已脫出了古人的趣味,所以很難直接掛鉤。第二句,則明顯是“歐化”了——“生命的花蕊”這類轉(zhuǎn)喻,雖然與唐寅的“雨打梨花深閉門”只有一步之遙,但卻是別一種思維。
這樣說的意思,當然不純是為李金發(fā)辯護,因為連寬懷虛己的朱自清,也說他“母舌太生疏,句法過分歐化”[12],但假使我們不懷偏見,就會發(fā)現(xiàn),在李金發(fā)并不自如的母語里,居然也是有機巧的,他在古老的中國想象和來自法國的象征派觀念之間,留下了一個暗門,或是接口。
這非常重要,也是筆者想要重點討論的一點。很顯然,無論是早期的白話詩,還是稍后的創(chuàng)造社詩人,留學英美的新月派們,都沒有真正解決新詩長足發(fā)展的動力問題。這一動力在哪?在我看來,正是在于其稍后次第出現(xiàn)的象征派和現(xiàn)代派詩人。是他們,為新詩找到了能夠“兼通”中國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西方詩歌的內(nèi)在方式——“象征”。
請注意,“兼通”非常重要,新詩即便是新的,也畢竟是母語的產(chǎn)物,沒有接通傳統(tǒng)顯然是無根基的。早期胡適的詩,雖然保留著與舊詩扯不清的關系,依然采取了舊形式,卻丟棄了傳統(tǒng)詩歌的形象和思維;新月派詩人比附傳統(tǒng)詩歌,試圖重建格律與形式,事實證明也難以行得通。因為那樣一來,如徐志摩所說,是從外在的形式上重新作繭自縛。而唯有這個“象征”,卻是一個兼取中西的最佳結(jié)合點。
“象征”一詞在現(xiàn)代始出自何處?其實并非始自李金發(fā)之口,而是白話詩派的周作人和朱自清。周作人說,“新詩的手法我不很佩服白描,也不喜歡嘮叨的敘事,不必說嘮叨的說理,我只認抒情是詩的本分,而寫法則覺得所謂‘興’最有意思,用新名詞來講或可以說是象征”,“讓我說一句陳腐話,象征是詩的最新的寫法,但也是最舊,在中國也‘古已有之’……”[13]這個“最新也最舊”,足以證明在周作人的意識里,象征是可以同時嫁接中國傳統(tǒng)與西方現(xiàn)代詩歌之美學的,只不過,他并未真正找到合適的方法。他的《小河》被朱自清認為是有“象征”筆法的,但實在說,與后來的象征派詩歌比,還是過于淺白了。在寫作實踐的層面上,周作人的理解也還是停留在“修辭”的層面,沒有成為美學與方法論的范疇。
但找到方法的人很快就來了——1925年,先是署名“李淑良”的短詩《棄婦》在《語絲》第14期上刊出,繼之是詩集《微雨》在11月由北新書局出版,攜帶著濃郁歐風的李金發(fā),用他的生澀而又晦暗、陌生而又具有魔力的語言,為中國新詩帶來了“異國情調(diào)”——來自法蘭西的風尚與氣息,并由此獲得了“象征派”的稱號,開啟了象征主義詩歌在中國的行旅。
朱自清在1935年寫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對李金發(fā)有非常客觀但也略有抑低的評價,認為他是介紹法國象征主義詩歌到中國的第一人,但他同時又說,李金發(fā)的詩“一部分一部分可以懂,合起來卻沒有意思”,“不缺乏想象力,但……句法過分歐化,教人像讀著翻譯”。[14]這些評價確乎說出了李金發(fā)局部清晰強烈,總體含糊混亂的問題,但同時也表明,朱自清尚未意識到象征派詩歌所蘊含的巨大能量,更不太可能意識到它作為橋梁和支點的屬性與意義。
但在更早先的1927年之前,李金發(fā)就意識到了“兼通”這一關鍵問題。在《食客與兇年》的“自跋”中,他即清晰而簡潔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余每怪異何以數(shù)年來關于中國古代詩人之作品,既無人過問,一意向外采輯,一唱百和,以為文學革命后,他們是荒唐極了的,但從無人著實批評過,其實東西作家隨處有同一之思想、氣息、眼光和取材,稍為留意,便不敢否認,余于他們的根本處,都不敢有所輕重,惟每欲把兩家所有,試為溝通,或即調(diào)和之意。[15]
從中不難看出,李金發(fā)反而是重視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他對于中西作家“同一思想”的廣泛存在,是有殊為自覺的認識的;他所做的工作,也是希望在詩歌寫作中對其有所“溝通”與“調(diào)和”。而這溝通與調(diào)和工作的關鍵秘密,在筆者看,就是“象征”的“兼通”作用。
臨風的小草戰(zhàn)抖著,
山茶,野菊和罌粟……
“有意芬香我們之靜寂。/我用撫慰,你用微笑,/去找尋命運之行蹤,/或狂笑這世紀之運行。”如果把《棄婦》中的這類句子,與又十幾年之后在昆明郊外的草房子里寫成的馮至的《十四行集》相對照,就會看出某些句子間的演變瓜葛:“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它們經(jīng)過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便結(jié)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xiàn)。
不惟精神氣質(zhì)是相似的,甚至可以同時探查到來自波德萊爾的影響的蹤跡,看到類似《應和》中的“自然是座神殿……”的那種詩意的傳統(tǒng)。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李金發(fā)最早領悟到了來自法國的象征主義的詩歌風尚,并將這些領悟與他早年關于母語的記憶進行了雜糅,只不過更多的動力是來自無意識。但在寫出了《食客與兇年》之后,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價值和優(yōu)勢。
顯然,沒有李金發(fā)首創(chuàng)的“象征派”的實驗,也就不可能有十數(shù)年之后馮至、穆旦與“中國新詩派”的那種語言與詩藝上的成熟。
然而還有一個人不能不提到,其作用也至為重要,那就是寫下了《野草》的魯迅。在出版《食客與兇年》之后的兩個月,北新書局在1927年7月推出了《野草》。其中的篇章最早出自1924年,比李金發(fā)的詩出現(xiàn)得還早。當然,嚴格說,魯迅的作品是被定義為“散文詩”,文體是“富有詩意的散文”,但從詩意的含量看,卻可以說強于同時代的所有詩人。雖然沒有證據(jù)說魯迅受到了歐洲象征派和現(xiàn)代派詩歌的影響,但我們卻可以非常清晰地為他找到直接的背景資源,那就是德國的存在主義哲學。
這非常重要,這意味著,魯迅成為了同時代寫作者中最前沿和最具現(xiàn)代性傾向的一位。在《墳》和《熱風》中那些發(fā)表于1920年以前的早期雜文中,他即頻繁地提到過尼采、叔本華,提到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等著作[16],在《隨感錄·五十三》中還提到了“后期印象派”“立方派”“未來派”的繪畫[17]。在《野草》中,我們也不難看出其文體的來源,正是尼采式的哲學隨筆,是出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筆法;而且從主題看,《野草》中的“戰(zhàn)士”“復仇”“死火”“黑暗”等意象,也無不是尼采筆下頻繁出現(xiàn)的詞匯。
……人生是多災難的,而且常常是無意義的:一個丑角可以成為它的致命傷。
我將以生存的意義教給人們:那便是超人,從人類的暗云里射出來的閃電。
但是我隔他們還很遼遠,我的心不能訴諸他們的心。他們眼中的我是在瘋?cè)伺c尸體之間。
夜是黑暗的,查拉斯圖拉之路途也是黑暗的。(《續(xù)篇·七》)[18]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xiàn)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淡淡的血痕中》)[19]
我無法用更多篇幅來做這種對照。顯然,就現(xiàn)代性的主題、詩意的復雜性而言,魯迅要高于同時代的所有人。因為在他的詩中,出現(xiàn)了真正的“思考者”,而不只是“抒情性的主體”,出現(xiàn)了“無物之陣”(《這樣的戰(zhàn)士》),以及“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希望》),“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影的告別》)……這樣典型的存在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的主題意象。這些思想傾向幾乎是直接越過了1930年代,而直抵馮至的《十四行集》。因為我們直到1940年代的馮至,似乎才看到了在詩歌中存在哲學的再度彰顯。
但總的說,魯迅在新詩的演化鏈條中屬于“孤獨的個體”,與實際的發(fā)生史沒有產(chǎn)生太多聯(lián)系。所以,當我們試圖給予他應有地位的時候,又總是很難將其強行“嵌入”,并證明他的不可或缺的作用。因此,在這一歷史中我們還必須要重視另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那就是作為“現(xiàn)代派”的戴望舒和作為左翼詩人的艾青[20]。
艾青和戴望舒分別在1928年和1932年赴法留學,并從法國帶回了與李金發(fā)相似而又不同的象征主義。這亦至為關鍵,因為他們?yōu)橄笳髦髁x和現(xiàn)代主義找到了在中國本土的另外兩個接口,一是接通了“當下現(xiàn)實”——這一點李金發(fā)完全沒有做到,而艾青做到了;二是接通了中國傳統(tǒng)的美學意蘊——李金發(fā)已注意到,但戴望舒卻做得更為地道。至此,我認為現(xiàn)代主義在中國,算是真正落地生根,結(jié)出了果實。
艾青在法國留學期間,曾深受比利時詩人凡爾哈倫的影響,凡爾哈倫詩中對底層人群的關注,特有的蒼涼原野與鄉(xiāng)村意象,給了艾青深深的感染,并成為他歸國后作品中的一種鮮明色調(diào)。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這一因素使艾青的詩中產(chǎn)生了一種更加接近“中國本土的現(xiàn)實感”。在《大堰河——我的保姆》《我愛這土地》《北方》《手推車》中,本土意象的嵌入與綻放,使得艾青成為這個年代中一顆最耀眼的新星。
不惟如此,艾青還通過《巴黎》《馬賽》《太陽》等詩,將駁雜而陌生的現(xiàn)代城市意象引入詩歌,這在1930年代的其他詩人筆下是難得一見的。這些詩也真正孵化出了中國現(xiàn)代詩中的城市想象:“春藥,拿破侖的鑄像,酒精,凱旋門……/白癡,賭徒,淫棍……/啊,巴黎!/為了你的嫣然一笑/已使得多少人們/拋棄了/深深的愛著的他們的家園”(《巴黎》);“當它來時,我聽見/冬蟄的蟲蛹轉(zhuǎn)動于地下/群眾在曠場上高聲說話/城市從遠方/用電力與鋼鐵召喚它……”(《太陽》)波德萊爾式的陰郁與駁雜,現(xiàn)代主義者的躁動與遙想,極大地張開了這個年代詩歌的時空跨度。
艾青的意義還在于創(chuàng)造了一種更成熟和準確的語言,推動了1930年代詩歌象征話語的強力生長,用孫作云的話說就是,“他的詩完全不講韻律,但讀起來有一種不可遏止的力”。[21]雖然是散文化的句子,但內(nèi)在的節(jié)奏和韻律卻總是鮮明而又強烈。
戴望舒雖留法時間較晚,但詩歌寫作起步卻早[22]。留法前,已出版了包括《雨巷》在內(nèi)的詩集《我底記憶》等,從蘇汶為他的《望舒草》所作的序中,我至少注意到兩點,一是“1925到1926年,望舒學習法文,他直接地讀了——魏爾侖等諸人底作品”,二是“力矯”象征派詩人的“神秘”和“看不懂”之“弊”,實現(xiàn)了“象征派的形式,古典派的內(nèi)容”,“的確走的詩歌底正路”。[23]兩年后的1935年,另一位批評家孫作云,更是為戴望舒量身定做了“現(xiàn)代派”的說法,將之當作了其代表人物,并將之前的李金發(fā)與同時期的施蟄存,都看作是他的旁證。他也強調(diào),“中國的現(xiàn)代派詩只是襲取了新意象派詩的外衣,或形式,而骨子里仍是傳統(tǒng)的意境”。可以說進一步肯定了戴望舒,強調(diào)了他對于真正接通中西詩歌間的美學暗道所起到的關鍵作用。
從研究界的反應看,截至1930年代后期,戴望舒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力,“我不知看見多少青年詩人在模仿它,甚至竊取了他的片句只字插在自己的詩里”。孫作云據(jù)此將“新詩的發(fā)展分為三個階段:一郭沫若時代,二聞一多時代,三戴望舒時代”[24],足見其影響之大。即便是多持負面看法的左翼詩人,也難以忽視他的作用。
1930年代的詩歌呈現(xiàn)了放射性的局面,左翼的、紳士的、叛逆而另類的,分別構(gòu)成了詩壇的左、中、右三個不同的界面,呈現(xiàn)了極豐富的景觀。
三 歷史與超歷史、限定性與超越性
想依附著鵬鳥飛翔
去和寧靜的星辰談話。
1941年,“一個冬天的下午”,在抗戰(zhàn)最艱難的歲月里,躊躕于昆明郊區(qū)山野間的馮至,寫下了他《十四行集》中的第八首,這是其中的兩句。如同屈原的《天問》,或是莊周的“夢蝶”,他那一刻所想的,全然是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事情,“如今那舊夢卻化作/遠水荒山的隕石一片”。
據(jù)作者說,這是二十七首中“最早”寫出,且“最生澀”的一首[25]。他在擱筆十多年之后重操舊業(yè),寫下了與時事完全不搭邊的詩句。
我注意到,《十四行集》幾乎完全是寫個人處境的作品,但其中出現(xiàn)最多的人稱,居然是“我們”:“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這在新詩誕生以來實屬罕見。至于為什么,我并未完全想清楚。猜想“我們”在這里,可能是起著泛化和“矮化”“我”的作用,借此將“我”變成蕓蕓眾生,乃至天地萬物中微不足道的一員。借用蘇東坡的話說,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我甚至想,假如將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翻成現(xiàn)代漢語,亦可冠以“我們”的人稱,“我們前不見古人,我們后不見來者……”并且可以將之看作是《十四行集》中的某一節(jié),或是全部的縮寫。
這是足以引人思索的,在周遭一片響徹云霄的戰(zhàn)歌聲中,這樣細若游絲孤魂野鬼般的詩句,依然在誕生著。
還不是孤例。與該詩集出版的同一時期,作為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助教的青年詩人穆旦,也在《文聚》的第1卷第3期上,發(fā)表了風格相近的《詩八首》。說它們相近,是與流行詩風相對照而言的,是純粹個人生命、個體經(jīng)驗的寫作。但與馮至深遠的哲學趣味相比,年輕的穆旦還無暇顧及體味生存的短暫和個體的渺小,他所為之燃燒的是青春而熱烈的愛情。但即便如此,在歷史的沖天烈焰里,是否能夠容得下一己“小我”的悲歡,也是一個巨大的問號。雖然穆旦給我們的回答,是當然可以。
你我底手底接觸是一片草場,
那里有它的固執(zhí),我底驚喜。
這是《詩八首》中最著名的第三首,“你的年齡里的小小野獸……”只要稍微懂一點“隱喻”的常識,不難讀懂這兩句說的是什么。如同《詩經(jīng)·鄭風》中的《野有蔓草》一樣,“草”在這里具有十分敏感和具體的身體指涉。“它的固執(zhí),我底驚喜”,也生動描摹出了戀愛中人的情感心理與身體反應。“邂逅相遇,與子皆臧”。聞一多說得直白,這“邂逅”二字分明是講男歡女愛的,“二十一篇鄭詩,差不多篇篇是講戀愛的”,而“講到性交的詩”,則是“《野有蔓草》和《溱淯》兩篇”。[26]他引經(jīng)據(jù)典大加詮釋,無非是為了證明,這首詩中明確地講到了身體與性愛。
不管多年后人們給予了穆旦這些詩以多高的贊譽,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它們絕不是大時代的主流,從道德的角度看也并不“高尚”。大時代的主流是什么?是“正在為中國流血,誓死為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而斗爭到底”[27]的抗戰(zhàn),是田間的《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敵人用刺刀
殺死了我們,
還要用手指著我們骨頭說:
“看,
這是奴隸!”
平心而論,在面對國破家亡的艱難時世里,田間這樣的“街頭詩”、戰(zhàn)地詩是最有力量的,也最符合詩人應有的倫理立場。正像時人所指出的,“‘九一八’以后,一切都趨于尖銳化,再不容你傷春悲秋或作童年的回憶了。要香艷,要格律……顯然是要自尋死路。現(xiàn)今唯一的道路是‘寫實’,把大時代及他的動向活生生的反映出來。我們要記起,這是產(chǎn)生史詩的時代了。我們需要偉大的史詩啊!”[28]連一向推崇“現(xiàn)代派詩”的孫作云,也發(fā)出了吁請:“要求這樣的詩歌”:“內(nèi)容是健康的而不是病態(tài)的”,“意境凄婉的詩固不擯棄,但更要求粗獷的,有力的”,“表現(xiàn)時代的詩歌”。[29]
需要交代的一點是,穆旦在發(fā)表《詩八首》的那一刻,已然投筆從戎了,他以隨軍中校翻譯的身份,參加了入緬甸作戰(zhàn)的中國遠征軍。這本身當然比寫一寫口號詩更值得尊敬,但我們的問題是,假如穆旦沒有這么做,或者說假如我們完全不考慮他已投身民族解放戰(zhàn)爭,有出生入死的生命實踐,那么他的那些深沉而熱烈的愛情詩,究竟還有沒有在戰(zhàn)爭年代的自足的合法性呢?
“歷史的詩”和“超歷史的詩”,就這樣彰顯出來了,且有了一道清晰而又游移的分水嶺。什么是歷史的詩?從上述例子看,便是更靠近“現(xiàn)實”的詩,有集體記憶的標簽與痕跡的詩,這是廣義的理解;還有更特定的,那便是指抗日民族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寫作,它包含了對于個人性和“藝術至上主義”的某種犧牲。艾青甚至為此加了“庸俗的”定語,認為新詩的某種成熟,就在于可以針對“庸俗的藝術至上主義”而“雄辯地取得勝利”,“而取得勝利的最大的條件,卻是由于它能保持中國新文學之忠實于現(xiàn)實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的緣故”。[30]從1930年代后期,到整個1940年代,我們所能夠讀到的大部分詩歌,都屬于這一范疇。這就是“歷史”本身。
然而,艾青也同時提到了“幼稚的叫喊”的一極,并將之與“庸俗的藝術至上主義”并列為新詩的敵人。那幼稚的叫喊,便是專指那些完全犧牲了藝術要素的作品。這樣的作品自然也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想要的,是那些可以完全或部分地“超越歷史”的限定性的詩歌,那些不只屬于自己的時代,也可以屬于一切時代的詩歌。
而艾青部分地做到了這點,除了《藏槍記》那類作品。他的《北方》《我愛這土地》,甚至《向太陽》和《火把》,都部分地獲得了超歷史的屬性。而前面所說的馮至和穆旦的那些作品,則幾乎完全無視所謂的“歷史”而獨立其外,仿佛是一場大轟炸的間隙,在廢墟與硝煙遮覆的某個私密角落里亮起的一豆燭光,它沒有照見遠處的死難者,沒有關注創(chuàng)傷和激憤的群情,而只是照亮了一個孤獨的個體生命,他靈魂出竅的一個瞬間。那一刻有無垠的思索和悲哀,有自由的遙想與歡欣。那么它們有沒有存在的理由呢?
幾乎可以說沒有答案,或者無須回答。大浪淘沙,水落石出,它們歷經(jīng)歲月的磨洗和塵封,居然也流傳下來,且被人珍愛,這本身就是答案。
所以,當我們翻閱到歷史的某些段落時,不要因為那里的藝術過于稀薄,或是調(diào)門過于高亢而感到不滿足;也不要因為詩人只關注了自己的人生、個體的經(jīng)驗而抱以輕蔑。我們要知道,詩歌是時代的暴風雨所裹挾的軟弱和虛惘之物,也必然是其附屬與附庸,它屈從于某些歷史的需求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同時,常態(tài)下個體的思索與寫作,也必然是建立在孤單與孤獨之境中,而這時他們可能,也當然可以寫下,那些具有鮮明的個體處境的,類似于“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或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詩句。
顯然,從歷史本身出發(fā),我們可能會要求詩歌緊貼時事,但從藝術和美學出發(fā),我們最終又可能會選擇那些超越了時事之局限的詩。這便是文學本身的永恒命題了——“歷史的和美學的”,或者說“歷史的和超歷史的”,恩格斯所制定的標準依然有效,我們唯有在兩者間尋求一個動態(tài)而微妙的平衡而已。
1986年,李澤厚發(fā)表了影響深遠的題為《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的文章,分析了新文化運動與五四運動之間的歷史互動關系,并就此提出了“啟蒙與救亡的互相促進”“救亡壓倒了啟蒙”“轉(zhuǎn)換性的創(chuàng)造”的三段論。文章觀點持中公允,既不同意“反對新文化運動”(如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也不同意胡適的“五四運動對新文化運動來說……是一個挫折”(見周陽山編《五四與中國》,臺北,第391頁),而認同“二者有極密切聯(lián)系而視為一體”的觀點[31]。此文重新引發(fā)了人們對于中國現(xiàn)代以來歷史走向的內(nèi)在思考,也成為近幾十年來學界一直未曾逾越的一個觀照視點。假如我們將這一看法投射至新詩史的考察,也是成立的,它同樣內(nèi)在地解釋和揭示了新詩歷史的演變軌跡,即抗日救亡的出現(xiàn),對于新詩歷史的現(xiàn)代性軌跡的強力改變。而之后革命時期的詩歌美學,也因這一戰(zhàn)爭邏輯的延續(xù),而深受影響和規(guī)限。
例子隨處都是,我們就以先前曾強調(diào)“純詩寫作”的穆木天為例,在1933年2月為“中國詩歌會”會刊《新詩歌》所寫的《發(fā)刊詩》里,他號召寫作者們要“捉住現(xiàn)實”,要關注“壓迫,剝削,帝國主義的屠殺,/反帝,抗日,那一切民眾的高漲的情緒”,“我們要使我們的詩歌成為大眾歌調(diào),/我們自己也成為大眾的一個”。[32]這與他先前所渴望的“最纖纖的潛在意識”“內(nèi)生命的反射”“一般人找不著不可知的遠的世界”是多么不一樣。之前他還在說“我們要求的是純粹詩歌(the pure poetry),我們要住的是詩的世界”[33],僅僅七年后,他的觀點就發(fā)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他的詩也從那“蒼白的鐘聲,衰腐的朦朧”,變成了“民謠小調(diào)鼓詞兒歌”。
歷史的與超歷史的,這一對看似“相愛相殺”的矛盾力量的背后,是新詩百年來痛苦而強大的內(nèi)力驅(qū)動的所在。在歷經(jīng)1930年代到1970年代的半個世紀里,新詩走過了一條巨大的彎曲之路,留下了一道道粗糲溝坎,一處處荒村野樹般的荒蠻景致,當然也留下了值得記取和可堪為經(jīng)典的一團一簇,與星星點點。
“讓一切人成為一切人的同時代人”[34],這是1980年代中期的代表性詩人海子,在其長詩《傳說》(1984)的原序《民間主題》里所提出的詩歌理想。它的原話中大概有兩層意思,一是強調(diào)“民間主題”中的永恒性,這類似于同一時期的“尋根文學運動”關注傳統(tǒng)、民俗與民間文化的理念;二是強調(diào)詩本身功能的超時代性,即“提供一個瞬間”,以使世世代代的讀者獲得一個共情的可能,變成彼此沒有時間距離的人。從更高層面上說,這也是一個“巴別塔神話”的重現(xiàn)。之所以有這樣的訴求與吁請,是因為他感慨于數(shù)十年中,我們的詩歌可能過于靠近所謂“時代”,過于貼緊一個“短期的現(xiàn)實”,過多地關注于流動的東西了,因此也就太快地陷于過時和失效的困境。這與之前長達多年的朦朧詩的論爭,關于是否“作時代的號角”的論戰(zhàn)仍是同題,只是海子的說法繞過了那些看來并無意義的概念與界限,提出了一個更加“哲學化”了的議題。
確乎,這個年代的詩人所努力做的,就是要使詩歌走出幾十年的一個歷史困頓,要努力續(xù)接上從1930年代后期中斷了的現(xiàn)代性進程。作為歷史的后知后覺者,我們也同樣沒有理由否認這一訴求的合法性,如同我們不會簡單地去否定之前幾十年的詩歌一樣。
這就是歷史本身的限定性。
四 邊緣與潛流,現(xiàn)代性的迂回與承續(xù)
我乃曠野里獨來獨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
1964年1月22日,豪邁的旋律在神州大地回響,《人民日報》以整版篇幅,發(fā)表了賀敬之的名作《西去列車的窗口》。詩中描繪了一群來自上海的青年,在一位老軍墾隊員的帶領下,乘著夏夜呼嘯的列車,奔赴遙遠的大西北,準備到邊疆去奉獻他們的壯麗青春。而此刻,同樣是來自上海,卻早已遠徙海峽對岸的另一個孤單的身影,卻正在臺北的霓虹燈下徘徊。街市繁華,燈紅酒綠,而他卻感到了一絲料峭的寒意,冷風中,他脫口吟出了這首《狼之獨步》:“而恒以數(shù)聲凄厲已極的長嗥/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使天地戰(zhàn)栗如同發(fā)了瘧疾;/并刮起涼風颯颯的,颯颯颯颯的:/這就是一種過癮。”
這是1930年代上海的“現(xiàn)代派”成員“路易士”,本年51歲的紀弦,為自己所畫的一幅速寫式的精神肖像。它傳達的那份孤獨與狂狷、悲情與冷傲,無論如何也是此時的大陸詩人所難以理喻的。遍查現(xiàn)代新詩的歷史,筆者確信,這是第一次寫作者自況為“狼”,第一次以狼的口吻搖撼天地,窮究古今。這匹曠野中的“獨狼”,也因此而彰顯了自里爾克的《豹》之后的另一種美學——增加了詼諧與俏皮的,充滿了“文明的反諷”意味的一種“新的現(xiàn)代主義”。[35]
然而,若細究之,此詩并非只求嚎叫和純?nèi)坏摹袄L”,而是有著懷古與天問式的深意存焉。比如,我們可以從中讀出其與陳子昂之間的某種神似,以及與李金發(fā)、戴望舒和馮至之間的隱含的對話與對應關系。藕斷絲連,遙相呼應,這里有紀弦本人一貫的風格因素,更有普遍的和譜系的象征意味,并傳達了多重含義:一、作為個體的經(jīng)驗,越來越趨于孤獨而卑微,“主體性”降解至前所未有的程度——由“豹”矮化為了“狼”;二、對“文明”的理解正沿“異化”的邏輯持續(xù)延伸,“豹”是于籠中關禁的實體,而“狼”則是在水泥叢林中逍遙的幽靈,如在無人之境;三、隨著主體性的消弭,傳統(tǒng)詩學中強調(diào)的正面“意義”,正被嚴重懷疑和消解,“過癮”所昭示的游戲意味,已升至“自足”之境;四、這還不同于古人所說的“理趣”之類,而純?nèi)皇且环N挑戰(zhàn)式的消解,仿佛一首搖滾,充滿了與主流價值格格不入的消極分立的精神。
紀弦類似的詩還可以羅列出很多,但這已足以說明問題。
1940年代末,隨舊政權(quán)敗退到臺灣的一批人,居然在五六十年代擔當了現(xiàn)代性詩歌延續(xù)的主體,這也是一個文化與歷史反向運行的例子。其中的原因甚多,無法一一分析,但它構(gòu)成了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即“邊緣”與“中心”的某種互滲、互補乃至互換。正如有學者指出的,“當代臺灣詩歌是‘五四’以來新詩的發(fā)展在五十年代以后向臺灣的分流”;“來自大陸的詩人……所受的‘五四’以來新詩的哺育,使當代臺灣詩歌的發(fā)展,更密切地與‘五四’以來新詩的傳統(tǒng)溝通起來”。[36]連紀弦自己也承認,“我宣揚‘新現(xiàn)代主義’,我領導‘中國新詩的再革命運動’”,“人們常說,中國新詩復興運動的火種,是由紀弦從上海帶到臺灣來的……這句話,我從不否認”。[37]他雖身在曹營,卻明確地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一個“正宗傳人”的角色。
而同一時刻,因為寫下一組《草木篇》而被打入另冊,正在某處進行自我改造的詩人流沙河,怎么也不會想到,在彼岸的臺島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詩歌,更不會想到,他在歷經(jīng)將近二十年之后才能讀到這些詩,以及讀到之后產(chǎn)生的難以抑制的興奮。1982年,作為“歸來詩人”的流沙河,以連載形式在《星星詩刊》上登載了題為《臺灣詩人十二家》的系列點評文章,其中開篇即是以《獨步的狼》為題的紀弦。這是大陸的詩歌報刊首次公開和系統(tǒng)地介紹臺灣現(xiàn)代詩,所引起的轟動當然也可以想見[38]。
顯然,如何看待1950—1970年代新詩的歷史,有太多難題與陷阱。其中最核心的,是如何想定歷史的大邏輯。比如,從社會政治的角度看,可以認為是詩歌“走出了個人的象牙塔”,而融入了偉大的社會變革運動;但從詩歌本身的演化看,則又可以看作是偏離了新詩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軌跡。因為七八十年代之交“新詩潮”的變革,足以證明后一邏輯的正確,否則就不需要再度變革了。假如做類比,1950年代初臺灣的政治氣候,也同樣對詩歌寫作產(chǎn)生了禁錮和傷害,但“現(xiàn)代詩運動”卻成功地繞過了這一困境,而實現(xiàn)了新詩以來的又一場變革,并成長出了覃子豪、余光中、洛夫、痖弦、鄭愁予、羅門、商禽、白萩、楊牧等一大批杰出的詩人,誕生出一大批現(xiàn)代詩的典范作品。直到1980年代,這些作品逐漸進入大陸讀者視野的時候,人們才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自己是走了一條窄路。就像謝冕所痛切地指出的,“六十年來,我們的新詩不是走著越來越寬廣的道路,而是走著越來越狹窄的道路”。[39]
當人們重新認識到詩歌不只是一種抒情的工具,它同時還“是一種智力活動”,“一個智力的空間”[40]的時候,顯然也包含了對于1950—1970年代詩歌寫作中的普遍的直白與粗糙、單一與工具化,特別是“智力活動稀薄”的一種反思。
但這一時期的“潛流”[41]寫作,卻在一定意義上補足了上述缺憾,在早于紀弦的《狼之獨步》的1962年,一位貴州的年輕詩人就寫下了一首《獨唱》,雖不是孤狼的嚎叫,但也是壓抑而低沉的呻吟,他宣稱:“我是瀑布的孤魂/一首永久離群索居的詩。/我的漂泊的歌聲是夢的/游蹤/我唯一的聽眾/是沉寂。”在由唐曉渡編纂的《在黎明的銅鏡中——朦朧詩卷》里,收錄了這首詩,作者是黃翔[42]。
顯然,這位獨唱者提供了不同于大時代的聲音,塑造了一個具有獨立意識的思索者的形象。在周遭一片合唱的喧囂中,它構(gòu)成了一個弱小的,然而又不可缺少的彌補與矯正。1968年之后,他又相繼寫下了《火神交響詩》系列,在《火炬之歌》里,他幾乎重現(xiàn)了“五四”的所有主題:“把真理的洪鐘撞響吧——火炬說/把科學的明燈點亮吧——火炬說/把人的面目還給人吧——火炬說……”這些詩,可以說是郭沫若的《女神》、艾青的《向太陽》和《火把》主題的當代延伸,也可以說,是發(fā)出了這個年代中理性精神的強音。
另一位具有重要過渡意義的詩人是郭路生,也即食指。從精神現(xiàn)象學的角度看,他可謂極富象征意義。早在青年時代,他就使用了一種典型的“雙重話語”,寫下了《海洋三部曲》《魚群三部曲》《相信未來》《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等作品。這些詩,一方面可以看作是一個時代青年的個體療傷之作,表達的是因叛逆而受挫的情緒,“當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但與此同時,這當然也可以看作是一個革命青年的“勵志”之作;或者更直接些說,它是既接近于個體覺醒的一種啟蒙話語,同時又是社會主流話語的一個“抒情變種”。所以,他跨越了不同的時代,擁有眾多讀者,其作品的版本也在傳抄中不斷演化。還有,他個人的不幸遭際與人生創(chuàng)傷的投射,也使得這些具有精神樣本意義的作品,生發(fā)出了巨大的感染力與廣闊的可闡釋空間[43]。
同樣可以視為“雙重文本”范例的,還可以舉出依群(即齊云)寫于1971年的一首《巴黎公社》。它是為紀念巴黎公社一百周年而作的“紅色戰(zhàn)歌”,但卻因為使用了象征語言,而產(chǎn)生了“異樣的美感”:“奴隸的歌聲嵌進仇恨的子彈/一個世紀落在棺蓋上/像紛紛落下的泥土”——
呵,巴黎,我的圣巴黎
你像血滴,像花瓣
貼在地球藍色的額頭
顯然,“紅色”與“藍色”,“革命”與“自由”,兩個文本被神奇地嵌合在了一起,水乳交融,生發(fā)出了強烈的超歷史與超時空屬性。這個年代能夠留存下來的標志性作品,大都有著這種奇異的雙重屬性。
也有完全特立獨行的例子。“白洋淀詩群”[44]的三駕馬車之一,根子(岳重)寫于1971年的一首《三月與末日》,就堪為這個年代一座詩歌的孤島,一個精神的奇跡。這是他在年滿19歲時給自己的一個成人禮。像艾略特在《荒原》中開篇稱“四月是殘忍的月份,哺育著丁香……”一樣,他稱“三月是末日”,宣告“我是人,沒有翅膀,卻/使春天第一次失敗了”。這是時令的春天,自然也是生命的春天,“時代”意義上的春天,但這即將抵近20歲的年輕人,卻以一塊“古老的礁石”而自況,它“陰沉地裸露著”,不再為大海的喧鬧所動,“暗褐色的心,像一塊加熱又冷卻過/十九次的鋼,安詳,沉重/永遠不再閃爍”。
這可以稱得上是“1970年代中國的《荒原》”了。它以個體為鏡,將這個年代的動蕩與混亂,以充滿暗示與反諷的修辭,清晰地投射出來,也因此折射出一代人精神覺醒的曙光。尤其,如果再參照他的另一首《致生活》,便更可見出他在認知時代的基礎上所進行的“自我精神分析”。他將自我人格的構(gòu)成,比喻為“狼”與“狗”的互為表里,“狼”是其身上的原始野性,也是獨立思考的本能;而“狗”則是妥協(xié)與馴順,是奴性與世俗化的另一屬性。兩者在含混而又清晰的較量中,既互相對峙,又無法分拆,由此構(gòu)成了他與“生活”之間既周旋抗爭,又沆瀣一氣的關系。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重大的精神事件,在之前的二十年中,這樣的詩從未出現(xiàn)。它標志著這個年代的詩歌,不但已有了對于時代與社會的自覺反思,也還有了清晰的以理性為基礎的個體精神的反叛。
顯然,如果沒有臺灣現(xiàn)代詩,沒有大陸六七十年代“潛流”寫作的迂回與呼應,這個年代的中國新詩,將要單調(diào)乏味得多。正是有了這兩條支流與暗流的交織激蕩,當代詩歌才沒有完全中斷其現(xiàn)代性的進程,并且形成了其更為豐富的立體景觀。
而且在語言上,我們還應注意到,臺灣現(xiàn)代詩也延續(xù)了李金發(fā)、戴望舒那代詩人對于對古典傳統(tǒng)的“兼通”與“調(diào)和”的努力。在余光中等人的詩里,總是有傳統(tǒng)意境和掌故的頻繁嵌入,如《等你,在雨中》《蓮的聯(lián)想》《春天,遂想起》等,在羊令野的《漢城景福宮》、鄭愁予的《邊塞組曲·殘堡》中亦復如是。在鄭愁予的名篇《錯誤》中,甚至出現(xiàn)了一個從溫庭筠的《望江南》中化用而來的古老詩意,“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與溫詞中的“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可謂是神似之筆。流沙河在評述余光中的《等你,在雨中》時,曾詼諧地說道,“那位踏著紅蓮翩翩而來的,從南宋姜夔婉約清麗的詞里步著音韻而來的,絕不會是安娜或瑪麗,只能是一位中國的窈窕淑女。至于雨后荷花,蛙鼓蟬吟,細雨黃昏,更是當然的國產(chǎn)……”[45]
某種意義上,臺灣現(xiàn)代詩在傳承古典傳統(tǒng)方面,可以說提供了與大陸詩歌不一樣的經(jīng)驗,我們強調(diào)的是“民族形式”,而臺灣現(xiàn)代詩注重的卻是意境與神韻。
當然,也還有對現(xiàn)代詩傳統(tǒng)的明顯回應,比如痖弦的《紅玉米》中,就分明顯現(xiàn)著艾青《北方》中的詩意;即便是在紀弦的《一片槐樹葉》中,也依稀可以看出他對于往昔的致敬與追憶。這些都越過了海峽的阻隔與意識形態(tài)的藩籬,而實現(xiàn)了與新舊兩個傳統(tǒng)的續(xù)接與呼應。
至于六七十年代的“潛流”一脈,其現(xiàn)代性的屬性與意義更是不可低估。僅以根子為例,其詩中主體性的自覺與思考深度,包括其運用復雜的象征語義的能力,也遠超過了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朦朧詩”。它們以孤獨而驕傲的氣質(zhì),前出至歷史變革的前夜,為1980年代中國的思想解放與社會變革,提供了精神的先導。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它們補足了這個年代主流詩歌所留下的不足與缺憾。
五 平權(quán)與精英,百年的分立與互動
整個玻璃工廠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勞動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1987年夏,在北戴河附近舉辦的第七屆“青春詩會”上,歐陽江河寫下了一首《玻璃工廠》,成為他迄今為止重要的代表作之一。鮮有人知,這屆詩會是由一家著名的生產(chǎn)玻璃的企業(yè)贊助的,因而參會者被要求盡量寫一首“與玻璃有關的詩”。據(jù)說歐陽江河當時靈感來得急,是在一盒卷煙的包裝紙上奮筆疾書,完成了密密麻麻的初稿。這件事我曾向他本人求證過,確屬無疑。
但此詩靈感的引發(fā),據(jù)說還有其他更“微妙”的原因,這一點恕不能交代。筆者感慨的是,一個“命題作文”竟也會產(chǎn)生出一篇近乎不朽的作品。在這首詩中,寫作者將玻璃的誕生與語言的誕生完全熔鑄到了一起:“我來了,我看見,我說出。/語言和時間渾濁,泥沙俱下,一片盲目從中心散開。/同樣的經(jīng)驗也發(fā)生在玻璃內(nèi)部。/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臟……”這樣的句式,形象地詮釋出了思維本身由混沌到清晰,詩意由晦暗到自明的轉(zhuǎn)換過程,使它成為一首充滿哲思與“玄言”意味的“元詩”。亦猶如一個海德格爾兼德里達式的思辨,其中暗含了“言與思”“音與意”“詞與物”,甚至老子式的“有名”與“無名”“可道”“常道”等一系列可能的“元命題”:
透明是一種神秘的、能看見波浪的語言,
我在說出它的時候已經(jīng)脫離了它……
語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玻璃工廠》標志著一種新的寫作范式的成形,即詩歌與“現(xiàn)實”之間一向緊密的關系的脫鉤。它越過了半個世紀以來詩歌的一個難題,即必須與某個具體的現(xiàn)實情境發(fā)生對應聯(lián)系。這首詩中,工廠里“火熱的勞動場景”被陡然地升華了,觀念化的“現(xiàn)實”亦如同玻璃的前世——晦暗的石頭和沙子,早已付諸烈火,變成了另一種物質(zhì)。
這是1980年代前期即開始出現(xiàn)的一種趨勢:從“朦朧詩”中主智的一支,楊煉與江河開始,到“第三代”中的“整體主義”“非非主義”“新傳統(tǒng)主義”等派別,再到第三代的杰出代表海子,詩歌作為“一種智力活動”的趨勢已逐漸成形。在部分詩人那里,民俗與文化主題熱最終又指向了哲學,海子從早期的長詩《河流》《傳說》,到后期的《太陽·七部書》,便是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演化;而歐陽江河從《懸棺》到《玻璃工廠》,也是經(jīng)歷了相似的軌跡,文化主題的“尋根詩歌”,變成了哲學意義上的“玄言詩歌”。
以上便是當代詩歌中“精英主義”寫作范式的簡單由來,這堪稱是一個范本。它基于對過去年代詩歌的不滿足,也基于這個年代詩人突飛猛進的思想能力,同時也基于他們作為“知識分子”的身份建構(gòu)的強烈訴求。
然而,反精英的“平權(quán)主義”的寫作也始終如影隨形。在第三代詩人中,同時也孕育出了一批反智主義的馬前卒。這并不奇怪,因為在新詩的百年歷史中,從來就伴隨著“反貴族化”的、平民的、普羅大眾的、工農(nóng)兵的、底層民眾的、民粹主義的、娛樂化的種種取向。甚至白話新詩的出現(xiàn)本身,也是平權(quán)思想的產(chǎn)物。在新文化運動之初,關于新詩合法性的論爭中早就看得分明,錢玄同認為兩千年的文學和文字,是被“民賊”和“文妖”兩種人所壟斷,而唯胡適“用現(xiàn)代的白話”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不用古語,不抄襲前人詩里說過的話”,才“當?shù)闷稹挛膶W’這個名詞”[46];這與堅持“貴族文學”立場的梅覲莊與任叔永對他的譏笑,所謂“淫濫猥瑣”,“去文學千里而遙”云云,可謂截然對立。在他們看來,照胡適這么做,中國詩歌直會淪落到如“南社一流”,其高貴傳統(tǒng)將蕩然休矣,“陶謝李杜……將永不復見于神州”。[47]
1930年代之后,詩歌大眾化的指向隨抗戰(zhàn)烽火的日漸熾烈,逐漸走上了不歸之路;1950—1970年代,在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總要求下,詩歌一直走在淺近與直白的道路上,以至出現(xiàn)了中外歷史上所僅見的全民性的“新民歌運動”。關于該運動的歷史功過,前人早有定論,與其說它們是“群眾在日常生活、勞動中的自發(fā)的創(chuàng)造”,不如說是“圍繞當時實施的政策和流行的政治口號的命題作詩”,是“對新詩在走向上進行規(guī)范的進一步發(fā)展”。[48]
因此,某種意義上,自朦朧派詩人開始發(fā)育的精英意識,是對此前長期的民粹主義詩歌觀的一種反撥。他們頂著重重壓力和阻遏,以一種相對“秘密”和個人的高雅趣味——陌生感的隱喻,象征的語義系統(tǒng),朦朧含蓄的意境,峻拔清麗的修辭……這些近于現(xiàn)代主義的觀念與意趣,構(gòu)建起了當代中國詩歌的一塊高地。但這樣一種格局,很快便被“第三代”詩人打破了。1984—1986年,先后發(fā)育起來的“他們”“莽漢主義”和“大學生詩派”,以及在報刊上流行的一種“生活流式”的寫作,都明顯地標立了一種反精英的平民主義傾向。最典型的文本,即韓東的《你見過大海》和《有關大雁塔》,李亞偉的《中文系》,還有于堅的《尚義街六號》。它們以刻意低矮甚至粗陋的自我,展現(xiàn)了完全不同于朦朧派詩人之高貴主體的“普通人的想象”。
在批評家朱大可看來,這是一種類似小市民趣味的意識形態(tài),它們和某些流行趣味一起,構(gòu)成了一種看似合理的流俗化的抒情寫作,以“小人物的灰色溫情”,構(gòu)成與現(xiàn)實的沆瀣一氣,并完成了主體性的迅速降解。“他們在日常戲劇中心安理得地扮演低賤的角色,卻堅持制造有關幸福的騙局,以慰藉怯意叢生的靈魂”。“犬儒主義哲學最終消解了詩歌至上的神話”,這一“市民意識形態(tài)的勝利……構(gòu)成了對先鋒詩歌運動的真正威脅,它們強大而隱秘,像塵埃一樣無所不在,同時擁有親切凡近的表情”。[49]
這譏諷何其犀利。但假如我們換一個角度,似乎也同樣有道理。韓東針對楊煉的《大雁塔》所寫下的《有關大雁塔》,針對朦朧派詩人的大海主題抒情所寫的《你見過大海》,難道沒有道理嗎?這些文本之所以長久地為讀者所記起和談論,還是因為其批評與譏諷是有理由和力量的,它至少說明,那些通過象征形象所建構(gòu)起來的宏大而正面的意義,也都有著脆弱與虛假的一面。
然而真正稱得上是具有“解構(gòu)主義”性質(zhì)的作品,還要數(shù)到幾年后崛起的新人。1992年,在《非非》的復刊號上,刊載了伊沙的《結(jié)結(jié)巴巴》等7首詩,接著,次年的第六、七卷合刊上,又登出了他的《歷史寫不出的我寫》等9首詩作。這些詩的出現(xiàn),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一個事件,即當代詩歌中不只出現(xiàn)了“文化意義上的反精英主義詩歌”,而且還出現(xiàn)了“美學與文本意義上的解構(gòu)主義詩歌”。
伊沙的價值正是表現(xiàn)在這里。他提供了一個平權(quán)主義寫作的范例,之前的觀念與主題解構(gòu),只能算是“有意義”,但卻難說“有意思”。而他的詩與韓東比,不只是在觀念上構(gòu)成了解構(gòu)性,更在語言層面上生成了解構(gòu)性。簡單說來,有這樣幾點:首先是對于知識話語的戲謔,如《梅花,一首失敗的抒情詩》《餓死詩人》等;其次是對權(quán)威話語的戲仿,如《北風吹》《事實上》《叛國者》等;還有的是對于某種詩歌寫作觀念、傳統(tǒng)形式因素的解構(gòu),如《結(jié)結(jié)巴巴》《反動十四行》等,這一類,也可以叫作“解構(gòu)主義式的元寫作”。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餓死詩人》,戲仿了在海子身后出現(xiàn)的一股矮化和俗化了的“鄉(xiāng)土詩熱”。如同《堂·吉訶德》對騎士小說的戲仿所起到的作用一樣,它也顛覆和終結(jié)了這種寫作趣味。“……你們以為麥粒就是你們/為女人迸濺的淚滴嗎/麥芒就像你們貼在腮幫上的/豬鬃般柔軟嗎/你們擁擠在流浪之路上的那一年/北方的麥子自個兒長大了……”“城市中最偉大的懶漢/做了詩歌中光榮的農(nóng)夫”——
麥子以陽光和雨水的名義
我呼吁:餓死他們
狗日的詩人
首先餓死我
一個用墨水污染土地的幫兇
一個藝術世界的雜種
這可謂反精英主義詩歌所能夠達到的極致了,再向前半步,就屬越界了。不過細想,它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精英主義的出現(xiàn),即具有戲謔與解構(gòu)力、具有自我反思與顛覆勇氣的一種寫作的誕生呢?如果歷史地看,這里似乎還設置了一個對話的潛文本,那就是鄭敏寫于1942年的《金黃的稻束》[50]。在那首詩里,詩人把收割后田野里的一個個稻束,比作了“無數(shù)個疲倦的母親”,她們仿佛是“黃昏路上”矗立的一座座雕像,“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在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最終“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對照鄭敏的詩,伊沙非常巧妙地借助了這一莊嚴的詩意,并實現(xiàn)了他反諷式的表達。
去精英化的寫作思潮,在世紀之交達到了沸點。以1999年“盤峰論爭”為標志,第三代登場時即埋下的伏筆終于再度浮現(xiàn)。聲稱“口語派”與“民間寫作”的一批詩人,與1990年代以來在經(jīng)典化進程中占得先機的“知識分子寫作”的詩人,發(fā)生了公開的論戰(zhàn)。這次論爭始于1999年春夏之際召開的“盤峰詩會”[51],此后一直持續(xù)了一兩年。第三代內(nèi)部原有的詩學分歧,由此放大為兩個美學陣營的截然分立。在此背景下,又恰逢“70后”一代的正式登臺,以及網(wǎng)絡傳播媒介的迅速發(fā)育,詩歌的場域陡然擴大,發(fā)表幾乎變得無門檻。尤其還有世紀之交“節(jié)日”氛圍的催化作用,詩歌界遂出現(xiàn)了持續(xù)數(shù)年的“狂歡”局面。此后的“下半身”“梨花體”“垃圾派”“低詩歌”,還有大量具有行為藝術色彩的詩歌現(xiàn)象與噱頭,都成為當代詩歌的“新平權(quán)運動”的一部分。
當然,“平權(quán)主義”也只是一個混合性的說法,它有時與“精英主義”構(gòu)成對立,有時則不一定。尤其是,它的反智與“反知識分子趣味”,并非是簡單和魯莽的破壞,而更多的是構(gòu)成了“另類精英”或是“另一種知識分子寫作”,并不一定要歸類于垃圾。真正嚴肅的解構(gòu)主義寫作,與純?nèi)坏目駳g與娛樂化寫作之間,還是涇渭分明的。
平權(quán)式寫作的另一個現(xiàn)象,是在世紀之交以后出現(xiàn)的“底層寫作”,這一現(xiàn)象中出現(xiàn)了大量來自民間的寫作例證,其中的大部分顯然不是精英主義的,但是有一點又必須要注意,那就是“關懷底層”本身也是一種“知識分子精神”的顯現(xiàn),只是,知識分子式的底層關懷,與真正來自底層的寫作者的感受相比,還是隔了一層。所以,最好的例子就變成了一位女工出身的詩人鄭小瓊。
鄭小瓊最早的詩出現(xiàn)在2005年以前,但只有在2005年“底層寫作”的概念[52]出現(xiàn)之后,她才逐漸引人矚目。她不只像別的寫作者那樣,描畫了底層勞動者艱辛與卑微的生存場景,而且通過“鐵”的意象,以鐵與肉身的關系,構(gòu)造出了一種工業(yè)時代的文化與精神圖景:作為資本與生產(chǎn)線的、以逐利為驅(qū)動的生產(chǎn)關系,同勞動者的肉身,以及肉身所負載和象征的痛苦、疾病、鄉(xiāng)愁、道義等,所構(gòu)成的一種對位與沖突。“模糊的不可預知的命運,這些鐵/這些人,將要去哪里,這些她,這些你/……在車站,工業(yè)區(qū),她們清晰的面孔/似一塊塊等待圖紙安排的鐵,沉默著。”(《鐵》)這種關系超出了一般的傾訴與宣泄,而成為類似本雅明所說的“文明的寓言”。
六 經(jīng)典化、邊界實驗,以及結(jié)語
漆黑的夜里有一種笑聲笑斷我墳墓的木板
你可知道。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
這是海子的《死亡之詩(之一)》中開篇的兩句,寫作時間不詳,應是在1986年以前。那時海子還沒有明顯陷入憂郁癥所帶來的困境,但我相信,真正能夠讀懂這首詩的人,不會很多;而要想詮釋清楚,他所說的這只“火紅的老虎”、這只“斷腿的老虎”究竟是什么,更難有人敢拍著胸脯應承。
海子當然有更多廣為傳誦的名篇:《亞洲銅》《單翅鳥》《天鵝》《山楂樹》《祖國(或以夢為馬)》《四姐妹》……這些經(jīng)典之作,完全可以經(jīng)得起最嚴苛的細讀,它們已成為新詩在許多方面的標高。但是,他也有著眾多叫人難以捉摸的篇章,比如一旦我們要追問這首“死亡之詩”究竟寫的什么,沒人能夠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正當水面上渡過一只火紅的老虎/你的笑聲使河流漂浮/……一塊埋葬老虎的木板/被一種笑聲笑斷兩截。”仿佛經(jīng)過了編碼中的再度“加密”,如若不了解具體的背景事件,沒有深入研讀過他的詩論,這一隱晦的故事與場景,是完全無法索解的。
可是即便了解了那些背景,就能解嗎?也不一定。接下來的一首《死亡之詩(之二:采摘葵花)》,甚至加了題注“——給梵·高的小敘事:自殺過程”,但讀之依然讓人如墜霧中:“雨夜偷牛的人/爬進了我的窗戶/在我做夢的身子上/采摘葵花……”即使參照了梵·高的繪畫,還有他患病與自殺的遭際,也很難用“達詁”方式給出細讀。這表明,海子詩歌的另一部分,其存在的意義,確乎不在于為我們提供可以確信求解的文本,而僅在于表明他詩歌探索的最遠疆界。
那自然會有人質(zhì)疑,甚至予以反對。有人即據(jù)此譏嘲,認為肯定他的讀者,是“在煞有介事地陶醉于一件‘皇帝的新衣’”。[53]
這就涉及“經(jīng)典化”與“邊界實驗”之間的關系問題。“經(jīng)典化”既是歷史本身的水落石出,也是一種持續(xù)不斷的選擇與淘汰的工作,是維持詩歌的“正常”美感與規(guī)則的標準與信念。所以,它既是指那些公認的優(yōu)秀作品,也是指據(jù)此生成的觀念共識;而“邊界實驗”呢,則是對既成觀念與規(guī)則的不斷打破,是挑戰(zhàn)經(jīng)典、標新立異、走出樊籬的持續(xù)過程。所以,通俗地說,這也是所謂“守正與創(chuàng)新”之間的關系,一個自有文學以來,就一直未裁斷清楚的古老官司。
海子顯然是一個典范的極端例證。他將兩者的關系張大到了極致,也因此對新詩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
當然,這越界和探索的方式與方向,又各有不同,海子是以神秘和晦澀、智性與高蹈,而更多的寫作者,則是以詼諧和解構(gòu),以粗鄙和挑戰(zhàn)傳統(tǒng),以形式或觀念的逾矩,以“低”和怪誕……這些顯然并不都具有意義。然而,如果我們只是依據(jù)經(jīng)典和正統(tǒng),來對之加以排除和禁止,那么詩歌創(chuàng)造的空間無疑將會被壓縮,詩歌發(fā)展的動力也將大大減弱。
這就像我們之前關于李金發(fā)的評價一樣,假如沒有他生澀的象征主義的誤打誤撞,就不會有戴望舒的現(xiàn)代主義與古典傳統(tǒng)的圓融匯通,也不會有接下來新詩在三四十年代的一路瘋長;同樣,沒有1950年代臺灣現(xiàn)代詩運動,沒有紀弦們夸張的“橫的移植”,還有大呼小叫,與之針鋒相對的“藍星”詩人們所標榜的“縱的繼承”,就不會有臺灣現(xiàn)代詩的充分發(fā)育;同理,沒有1980年代中期“第三代”的爆炸式登場,沒有那些五花八門的詩歌主張的蜂擁亮相,也就不會有1990年代而下詩歌寫作的專業(yè)化和漸趨成熟;如果沒有世紀之交以降詩界持續(xù)的喧囂與狂歡,也就不會有如今這般豐富與紛繁的詩歌現(xiàn)場。
顯然,這一問題對于當代詩歌至關重要。因為人們總愛動輒對異樣的寫作進行規(guī)訓與規(guī)范,總有探索被視為褻瀆、悖逆或不道德。而按照德里達的說法,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并非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文學”,而應該是一種“允許可以講述一切的奇怪建制”,它應享有免受包括“道德檢查”在內(nèi)的諸種限制。至于為什么,德里達說,“‘20世紀現(xiàn)代主義的、或至少是非傳統(tǒng)文本’,都具有一個共同點,即它們都寫于文學的一種危機經(jīng)驗之中”,是“對所謂‘文學的末日’十分敏感的文本”。這意味著,現(xiàn)代主義的寫作,每一次都面對著“寫作的盡頭”,面對著經(jīng)驗的極端化和極限化,即“文學將死”的現(xiàn)實,寫作者必須通過額外地“制造事件以供講述”,并以此來引人矚目,拯救文學的某種末日處境。這就是他所說的“文學行動”[54]的時代。
這段話稍加解釋,其實談論的仍是“經(jīng)典化觀念”與文學的“邊界探索”之間的矛盾關系。“美文學”是人們關于文學的一般看法,是指經(jīng)典的歷程,而“允許可以講述一切”,則是不斷突破規(guī)范,是指向關于藝術的一切越界的權(quán)利和可能。無疑,這是一個關于“現(xiàn)代主義”“當代詩歌”或者“詩歌的當代性”問題的方法論,也是我們觀照新詩歷史,動態(tài)地考察其變革進程的一個必要角度。
而且,對所謂正統(tǒng)和經(jīng)典的看法,也是一個不斷變化的范疇。昨天還屬于異端的,今天就變成了正統(tǒng),今天還被視為不合法的,未來就會被認為是常態(tài)。當年關于“朦朧詩”的討論,曾何等劍拔弩張,在有些正統(tǒng)理論家看來,一群在藝術上表現(xiàn)了小小叛逆沖動的年輕人,不是要把詩歌送到“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的風月場上、溫柔鄉(xiāng)里,而是向著經(jīng)典和正統(tǒng)的一方,“扔出了決斗的白手套”。有人干脆用“社會主義,還是現(xiàn)代主義”[55]這樣的奇怪邏輯,來從政治上宣判他們的死刑,仿佛現(xiàn)代主義是資本主義的專利。殊不知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早期流派“達達主義”“未來主義”,反而曾與左翼思潮和國際共運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事實表明,當年那些被視為異端的作品,早已變成了當代詩歌中的經(jīng)典,甚至在今天,人們或許已感覺到了類似《回答》《一代人》《致橡樹》《神女峰》等作品的過于“正典化”了,從嚴格的藝術代際看,他們或許尚不能構(gòu)成“現(xiàn)代主義”的諸種要件。
還有問題的另一面,即所有“越界”或邊界實驗,也都有個“高點”與“低點”的問題,不能因為都屬“探索”,都走得遠,就可以混為一談。類似海子那樣的探索,自然是高點,因為他是新詩誕生以來真正從“哲學本體”的角度來考慮詩和詩歌寫作的人,他不只寫出了抒情意義上的詩,還嘗試寫出“本體”的形而上意義的詩,作為真理和宗教的詩,作為“道”與“元一”的詩。而且這一切還與他的“一次性行動”,與他的生命人格實踐的投射與加入,牢牢地交融嵌合在了一起,使得這一“再造巴別塔”式的努力,獲得了精神現(xiàn)象學的意義。
另一些寫作,似乎難以判斷其邊界實驗的“高”與“低”。比如西川寫于2004年的《小老兒》,整首詩是以“歌謠加搖滾”的方式寫成的,共12節(jié),每節(jié)都相當于一段“貫口”,如一陣風,語義一任飄忽滑行。仿佛是刻意挑戰(zhàn)人們關于詩歌的常識,它不只在形式上矮化和消解了“詩”的一切規(guī)則意義,也讓人難以確定其寫作的觀念與意圖。這個詩中的“小老兒”仿佛是一個實體,也仿佛是一個游魂,仿佛是一種流行的病毒,又仿佛就是你我自身,含混其辭地說,它可能就是一種到處傳染的文明病:
小老兒小。小老兒老。小老兒一個小孩一抹臉變成一個老頭。小老兒拍手。小老兒伸懶腰。小老兒到我們中間。小老兒走到東。小老兒走到西。小老兒穿過陰影。小老兒變成陰影。小老兒被絆倒。小老兒也絆倒別人。小老兒緊跟一陣小風。小老兒抓住小風的辮子。小老兒跟小風學會打噴嚏。小老兒傳染得樹木也打噴嚏。石頭也打噴嚏。小老兒走進藥店。小老兒一邊打噴嚏一邊砸藥店。小老兒歡天喜地。小老兒無所事事。小老兒迷迷糊糊。小老兒得意忘形。小老兒吃不了兜著走。有人不在乎小老兒,小老兒給他顏色看……
此是詩的第一節(jié)。西川曾解釋說,該首詩的靈感得自2003年的一場“非典”(SARS)疫情,他將期間的一些世相與感受嵌入了其中。這算是供我們解讀此詩的一個參照,但假如沒有這個提示,該詩將幾乎是一個啞謎。整首詩讀下來,只能說,它就是一個德里達意義上的“非傳統(tǒng)文本”。
歐陽江河寫于2012年的長詩《鳳凰》,也可以看作是一個例子。這首詩問世后引起巨大反響,也有較多質(zhì)疑。作為藝術家徐冰的《鳳凰》的互文作品,它刻意將裝置藝術的特點,如嵌入、插接、并置等手段也運用其中,形成了所謂“詞與物”的一種裸露關系。因為徐冰的裝置藝術《鳳凰》,是由工業(yè)時代的各種廢料和垃圾制作而成,它刻意吊裝在北京東三環(huán)最繁華的CBD街區(qū),在摩天大樓玻璃幕墻的背景上,在夜晚光電技術的映射下,顯得五彩斑斕金碧輝煌,是一個神話般的制作;但在白天的光線下再近看細讀,就會發(fā)現(xiàn)它由一堆廢舊金屬與塑料垃圾連綴而成。
這就把現(xiàn)代文明的形與質(zhì)、內(nèi)與外、載體與意義之間的分裂的屬性,完全地彰顯了出來,而歐陽江河的詩正是準確地匹配了這一裝置的屬性,也刻意裸露了語言、詞和意義本身的復雜關系。他幾乎是將所有的表達都變成了詞語的鑲嵌與堆積,讓它們成為完全脫離主體與情感的“干燥的詞”。這種寫作犧牲了傳統(tǒng)詩歌寫作中“主體性的統(tǒng)一”,而變成了一個對于“詞的倉庫”的展示:
掏出一個小本,把史詩的大部頭
寫成筆記體:詞的倉庫,被掏空了。
如何看待這樣的嘗試,文本本身的自行而刻意的分裂,有批評家的思考和發(fā)問也很有啟示:“當徐冰的鳳凰呈現(xiàn)的是一種‘掏空’的藝術的時候,當以垃圾和施工的廢棄物組裝成的是一個‘虛無’的存在物的時候,‘史詩的大部頭’是否只能在一個‘小本’上‘寫成筆記體’?在一個一切都被掏空的匱乏的時代,如果說徐冰和歐陽江河都在‘寫’各自的神話與史詩,本身是否是一個悖論的判斷?在大寫的主體匱乏的時代,史詩究竟何為?”[56]
這樣的發(fā)問,確乎準確地指出了《鳳凰》這類文本的悖論,它們在實現(xiàn)并張開了自身構(gòu)造的同時,也標立了其文本內(nèi)部的缺憾與虛無。而這,既是它力量的極限,也是創(chuàng)造的盡頭。
與此對照,世紀之交以來的另一些越界和探索,便顯得不那么“高大上”了,所有的狂歡與爆炸,自曝與裸奔,盡管也乘借了詩歌平權(quán)主義潮流的東風,造設了百般花樣,但真正在文本方面的貢獻卻沒有那么多。以至于我必須小心翼翼,審慎地避免寫下他們的名字,以免對讀者的判斷產(chǎn)生誤導。
至此,關于百年新詩的道路,以及所涉及的若干核心問題的梳理,大概可以作結(jié)了。從上述六個角度的討論,基本可以從縱與橫的兩個方面,來大概厘清其變革之路,以及變革背后的內(nèi)在原因、動力、機制和主要規(guī)律。對于回溯歷史、評估當下,應該具有較為清晰的參照意義。
一百年,作為人生的尺度當然近乎是極限,但作為一個民族語言的創(chuàng)造物,她還是如此的年輕,還在生長和發(fā)育的路上。
在回顧的過程中,我不斷地使用望遠鏡,試圖將整體的線條看得更清晰一些,但同時又不得不使用放大鏡,以對準那些經(jīng)典的或具有標志意義的文本,以使我的討論能夠立足。這是一個艱難而愉快的過程,一個迷惘而又不斷發(fā)現(xiàn)的過程。
我希望讀者也有類似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