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是極富時間感的思想家,20世紀來臨前夕,他首用“世紀”一詞—— 歐陽哲生:梁啟超的國際觀
《歐游心影錄》是一戰(zhàn)結(jié)束后梁啟超與丁文江、張君勱等7人前往歐洲考察的觀感。最初發(fā)表于1920年3月上海《時事新報》。收入《飲冰室合集》時,作了刪減,改名《歐游心影錄節(jié)錄》。
梁啟超的國際觀是在觀察歐戰(zhàn)中逐漸形成的。在當時展開的東西文化論爭中,梁啟超經(jīng)歷了一個從缺位到補位的過程。歐游歸來后,他發(fā)表的《歐游心影錄》為東西文化論爭增添了新的成分。他要求思想解放,提倡法治、憲政、自治、國民運動;他告誡人們不要著急,反對在中國實行過激的國有化政策;他主張未來中國文化要走中西結(jié)合之途,中國要對世界負責任。這些觀點都新鮮且具有建設性意義。
“真乃令人驚心動魄”的國際形勢
梁啟超《歐游心影錄》首先透露了他對戰(zhàn)后歐洲的觀感。在《歐游中之一般觀察及一般感想》中,他先從歐戰(zhàn)前后的殘破局面說起,視歐戰(zhàn)為“人類歷史的轉(zhuǎn)捩”,“覺得這回大戰(zhàn),還不是新世界歷史的正文,不過一個承上起下的轉(zhuǎn)捩段落罷了”。戰(zhàn)后國際上的隱患依舊存在,雖然“如今戰(zhàn)事停了,兵是撤了,和約是簽了,元氣恢復,卻是遙遙無期。永遠的平和,更沒有一個人能夠保險。試就國際上情形而論,各民族情感上的仇恨,愈結(jié)愈深。”國際上的這些危險情形,在梁啟超看來“真乃令人驚心動魄”。而各國生計及財政紛紛破產(chǎn),社會革命暗潮洶涌,貧富矛盾所造成的階級分化,“絕非前四年來國際戰(zhàn)爭可比”;工業(yè)化國家內(nèi)部勞資矛盾,“早晚總有一回短兵相接拼個你死我活”。自19世紀以來,生物進化論、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盛行,影響所及,“就私人方面論,崇拜勢力,崇拜黃金,成了天經(jīng)地義;就國家方面論,軍國主義、帝國主義變了最時髦的政治方針”。19世紀末的歐洲社會,“都是陰沉沉地一片秋氣”。梁啟超造訪歐洲,到處聽到人們對前途“悲觀的論調(diào)”,美國記者賽蒙氏甚至對梁啟超悲嘆“西洋文明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整個歐洲彌漫著一股悲觀的氣氛,西洋文明破產(chǎn)的“世紀末”情緒充斥著人們的心理。梁啟超對歐洲的這些觀察和印象,并不是渲染“西方的沒落”,而是親身體驗,有其現(xiàn)實的客觀依據(jù)。梁啟超對戰(zhàn)后歐洲殘破景象的報道,在國內(nèi)產(chǎn)生的反響不一,那些曾視西歐為現(xiàn)代化樣板的人們可能因此會產(chǎn)生失落感,轉(zhuǎn)而將希望的眼光投向新大陸美國,或新興的社會主義國家俄國。
“建設一種‘世界主義的國家’”
《歐游中之一般觀察及一般感想》還試圖為中國應對世界的變局開出藥方。梁啟超首先做出一個判斷,“須知世界大同為期尚早,國家一時斷不能消滅”,“我們是要在這現(xiàn)狀之下,建設一種‘世界主義的國家’”。他明白提出一個如何建設“世界主義的國家”的問題。“不能拿頑固褊狹的舊思想當是愛國,因為今世國家,不是這樣能夠發(fā)達出來。我們的愛國,一面不能知有國家不知有個人,一面不能知有國家不知有世界。我們是要托庇在這國家底下,將國內(nèi)各個人的天賦能力盡量發(fā)揮,向世界人類全體文明大大的有所貢獻。”這實際上是倡導一種新的愛國觀,一種具有世界主義情懷的、開放的國家觀。由此,梁啟超鼓勵國人:“不可有絲毫悲觀,說中國要亡了。”他以古語“知病即藥”提醒大家:“只要知道病就趕緊去醫(yī),不要因為病就垂頭喪氣,把自己營衛(wèi)的本能減掉。”這里所展現(xiàn)的愛國觀與當時新文化運動主將陳獨秀、胡適的觀點大體相同。
梁啟超對歐洲的觀察由表及里,有很多自己獨到的心得。他在介紹歐洲的所見所聞時,一方面指出歐戰(zhàn)帶來的巨大破壞,以及戰(zhàn)后民生的凋敝;另一方面也贊揚英國的憲政、法治精神,法國人民的愛國精神。梁啟超歐洲之行的第一站就是英國倫敦,剛一登岸,“戰(zhàn)后慘淡凄涼景況,已經(jīng)觸目皆是”,但梁啟超能夠感受到,英國之所以能經(jīng)大戰(zhàn)而不敗,靠的是人民“養(yǎng)成一種沉郁嚴重的性格,堅忍奮斗的習慣”,他由此反省,若是國民“未經(jīng)養(yǎng)成這種精神,講什么立憲共和,豈非南轅北轍!”在參觀英國下議院時,最令梁啟超感動的是英國人講究法治、嚴守政治游戲規(guī)則的習慣。“英國人愛政治活動就像愛打球,同是一種團體競技的頑意兒。須知他們打球也是最講規(guī)則的,不尊重規(guī)則,就再沒有人肯和你頑了。”“他們不制定一種法律便罷,一經(jīng)制定,便神圣不可侵犯,非經(jīng)一定程序改廢之后,是有絕對效力,無論何人都要服從。所以他們對于立法事業(yè),絲毫不肯放過,人民有了立法權,就算有了自由,都是為此。”反觀中國,“我們辦了幾年共和政治,演的都是翻桌子把戲”,方才“覺得中國人法律神圣的觀念,連根芽都還沒有”。英國給梁啟超印象深刻的是它的法治精神,法國讓梁啟超感動的是它的愛國精神。在參觀亞爾莎士、洛林二州時,給梁啟超刺激最深的是:“法國人這點愛國熱誠,他們?nèi)珖藷o論男女老幼,識字不識字,對于這件事都當作私仇、私恨一般,痛心刻骨,每飯不忘。法國能夠轟轟烈烈站在世界上頭,就是靠這點子精神貫注。”他盛推法國人的這種精誠愛國精神,由此梁啟超想起了淪落于日本之手的臺灣,“我們失臺灣,還是在法國失亞、洛二州后二十年哩,都是戰(zhàn)敗割地,情形全然一樣。人家是深痛徹骨,五十年間沒有一刻忘記。我們在當時,何嘗不也是人人驚心動魄,不過三五年,早已撇在腦后,像是公認搶劫的人有正當權利了。”對甲午戰(zhàn)爭后中國失去臺灣的恥辱,梁啟超一直耿耿于懷。
“社會革命恐怕是二十世紀史唯一的特色”
梁啟超看到了歐洲資本主義社會存在尖銳的勞資矛盾。他說:“自從機器發(fā)明工業(yè)革命以還,生計組織起一大變動,從新生出個富族階級來。科學愈昌,工廠愈多,社會遍枯亦愈甚。富者益富,貧者益貧。”工人為了維持自己的基本生計,不得不“到處成立工團,決心要和那資本家挑戰(zhàn)。他們的旗幟,是規(guī)定最低限的工錢和最高限的做工時刻”。他分析了解決這種矛盾的兩種派別:一派是“還承認現(xiàn)存的政治組織,說要把生產(chǎn)機關收歸國有”的各國社會黨;另一派是主張推翻現(xiàn)存政府,實行耕者有其田、工人管理工廠的俄國“過激黨”。他預估世界:“社會革命恐怕是二十世紀史唯一的特色,沒有一國能免,不過爭早晚罷了。”但梁啟超并沒有因此立即倒向俄國式的革命,他對中西之間的社會矛盾作了比較,認同在中國采取溫和的社會改良政策,不同意將馬克思的社會革命學說,特別是其提倡的“生產(chǎn)機關國有論”搬到中國來。“若要搬到中國,就要先問什么是生產(chǎn)機關?我們國內(nèi)有了不曾?就算有了罷,說要歸到國家,我頭一個就反對。你不看見鐵路么,鐵路國有權,是歐美社會黨最堅持的大問題,我們不是早辦了嗎?結(jié)果如何?在這種政治組織之下提倡集產(chǎn),豈非殺羊豢虎?以上所舉,拿來做個比方,并不是論他的方法良不良,只是論我們用得著用不著。”這里顯示他對在中國運用社會革命方法的謹慎姿態(tài),預示了他與國內(nèi)新興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區(qū)隔。
尋求“中國之文藝復興”
梁啟超是一個極富時間感的思想家。20世紀來臨前夕,他首用“世紀”一詞,創(chuàng)作《二十世紀太平洋歌》,謳歌新世紀的到來。訪歐前夕,他又發(fā)表《將來觀念與現(xiàn)在主義》,特別強調(diào)中華民族之所以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與其強烈的“將來觀念”分不開:“我國是個狠有文明歷史的國家,這種文明歷史,都是從我們祖宗狠深強的將來觀念構造出來。我們受了這種好遺傳,就令不肖,何至便像阿非利加洲黑人今日想不到明日的事?”訪歐歸來,他強化了重振中國文化的信心,要求重新認識中國文化對世界的責任,這似與他內(nèi)心頑強的“將來觀念”發(fā)酵有關。為此,他希望青年一代,“第一步,要人人存一個尊重愛護本國文化的誠意;第二步,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學問的方法去研究他,得他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綜合起來,還拿別人的補助他,叫他起一種化合作用,成了一個新文化系統(tǒng);第四步,把這新系統(tǒng)往外擴充,叫人類全體都得著他好處。我們?nèi)藬?shù)居全世界人口四分之一,我們對于人類全體的幸福,該負四分之一的責任。不盡這責任,就是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同時的人類,其實是對不起自己。”這種對中國文化四步走的規(guī)劃,構成其與新青年派不同的思想理路。可以說,在五四時期的思想譜系中,與杜亞泉、梁漱溟相比,梁啟超多了一些西方文化的新元素;與新青年派比較,他又多了一些中國文化的分量。梁啟超的這種思想定位在1920年9月創(chuàng)刊《改造》時得到了比較充分的展現(xiàn)。在新文化運動狂飆突進之時,梁啟超并不愿失去新文化的旗幟,被時代譏諷為過時的保守者;在歐戰(zhàn)后西方資本主義文明弊端百出、矛盾激化之時,他倍感珍惜中國傳統(tǒng)文明的現(xiàn)代價值,尋求“中國之文藝復興”。這是一條富有建設性意義的新思路,《歐游心影錄》的指向和意義即在于此。
(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