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2期|王雁翔:群山中的金箔(節(jié)選)
王雁翔,1989年3月入伍,甘肅平涼人,作家、記者。現(xiàn)居廣州。詩歌、散文作品見諸《解放軍文藝》《四川文學》《山東文學》《天涯》《作品》《廣西文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刊。作品曾獲第十三屆、第二十三屆中國新聞獎二等獎,全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年度一等獎,長征文藝獎等,出版《穿越時光的河流》《走在高高的山岡上》《我的故鄉(xiāng)下雪了》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群山中的金箔(節(jié)選)
■ 王雁翔
一
抬頭一線天,
處處大石灘,
崎嶇路蜿蜒,
一山連一山。
……
一路上聽著壯鄉(xiāng)山歌,車子在連綿起伏的大山里顛簸,穿行,抵達廣西某部最偏遠的六連已是中午。
路上顛簸了四個多小時,路盡頭,仍山牽著山,山擁著山,滿眼的山,在蒼茫的綠里起伏。離六連不遠的山腳,清澈的歸春河,流水淙淙。鳥兒在綠色深處歡唱,應答,聲如溪流,清亮,悠長。都是些什么鳥呢?我心生好奇,循聲在山坡上的林子里搜尋、眺望,層層疊疊的綠遮蔽著視線,無法看到它們快活的身影。鳥的歡唱,使山里顯得愈加空曠,寂靜。
我翻山越嶺來這里不是旅游探險,是要采訪一個人,一個在別人眼里不按常理行進的人。他的妻子王芳說:“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他偏偏跟別人不一樣,逆向而行,像一條倒淌的河。”
陽光明媚,天藍如洗。被蔥郁與寂靜環(huán)繞的六連營區(qū),像一座袖珍公園。九十八塊靜靜矗立的界碑,在崇山峻嶺間起伏綿延的曲線,就是六連官兵日夜瞪大眼睛守望的邊防線。
在一次閑聊中,有人偶然提到他,極其簡短。從此,他和六連像一個不動聲色的神秘誘惑,緊緊攥著我的好奇。我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來一趟,把心里的問號拉直。
“你認識老李?”坐在連隊門前的草地上,排長小段轉臉笑著問我。
“不認識。”我說,“我第一次來六連。”
“哦。”段排長點點頭。然后,他仰頭望藍天上的流云,沉思半晌,說:“剛到連隊那會,理想與現(xiàn)實落差有點大,我心里老轉不過彎,人被失落、焦慮、迷茫壓得喘不過氣,有時整夜失眠,擔心在這鳥不拉屎的遠山里待幾年,人可能就廢掉了。如果不是老李一次次跟我傾心暢談,我可能會在沖動中做出后悔一輩子的選擇。”
段排長的臉青春、陽光,很帥氣,身高應該在一米八五左右,他說的“老李”,就是我此次一心想見的人。
“老李不是軍醫(yī)嗎?”
“是,老李是軍醫(yī),但身病和心病,他都能治。”段排長笑著說。
“嘿,李醫(yī)生還是律師和心理咨詢師呢!”聽我倆在聊李良,幾個在石桌上下棋的戰(zhàn)士,“呼啦”一下圍過來,七嘴八舌,都爭著要給我講老李的故事。
看得出,在這個偏遠連隊,李良在連隊不僅僅年齡最大,軍銜最高,也頗受戰(zhàn)士敬重。也許,他真是一個有傳奇故事的人。
臉膛黝黑,左唇上有顆黑痣,笑起來很樸實的樣子,像一位和藹的兄長。這是我出發(fā)前從王芳拿出來的一摞照片上對李良的第一印象。
“我接著說吧。”段排長說,“去年七月,我大學畢業(yè)從武漢一路輾轉,整整折騰了三天才到連隊。我是國防生干部,沒帶兵經驗,工作中經常出一些不應該出的低級錯誤,越干越沒信心,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名普通戰(zhàn)士,心被一種莫名的失落與挫敗感揉搓著,很痛苦。一起畢業(yè)的同學,在地方媒體已經干得風生水起,我整個人被一種不好的情緒裹挾著,幾乎沮喪到了極點。有時我會一個人在僻靜處坐很久,看天上的流云,看連綿的群山,心里翻江倒海,苦悶不愿跟別人交流,都憋在心里。畢業(yè)時,我覺得自己的青春有無限可能,信心滿滿,現(xiàn)實卻給我當頭一盆冷水,讓我很悲觀。我一次次在心里問自己,這就是我向往的詩和遠方嗎?心里的疙瘩越擰越緊,我甚至想不辭而別,離開這里。那段時間,我的焦慮與迷茫老李不聲不響地看在眼里,他像一個樸實的大哥,和我一次次促膝長談,給我講他參軍的理想、成長的經歷,還有他的愛情故事,慢慢地,我的心開始安靜下來,漸漸亮堂起來……”
段排長畢業(yè)于地方高校,院校和專業(yè)名氣十分響亮。當然,老李也畢業(yè)于軍中名牌大學。
一九九六年七月,從第一軍醫(yī)大學畢業(yè)時,李良屬于定向分配,原本可以順順利利回廣東老部隊,那是許多同學羨慕和向往的方向。但他滿懷激情,主動申請,堅決要求到最艱苦的邊防一線摔打自己。最后分配到離南寧不遠的一個炮兵團當軍醫(yī)。
從改革開放前沿到十萬大山的壯鄉(xiāng),他的選擇讓同學、親朋一頭霧水。各種不解像大山里的山嵐或晨霧,還未散凈,在團里工作近三年的李良,聽說邊防缺醫(yī)生,又是一紙申請。
這年夏天,妻子王芳剛從湛江武警某部調到南寧,兩人眼巴巴盼了多年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丈夫轉身去了更遠的地方,意味著她苦苦盼來的日子,又重新回到了起點。
“這事,你怎么也得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啊。”王芳心里很困惑,“咱們兩地分居這么多年,我也是軍人,軍人肩上的擔子和難處我懂,但也不能分居一輩子呀,我費那么大勁追過來,好不容易在一起了,現(xiàn)在又要分開,就算不為這個家考慮,你也該為自己想想,你專業(yè)基礎扎實,又是臨床,在衛(wèi)生隊好好干幾年,爭取到大醫(yī)院發(fā)展,舞臺大,技術先進,接觸的疑難雜癥多,對你的醫(yī)療水平和進步都好,去偏遠基層你就不怕荒廢專業(yè)?”
“你說的這些我都懂。”面對妻子的哭訴,李良的理由顯得生硬而近乎書生式理想主義,“大醫(yī)院不缺人才,基層缺,邊防一線才需要我這樣的人去。”
“你就是一根筋!”王芳淚眼婆娑地望著丈夫,不知道該說什么。
實際上,那是一個難得團聚的幸福周末,這對恩愛夫妻第一次吵架了,吵得很厲害。
“我理解他的選擇,但當時我心里很難過,你想,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調過來團聚了,他又往更遠處走。要知道這樣,我還調過來干嗎?”王芳說。
報到那天,她在沉默里揣著千言萬語去車站送行。秋雨斷斷續(xù)續(xù)已經落了差不多一周,長途客運站旅客稀稀落落,顯得有些冷清。她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照顧好自己,有時間我去看你。”望著班車在雨霧里漸漸遠去,她的臉上掛滿了淚水。她記不清這樣的離別,自己這些年曾經歷過多少次,每次她的心,都被潮水般難言的情緒撞擊、拍打著。她將涌到嘴邊的萬般柔情蜜語深深摁在心底,只能一次次在心里默默為他撐起一把傘。
實際上,他是可以留在團衛(wèi)生隊的。邊防團本身就在一線,況且衛(wèi)生隊很缺他這樣的臨床醫(yī)生。
他婉拒了團領導的勸說,鐵了心要往更偏遠處走:“我就是想到最偏遠的連隊去!”
面對他的堅決,領導沉默良久:“也好,下去鍛煉兩年再回來。”
有基層連隊摸爬滾打的當兵經歷,艱苦對他來說算不得什么,他心里也有吃苦的準備。但到連隊后,眼前的現(xiàn)實還是讓李良有些驚訝:連隊地處深山,離團機關一百多公里,去最近的小縣城也有五十多公里,連隊周圍幾乎沒有人煙,連里連一部程控電話都沒有,不通電,發(fā)電機限時供電,晚上想看書學習得點蠟燭……
第一次跟連隊官兵巡邏,列兵王小斌在途中不小心接觸到一棵漆樹,突發(fā)過敏性休克,帶隊干部和戰(zhàn)士都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李良急忙按小王的人中、合谷、內關三個穴位,進行人工復蘇。經他全力搶救,最后,小王慢慢地蘇醒過來。
返回途中,一名戰(zhàn)士含著淚水對李良說:“今天多虧有你!”
這名戰(zhàn)士的眼神和話語,像一枚帶響的箭鏃,深深扎進了他的心里,讓他一夜輾轉難眠。
春天,王芳休假,一路輾轉來遠山里看他。
雖說她也是軍醫(yī),曾無數(shù)次赴基層一線連隊巡診,但上山高水遠的邊防連,她還是頭一次。
“那時,地方還沒有實現(xiàn)村村通柏油路,路況不好,山里許多公路都是碎石搓板路,大坑連小坑,車子在上面像跳舞,顛得心在腔子里亂蹦。”第一次上邊防的經歷,像一幀幀黑白默片,一直珍藏在她的心里。“轉了四次車,途中被顛得暈車,不停地嘔吐,早晨出門,到達駐地小鎮(zhèn)上時,都晚上八點多了。”
李良騎一輛破單車,上坡下坡,滿頭汗水地趕到小鎮(zhèn)上接妻子。夜色籠罩四野,月光下的碎石路面像一條灰色飄帶,忽高忽低。下坡路段,他不拉車閘,讓單車飛一樣狂飆,沙石在輪下沙沙作響,車輪碾飛的碎石迸進路邊草叢,野雞突然在驚悚的咕咕聲里飛起,掠過灌木叢。王芳在后座上緊緊摟著他的腰,在笑聲里尖叫。上坡時,兩人又下車推著單車慢慢走。
在久別重逢的歡喜、狂飆的驚險、月光下的浪漫里,細心的王芳,從摟著丈夫瘦削腰身的雙手里,明白了他的艱辛。淚水伴著笑聲悄悄滴了一路。
“那時,連隊工作生活條件不像現(xiàn)在,比較艱苦。”在連隊住了幾天,王芳想洗個澡。李良在炊事班燒一大桶熱水,拽下自己的床單遮住澡堂窗戶,王芳在里邊凍得上牙打下牙。他抱著大衣,像哨兵,笑呵呵立在門口。
回南寧的前一天晚上,夫妻倆在燈下聊天,王芳說:“我想象過這里的艱苦,沒想到這么不易,還是調出去吧,咱們年齡都不小了,也該有孩子了,身邊沒老人幫襯,我怕我一個人挑不起家里的擔子。”
李良看著妻子,紅著眼圈說:“我也想過,想天天跟你在一起,可連隊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坡陡溝深,林木茂密,蛇蟲多,有毒植物也多,戰(zhàn)士們在巡邏路上隨時都有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情況,我留不住走了,再來一個,也像我一樣走了,連隊官兵有個突發(fā)性急病怎么辦?再說,我若不當兵,不上軍校,咱們咋能相識相愛,你也是軍人,咱們都是從基層戰(zhàn)士一步一步過來的。”
大山里的夜空黑而高遠,繁星如菊,像一顆顆鉆石,明亮,耀眼。各種蟲子的和聲此起彼伏。
在燈下坐了很久,王芳再沒吱聲,從相識到相愛,這么多年,她怎么會不了解他呢。丈夫認準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既然勸說沒用,那就咬緊牙關支持。
二
我和段排長在營區(qū)散步,看到一塊“百草園”,面積不大,里面種著一畦一畦不同的植物。小段說,這是老李親自開墾出來的,里面種的都是中草藥。我只認識金銀花、流蘇石斛、車前子、魚腥草、砂仁、山梔子等有限幾種,大部分都是陌生的。
段排長說:“山里交通不便,中藥不好買,這里邊有四十多種中草藥,都是常用的,成熟后,老李會收拾好,一樣一布袋,一旦連隊官兵生病需要,隨手就能用。”
下士小陳蹲在地上,滿眼深情地望著藥圃里的植物,像欣賞一地搖曳的花海。他腳邊的一片鐵線蓮,開滿了寶藍色花朵。
“小陳有故事,你可以和他聊聊。”段排長說。
午休起來,段排長給我提過一嘴,說小陳是富二代。
寒暄過后,小陳掏出一包軟中華,動作嫻熟地彈出一支給我,自己也順手點了一支。他的開朗與健談,讓我心里嗡地一下,他似乎并不是段排長說的那個下士。
從“百草園”出來,我們轉出營院,順著門外一條不寬的水泥公路往坡腳走。
“聽段排長說,你家里條件挺不錯,每月會準時給你寄法國進口咖啡過來。”我說。
“是,我家在廣州,我爸做國際貿易。”小陳說,“三年前,我家街道有征兵任務,沒人去,我高考不理想,被一所民辦專科院校錄取,沒去,閑在家里,我爸就讓我來了。我媽說,兩年回去,就給我提一輛保時捷。其實,他們是擔心我閑在家里不做事,跟著一群富少學壞。當兵前,我還有一種選擇,出國讀書,但我實在讀不進去,看到書就頭大。”
“聽說你剛來連隊時,有一段時間不太適應這里的生活和環(huán)境,人也很沉默。”
“是。”小陳停下腳,抬頭望著路邊一棵木棉樹,“我喜歡咖啡、美食、音樂,還有南美的紅葡萄酒。這里,我喜歡的一樣都沒有。”
我和小段坐在樹下的陰涼里歇腳,也想聽下士講講他的經歷。小陳雙手抄在褲兜里,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走過來坐在一塊青石上。
“如果愿意,可以說說你的故事,”我說,“隨便,聊什么都可行。”
小陳點了一支煙,沒吱聲,快抽完時才開始說話。
“去年選晉下士是我主動申請的。”小陳說,“新兵下連那年,有一陣在別人眼里,似乎我是個問題兵,有的認為我除了家里有幾個臭錢,什么都不行,他們不曉得我是故意的。其實,我的體能很好,在學校籃球隊時打前鋒,跳遠、長跑都是我的強項。雖說我自小在蜜罐里長大,沒吃過什么苦,但連隊的訓練巡邏,對我說不上苦,就是心里有一股叛逆和不屑情緒,實彈射擊故意不及格,武裝越野一定要跑在最后,訓練和工作能偷懶就偷懶,有時心情不爽,就故意裝病不出早操。有一次,全班早操回來,班長看我還在蒙著被子睡,就一把把被子掀了,我情緒失控,就跟班長吵了起來。連長趕過來問原因,班長說我裝病,不出操。老李進來后,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拿體溫計給我量了體溫,說感冒了,有些發(fā)燒。之后,差不多有兩三個月,我用消極和沉默對抗一切,連隊干部骨干輪流跟我談心,不管他們說什么,我都不吱聲,用沉默表達我的態(tài)度和情緒。”
“實際上,班長人挺好,全連訓練尖子,上等兵就當班長了。”小陳繼續(xù)說,“他家在四川農村,考上了大學,因為家里窮,拿不出錢供他上學,就來當兵了。我和他擰著勁,問題其實在我。我自小把錢不當錢,家里給我寄東西,多是高檔進口的,我在家養(yǎng)成了喝咖啡的習慣,每天下午,一定要喝一杯咖啡,那種醇厚的味道會讓我很放松很精神,也許是富家子弟的這些做派,讓他看著不舒服,但我并沒有故意炫耀的意思。記得我當兵離家前,我爸擺了酒席,一大群親朋好友給我送行,還有我爸的許多朋友,幾乎都是有錢人。酒宴上,沒一個人夸贊、羨慕我參軍,盡管他們嘴上沒說,但從他們的表情和言詞間我能感受到,似乎我腦子有毛病,放著現(xiàn)成的福不享,去當什么兵。”
“說遠了吧。”小陳笑瞇瞇地看著我,說,“因為我忽然不愿說話,整天沉默不語,誰跟我談心都沒用。我后來才明白,老李早就不聲不響地看明白了我的病根。他找我聊天,跟別人不一樣,別人和我談心,上來就是一堆大道理,說個不停,像老師,像我爸我媽,我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老李不一樣,很多時候,都是我在說,他像一個知心大哥,默默聽我傾訴,聽完,會以商量的口氣給我一些建議和想法。他是懂我心的人。”
陽光像碎金,從頭頂樹葉的縫隙里落下來,一閃一閃。路邊水溝里清澈的溪水,喧嘩著向下奔涌。
“還有一件小事。”停了一會兒,看著溪水出神的小陳抬頭說,“記得我新兵下連第二個月,夏天最熱的日子,在巡邏路上,一名新戰(zhàn)士突然被眼鏡蛇咬傷,但巡邏必須按時到點到位,連長帶著隊伍繼續(xù)前進,讓老李和我背著這名戰(zhàn)士趕回連隊搶救。返回的路上,又遇上暴雨,巡邏路本來就是羊腸小道,滑得根本沒法走,老李背著這個戰(zhàn)士上坡下坳,摔倒了爬起來,一次又一次,二十多公里,沒歇一次,累得氣都喘不上來,也不讓我背。他說,你把槍和藥箱背好就行。我們渾身泥水回到連隊,人都累得癱掉了,他一邊給受傷的戰(zhàn)士注射抗蛇毒血清,一邊打電話聯(lián)系鎮(zhèn)上的車,連滴著泥水的衣服都沒顧上換,就往南寧護送,硬是把這個新戰(zhàn)士從死神手里搶了回來。那天,我才知道他專門買了一個小冰箱,里面?zhèn)渲坨R蛇、金環(huán)、竹葉青等好幾種抗蛇毒血清。”
“后來呢?”我笑著問小陳。
“后來,我跟老李就成了無話不說的知心朋友。”
“你現(xiàn)在探家回去,跟地方朋友聚的機會多嗎?”
“很少。訓練、巡邏、站哨,邊防連隊的日子重復、瑣碎,也平淡,有些事情說了他們也不懂。在連隊經歷的事多了,心里的迷茫和焦慮也就慢慢散了。說實話,我現(xiàn)在很感謝我爸,是他讓我走進了一種全新的人生,財富不是一切,人不能只為錢活著,也不能只為自己活著,還有比金錢更重要更珍貴的東西。”
我們起身繼續(xù)順著公路往山腳走。我忽然想起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的一句話,他說,教育本身就意味著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記得有一年,我在一個遠離陸地的海島連隊采訪,一個剛上島不到一個月的新戰(zhàn)士,用詩人般的語言對我說,“島上的日子,你不懂,我是一條浮在巖石上的魚,寂寞的氣息讓我喘不過氣。”
那是一座無淡水、無市電、無居民的“三無島”。
他告訴我,島上生活艱苦不算什么,最難熬的是寂寞。送給養(yǎng)的登陸艇每周一趟,卸下生活物資、報刊信件,停靠個把小時離岸后,平日里見不到任何外人。
在島上放眼遠眺,海面上不時有輪船穿梭,但看得見船影,聽不到人聲。
島上官兵除了探親休假、培訓學習,很少有機會下島。在日復一日的堅守里,他們的身體和心靈會被孤獨、寂寞、艱險反復拍打、揉搓,甚至各種生死考驗。
剛上島時,跟許多新戰(zhàn)士一樣,這個戰(zhàn)士被島上的寂寞與孤獨搞得很痛苦。島上有一座烈士墓。烈士叫程華森,是在島上坑道施工中救戰(zhàn)友時犧牲的,犧牲時十九歲,入伍剛三個月。半個世紀過去了,他不知這名烈士的家人是否還記得他?
后來,每次覺得寂寞難熬時,他就采一大把鮮艷的太陽花獻到烈士墓前,在墓碑前靜靜地坐一會兒,心情就會好起來。
好幾年過去了,他的這個故事我至今難忘。也許對他來說,那個小戰(zhàn)士孤獨的墓地,不是死亡,是他對文明與幸福的反復凝視,是一次次心靈與精神的無聲洗禮與加持吧。
我沒問小陳心里那些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我相信,他心里的答案肯定跟我想的差不多。有些事情,我們只有身體和靈魂同時抵達,跟他們站在一樣的生死邊緣,才真正觸摸、感悟、理解邊界與界碑在軍人心里沉甸甸的分量,也才能真正理解他們心靈深處的忠誠、勇敢、樸實。
夕陽西下,晚霞給山巒和營區(q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橘紅。群山開始在寂靜中一點一點向暮色里隱沒。
吃過晚飯,巡邏的官兵還未回到連隊。我站在營區(qū)前的山坡上遠眺,夕陽將金箔似的黃色,一片一片潑灑在遠山近嶺上,明亮與灰暗互相暈染,綺麗靜謐,使蒼茫、寂寥的大山有了夢境般的奇幻。在光暈的作用下,靜態(tài)的畫面似乎漸漸動起來,有了聲音、氣味,頑強的生命之光也有了來源與去向。
來六連之前,我在團里一份資料上看到,李良在這個山溝連隊十三年,跟隨官兵徒步巡邊近十萬公里,把連隊官兵晝夜非應急發(fā)病率控制在了千分之一點五之內。但我覺得,他的夢想與追求,遠不是這個枯燥數(shù)字能表達的。
天已經擦黑時,李良和巡邏的官兵回來了。
我笑說:“沒有規(guī)定戰(zhàn)士巡邏,軍醫(yī)必須跟隊,你可以選擇去,也可以不去。”
李良看著我:“當然,但是官兵們在邊界線上巡邏,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意想不到的情況,比如被突如其來的毒蛇咬傷,或者摔傷,山高路險,萬一有事情,我不在身邊,就會耽擱救治時間,跟著心里踏實些。”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下午跟幾個戰(zhàn)士聊天,說起李良,有的戰(zhàn)士講著講著眼圈就紅了。
戰(zhàn)士楊磊雙腳軟組織感染,腳趾化膿,一脫鞋襪惡臭撲鼻,不敢跟戰(zhàn)友往一塊坐,整天不敢脫鞋。李良把高錳酸鉀水、茄汁和三七泡成藥水,每天晚上端到班里給他消炎、洗腳,一個多月后,楊磊的腳慢慢好了。
七班長黎遺回憶說:“李軍醫(yī)蹲在地上給楊磊洗腳,楊磊坐在凳子上一聲不吭,眼淚吧嗒吧嗒往盆里掉。那個情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說實話,我長這么大,給自己的親生父母都沒洗過腳。從他的身上,我明白了怎樣當一個好班長。真的。”
去年二月,五班副班長何鵬飛身上長了許多小紅點,痛得不停地在身上撓,越撓越難受,火燒火燎地痛。李良覺得不是一般的過敏,是帶狀皰疹,但連隊沒有相應的治療藥物。他一路輾轉,親自帶著何鵬飛去三〇三醫(yī)院住院治療。
何鵬飛是城市兵,是家里的獨生子,入伍前就和父母有約定,只在部隊干兩年,多一天都不待,服役期一滿就退伍。
去年退伍前,父母早早就給他聯(lián)系好了工作,但他卻改變主意,主動申請留隊選取了士官。何鵬飛說:“邊防艱苦,有李軍醫(yī)在身邊,日子就是甜的。”
三
大山里的夜,是真正的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派寂靜。我跟李良坐在燈下聊天。
結婚十四年,一直兩地分居,妻子一個人既要上班,又要帶孩子,他覺得自己欠妻子的太多,向妻子表達愛與敬重的方式簡單而純樸。每次休假回家,所有家務事堅決不讓妻子上手。買菜做飯、收拾衛(wèi)生,拆洗被褥窗簾,家里大小事,他全包了。他用勤快表達內心的虧欠,讓她踏踏實實享受幾天舒心日子。
……
——刊發(fā)于《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