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兵的“月亮”
2022年1月5日這一天,作為滑冰教練趙小兵無數(shù)個平常又忙碌的日子之一,馬上就要過去了,就在晚上九點鐘,頂頭上司局長一個電話,讓她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小兵,填個表。抓緊。急。”放下電話,她有點懵,她的心怦怦跳,這是真的嗎,不會是在做夢吧?她又向領導求證:“您確定,要讓我去北京,給冬奧會當助威團?七臺河只有一個名額,給我了?”回答是毫不猶豫的肯定:“五分鐘前,我剛接到省里通知,領導研究決定這個寶貴的名額給你,祝賀你!這是真的,你擔得起這份光榮,我們都為你高興,抓緊準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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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驚喜使她眩暈。她要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自己的愛人,一秒鐘都不想耽誤。“婆兒,太好了!這是國家給你的最高榮譽!”“如果去,過年就不能在家了……”結婚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分開過太久,她擔心愛人不高興。“我支持你,這件事比過年重要多了!”她心里軟軟的,鼻子一酸,突然,眼圈就紅了。
邊陲小城沉沉睡去,一輪細細彎彎的上娥眉月爬上來,貼心地陪伴著54歲女教練的無眠之夜。他們是老熟人了,三十九年里,是數(shù)以萬計的月亮把她看老了。她可沒覺得自己老,自從愛上滑冰的那天起她就“凍齡”了,成了永遠“長”在冰上的小姑娘。無論一路上遇見什么,她都喜歡那個從十五歲滑到二十二歲的運動員“趙小兵”,更喜歡現(xiàn)在這個從二十二歲忙過來的“趙教練”。她就是靠“喜歡”活著,誰也拿她沒辦法。
她不覺得這有什么難為情啊,就像每天把自己打扮得精精神神,去見她的“小孩兒們”一樣自信滿滿。她的頭發(fā)長長的,有時候挽成高高的發(fā)髻,有時候扎成一條活潑的馬尾,有時候是兩只俏皮的長辮子,有時候像瀑布披了一肩。她的眼睛彎彎的,像笑瞇瞇的月亮。她的聲音暖暖的,讓人舒服。
她知道她的“小孩兒們”喜歡她,就像她也愛他們,女孩兒侯佳彤不是一天看不見就想教練想得直哭嗎,她也想他們。他們聽她的話,也信她的話,覺得她會的可真多,她的手真溫暖,她就是媽媽!盡管她的年紀都快成他們的姥姥奶奶了也是媽媽,因為媽媽是這個世上最親的人,最可敬的人,最崇拜的人,最偉大的人。靠著這份彼此的“寵溺”,她覺得自己活得像個“財主”。
月亮像個精靈,什么都知道,因為它常在凌晨時看見趙小兵。不是四點鐘,就是三點五十,甚至更早,很多人都在香甜的夢中,“趙教練”已經起床了;五點鐘,基礎班的冰上訓練課已經開始了。“一、二、三、四、五、六……”她的“小孩兒們”,二十四個,一個不少,一個個仰著小臉兒,她聽見他們奶聲奶氣地喊:“趙教練!”“趙教練!”只這一聲,就足以讓她一輩子忘乎所以,棒打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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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七臺河還沒有室內滑冰場,十九年前,二十九年前,甚至連露天都沒有一塊好“冰”,只有嚴寒刺骨,皓月當空。“咣當”“咣當”“咣當”,她推著輛載著一噸多重的水的車子,一圈一圈地澆冰。當教練的都要自己澆冰。在東北人比喻冷得“鬼呲牙”的時刻,冰能凍的效果好一些。“呼啦”“呼啦”“呼啦”,那是她的掃雪聲,一個人舞著大掃帚,揮汗如雨,不像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倒像個大力士。她挺著越來越飽滿的孕肚,走一個多小時去給孩子們上課,后來實在走不動了,就讓孩子們到離她家近一點兒的巖石山去。然后,他們再同向而行,會師后繼續(xù)上課。再后來,她身子越來越沉,走得越來越慢,她恨自己笨啊,怎么連巖石山也走不到了?她靈機一動,想出辦法,讓孩子們到她家去,因為她家平房有個院子,可以在那里訓練。孩子們,看見了教練的兩只腳和一雙腿腫脹得發(fā)亮,哪像個要生寶寶的準媽媽,分明是位悲壯的英雄。
只要一站在“冰”上,她的魂兒就回到“趙小兵”身上了。這個“兵”,就是“當兵打仗”的兵。一個愛上“冰”的人,哪有怕冷的呢?穿上一斤二兩棉花做成的手工棉褲,蹬上大三號的大頭氈靴,套上兩層厚襪子,里面是小棉襖,外面是軍大衣,再戴上手套,圍上圍脖,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就可以出征了。
小孩兒摔倒了,手套里面灌進雪,小手冰冰涼的,哪能看著孩子挨凍呢?她就把手套摘下來給他們戴。孩子們覺得教練像戰(zhàn)神一樣不怕冷,他們哪里知道,手套剛從她手上摘下來,把熱氣都帶跑了,手像是被貓撓了一樣痛。
雪舞銀花,周天寒徹,小孩兒一口一口呼出哈氣,小小的毛線脖套上結成硬硬的冰,他們的脖子上“長”滿雪絨花和冰凌凌。她就拿手攥啊,攥啊,攥啊,以體溫融化冰雪。有的孩子太小,她就把他們的脖套摘下來,把自己的也摘下來,然后套在小孩兒的脖子上,孩子暖和了,而她就光著了。
她一節(jié)課要喝三瓶水,因為一直在說話,一直在說話。孩子們都太小,還聽不大懂話,而她的任務是啟蒙,一個動作,要反復地教,不停地說,說到嗓子干啞還在說。他們的個子也太小了,她要一直扶著他們的小身體,一邊跟著滑一邊教,她每天都要很深很深地彎腰。他們哭了要哄,冷了要抱,倒了要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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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哄著,抱著,扶著,她的“小孩兒們”被送到了市重點班,進了省隊,進了國家隊,成了獲得2004-2005短道速滑世界杯加拿大站1500米金牌的王偉,成了獲得2010年溫哥華冬奧會女子3000米接力冠軍的孫琳琳,成了2014-2015國際滑聯(lián)短道速滑世界杯上海站500米冠軍的李紅爽,成了獲得2019-2020中國杯短道速滑精英聯(lián)賽500米和1500米金牌,2020-2021賽季全國短道速滑冠軍賽500米冠軍的徐愛麗。而她呢,還守著啟蒙基礎班“蹲級”。總也不升級的趙教練,每天都樂樂呵呵。人們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人的高興就是這么簡單。
月亮圓圓缺缺,同行的人一個個都撤退了,嫌累。年輕的90后教練都上來了,只有她這個“逆生長”的前輩還站在“冰”上。她每天從來不吃早飯,訓練完回家,就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唯一想干的事兒就是“躺平”。只有愛人知道她的“狼狽”,才會在媳婦兒奮力起床的時候使勁兒按住她,瞪眼睛放狠話:“你已經功成名就了,你已經有那么多‘冠軍’孩子了,有冬奧冠軍,有世界冠軍,有青奧冠軍,全國冠軍都有了,你明年就要退休了,你圖什么啊?”
她有啥辦法呢,做工作唄。老公啊,你要是愛我,就以愛我的方式愛吧。我什么也不圖,我就是想干我想干的事兒。她多么高興,家長們把一雙雙小嫩手交到她的手上的第一天起,這些只有四五歲、五六歲的寶貝們,就成了一名小小的光榮的滑冰運動員。一想到,不久的將來,這些“小崽兒”要從她手里“出飛”,她就覺得時間緊迫,就想要爭分奪秒,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也流過眼淚,不是為累,也不是為身體的傷痛,而是為精心栽培的“好苗子”放棄訓練,原因是家長心疼孩子“太遭罪”,她做了最大努力還是沒能留住孩子,想起這些心里就隱隱作痛,又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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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北京了。趙小兵連續(xù)忙了幾個通宵,北京令她向往,家里讓她牽腸掛肚,工作,孩子們,還有一個人。臨行前,她去看了韓平云大姐,大姐的愛人孟慶余教練已去世多年了。當年,十五歲的趙小兵被孟教練選中,她跟著他學會了滑冰,后來又在他鼓勵下當上了教練。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他們夫妻不遺余力地幫她,沒有他們,就沒有她的今天。
在雞西興凱湖機場,小兵與愛人告別。她的粉色拉桿箱里,有一件嶄新的藏藍色“國服”。她準備在比賽現(xiàn)場給奧運健兒加油時穿的。那是她的學生徐愛麗送她的,國家隊發(fā)衣服的時候,她特意選了恩師趙小兵的尺碼。
一群孩子歪著小腦袋問她:“教練,為什么你的衣服上都有國旗呀,怎么這么好看呀?”“是姐姐送給教練的。你們也好好練,將來也像姐姐一樣參加世界比賽,為國爭光,到時候,你們就會發(fā)很多的訓練服和頒獎服,就可以送給教練啊。”孩子們認真地點頭:“嗯,我們一定努力!”
八歲的閆恩齊發(fā)現(xiàn)臺階上粘了一面硬幣大小的國旗,他小心翼翼撿起來收好,并跟媽媽說:“我不能讓國旗在地上。”她知道了,給孩子們開了個短會,表揚了小閆同學。一顆顆小心靈在萌芽,懂得了什么是運動員最神圣、最敬畏的東西。
去年,她把孩子們帶到了黑龍江省錦標賽上,不是去看熱鬧,而是真正地“拼”了一場。這些“小嘎逗”,年紀比同組的大哥哥大姐姐小六七歲,個頭才到人家的胳肢窩,可是,那么小的孩子跟大孩子同臺競技,一點兒都不害怕,并且真的敢于拼搏,像一只只勇敢的小老虎。在賽場上,教練員和觀眾都特別驚訝:“這是趙小兵帶出來的孩子!”
月光如水,護送筋疲力盡的趙小兵訓練結束回家,那條受過傷的右腿,用一陣陣強烈的刺痛提醒她,上樓要慢慢上,要橫著走。可到了第二天,什么都沒能擋住在“冬奧冠軍之鄉(xiāng)”七臺河冰場上的又一個凌晨里,傳來一聲好聽的“孩子們好,現(xiàn)在上課!”
2022年1月23日,北京冬奧會開幕式開始全要素全流程彩排,還有很多人守著央視一套黃金檔追熱播劇《超越》,閆恩齊的媽媽逢人便說:“我看見了趙教練的影子。”
這幾天,在北京的趙小兵一直處在興奮之中,她珍惜這金子一般的時光,也特別想和所有的家人、朋友,特別是她的孩子們分享這幸福時刻。
想得少的人,想要的也少,可能趙小兵就是這款。她說,其實我想要的不是少而是多,因為我有一個大大的夢,因為月亮追著的永遠是太陽。
【作者簡介:崔英春,70年后,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于大慶油田,高級政工師。出版散文集《從春天出發(fā)》《到青藏高原去》《你在時光深處》,長篇報告文學《人民楷模王啟民》(合著)。中國作協(xié)“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先進個人。獲中國作協(xié)2021年重點作品專項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