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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大年本身是余慶
    來源:光明日報 | 郭文斌  2022年01月28日07:38

    【中國故事】

    腳下是寬厚的大地,頭頂是滿天繁星,遠(yuǎn)處是隆隆炮聲,心里是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楹腿缫狻W跍涎厣闲ⅲ銜X得年是液體的,水一樣汩汩地在心里冒泡兒。

    尋找安詳小課堂年會上,主持人突然襲擊,讓我在紅宣紙上給大家寫對聯(lián),就寫拙著《農(nóng)歷》中六月父親給鄉(xiāng)親們寫的那些,“三陽開泰從地起,五福臨門自天來”,“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一類。

    寫完,大家開始用這些對聯(lián)組裝節(jié)目,特別有年味兒,看著年輕人在模擬過大年,我的思維就回到童年。

    安詳

    老家的講究是,貼好對聯(lián),就去墳上請祖先。

    一家或一族的后人們向著自家的祖墳走去,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串串葡萄似的掛滿山坡。陽光溫暖,炮聲悠揚,在寬闊綿軟的黃土地和黃土地一樣寬闊綿軟的時間里,單是那種不疾不徐地散淡地行走,就是一種享受。一般說來,墳院都在自家的耕地里。寬闊、大方、從容,讓你覺得那墳院就是一幅小小的山水畫,而遼闊的山地則是它的巨幅裝裱。說是墳院,其實沒有院墻,區(qū)別于耕地的,是其中的經(jīng)年荒草,還有四周的老樹,冠一樣蓋著墳院,讓那墳院有了一種家的味道。墳院到了,一家人跪在經(jīng)年的厚厚的陳草墊上,拿出香表和祭禮,焚香,燒紙,磕頭,孩子們在一邊放炮,那是一種怎樣的自在和安然。且不管祖先是否真的隨了他們到家里來過年,請祖先的人已獲得一份心靈的收成。

    寫對聯(lián)

    在老家,每年全村的對聯(lián)都是父親寫的,后來父親把衣缽傳給我。有一年自己因病沒有回家,村里人就只好買對聯(lián)貼了。第二年再回去,鄉(xiāng)親們又買了紅紙讓我寫。我說,買的多好看啊,也省事。他們說,還是寫的好,真。一個“真”字,讓我思緒萬千。現(xiàn)在,也只有在鄉(xiāng)下,老鄉(xiāng)們才認(rèn)這個“真”。其實我知道,我那些蹩腳的字,并沒有買的好看。那么這個“真”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請灶神

    再說請灶神。隨父親上街辦年貨,發(fā)現(xiàn)父親買別的東西叫買,買門神和灶神卻是“請”。問為什么。父親說,神仙當(dāng)然要請。我說,明明是一張紙,怎么是神仙?父親說,它是一張紙,但又不是一張紙。我就不懂了。父親說,灶神是家里的守護(hù)神,也是監(jiān)察神,一家人的功過都在他的監(jiān)控之中,等到臘月二十三這天,他會上天報告一家人一年的功過得失,臘月三十再回來行使賞罰。父親還說,這請灶神是有講究的,灶神下面通常畫著一狗一雞,那雞要向屋里叫,那狗要向屋外咬。仔細(xì)看去,確實有些狗是往外咬的,有些是往里咬的,就看你家廚房在東邊還是西邊。還有那秦瓊和敬德,一定要臉對臉。我問,為什么一定要臉對臉?父親說,臉對臉是和相,臉背臉是分相。貼灶神也有講究,一定要貼得端端正正,灶神的臉還要黃表蓋著,不能露在外面,不然將來進(jìn)門的新媳婦不是歪嘴就是駝背。這樣,再次走進(jìn)坐了灶神的廚房時,一股讓人敬畏的神秘氣息就撲面而來。

    三十一早

    臘月三十天一亮,父親讓我們干的第一件事是拓冥紙,先把大張的白紙裁成書本寬的綹兒,用祖上留下來的刻著“冥府銀行”的木板印章印錢。小的時候覺得非常不耐煩,及至成人,覺得一手執(zhí)印,一手按紙,然后一方一方在白紙上印下紙錢的過程真是美好。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開始有了機(jī)印的冥錢,上面的面值是一萬元,有的還是華盛頓的頭像,顯然是來自與國際接軌的思路。但父親還是堅持用手印,有時來不及了,哥就拿出祖父傳下來的龍元(一種上品銀元),夾在白紙里用木樁打印紙錠,父親雖然臉上不悅,但終沒有反對。紙錠雖然討巧,卻總要比從大街上買的那些花花綠綠好得多。

    做炮

    一進(jìn)臘月,父親就帶著我們做炮了。父親先用木屑、羊糞、硝石、硫黃一類的東西做火藥,然后用廢紙卷大大小小的炮仗,剩下的火藥裝在袋子里,侍候鐵炮。鐵炮有大有小,小的像鋼筆一樣細(xì),大的像玉米棒子那么粗,屁股那有個眼兒,用來穿引信。過年了,只見小子們差不多每人手里都有一個沉沉的鐵炮。村前的空地里,一排排鐵炮整裝待發(fā)。小子們先把火藥裝在炮筒里,用土塞緊,然后點燃引信,人再跑開,捂著耳朵等待那一聲來自大地深處的悶響。父親還給我們用鋼管做“長槍”,用車輻條做“碰炮”。“長槍”大家知道,和當(dāng)年紅軍用的那種差不多,只不過腰身小一些。說“碰炮”——把一個車輻條彎成弓形,在弓尾綰上橡皮筋,橡皮筋的另一頭拴著半截鋼條。這種“碰炮”不用火藥,用的是火柴頭,把幾個火柴頭放在輻條帽碗里,用鋼條碾碎,然后把系在皮筋上的鋼條塞在輻條帽碗里,拉長的皮筋起到了用拉力把鋼條撬在輻條帽碗里的作用。這樣,你的手里就是一張袖珍的長弓。然后高高舉起,把鋼條向磚上一碰,就是一聲脆響。現(xiàn)在想來,那時的父親真是可愛,在那么貧窮的日子里,在五兩白面過年的日子里,他居然有心思給我們做這一切,他的開心來自哪里?

    翻滾的紅紙

    一進(jìn)臘月,父親就早早讓我們裁窗花:用紙搓針,把上年的花樣釘在一沓新買的紅黃綠三色紙上,襯了木板,然后照著花樣裁窗花。刀子從紙上噌噌噌的劃過,一綹綹紙屑就從刀下浪花一樣翻出來,那種感覺,真是美好,更別說看著一張張窗花脫手而出的那種喜悅了。父親還教我們畫門神,畫云子(一種往房檐上掛的花飾,我不知道父親為何把它叫“云子”),包括給戲子打臉。

    祖母的恪守

    男人們“過”年的時候,女人們大多在廚房里煮骨頭,收拾第二輪年夜飯。給孩子們散糖果、發(fā)壓歲錢一般都在第二道年夜飯上來時進(jìn)行,論時辰應(yīng)該是亥尾,十點半左右。因此,這段十點半之前的時光,男人們就像茶仙品茗一樣,陶醉而又貪婪。

    吃完長面呢?應(yīng)該是品嘗那段靜好的時間了。在老家,為了把這段靜好延長,由我?guī)ь^,把貼對聯(lián)的時間一再提前,后來干脆一大早就開始貼了。依次類推,上墳的時間也提前了,有時如果效率高趕得快,那段無所事事的靜好就從黃昏開始。按照習(xí)俗,一般情況下,只要大門上的秦瓊敬德貼好,黃表上身(把黃表折成三角,貼在神像上方,意為神仙已經(jīng)就位),別人就不到家里來了,即便是特別緊要的事,也要隔著門,這種約定俗成的禁入要一直延續(xù)到第二天早上行過“開門大禮”,就是說,這是一段純粹屬于自家人的時光。

    再想祖母生前的一些恪守,比如飯前供養(yǎng),不殺生、不浪費、施舍、忍辱、隨緣、無所求,等等,敬意不禁油然而生。父親說,這人來到世上,有三重大恩難報,一是生恩,二是養(yǎng)恩,三是教恩。因此,他的師父去世后,師母就由父親養(yǎng)老送終,因為師父無后。當(dāng)年我們是那么的不理解,特別是在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里,他卻拿最好的衣食供奉師母,就連母親也難以理解。現(xiàn)在想來,父親真是堪稱偉大。

    靜好

    第二道年夜飯的主菜是豬骨頭,我們家因為祖母信佛,父親又是孝子,尊重祖母的信仰,也就變著花樣做幾道素菜。妻子征求兒子意見,把這個環(huán)節(jié)干脆省掉了。但壓歲錢是要發(fā)的,雖然要比老家散的多得多,可兒子卻絲毫沒有幾個侄子從我手里接過壓歲錢的那種開心,手伸過來了,眼睛還在電視上。

    老家也有電視了,多少對那段靜好有些影響,但深厚的年的家底還是把電視打敗了,大家還是愿意更多地沉浸在那種什么內(nèi)容也沒有又什么內(nèi)容都有的靜好中。說到電視,思緒就不停地往前滑。平心而論,有電是好事,但在沒有電之前的年卻更有味。想想看,一個黑漆漆的院子里亮著一盞燈籠,燭光搖曳,那種感覺,燈泡怎么能夠相比。再想想看,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村子里,一盞燈籠在魚一樣滑動,那種感覺,手電怎么能夠相比。假如遇到雪年,雪打花燈的那種感覺,更是能把人心美化。

    祈福

    剛才說過,盡管有了電視,有了春晚,但老家的孩子卻沒有完全被吸引。吃過第二道年夜飯,他們就穿了棉衣,打了手電,拿了香表和各色炮仗,到廟里搶頭香了。幾個同敬一廟之神的村子叫一社,那個輪流主事的人叫社長。說來奇怪,那一方水土看上去極像一個大大的鍋,那個廟就在鍋底的溝臺上,但是這并沒有限制鍋外面的信眾翻過鍋沿來敬神。特別是那個燈籠時代,一出村口,只見鍋里的、四面鍋沿上的燈火齊往廟里涌,晃晃蕩蕩的,你的心里就會涌起莫名的感動。如果遇到下雪,溝里路滑,大家就坐在雪上往溝底里溜,似乎那天的雪也是潔凈的,誰也不會在乎新衣服被弄臟。

    然后,一方人站在廟院里,靜靜地等待那個陰陽交割的時刻到來。通常在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主持人宣布新年的鐘聲敲響的時刻,廟里的信俗兩眾就一齊點燃手里的香表。這里不像大寺廟那么莊嚴(yán),大人的最后一個頭還沒有磕完,一些膽大的小子們已經(jīng)從香爐里拔了殘香去廟院里放炮了。這神仙們也不計較,仿佛爺爺寵著淘氣的孫子似的,樂呵呵地看著眼前造次的小家伙們。不多時,香爐里的殘香都到了小子們的手里,變成一個個魔杖。只見魔杖指處,火蛇游動,頃刻之間,整個廟院變成一片炮聲的海。現(xiàn)在,窗外也是一片炮聲的海,但怎么聽都讓人覺得是假的。想想,是這高樓大廈把這炮聲給破碎了,不像在老家,炮聲雖然閑散,卻是呼應(yīng)的,“聚會”的。還有一個不像的原因,就是這小區(qū)不是院子,再好的炮聲也讓人覺得是野的。

    小子們放炮時,有點文化的成年人則湊在廟墻下欣賞各村人敬奉的春聯(lián)。什么“古寺無燈明月照,山剎不鎖白云封”,什么“志在春秋功在漢,心同日月義同天”,什么“保一社風(fēng)調(diào)雨順,佑八方四季平安”等等。長長的一面廟墻被春聯(lián)貼滿,假如你是白天到廟里去,一定會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一個穿著大紅袍的老頭蹲在那里。廟院里插滿了題著“有求必應(yīng)”“威靈顯應(yīng)”一類的獻(xiàn)旗,廟堂里“感謝神恩”一類的絲質(zhì)掛匾堆積如山。每年社上的還愿大禮上,社長就叫人把那些絲綢獻(xiàn)匾縫成一個帳篷,供戲班子搭臺用。

    天地間的對話

    從廟上往回走的那段時光也非常爽。腳下是寬厚的大地,頭頂是滿天繁星,遠(yuǎn)處是隆隆炮聲,心里是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楹腿缫狻I狭藴吓_,坐在溝沿上歇息,你會覺得年是液體的,水一樣汩汩地在心里冒泡兒。要是天天過年就好了,一個說。人家神仙天天過年呢,另一個說。目光再次回到廟上,覺得年又是茫茫黑夜中的一團(tuán)燈火。

    從廟上回來,一家人往往要同坐到雞叫時分,由孫輩中的老大帶領(lǐng)去開門,然后留一個人看香(續(xù)香火),其他人去睡覺,但也只是困一會兒,因為拂曉時分,長男還要去挑新年泉里的第一擔(dān)清水,等太陽出山時全家人趕了牲口去迎喜神。再想想看,一村的人,一村的牲口,都匯到一個被陰陽先生認(rèn)定的喜神方向,初陽融融,人聲嚷嚷,牛羊撒歡,每個人都覺得喜神像陽光一樣落在自己身上,落到自家牲口的身上,那該是一種怎樣的喜慶。一村人到了一塊凈土的正中間,只見社長香華一舉,鑼鼓消歇,眾人刷地跪在地上。社長主香公祭。祭臺上有香蠟,有美酒,有五谷六味,也有一村人的心情。社長禱告完畢,眾人在后面齊呼,感謝神恩!然后五體投地。牲口們也通靈似的在一邊默立注目(更為蹊蹺的是,有一年,在大人們叩頭時,有一對小羊羔也跟著跪了下來)。

    那一刻,讓人覺得天地間有一種無言的對話在進(jìn)行,一方是大有的賞賜,一方是眾生的迎請。一個“迎”字,真是再恰當(dāng)不過。立著俯,跪著仰,正是這種由慈悲和銘感構(gòu)成的順差,讓歲月不老,大地常青。現(xiàn)在想來,那才是原始意義上的祝福。禮畢,大家都不會忘記鏟一籃喜神方向的土帶回家去,撒在當(dāng)院、灶前、炕角、牛圈、羊圈、雞欄、麥田菜地、桃前李下。

    母親的酸菜

    大年初一的早上,通常是吃火鍋。那火鍋和現(xiàn)在城里人用的火鍋不同,是祖上留下來每年只用一次的砂鍋。說是砂鍋,又和現(xiàn)在飯店里的那種砂鍋不同,中間有囪灶,四周有菜海,囪灶中裝木炭火,下面有灰灶。木炭把年菜熬得在鍋里叫,就菜的是饅頭切成的片兒,那種放在嘴里能化掉的白面饅頭片,熱菜放在上面一酥,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化境。菜的主要成員是酸菜、粉條、白蘿卜絲,主角是酸菜,一種母親在秋天就腌制的大缸酸菜。現(xiàn)在一想起它,我就流口水,那種甘苦同在的酸,只有母親能做出來。

    暖陽

    初一下午的那段時間也不錯。記憶中永遠(yuǎn)是懶洋洋的陽光,就像那陽光昨晚也在坐夜,沒有睡好的樣子,現(xiàn)在雖然普照大地,但還在睜著眼睛睡覺。我和哥走在那種睡覺的陽光里,去找那些長輩和填了“三代”的人家拜年。一般來說是按輩分先后走動,但最后一家往往是我們愛去的地方。因為我們會在那家坐下來,喝著小輩們燉的罐罐茶,吃著小輩媳婦端上來的甜醅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在心里存了一年的閑話,直到晚飯時分。不知內(nèi)情的人會想這家肯定是村里的大戶人家,其實情況恰恰相反,他是我的一個堂哥,論光陰是村里最窮的,但他卻活得開心,永遠(yuǎn)笑面彌勒似的,咧著個大嘴,讓人覺得沒有緣由的親,沒有緣由的快樂,沒有一點隔膜感。自己雖然窮,卻不摳門兒,假如有些什么好東西,往往留在這天讓大家分享。大家都愿意上他家的那個土炕,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大半村的人,炕上肯定坐不下,小子們就只能圍了爐子坐在地上。通常情況下,炕上的大人在說閑,地上的小子們在打牌。有時我們干脆不回家吃飯,接著打牌,堂嫂就給我們做大鍋飯。吃完大鍋飯,接著打,堂嫂就把饅頭籠子提了來,放在牌桌下,誰餓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解決問題。父親說,奶奶活著時,這時節(jié),一村人差不多都圍著奶奶過。奶奶去世后,這壇場就轉(zhuǎn)到堂哥家去了。

    節(jié)目演完了,大家舉著“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之家慶有余”合影,才把我從童年的記憶里拉回來,心想,這年年歲歲對年的回味,不就是余慶嗎。

    (作者:郭文斌,系寧夏作協(xié)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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