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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1期|鐵流 趙方新:東方母親(節(jié)選)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1期  | 鐵流 趙方新  2022年01月29日08:43

    鐵流,1967年10月生,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原北海艦隊政治部專業(yè)作家。現(xiàn)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省政協(xié)委員。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山東齊魯文化名家。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優(yōu)秀作品獎、泰山文藝獎等多種獎項(xiàng)。著有長篇報告文學(xué)《靠山》《中國民辦教育調(diào)查》《國家記憶——一本<共產(chǎn)黨宣言>的中國傳奇》《支書與他的村莊》《見證——中國鄉(xiāng)村紅色群落傳奇》《一個村莊的抗戰(zhàn)血書》,中篇小說《槐香》等。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當(dāng)代》《人民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等。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和各種年度選本轉(zhuǎn)載。根據(jù)獲獎作品改編的電影《大火種》《淵子崖保衛(wèi)》等已在全國院線上映并在中央電視臺播出。

    趙方新,1970年9月生,山東齊河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xué)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迄今出版長篇報告文學(xué)、散文集10部。長篇報告文學(xué)《中國農(nóng)民書》(合著)入選2017年中國報告文學(xué)排行榜,長篇報告文學(xué)《中國老兵安魂曲》等入選多個年度選本。曾獲第七屆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泰山文學(xué)獎。現(xiàn)就職于齊河縣文聯(lián)。

    東方母親

    ——乳娘和她們撫養(yǎng)的革命后代們

    ■ 鐵 流 趙方新

    引子

    在遼闊的膠東半島上,打開塵封已久的時光之書,一段發(fā)生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里的陳年往事,漸漸重新走進(jìn)我們的歷史視野:三百多位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母親,在她們?nèi)缁ㄋ朴竦哪挲g里走進(jìn)硝煙戰(zhàn)火,用圣潔的超越血緣的母性哺育了一千二百二十三名革命乳兒。她們的乳汁哺乳著被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生命,她們的慈愛馴化著兇殘的炮火,她們哼唱的“搖籃曲”演繹成了一曲芬芳四溢的東方母親的交響史詩。

    宮元花和王水花這兩位叫“花”的乳娘,在她們之中表現(xiàn)得特別搖曳,格外芬芳,她們的故事彌漫著山菊花的氣息,也回蕩著千回百轉(zhuǎn)的悲情,閃耀著浩瀚的母性光輝……

    “大腳媳婦”送情郎

    宮元花那雙“解放腳”走在牟海縣南馬石村(現(xiàn)屬山東省威海市乳山市)的街上,引來了一路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評頭論足,就讓你們可勁地嚼舌頭吧,俺才不在乎呢!她比原來走路快了,穩(wěn)了,說上哪兒去,抬腿就走,裹腳那陣子走路跟上刀山似的,最怵頭跑跑顛顛的事。宮元花看似解放的是下面的腳,其實(shí)解放的是上面的腦殼,她明顯地比那些被裹腳布困束的姐妹們更容易接受新事物,更開朗大方。她的“解放腳”招致了一些人的非議,卻也贏得了少數(shù)人的青睞。草庵村的姜克福就是沖著她這雙腳,托媒人來提親的。姜克福是實(shí)打?qū)嵉呢毠娃r(nóng),早幾年偷偷參加了農(nóng)會,入了黨,他找媳婦的第一個標(biāo)準(zhǔn)就是不要小腳女人。他給媒人的原話是“小腳中看不中用,俺就想找個大腳板”,這句帶著宣言意味的話,跑進(jìn)宮元花的耳朵里,跟鏨子似的一落一個坑兒。她娘問她的態(tài)度,她紅著臉說都聽你們的。澆樹澆根,聽話聽音兒,她一下品準(zhǔn)了閨女的脈兒。

    虛歲二十三歲那年秋后,姜克福家迎親的大馬車趕進(jìn)了南馬石,從頭到腳收拾得順滑喜氣的宮元花頂大紅蓋頭,在妯娌的攙扶下跨出門檻。姜克福一瞥,“解放腳”沒錯,這心放到了肚里。在吹吹打打的嗩吶鑼鼓聲里,“喜駕”出了村,爬上一道山梁,過了這道梁就是草庵的界兒,宮元花也就跨過了當(dāng)閨女最后的坎兒,以后的日子里她將以老姜家媳婦的身份出現(xiàn)了。

    草庵村四面環(huán)山,不明底細(xì)的人,從外觀上看根本不知道里面還藏著一個小山村。春夏時節(jié)滿山綠濤滾滾,秋里瓜果的香味被風(fēng)吹得滿谷轉(zhuǎn),冬天大雪封山,也把人們好多奢侈的想法封進(jìn)了笆草屋里。宮元花在姜克福眼里就像天仙一般降臨進(jìn)他的生活,原本那個清寂死氣的小院子變得活色生香,新媳婦那高挑的身材起伏有致,黑白分明的眼睛沖他一眨,他就跟喝了八兩“老燒”似的醉醺醺了,最經(jīng)看的還是那雙腳啊,蹬上一雙圓頭窄口繡花鞋,往地上穩(wěn)穩(wěn)一站,那真叫一個落地生根!甩開步子走出去,兩腳猶如兩朵忽起忽落的小云彩,而那腰身裊裊娜娜,快把他的眼珠子扯出來了。

    宮元花進(jìn)門后,樣樣農(nóng)活拿得起,件件家務(wù)做得俊,公婆一個勁地在姜克福耳根子下念叨:“不知你哪輩子修的福,娶了這么一個好媳婦!”

    ……

    這段時間,讓宮元花有些疑惑的是天黑后丈夫經(jīng)常被人叫走,有時候她睡了一覺,一摸身邊還是空的,心里不免打起了鼓點(diǎn)。

    有一次,姜克福回來,摸黑往炕上爬,卻迎面被一只大腳擋住了。

    “今兒晚不把話說亮堂,甭想上炕!”

    “先讓俺上來暖和暖和,這腳丫子都凍木了。”

    “沒門兒!你說背著俺干啥見不得人的事去了?”

    “俺、俺、俺告訴你還不行嗎?”

    “離俺遠(yuǎn)點(diǎn),別蹬鼻子上臉!”

    “俺告訴你,你可得當(dāng)啞巴!”

    “哼!俺偏要給你揚(yáng)豁得全村都知道!”

    “你這不是跟俺抬杠嗎?”

    “誰讓你背著俺哩!”

    “好好好,俺的錯!俺就給你抖摟個實(shí)底兒吧,俺是黨的人……”

    宮元花一愣:“你瞎說二百說。”

    姜克福扳過她的身子,臉對臉地說:“俺真是在黨的人,現(xiàn)在抗日形勢吃緊,組織上讓俺多發(fā)動一些青壯年參軍打鬼子,這事還不能叫那些反動分子知道,俺才黑下里出去聯(lián)絡(luò)人的。”他換了一副怨尤的口氣,“哎,原來叫人去你村打聽你,回來說你這人有主張,自己給自己放腳,尋思你的思想怎么著也得有點(diǎn)先進(jìn)性呢,看來跟那些‘三臺女人’沒差樣……”

    宮元花撲哧笑了:“你這人還會使鬼心眼!——你說啥叫‘三臺女人’。”

    “就是那些圍著鍋臺、井臺、燈臺轉(zhuǎn)的娘們兒唄!”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宮元花又把后背亮給了他,他又去扳,被狠狠打了手,她還在氣他信不過她哩。

    他解釋說:“這是黨的紀(jì)律,又不是俺成心瞞著你。”說完他裝作賭氣似的也把背轉(zhuǎn)過了去,再過一會兒,發(fā)出了呼嚕聲。忽然他感到一個柔軟的身子靠上來,接著被她緊緊箍在懷里。

    跟宮元花前后腳嫁進(jìn)草庵村的于淑珍經(jīng)常來找她拉呱,一來二去,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小姊妹。剛吃了早飯,宮元花正在打掃灶間,刷鍋洗碗掃地,于淑珍夾著鞋底走進(jìn)來,進(jìn)門使勁跺跺腳,把鞋底的冰雪震落,見宮元花在忙,就依著里間屋的門框,邊納鞋底邊嘮嗑兒。

    宮元花說:“你別當(dāng)監(jiān)工,快到炕上暖暖腳去!”

    于淑珍說:“俺跟你商量個事行不?”

    “啥事啊?還這么神秘?說唄!”

    于淑珍吞吞吐吐地說:“你甭叫克福哥老往俺家跑行不?”

    宮元花氣血翻涌,腦殼里“嗡”的一聲,臉色瞬間煞白:“他、他、他怎么著你了?”

    于淑珍沖她“呸”了一聲:“你看你這歪腦筋想哪去了?他凈慫恿俺男人參軍哩,人家才結(jié)婚幾天啊!”

    宮元花回過神來:“你這人說話跟扔半頭磚似的,差點(diǎn)砸死個人!”

    “哎喲!你這俊模樣跟西施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他哪看得上俺這蠢頭蠢腦的村姑啊!”

    “你這嘴跟小刀似的,說不過你!哎,你男人什么態(tài)度?”

    “啥態(tài)度?天一黑就貼過來,跟個餓漢似的哪有個夠!你說男人都這樣嗎?”

    “就是他不積極唄!”

    “俺也不愿意叫他走,戰(zhàn)場上哪有長眼的槍炮?”

    “噢,原來是你拽人家后腿啊!還說人家黏你!”

    “姐,俺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還是他的事。”

    “當(dāng)姐的不是說你,現(xiàn)在小鬼子沒打到咱這里來,是因?yàn)橛邪寺奋娍钢前寺窊尾蛔×耍碜拥鸟R隊和汽車眨眼就到咱村口。”

    “你別說得這么嚇人呼啦的好不好?俺也想攆他去,省得老在俺身上磨悠,他說村上的男人多去了,怎么輪也輪不上他呀。”

    宮元花咂摸出于淑珍的話音了,她的潛臺詞是:“你家男人是積極分子,他怎么不帶頭參軍去?”她解下圍裙把于淑珍拉進(jìn)里屋,“先上炕暖和暖和腳丫。”兩人爬上炕,扯開被子,腳板抵腳板,不一會兒腳心就熱乎乎的了,話里話外春意盎然。

    “元花姐,克福哥對你可沒得說,現(xiàn)在那幫子老娘們兒都嘀咕他是個‘氣管炎’哩。”

    “去去去,她們沒事就愛埋汰人,整天價東家長西家短,要多沒勁就多沒勁,咱可不能跟她們一樣咾。”

    “你這話說得挺牙磣,咱怎么著也是上過識字班的人啊。”

    “你也上過啊!俺也上過,教俺的那個先生姓于,他講字真厲害,說得你心服口服。”

    “是哩!這些先生后來俺才知道都是那個……”

    “那個是哪個啊?”

    于淑珍壓低聲音說:“地下黨。”

    宮元花想起了那位一說話就笑的于老師,想起了那個大雪飄舞的冬夜,她要不是去參加識字班,真的可能也像街邊的那些大娘們一樣成為只會閑磨牙的婦女,嗯,就是“三臺婦女”!哼,這個“三臺婦女”的叫法太瞧不起人了,是哪個缺德帶冒煙的家伙發(fā)明的?

    于淑珍把納好的鞋底給她看,針腳密密麻麻,橫成行豎成排,“真是一把針線好手!”她把話鋒一轉(zhuǎn),“俺剛才聽出你的話音了,你是不是攀俺家男人不去當(dāng)兵啊?”

    “俺可沒這意思,你冤枉個人都不帶打哏兒的!小心俺扎你一針錐子!”

    “俺讓俺家男人去,你敢不敢叫你家男人去?”

    “姐啊,俺男人走了,這日子不就掉地下了嗎?”

    “沒出息!你還上過識字班,咋思想這么落后哩?還把男人拴在褲腰帶上了。”

    “嗯,你舍得你家克福哥走啊?”

    “他參軍是正辦,俺支持他!”

    “你也不問問他就當(dāng)人家的家了?”

    “咱以后也像八路軍宣傳隊宣傳的那樣,叫啥來?婦女也頂半邊天,不能圍著鍋臺轉(zhuǎn)!”

    “俺可當(dāng)不了俺那口子的家兒。”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你拖后腿唄。”

    “俺……俺也支持他去!他要堅決不去,俺就把他踹到炕底下去……”

    轉(zhuǎn)過年,姜克福帶著草庵村的幾個青年去了區(qū)里,小媳婦們也跟著去了。真到這時候了,她們心下都空落落的難受,想想以后一個人的日子,有人漸漸滋生出了酸溜溜的留戀,可也不能當(dāng)眾把自己的男人拉回家啊,雖說那是自己的男人,可這要是往村里一走,光是那唾沫星子也把人砸死啊!好吧,鴨子過河隨大流。等到了區(qū)里,這低沉的情緒即刻被興高采烈的氣氛沖到爪哇國里去了,又是扭秧歌耍龍,又是給男人們披紅掛彩,又是領(lǐng)導(dǎo)干部登臺講話,你再耷拉著臉皮就太不合時宜了,再看看自己的男人只知道咧著大嘴笑個沒完沒了,你們這些白眼狼!看把你恣的!巴不得早點(diǎn)離開俺才好哩!

    忽然,聽到臺上有人喊宮元花的名字,她一愣,于淑珍捅捅她:“快點(diǎn)叫你呢!”她被人推著,身不由己地走到臺上,一個干部對她說:“下面請宮元花同志說說她怎么支持丈夫參軍的,大家鼓掌歡迎!”宮元花哪見過這等場面啊,低著頭看著腳尖,臺下的姜克福急得直跺腳:“你看看你,狗肉上不了大席面吧!哎,你就說說你怎么對俺說的話!”

    宮元花聽到了丈夫的聲音,猛地抬起頭沖著他喊道:“當(dāng)家的,你就放心打鬼子去吧,俺等著你回來!家里有俺呢!你要不去,俺就去,再也不跟你這個落后分子打照面啦!”說著說著,她真入了戲,“你別怕俺累著了,俺又不是那千金小姐,你說俺哪樣兒比你差!俺還告訴你,你在部隊上給俺好好表現(xiàn),立個大功回來,別丟了俺的人!”她說得理直氣壯,姜克福身邊的人亂捅著他,“立個大功回來那個咿呀喂!”“別丟了俺的人!”“你媳婦好厲害!好俊啊!”姜克福撓撓頭,高喊道:“你就放心吧!好吧!”

    臺上臺下笑成一片。

    于淑珍偷眼去瞅丈夫,他臉上灑滿燦爛的陽光,笑得合不攏嘴,正好他也向她投來目光,他攥起拳頭向她展示了一下力量,猛然間丈夫變得高大威猛,成了一個整裝待發(fā)的英雄……

    幾個月后,一個新鮮飽滿的小生命降臨在姜家的大土炕上,宮元花忽然天才般地會唱了好多搖籃曲,她那磁性的溫暖的聲音鉆出窗欞,爬上院外那棵板栗樹,稍作停頓,一把抓住風(fēng)的衣角,被帶到半空里,踩上流云飄向了遠(yuǎn)方。

    這個女嬰的到來填補(bǔ)了丈夫走后的空當(dāng)兒,慰藉著她孤燈長夜的寂寞。

    宮元花不知道的是,正因?yàn)樗兩頌槟赣H的緣故,她進(jìn)入了膠東育兒所的視野,一只強(qiáng)有力的大手正準(zhǔn)備把她拉進(jìn)時代的激流,跟眾多姐妹們一起書寫一段不一樣的人生。

    一九四二年夏天,山坡上濃翠淺綠如披錦繡,河里魚躍蝦跳,一位剪著齊眉短發(fā)的婦女和一個挎著盒子槍的警衛(wèi)員走過顫巍巍的木橋,來到了草庵村。

    飛來的好事

    膠東育兒所初創(chuàng)時期,最主要的工作是尋找乳娘。乳娘分為兩種,一種是脫產(chǎn)的,一種是不脫產(chǎn)的。脫產(chǎn)乳娘要離開家庭,跟隨育兒所活動,相當(dāng)于育兒所的正式工作人員,入選的條件非常嚴(yán)苛。乳娘的基本要求是哺乳期婦女,身體健康,為人正派,有比較明顯的進(jìn)步傾向,最好是那些黨員家庭或有親屬參加革命工作的家庭的婦女;脫產(chǎn)乳娘則需要有點(diǎn)識字功底,大腳,頭腦靈活,還能勝任所里派給的其他工作。

    膠東育兒所所長張福之這次到草庵村就是聽說這個村的群眾基礎(chǔ)不錯,想找一名脫產(chǎn)乳娘。草庵村婦救會長宮義芝正等在村口,她疾走幾步,跟張福之握手,兩人邊說邊往村里走。坑洼不平的街道上散落著羊糞牛糞和柴草碎屑,樹蔭下?lián)u著蒲扇納涼的村民看著走過來的三個人,有人起身跟宮義芝打招呼,她便回應(yīng)一聲,繼續(xù)向張福之介紹著村里的情況。她說:“俺這村基本都是貧苦人家,有幾戶富農(nóng),那也是矬子隊里選將軍,跟別村的地主財主比起來,就像螞蟻比大象。”張福之說:“我這次來主要是想挑選一名脫產(chǎn)乳娘,現(xiàn)在所里剛送進(jìn)來一個孩子,必須盡快找到。”來到一座小院前,宮義芝一伸手,“咱進(jìn)去再說吧。”

    宮義芝給兩人各倒了一碗涼白開。張福之開門見山地說了挑選乳娘的條件。宮義芝一拍大腿:“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俺家就有個妯娌很適合。”

    “你說說她的情況。”

    “她叫宮元花,是俺叔伯嫂子,幾個月前剛添了個閨女,正開著懷呢。”

    “第一她自愿;第二必須保證政治上信得過;第三要派給她一個孩子奶。她要符合這三條,就可以到育兒所來工作了。”

    宮義芝琢磨了片刻:“俺看這三條對她不難,她男人幾年前入的黨,去年她送男人參加了八路軍,還在區(qū)里的歡送會上代表婦女們上臺發(fā)言了呢,就是第三條有點(diǎn)難度,她自己的孩子還沒離懷,不知她是個啥態(tài)度?”

    “你盡快問問她,她要不行,好再找別人。”

    送走張福之,宮義芝直接去了宮元花家,沒進(jìn)門就聽見宮元花在給孩子唱歌:“花喜鵲呀長得俏,張開翅子飛得高啊,一飛飛到了八路營,咿呀那個喲,報個喜訊兒給爹爹聽呀……”一只喜鵲從院子里的國槐叢里喳喳叫著飛遠(yuǎn)了,好像聽懂了她的唱詞配合她的演出似的。宮義芝駐足聽了一會兒,贊嘆這個嫂子真是個萬能人,見景編詞,這腦袋瓜沒得說了。

    她推門進(jìn)去:“這是哪請來的大名角啊,唱得南山上的兔子都不吃草了。”

    宮元花隔著窗戶說:“咱草庵沒人敢跟你打嘴仗,你這嘴啊,說啥話都帶鉤帶刺的。”

    宮義芝走進(jìn)來,接過她懷里的孩子晃蕩著,嘖嘖有聲:“這閨女長得眉周目正,這鼻子這眼,到哪兒找去啊!”

    宮元花摸起鞋底吱吱地納起來,針錐子往發(fā)叢里一抹,在鞋底上一鉆,大針就引著麻線穿過了針眼,再挽住麻線拽緊了,手臂起起落落一似白鶴亮翅,又如潮起潮落。

    宮義芝笑瞇瞇地看著她:“俺克福哥咋就舍得你當(dāng)兵去了?甭說男人了,俺看著你的俊模樣也想親親你哩!”

    宮元花沖她亮亮針錐子:“再胡云,看俺不拿麻線把你那張嘴縫起來!”

    宮義芝吐吐舌頭:“俺是來給你送好事的,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宮元花抬起頭瞄她一眼,秋波流轉(zhuǎn),自是別有韻致:“俺那口子立功了還是受獎了?”

    宮義芝撇撇嘴:“就知道想著你那口子,這回好事落你身上了。”

    宮元花停下手:“俺還能有好事?”

    宮義芝故意逗弄著娃子:“咱閨女叫啥名兒?”

    宮元花知道她在賣關(guān)子,也不急:“俺給她起的,叫昌普。”

    宮義芝呵呵笑起來:“你真有才,咋取了這么怪的個名呢?人家都珍兒啊玲兒啊秀兒啊的。”

    宮元花說:“俺閨女這名可是有講究,她是昌字輩,這個不能動,昌普昌普,咱普普通通的就昌盛發(fā)達(dá)啦。”

    宮義芝翹翹大拇指:“你肚子里還真有點(diǎn)墨水呢。”

    “哪有啥墨水,俺自己琢磨的唄。”

    “俺就給你捅開說吧,八路軍在田家莊辦了育兒所,正在招收脫產(chǎn)乳娘,剛才他們所長到咱村物色人了,俺頭一個就想到了你,你說這是不是好事啊?”

    宮元花睜大秀目:“你肯定是糊弄俺玩的。”

    宮義芝說:“誰能拿正經(jīng)事開玩笑啊!”

    宮元花信了:“俺合適不?”

    “怎么不合適!——不過,你得自己拿主意,你要去育兒所就得把孩子撂家里,你舍得下嗎?”

    宮元花攢了個“眉疙瘩”,這還真是個擋頭,昌普離不開她,可她想去,她巴不得跟男人似的出去闖蕩一番,現(xiàn)成的機(jī)會到了眼前,還能看著它像魚兒一樣溜走?她帶著懇求的語氣說:“義芝妹子,俺是真想去,你幫俺想個招兒,小普怎么處置哩?”

    宮義芝低頭瞧瞧懷里的孩子:“丫頭片子不值錢,舍給個人家算了。”

    宮元花急眼了:“你出的啥餿主意啊!你哥回來問俺妮子呢,俺說舍給別人了,南墻上掛狗皮不像畫啊!”

    宮義芝說:“俺是逗你呢!實(shí)心眼子!看能不能找個親戚寄養(yǎng)著?”

    “這還說得過去。可到哪里找這么合適的親戚呢?”

    “俺看啊就找東鳳凰崖二姑家的兒媳婦李淑真吧,她生孩子的時間跟你前后腳,一只羊也是放,兩只羊也是放,你多少給她點(diǎn)補(bǔ)助。”

    “俺往哪里弄補(bǔ)助去?”

    “你傻啊還是潮啊?你去育兒所干差事,是發(fā)補(bǔ)助的,你分給她點(diǎn)唄。”

    “她能愿意嗎?”

    “這你就甭管了,俺跟東鳳凰崖婦救會的楊錫英熟,讓她幫你打頭陣去。”

    宮元花從她懷里接過孩子看看,小昌普正眨巴著黑水銀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啃著手指,忽然她心生不舍,這么小的孩子就得離開娘的懷,俺可憐的小嫚兒啊!她的淚疙瘩已經(jīng)爬到眼眶邊,宮義芝見狀:“嫂子你這是干嗎?真不行,就算了,別硬撐。”

    宮元花瞪瞪眼,把淚水收回去:“沒啥!小嫚兒七八個月了,也能停奶了。”她那不爭氣的淚水到底還是爬了出來,她使勁抹一把臉,硬氣地說:“你知道你哥管咱村那些整天窩在家里的婦女叫啥嗎?”

    “嗤!你兩口子的秘密話俺怎么知道?”

    “他叫她們‘三臺婦女’。”

    隨后她解釋了這個古怪的詞,樂得宮義芝直拍巴掌:“俺哥的嘴也忒損了,他這是歧視婦女,好在他參軍去了,要不然俺得開他的批判大會!”

    宮元花說:“俺堅決不當(dāng)他眼里的‘三臺’,俺不僅不拖他的后腿,俺自己也要走出這山窩窩里的草庵村!”

    第二天夜里,宮義芝領(lǐng)著楊錫英來到宮元花家,她把昌普交給了楊錫英,又要過來抱著親了親,看了看,孩子睡得正香呢——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命運(yùn)在悄然轉(zhuǎn)換,只能在甜甜的夢里被陌生人帶往一個陌生的地方了。

    太陽翻過東邊的山,透過山頂?shù)牧窒栋压鉃⑦M(jìn)草庵村,宮元花背上行李卷踩著火苗似的霞光,來到村口跟宮義芝會合,然后向著東北方向的田家村走去。

    即將開始的新生活是個什么樣子呢?自己笨手笨腳能行嗎?會不會干不了再叫人家攆回家啊?……宮元花心事如潮,但這些未知的困難和疑惑跟她那份奔赴新生活的迫切的心勁兒相比,自然是輕如鴻毛了……

    風(fēng)雪慈母情

    陌生的生活向她轟然洞開一扇大門。

    宮元花從沒想過她會進(jìn)入這樣一種集體生活:這里講究紀(jì)律,盡管她對紀(jì)律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還不是很清楚;這里每人各有分工,比如所長張福之,她的工作就是安排事,誰該干什么,她說了算,再比如王克蘭,她管食堂伙食,今天該吃什么,她定下來告訴炊事員去做,再比如她,她的工作就是奶孩子,一個女孩,叫壽勇;這里洋溢著緊張快樂的情緒,每個人都盡力把自己那份工作干好,再力所能及地幫幫別人……總之,這種生活是她從未經(jīng)歷過的新生活,她的胸中涌動著一團(tuán)火,燒得她兩頰緋紅,走路生風(fēng),身上的勁兒使不完——是啊,過去在山上田里做的都是力氣活,一天下來累得要死要活,現(xiàn)在好了,一天到晚奶孩子,孩子睡著了,她就幫伙房洗洗菜,幫保育員打掃院落,全是一些使不上勁兒的活,白白把一身好力氣荒廢了——她就納悶兒了,怎么這么輕快的活兒,到晚上睡覺時,還覺得累得慌啊?

    育兒所的生活帶著程序化的節(jié)奏,宮元花原來的擔(dān)心化為烏有,很快適應(yīng)了這里,原來剛接過壽勇時,小丫頭面色蠟黃,眼睛無光,經(jīng)過她三個多月的哺乳,面色紅潤,小眼晶亮,小胳膊小腿跟藕節(jié)似的,宮元花已經(jīng)開始架著她學(xué)走路了。有時她也會想起自己的昌普,想著想著心里就空落落的一陣慌亂……

    一九四二年十月,李秀珍和高軍醫(yī)的婚禮給相對平靜平淡的生活加了一勺糖。

    宮元花連夜剪了幾個紅彤彤的喜字,貼到他倆臨時婚房的門窗上,用剩余的邊角料剪了一朵小紅花貼在了壽勇的眉心,把她打扮得跟送福童子似的。“你的手真巧啊,七仙女托生吧?”人們發(fā)出嘖嘖的贊嘆。

    李秀珍經(jīng)常抱著所里生病的孩子去膠東醫(yī)院看病,一來二去,就認(rèn)識了高軍醫(yī)。有一次,她又帶孩子去看病,高軍醫(yī)偷偷送給她一塊繡著并蒂蓮的手帕,說:“上次看你擦汗,你那塊手帕穿了洞,我就托人從煙臺給你買了一塊,你聞聞還有香味呢。”夜里李秀珍把手帕放在鼻子下,那股清香彌漫了全身,她在這美好的氣息里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她走進(jìn)一片花海里,心里盛滿了甜蜜,高軍醫(yī)在搖動的花叢里笑著向她招手……早晨醒來,她發(fā)現(xiàn)東海正揉搓著那塊手帕,而且上面已經(jīng)沾上了口水鼻涕,哎呀!你這個小討厭!她伸手去奪,東海以為她在跟他做游戲,干脆把手帕咬在嘴里讓她扯,李秀珍扯了幾次都扯不下,關(guān)鍵是她不敢用勁,怕扯壞了信物,怎么向心上人交代……

    令人開懷的一幕出現(xiàn)在了婚禮儀式現(xiàn)場上——所謂儀式就是隨意地一組織,大家在一起樂一樂。張福之宣布兩人經(jīng)組織批準(zhǔn)成為合法夫妻后,于國義讓兩人并排站好,準(zhǔn)備拜天地,這時被張敬之臨時管理的張東海突然掙開她的手,叫著娘跑向李秀珍,乳娘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讓他感到了不快,李秀珍很自然地抄起他抱在懷里,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惹笑了。

    有人起哄:“多好啊!沒拜天地就白撿了這么大個兒子!”

    高軍醫(yī)的臉騰地紅成一塊大紅布,李秀珍倒顯得風(fēng)輕云淡。

    于國義清清嗓子吆喝道:“革命同志意志堅,千難萬險永向前!現(xiàn)在我宣布李秀珍同志和高軍醫(yī)的婚禮正式開始,下面拜天地!哎,小東海啊,你先下來,讓你娘拜完天地再抱你好不好,哎,你怎么跟塊小狗皮膏藥似的粘住拿不下來了?來來,讓伯伯抱——”東海索性摟住了李秀珍的脖子,根本不理會這一套。

    高軍醫(yī)說:“我們是革命戰(zhàn)士,不拜天地,傳出去叫人家笑話。”

    于國義說:“不拜天地也行,那咱就拜拜革命導(dǎo)師馬克思和恩格斯。”

    有人問:“怎么拜啊?這里又沒有兩位導(dǎo)師的像?”

    于國義說:“我看沖著歐洲方向三鞠躬,有這么個意思就行了。”

    張福之笑著說:“哪有這種說法!別胡鬧!你們給同志們打個敬禮就禮成了。”

    兩人在大伙的笑聲里打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敬禮,東海一臉茫然,他搞不懂這個一身土黃色軍裝的男人在跟他娘干什么,就在他茫然之際,宮元花幾個人簇?fù)碇粚π氯诉M(jìn)了洞房,東海怎么哄就是不離身,像往常一樣跟著李秀珍睡,李秀珍夾在大小兩個男人中間,一會兒被東海扳過來面對面,一會兒又被高軍醫(yī)拽過去,一會兒東海發(fā)覺了,又把她扳過來,倒騰了好幾回,東海總算睡著了,李秀珍一頭鉆進(jìn)了高軍醫(yī)熱烘烘的懷里……

    一夜寒風(fēng)吹過,滿山黃葉紛飛如蝶,溝頭地垴上枯草搖頭擺尾,村邊的楊樹柳樹上僵死的蟬抱著枯枝隨風(fēng)搖擺,突然嘎巴一聲枝子斷了,落在地上,它被摔了個粉身碎骨。冬天就這樣氣勢洶洶地來了。

    一位通信員頂著大風(fēng)跑進(jìn)育兒所,把一封信交給張福之,她打開一看,立刻變了神色,大喊著:“老于!老于!”

    于國義從偏房里出來:“怎么了,張所長?”

    張福之一臉焦急,不用說有大事發(fā)生了:“快召集全體人員到我這里開會!”

    于國義跑出去通知,一會兒大家到齊了。

    張福之站在臺階上,揮揮手里的信,說:“同志們,剛才區(qū)黨委發(fā)來緊急通知,鬼子組織了大規(guī)模‘掃蕩’,搞‘三光政策’,讓我們趕緊做好疏散準(zhǔn)備。情況緊急,老于你找村里的民兵幫忙把咱們有用的東西埋起來,以備回來后再用;保育員同志們,你們的任務(wù)最嚴(yán)峻,那就是帶著自己的乳兒隱蔽起來,必須找最安全的地方,確保我們的革命后代萬無一失!還有,老于你還得負(fù)責(zé)去通知咱們的不脫產(chǎn)乳娘,讓她們立刻轉(zhuǎn)移!同志們,千萬不要心存僥幸,鬼子這次‘掃蕩’比過去任何一次都兇猛、殘酷,我們要打起百分之百的精神來反‘掃蕩’,考驗(yàn)我們的時候到了!”

    空氣里驟然繃滿緊張不安的氣氛,似乎擦跟火柴就能發(fā)生爆炸。育兒所里大人忙著打包裹,孩子被放在炕上任其笑鬧哭爬。

    宮元花跟李玉華分在一組,她背起包袱,抱起壽勇,跑到院子里,吆喝李玉華快走。往哪里走呢?往山里。往哪座山里呢?往北山里吧。田家莊以北不遠(yuǎn)是一片蒼茫的群山,嶺連嶺,峰挨峰,谷通谷,只要一鉆進(jìn)那里的深山老林,就等于上了保險鎖。

    李玉華還在收拾著什么,宮元花急赤白臉地又喊了一嗓子,聲音都變了調(diào):“玉華,你磨蹭啥?別舍不得那些破破爛爛了!”

    李玉華應(yīng)聲跑出來,皺著大大的眉頭,顯然還沒收拾利索。

    宮元花也懶得理她,跑出院門,來到南北街上,街上惶恐不安的村民都往一個方向——北山跑,有抱孩子的,有用小車推著老婆婆老頭的,有牽著牛羊的,有抱著雞鴨的,還有提著油罐子的,她們混雜其間,沿著一條盤曲的碎石小路奔跑著……田家莊村南有條比較平整的大路,通往周邊的鎮(zhèn)子,為日軍快速推進(jìn)到這一帶提供了便利條件。果然,宮元花和李玉華前腳離開村子,幾架銀灰色的飛機(jī)就飛到了田家莊上空,這是為日軍打前站的偵察兼轟炸機(jī),預(yù)示著日軍地面部隊即將抵達(dá)。

    宮元花和李玉華交替抱著壽勇跑。背后響起零星的槍聲。“跑鬼子”的人流跑一段路分流一部分,再跑一段又分流一部分,等她們翻過兩道山梁,穿過兩條夼后,這條剛出村時一二百人的人流只剩下了十多人。她們駐足觀望,四周全是峭拔的山峰,原來她們已經(jīng)鉆進(jìn)了大山的肚子里,這里大白天竟似午夜一般沉寂,只有偶爾飄落的枯葉濺起噼啪聲,猛不丁陡壁上嘰里咕嚕滾下一顆石子,引發(fā)一連串嘩啦嘩啦聲,聲響大得如同天邊的滾雷。日影西斜,林子被罩進(jìn)橘黃色的光波里,暗紅色的樹干、油黑的針葉、枯黃的落葉、亂蓬蓬的灌木叢、裸露的黑色石頭,統(tǒng)統(tǒng)被夕照撫摸著,涂抹上一層溫暖的明快的色澤,投林的鳥雀啁啾幾聲,那叫聲就像水銀一樣滴落,砸得腳下那層枯枝敗葉簌簌顫抖。如果不是跑敵情,抱著孩子漫步林中,那該是一份多么難得的清閑享受!

    宮元花低頭看看壽勇,她腮上掛著淚痕,是剛才在顛簸中嚇哭流下的,現(xiàn)在閉著眼打盹兒,身子卻隔一會兒一抽搐,她從來沒遭過這樣的罪,柔弱的五臟六腑被顛得紛紛離位,哭了也沒人安慰,能不委屈嗎?宮元花蘸點(diǎn)唾沫擦掉她臉上的塵痕,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過了一陣子,她吐出一個悠悠的“唉”字,身子遂告平妥。

    宮元花這時想起所里的其他姊妹,她們都安全隱蔽了嗎?又想到東鳳凰崖的李淑真和自己的女兒昌普,她們應(yīng)該也轉(zhuǎn)移了吧?還有草庵村的公婆、小叔子呢,他們怎么樣了?……這樣一想,心里便七上八下地鬧騰起來,她抱著壽勇站起身,繞著樹走來走去,最后嘆口氣:“哎,人各有命,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問李玉華:“你臨出門收拾的啥東西?命都不要了?”李玉華說:“幾件春秋穿的衣服。”“俺忘了帶干糧,你帶了嗎?”李玉華臉色一變,“光顧著往外跑了,壓根就沒想這碼事。”宮元花犯愁了,不知道鬼子“掃蕩”啥時候過去,要是持續(xù)上幾天,恐怕是挨不下來的。“哎,玉華你抱著壽勇,俺找找這里有沒有可吃的東西?”

    宮元花自小在山里長大,富有山地生活經(jīng)驗(yàn),她想糊弄一兩天應(yīng)該不成問題吧。這是一片以松柏為主的雜生林,她向著林子深處走去,日光已被山峰遮住,天色向晚,她仰著臉尋找樹上是否有松子之類果子,或者能不能發(fā)現(xiàn)一棵野核桃樹或山棗樹,很遺憾,樹影讓暮色洇染成一團(tuán)松柔的墨色,根本看不清了,她空手原路返回了。

    離挺遠(yuǎn)就聽到壽勇在哭,宮元花快步跑過去,從李玉華手里接過孩子,解開對襟棉襖,把奶子送上去,壽勇咂了幾口,停下了哭聲,看來是餓的。

    暮色濃了,星星亮了,不遠(yuǎn)處的山峰只剩輪廓了。闃寂蔓延,黑暗一統(tǒng)。忽然李玉華驚愕地叫起來:“壽勇娘你看——”宮元花隱隱看到她指著田家莊的方向,送目望去,也嚇了一跳,那邊的天空被火光烤得通紅。宮元花咒罵道:“這些挨千刀的豺狼!這些人間的混蛋!這些缺爹沒娘的畜生啊!嗚嗚嗚——”她沒想到自己竟哭起來,是啊,那里是她開始新生活的地方,怎不叫人傷情呢?她已記不起上次哭泣是什么時候了,哦,就是扯掉裹腳布的那天夜里!那次哭泣她是為了自己的新生,這次哭泣卻是為了罹難的家園。在淚目里她依稀看到猙獰的鬼子兵在火光里扭動著身軀,寒光閃閃的刺刀映著火焰,這群魔鬼狂笑著把刺刀刺向束手待斃的老百姓,一下一下……不遠(yuǎn)處也有人在哭,是那幾個一起躲在這里的老鄉(xiāng)。李玉華也趴在一棵松樹上啜泣著。壽勇倒安靜了。

    夜的步伐特別慢,就像被黏稠的液體粘住了,一秒被拉長成了兩秒三秒五秒十秒。夜氣凜冽逼人。宮元花從包袱里取出一條小褥子,把壽勇裹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只露一張小臉。她生怕孩子不適應(yīng)這樣的黑夜,過一會兒就去親親她的額頭,試試她的體溫,她的嘴唇是涼的,壽勇的額頭也是涼的,她憂心起來:萬一孩子受了風(fēng)寒咋辦啊?她一急身上烘出一層汗意,風(fēng)一吹,就像披了一件冰衣,渾身害冷,她站起身子,使勁跺著腳走動,好不容易趕走了寒意,肚子里又發(fā)出一連串不爭氣的咕嚕聲,李玉華那邊也心有靈犀地呼應(yīng)著,從上午跑出來,一粒米沒沾牙,又翻山越嶺,能不餓了嗎?宮元花找到一棵粗壯的松樹坐下去,倚著它準(zhǔn)備打個盹兒。李玉華沒有坐下,她說:“你娘倆先睡,我放會兒哨,萬一鬼子找個熟悉地形的人引路摸上來呢。”“嗯,小心沒有過火的!俺先睡一會兒,你困了叫醒俺,你再睡。”

    一尾銀白色的小夢鉆進(jìn)了她的腦海里……姜克福跟一些八路軍戰(zhàn)士正趴在一個山坡上,對著沖上來的鬼子兵射擊,他槍法很厲害,她想到哪兒,他就打到哪兒。一個戴鋼盔的鬼子爬上來了,她想打他的眉心吧,點(diǎn)火燒村肯定有他的份兒,姜克福扣動扳機(jī),鬼子的眉心飛出一朵鮮紅的花;她看到一塊巖石后藏著一個瘦猴似的鬼子,正在沖姜克福瞄準(zhǔn),她那個著急啊,快打他的頭頂心,就見姜克福不慌不忙地沖天上打了一槍,那顆子彈像長了眼一樣從天而降,正射在瘦猴鬼子的頭頂心;她心里美滋滋的,這下丈夫肯定立大功了,很快就要披著大紅花騎著棗紅馬回來了。忽然姜克福就站在她的面前,臉上糊著鮮血,嘴一張,兩排牙那么白,他問:“俺看看咱小嫚兒長得咋樣了?”她的心忽悠一下提起來,他要是發(fā)現(xiàn)她懷里不是昌普怎么辦呢?隨即她又勸自己,沒事,當(dāng)兵時孩子沒出生,他也不知道昌普長啥樣。她爽快地把壽勇遞給他:“看吧看吧,看眼里可拔不出來!”姜克福接過孩子只看了一眼,就變了臉色,他大吼著:“這不是俺的小嫚兒,俺不要!”說完就把壽勇向懸崖下拋去,她來不及跟他翻臉,就躍身跳下,大喊著:“娘來了!娘來了!”……

    突然醒了,伸手摸摸懷里的壽勇還在,她的心啪嗒落了地,不對,把手伸進(jìn)褥子摸摸她的腳丫,俺的個老天爺,變成一個小冰疙瘩了!她用手攥住揉搓著,想把自己的溫度傳給她,可她的手也是涼的,怎么辦?她的腦瓜一下清醒了,她喚過李玉華,李玉華蹲下來:“怎么了?”宮元花急急地說:“小嫚兒的腳丫凍得冰涼,啊,身上也涼瘆瘆的,再這樣下去,準(zhǔn)得鬧病!”“你說怎么辦吧?”“咱倆把她夾在中間,別讓風(fēng)吹著她,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了。”宮元花嗦嗦地解開棉褲腰,把壽勇輕輕放進(jìn)棉褲里,稍微抿一抿,再捂上那條褥子,跟李玉華面對面手插手地抱在一起,好似給壽勇做了一個簡易的小屋,最大限度地減少她跟外界的接觸面。

    老輩子膠東人過冬的必備裝備就是對襟棉襖大棉褲,外加一雙“豬皮綁子”。這大棉褲大到什么程度呢?穿在身上,不能直接扎腰,需要先把褲腰“緬”起一揸長再扎腰帶,這個“緬”相當(dāng)于折疊的意思,就是把褲腰收收口,這一揸差不多相當(dāng)于整個棉褲腰周長的四分之一,這就不難明白為什么叫“大棉褲”了。

    這座世上最簡陋的小屋,卻用了最奢華的材料——樸實(shí)純正的愛。

    到了后半夜,烏云從正北方爬上來,越來越密,越來越厚,迷迷糊糊間細(xì)碎的雪花落進(jìn)衣領(lǐng)里,宮元花俯身聽聽壽勇均勻的鼻息,睡得還挺香。李玉華也醒了。她們沉默著,四周只有落雪的聲音。

    胳膊僵了,腿麻了,腳木了,耳朵尖兒被雪咬疼了。饑寒和困意夾擊著兩人,胃腸已經(jīng)到了連發(fā)出抗議的力氣都沒有的地步,意識一陣清楚一陣混沌。忽然壽勇咯咯咯地笑出了聲,咿咿呀呀地說著夢話,又安靜地睡著了。

    宮元花一個愣怔,覺得兩股之間熱乎乎的不對勁,原來是壽勇尿尿了,怎么辦?自己無所謂,反正沒有替換的棉褲,可壽勇的小屁股不經(jīng)“漆”啊!她活動活動胳膊,示意李玉華卸開架子,她一只手去包袱里摸了一塊“褯子”,塞到壽勇屁股下。

    她伸伸腿,晃晃身子,渾身酸溜溜的。李玉華站起身,輕輕跺著腳,肩頭的雪團(tuán)撲簌簌滾落。

    “壽勇娘,你把壽勇給我抱一會兒吧。”

    “天明再說吧,一折騰再凍著孩子。”

    “那怎么行?你吃得消嗎?”

    “啥大不了的事。你沒聽人家說嗎?這世上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

    “壽勇娘,我問你個事,你來育兒所圖個啥?”

    “俺啊?俺男人是黨的人,他參軍打鬼子去了,按說俺該在家待著好生照料老老小小,誰也不會說俺是落后分子,可組織上找可靠的人當(dāng)乳娘,找實(shí)心實(shí)意對待革命后代好的人,俺一聽這不就是找俺這樣的人嗎?俺把孩子照顧得妥妥的,讓孩子爹媽放心打鬼子,早點(diǎn)把鬼子趕回老家去,俺孩她爹不也就早點(diǎn)回來了嗎?”

    “嗯嗯。我來育兒所是因?yàn)榧依锇k婚姻,非得讓我嫁給一個又老又丑的地主,他的年紀(jì)都比我爹大,我爹娘心里灌了迷魂湯,看著火坑還把我往里推,我一賭氣,就跑出來了,你們不管我死活,我也沒法管你們了。我先是參加了婦救會,再到了育兒所。”

    “哦哦,你真不簡單呢!敢跟家里直接鬧!你爹娘也真是的,都什么年代了還干這種事!”

    “誰說不是來。”

    ……

    天麻麻亮的時候,一塊躲鬼子的一位大嫂走過來看她們,給了她倆一個玉米面餅子。兩人連聲道謝。大嫂說:“俺看出來了,你們是這個……?”伸出手亮了個八字。李玉華未置可否,只是問你們是哪個村的,大嫂說了村名,李玉華又問你們今天怎么打算,大嫂說俺們商量了,覺得躲在這里也不保險,畢竟離村子還不是很遠(yuǎn),俺們準(zhǔn)備天一亮就繼續(xù)往里走,最好能找個山洞啥的避避風(fēng)雪。宮元花說俺是草庵村的,咱就結(jié)個伴兒一起走吧。大嫂說行啊,俺那邊還有兩個老爺們兒,遇到啥野物也不怕。

    大嫂離開后,李玉華把那個餅子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給了宮元花兩塊,自己留了一塊,其余包進(jìn)一塊手帕里。壽勇醒了,挓挲著手,哼哼唧唧。宮元花小口咀嚼著餅子,嚼得稀爛后,抹在手指上,喂給壽勇吃。喂完餅子,她抓點(diǎn)雪含到嘴里,融了,暖了,嘴對嘴一點(diǎn)點(diǎn)送到唇邊,壽勇熟練地吸過去,咕咚一聲咽了。都說孩子是直腸子,吃了就拉,一會兒,宮元花和李玉華同時聞到了一種熟悉的氣味,小家伙屙屎嘍,這次不能遷就了,宮元花把她抱出來,李玉華以最快的速度給她擦拭屁股,換上一塊新“褯子”,“丟丟丟,不害臊!”宮元花點(diǎn)著她的額頭,羞臊著她,她竟然很配合地“無恥”地笑起來。

    忽然南邊傳來陣陣槍聲,鬼子正在向這個方面開進(jìn),必須轉(zhuǎn)移了。

    一行人冒著風(fēng)雪朝西北方向奔跑,前面一片沒有路的山坡?lián)踝×巳ヂ罚瑳]別的辦法,爬上去再說。雪中的山石很滑,踩不穩(wěn)就是一個趔趄,一溜跟頭,兩個男人走在最前面,遇到陡峭處就停下來幫大家一把。磕磕絆絆,爬到山頂,往北面望去,依然是群山連綿,更有山峰比此山高。往南眺望,一隊日軍正打著旗幟呈扇面形向剛才的山谷推進(jìn)。大家喘著粗氣。那位大嫂的女兒,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一直貼著宮元花走,不時低頭瞧瞧壽勇,逗逗她,壽勇發(fā)出清脆的笑聲,這笑聲落在大家耳膜上像雪花一樣潔白溫潤,令人愉悅,無形中增添前進(jìn)的勇氣。下山的時候,依然沒有路,大伙跟著那兩個男人摸索著往下走,走到山底依然是一條山谷,好處是有一處巖石探出形成的半封閉頂棚,狀如山石張開的大嘴巴,既背風(fēng)又干爽,相比于昨天的條件真有點(diǎn)洞天福地的味道了。

    宮元花把壽勇交給李玉華,她還是想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能否找到吃的,因?yàn)樗龘?dān)心自己一餓,奶水就回去了,壽勇還沒吃上正常飯食,那就麻煩了。她也相信這種人跡罕至的山野,總有一些鳥雀吃剩的果實(shí)。

    她沿著谷底向東南方向走去,腳下一塊塊鵝卵石滑溜溜的不留腳,但她習(xí)以為常了,如一只野兔般輕盈地縱躍著,目光逡巡著身邊的樹木。不知走出了多遠(yuǎn),她終于找到幾株核桃樹,滿樹醬包的核桃,她興奮地摘下幾顆,砸開了,果實(shí)很豐盈,油香味異常濃郁。她摘了一包袱,也把對襟襖的內(nèi)兜裝滿了,因?yàn)椴恢酪谶@兒躲藏多長時間,盡量多弄些儲備著。她的心情漸漸開朗起來,不由得唱了起來:

    勸郎勸到一更天,

    枕邊蜜語說不完,

    盼望丈夫答應(yīng)俺

    你到邊沿封據(jù)點(diǎn)。

    勸郎勸到打三更,

    甜言蜜語他不聽,

    氣得桂鳳暗落淚,

    鐵石心腸也感動。

    ……

    回到大石嘴下,她把核桃分給大嫂一些,大嫂又給她們送過兩個窩頭、兩個熟地瓜。那個小姑娘已經(jīng)跟李玉華混熟了,坐在她身邊聽她講八路軍打鬼子的故事。兩三個上年紀(jì)的老人抽著煙鍋,鎖著眉頭,煙霧后那張皺紋密布的面孔看不出憂愁和歡樂。是啊,有什么好高興的,村莊和土地被鬼子糟蹋,牲畜在劫難逃,生活被顛倒了,即便能活下來也是艱難茍活。年輕人不管這些,只要眼前過得去,該高興就高興,該吃飯就吃飯,以后的事情嘛,——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爺都安排好,不要為將來的日子犯愁。壽勇成了給大家開心解悶的小活寶,從這個人手里傳到那個人手里,她那粉雕玉琢的小臉蛋就像一輪小太陽,驅(qū)趕著人們心頭的焦躁和愁悶。宮元花跟李玉華商量,鬼子“掃蕩”一般都是過蝗蟲的樣子,不會久居一處,是不是挨過今天,明天就能返回田家莊。李玉華說我先回去看看,你們在這里等著,要是安全了,我就爬到今天早晨翻過的山頂上放堆煙,你們看到煙就往回返。宮元花囑咐她一定加小心,每一步都要觀察實(shí)在了再行動。

    當(dāng)天夜里,生了幾堆火,幾個人圍著一堆,宮元花哄著壽勇,火苗照得她白皙的面孔紅紅的,神情恬淡而帶著若有若無的輕愁。她的思緒漫天飄飛,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走入這樣一種生活,一種不再僅僅為了自己和丈夫孩子而活的生活,它帶著滾燙的溫度,它就像一條波濤洶涌的大河,自己就像落在河面上的一片樹葉,跟著它的流淌奔跑……她摸摸壽勇的手心、腳丫,掖掖她身上的褥子角,靠在石壁上打起了盹兒……

    第二天中午,有人望見南山頂上升起一股青煙,大家雀躍著往回走,宮元花爬到半山腰就碰到了來接應(yīng)的李玉華,她告訴大家鬼子的“掃蕩”過去了,不少村民都陸續(xù)回了村子。宮元花問她育兒所的情況,她的臉色沉下來,悄悄告訴她:“張敬之同志犧牲了。”宮元花驚得站住了,倚在一棵樹上定定神,“怎么回事啊?”李玉華說:“我見到張福之所長了,她說張敬之同志被鬼子拉進(jìn)了‘網(wǎng)’里,突圍時為了掩護(hù)其他同志撤退,在戰(zhàn)斗中遇難了。”宮元花默默地流下淚,她念叨著:“這筆血債一定得讓小鬼子還!”她咬著嘴唇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繼續(xù)往上爬,眼前浮出張敬之的笑容,腦海里飄著她那美妙的歌聲……她終于沒有忍住趴在一棵樹上嗚嗚地哭起來。

    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回到所里,秩序在恢復(fù),生活在重啟,可是一些漏洞卻永遠(yuǎn)無法填補(bǔ)了。

    人們匯報了這幾天疏散的情況,張福之一一記在筆記本上。張福之表揚(yáng)了宮元花和李玉華這一組,說她倆對乳兒實(shí)心實(shí)意,而且善于因地制宜克服困難,還能跟群眾打成一片,隨時隨地宣傳黨的政策,表現(xiàn)了忠于黨忠于人民的本色。宮元花頭一次聽表揚(yáng),心里有些局促不安,覺得自己哪里做得這樣好,稀松平常的。她聽到了李秀珍的經(jīng)歷,覺得她才夠格接受這份贊揚(yáng)。李秀珍在疏散之初,拉著東海夾雜在老百姓里往山上跑,敵機(jī)在頭頂上呼嘯掠過,東海看著好玩,突然掙脫她的手,回身就去追飛機(jī),誰想這時一顆炮彈呼嘯而下,李秀珍本能地猛撲上去把東海壓在身子底下,東海還以為她在跟他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呢,在她的身子底下笑得樂不可支。后來他們躲進(jìn)一處洞里,被日軍搜出來,帶到一個軍官面前,問她是干什么的,這個孩子是不是八路的孩子,她一口否認(rèn),鬼子軍官把東海拉過去左看右看,想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也沒瞧出什么科兒。鬼子兵驅(qū)趕著老百姓向前走,李秀珍抱著東海,瞅見幾十米處有一片樹林,突然拔腿就跑,她的身子左搖右晃,因?yàn)樗牪筷犐系耐菊f過,逃跑時跑直線很容易被打中的。鬼子開槍了,子彈從身后飛來,打得兩側(cè)的樹木皮開肉綻……

    這年冬天,壽勇得了一場水痘,正趕上醫(yī)療隊處于轉(zhuǎn)移中,宮元花抱著她隨隊治療。她騎著一頭大騾子,騾背上擔(dān)著兩個筐,左邊放著壽勇,右邊放著醫(yī)療器材。騾子嘚嘚嘚地走在山路上,她的身子像風(fēng)中的柳枝輕輕搖擺。她想這就是行軍打仗的樣子了吧。果然,隊伍在行進(jìn)中遇到過一兩股日偽軍的騷擾,警衛(wèi)部隊的武器裝備不錯,幾下就把他們打跑了。醫(yī)療隊不斷轉(zhuǎn)移,連過年都是在運(yùn)動中過的。宮元花著實(shí)體驗(yàn)了一把啥叫行軍。

    一九四四年育兒所組織了一次嬰兒健康比賽大會,宮元花、李玉華、李秀珍等都獲得了“育兒模范”的表彰。獎品是一床紅艷艷的綢子被面,宮元花撫摸著光滑的被面,在心底泛起了甜蜜的漣漪。

    ……

    ——刊發(fā)于《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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