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12期|羅南:播撒火種的人(節(jié)選)
羅南,壯族,廣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說散發(fā)在《花城》《作家》《美文》《民族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等刊物,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著有散文集《穿過圩場》、長篇紀實散文《后龍村扶貧記》,曾獲第八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
播撒火種的人
◎羅南(壯族)
01
凌云人黃伯堯
那時候,黃伯堯在村里教書。他常徒步翻過山頭,去東蘭縣武篆圩玩,那里離他教書的地方不遠,兩地年輕人常來常往。他們聚在一起偷偷談?wù)摃r政,談?wù)摗缎虑嗄辍贰f拔群每寄回一份刊物,都會讓他們談?wù)摵芏嗵臁D窃诋敃r是禁書,是不允許看的。
書籍像一股暗流,從山之外悄無聲息地流到東蘭縣,流到鳳山縣,流到凌云縣,再從年輕人的嘴里流出來,在更多年輕人的心里急速奔流。黃伯堯能感受到這股暗流經(jīng)過時,席卷而來的強大沖擊力,那就是伙伴們在談?wù)撨@份刊物時,眼睛里的熾熱。
世界被豁然打開了,黃伯堯第一次知道俄國十月革命,知道馬克思主義,知道抗爭,知道自由平等,知道在右江之外、在廣西之外,還有著一個不同的世界。他感覺到內(nèi)心翻滾,某一種無法說清的東西左沖右突,似乎在尋找出口。
黃伯堯沒見過韋拔群,但他知道,那是一個厲害的人。袁世凱篡權(quán)復(fù)辟那年,他賣掉家里的田產(chǎn),購買槍械,在東蘭縣、鳳山縣、凌云縣招募了一百多名青年,千里迢迢趕到貴州,參加討袁護國戰(zhàn)爭,此后再也沒有回過東蘭。關(guān)于他的消息,便只有他從不同地方斷斷續(xù)續(xù)寄回來的《新青年》。書被很多人傳閱,直到起毛邊了,韋拔群蓋下的“憤不平贈閱”藍色印章仍清晰可見。
袁世凱做不成皇帝,天下并沒有變得更好。粵軍、桂軍、黔軍、滇軍,整天打來打去,爭奪地盤和鴉片,每一支軍隊到來,都以籌軍餉為名,加捐加稅,大刮民財。不僅如此,他們還殺人越貨、強奸婦女、拉夫抬轎、強征勞力,這些軍隊不是匪,卻比匪更兇。老百姓敢怒不敢言——稍有反抗,不是被割斷腳筋,就是被開槍射殺,人的命卑賤得不如蟑螂。
武篆像一個終日緘默的人,只有到了圩日,才變得熱鬧起來。有錢人躺在煙館里抽大煙,或是聚到街頭大榕樹下賭錢,贏的人、輸?shù)娜耍紝⒙曇艉暗谜鹛祉憽I嚼锶艘淮笤缈竵砩截洠偷財[個攤,蹲到一旁,眼巴巴地看著過往行人,盼望著有人能掏錢買走它們。歡樂的臉、愁苦的臉,疊成氣浪,在街頭糾纏翻滾。
到處張貼有告示,“公田款”“團防費”“劉鄧捐”,黃色的紙、綠色的紙、白色的紙,風(fēng)吹過,脫了漿的邊角唰唰響,像一群悲苦的人在嘆息。到處都一樣,東蘭縣、鳳山縣、凌云縣,或是其他別的縣,苛捐雜稅名目繁多,土地稅、富力稅、契約稅、換契稅、人頭稅、屠宰稅、圩場稅、牛馬稅、牌照稅、房屋捐、戶口捐、豬捐、牛捐、羊捐、軍隊開拔費、收容費、軍隊收縮費、維持費、軍餉費、茶水費、草鞋費……沉甸甸地壓到農(nóng)民身上,沒有人去理會他們是否能承受。這天下,終究是有錢人的天下,窮人連喘個氣的空隙都沒有。
集市里一陣騷動,黃伯堯抬頭,看到一面紅旗,很突兀地高高揚起。他從人群中穿過,走近了,才看清旗上縫有幾個大字:實行社會革命。
是拔哥。有人說,聲音里抑制不住興奮。一群人向那面紅旗攏去。黃伯堯猛然被這名字扎了一下,不由得激動起來,也跟著往前攏。
韋拔群回來了。距離他拉起隊伍遠赴貴州打仗,時間已過去了五年。關(guān)于韋拔群的歸來,眾說紛紜,有人說他在重慶坐過牢,有人說他是大總統(tǒng)孫中山的人,有人說新上任的省長馬君武委任他做南丹縣縣長,他不肯,又委任他做東蘭縣縣長,他仍不肯。他兩手空空地回到東蘭,聯(lián)絡(luò)了十八個昔日同窗好友,在武篆東里屯秘密組織革命同盟改造東蘭同志會,雄心勃勃地提出“反對軍閥、反對貪官污吏、反對土豪劣紳,改造東蘭舊政治、舊經(jīng)濟、舊文化”。
扛紅旗的一行人,走到街中心一張高桌子前,將紅旗往桌旁一插,一個年輕人躍身跳到桌上。高桌旁掛有橫幅,醒目地寫著“廣西不得了”,紅彤彤的,火焰一樣耀眼。桌子高,站到桌上的人也高,須得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臉。那是一張青蔥的臉,面相斯文,卻聲音洪亮。
鄉(xiāng)親們,我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地干活兒,還是吃不飽,穿不暖,這是為什么?原因很簡單,就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在剝削我們。他們不勞動,卻吃得好穿得好,若不剝削農(nóng)民,如何得來?我們農(nóng)民要想吃飽穿暖,怎么辦?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打倒貪官污吏土豪劣紳。
只一眼,黃伯堯確信,臺上那人就是韋拔群。
韋拔群說的是壯話,武篆圩大多是壯族人。更多的人往這邊圍攏而來。幾個年輕人穿行在人群中發(fā)傳單,他們是改造東蘭同志會的成員陳伯民、牙蘇民、黃大權(quán)、黃榜巍等人。
像一間沒有門窗的黑屋子,里面關(guān)著許多快要悶死的昏睡的人,韋拔群的奮力高呼,砸開了一道縫,人們才低頭看見傷口,那么多年了,血一直在流淌,只是沒有人敢喊出痛來。夜太黑太漫長,以至于,竟以為是尋常。
1921年,所有的災(zāi)難都是成倍的,滇軍唐繼堯部兩次流竄到東蘭縣,老桂系劉日福旅和蒙仁潛部、鄧祖貽旅也相繼進駐東蘭,這些軍隊剛撤走,土匪又來了,東蘭境內(nèi)滿目瘡痍,一直到年末,仍聽不到一聲雞鳴狗叫,隨處可見滿地荒蕪,人的心灰撲撲的。
韋拔群的話,讓人們又驚慌又驚喜,議論聲像風(fēng)浪涌起,越滾越大。年老的人惶恐地說,這些話可講不得呀,是要挨殺頭的。學(xué)生們卻聽得一臉興奮,眼睛里燃起兩簇跳躍的火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沖著臺上大聲問,你說打倒就真能打倒嗎?他們有錢有勢,我們什么也沒有。黃伯堯認得,那少年叫陳洪濤,東蘭縣武篆區(qū)上圩村人,武篆育才高等學(xué)校的學(xué)生。
韋拔群看過來,眼睛里是篤定,他問,是他們?nèi)硕啵€是我們?nèi)硕啵?/p>
當然是我們?nèi)硕唷?/p>
那為什么還要怕他們?一根筷子折得斷,一把筷子折不斷。只要我們團結(jié)起來,一定能打倒他們。
黃伯堯內(nèi)心原先四處撞擊的東西,此時變得順暢起來,似乎奔走了很長時間,終于找到出口。就像一條溪流尋找到另一條溪流,或是尋找到一條河流。見到韋拔群這年,黃伯堯二十六歲,韋拔群二十七歲。
1921年,在令人窒息的荒蕪中,東蘭縣到底還是有些不一樣了,改造東蘭同志會的人分頭到各地圩場散發(fā)傳單、演講、唱山歌。韋拔群等人編唱的革命山歌,風(fēng)一樣在民眾中疾奔,所到之處,更多的山歌跟著生長出來,往更深更遠的地方疾奔。日子真苦呀,苦得看不到頭。山林是地主豪紳的,河流是地主豪紳的,田地是地主豪紳的,農(nóng)民什么也沒有——農(nóng)民就只剩下山歌了,它潛藏在老百姓的血液里,快樂時,悲傷時,都會生長出來,葳蕤成林。因此,每個圩日,韋拔群的歌聲一起,臺下的歌聲也跟著涌起,人們內(nèi)心里的悲苦和憤怒,藤蔓一樣迅速攀爬,交錯盤纏成一整圩的藤蔓、一整村的藤蔓、一整縣的藤蔓。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改造東蘭同志會中來。更多的凌云人翻過山頭,走到武篆區(qū)來了。李秀三、羅福宏、李必棟,一些留下名字的人,另一些沒留下名字的人,在1921年,紛紛跟著韋拔群走上街頭,宣講革命道理,揭露社會黑暗,在后來愈來愈激烈的斗爭中,倒下,或者站起來。他們的名字后來被寫進《凌云縣志》里,很多人的年齡,停留在最青蔥的年華。
1921年的冬天,在東蘭人的記憶里是滾燙的。改造東蘭同志會在武篆召開群眾大會,天還沒亮,各鄉(xiāng)農(nóng)民就聞訊趕來了,上千人把會場擠得滿滿當當。韋拔群號召大家團結(jié)起來,共同抵抗捐稅,會場里熱氣騰騰,每一雙眼睛都是熾熱的。沉重的捐稅是農(nóng)民的痛處,日子已經(jīng)苦得太久了。
這年冬天,韋拔群和陳伯民被群眾推舉出來,去百色城找駐百色的桂軍旅長劉日福交涉。兩人翻山越嶺,走了三天才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劉日福面前,向他陳述東蘭農(nóng)民貧窮困苦的狀況,請求免收捐稅。這個小軍閥倒也沒有過多為難兩個年輕人,痛快地寫下了取消在東蘭征收“劉旅開拔費”一萬元的手令。很多人猜測,他是屈于理,或是懾于省長馬君武與韋拔群的交情。
那個時候,劉日福肯定不會想到,眼前這個書生模樣的武篆青年,幾年后會掀起風(fēng)暴,成為讓他驚恐不已的強大對手。
三十多項苛捐雜稅中,“劉旅開拔費”是最重的一項,交納限期極短,一旦過期未交還要罰款,違交抗命的人,不是被抄家,就是被槍殺,老百姓苦不堪言。兩個年輕人拿到手令,日夜兼程,三天的路程,只用了兩天就趕回到東蘭。很多年后,人們?nèi)匀挥浀媚莻€圩日,韋拔群站在臺上,年輕的臉龐閃著光,他高聲宣讀手令,臺下歡呼聲排山倒海。免征捐稅的消息很快傳遍東蘭,傳遍鳳山,傳遍凌云,傳遍右江各地。每個人都感受到一種力量,它們撞擊著人的內(nèi)心,掀起狂浪。
關(guān)于這段歷史,右江各縣都有著許多記載,凌云人的記憶,便是從1921年這個熾熱的冬天開始,從黃伯堯開始,然后才流水一樣不停不斷地往前奔淌。
1925年秋天,韋拔群在武篆北帝巖舉辦第一屆農(nóng)民運動講習(xí)所,很多年輕人從右江各縣背著干糧、翻山越嶺趕來參加。黃伯堯、李秀三、羅福宏、李必棟學(xué)成結(jié)業(yè)后,韋拔群把他們派回凌云縣,在海亭、沙里、林里等地組織革命同盟,建立區(qū)、鄉(xiāng)農(nóng)民協(xié)會及農(nóng)民武裝。1928年,由韋拔群介紹,黃伯堯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凌云縣第一個中共黨員。1929年冬,由黃伯堯介紹,李秀三等人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凌云縣早期一批中共黨員。一顆種子落地,生根發(fā)芽;更多的種子落地,生根發(fā)芽,最后蔓延成一片森林。
如今,時間已過去一百年了,凌云人仍在談?wù)擖S伯堯、李秀三。那些事離我很近,它們從我祖父的嘴里流出來,從我父親的嘴里流出來,從很多凌云人的嘴里流出來。它們流經(jīng)的地方,少年時我曾跟隨父親去到過。
這些地方,離我家鄉(xiāng)凌云縣邏摟鎮(zhèn)不遠,徒步幾個小時,或是一天兩天,便也到了。這些村莊,有些劃分到河池市鳳山縣去了,有些還在百色市凌云縣,峰巒連綿,河流蜿蜒,被劃分成不同縣的人仍像過去一樣,枝枝蔓蔓地走著親戚。
02
敬告同胞
韋拔群打開箱子拿地契,母親看過來,什么也沒說,只輕輕嘆了一口氣。韋拔群說,阿媽,我們必須有槍。母親便點點頭。嫡母庶母在織布,織布機“吱呀”一聲,木梭子魚一樣游過去,再“吱呀”一聲,又游回來,要一直織到天亮,才會得到一整匹布。這些布是要拿到圩場上賣的。阿爸阿公相繼去世后,這個家其實是三個母親在支撐。韋拔群是長子,可除了一次次賣掉家里的田產(chǎn),拿錢組織革命,并不曾往家里拿回一分錢。他心里愧疚,便又說,阿媽,相信我,革命一定會成功的。母親便又點點頭。
改造東蘭同志會的宣講越來越難了,每到一處,韋龍甫都派人來阻撓。韋龍甫是六哨團總,手下豢養(yǎng)有大批親信打手,坐擁幾百畝良田,是東蘭財力最雄厚、最有勢力的人。勢力越大,越比別人更害怕風(fēng)暴。改造東蘭同志會成立不久,韋龍甫就看見風(fēng)暴,他知道韋拔群正在把越來越多的農(nóng)民聚攏到一起,他們會把整個東蘭掀起來。他決定在風(fēng)暴還沒形成之前,阻止并扼殺。
他們有槍。槍一拔出來,群眾就慌忙四處逃散。韋拔群曾就讀于貴州講武學(xué)堂,在黔軍駐重慶的張毅軍部當過參謀,作為一個軍人,上過戰(zhàn)場,經(jīng)歷過生死,怎么會不知道槍的重要性。改造東蘭同志會也應(yīng)該有槍。槍是膽。有了槍,就有了膽,就有了與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對抗的資本。
母親不了解這些,她不懂什么是革命,她只知道,兒子做的那些,都不是壞事。他表弟陳伯民,族里的幾個堂兄弟,還有家里的兩個弟弟兩個妹妹,都跟著一起干革命去了。街坊鄰居說什么都有,說韋拔群是敗家子,遲早會把韋家敗光;說韋拔群在大年初一出生,是天降真龍,注定是干大事的人。這些話,她聽了二十多年,聽倦了,便也懶得聽了。
她疼愛這個孩子。家里的人都疼愛這個孩子。五年前,韋拔群偷偷賣掉田地,帶一百多人跑到貴州當兵,他阿公氣得病倒在床。田地是他的命根子。還沒發(fā)家之前,全家人種著幾分薄田,還每天起早貪黑,做甜酒、編草鞋、織雨帽,拿到圩場賣,一家人省吃省穿,日子仍難以過下去。也是老天爺開眼,妹妹有一次上山開荒,偶然挖到一缸古窯銀,韋家這才轉(zhuǎn)了運。盡管到后來,韋家的錢越來越多,房子越來越多,田產(chǎn)也越來越多,阿公仍節(jié)儉到小氣,舍不得多吃一塊肉,多點一根燈芯。家里每個人都須勞作,仍像過去一樣起早貪黑——餓過肚子的人,一旦節(jié)儉起來,或是奢侈起來,都會比別人更狠。
本盼著這個長孫能光宗耀祖,不承想,他一次次敗家。阿公氣得叫人殺了一只白雞給他送行,這是東蘭壯族風(fēng)俗,殺白雞給人吃,就表示決裂。誓言發(fā)得狠,阿公想孫子也想得狠,嘴上不允許家人提孫子名字,可誰都看得出來,他天天想他。這個孩子也是倔,離家?guī)啄辏嬉淮味疾换貋恚⒐恢钡剿溃矝]能見上他一面。不管別人如何議論,做母親的非常明了,她兒子心善,從小就看不得窮人受苦,盡管被打得狠,仍一次次瞞著他阿爸阿公,把家里的錢糧拿去送別人。心善的人總不會壞到哪里去。
韋家九個長工,有些是來賣勞力掙工錢的,有些則是因為還不起債務(wù),需要用勞力來抵債。一個人的勞力償還不完,就拿全家人的勞力來償還,一家人搬到韋家,住在隔壁小茅草房里,一些小孩子跟隨父母,在沒完沒了的勞力償債中,長大變老。來抵債的人,只得吃飯,不得工錢。
韋拔群開始革命后,便宣布佃戶耕種他家土地都不用交租,欠他家債務(wù)都不必歸還,還把來抵債的長工給解放了,付清工錢后,送給每人兩陌水田(以谷種計量,十筒谷種為一陌)讓他們養(yǎng)家。藍阿媽不愿走,說還能往哪里去呢?留在韋家,還有一口飯吃,回家只有等死,死了倒也罷了,往荒山野嶺隨便一埋,可又到哪里找“埋葬地金”給山主呢。
藍阿媽是瑤族人,官吏豪紳從來不把瑤族人當人,不許穿白衣服,不許進學(xué)堂讀書,賦稅征得也比壯族人和漢族人重,還要為豪紳們無償服苦役,打柴、抬轎、送喪等等,死后埋下地,還得給山主“埋葬地金”。
藍阿媽舍不得韋拔群,這孩子她看著長大,有情有義,待窮人好,待瑤族人好。在韋家,除了老東家、大東家待人刻薄,恨不得長工一天到晚干活兒,幾個太太都蠻好,這樣的東家還能去哪里找。
藍阿媽來韋家究竟有多久了,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她背著兒子小山來那天,小小的孩子在她后背,蹬著兩只黑瘦的腿,哭得聲嘶力竭。阿公坐在堂屋里抽煙筒,臉扭到一旁,一臉嫌棄,嘴里叨叨叨亂罵。他討厭小孩子哭鬧。如今小山都長成大后生了。小孩子不懂貴賤,雙方大人呵斥多少次,主仆兩家孩子仍混在一起玩,韋拔群常偷偷跟這瑤家母子回西山,學(xué)得一口溜熟的瑤話。西山瑤族人都喜歡韋拔群。他大老遠爬上山來跟他們玩,還脫下身上穿的衣服送給他們。瑤族人心實誠,誰待他們好,他們就待誰百倍好。韋拔群跟很多瑤族人打了老庚——打了老庚就跟親兄弟一樣,大家就是一家人了。這次,韋拔群回來干革命,很多瑤族人都扛著粉槍跑下山來,跟他一起干,小山也跟著韋拔群去了。藍阿媽無處可去,便繼續(xù)留在韋家當長工。
日子越來越難過了。1922年春天到來時,“援桂軍”總司令陳炯明反對孫中山北伐,將入桂的粵軍全部撤回廣東,省長馬君武被迫辭職。原先被擊潰躲散在各地的舊桂系殘部、游勇頭目及土匪豪紳又蜂擁而起,各樹旗幟,割據(jù)一方,自封司令、師長,委派縣長,設(shè)關(guān)卡,征收錢糧,相互攻殺吞并,老百姓被各路“自治軍”壓榨了一遍又一遍。
村里有人交不起租,被韋龍甫吊到樹上毒打,鞭子每落一次,那人就慘叫一聲,最后像死去一樣,垂著頭一聲不哼。圍攏一旁觀看的農(nóng)民神色凄惶。韋龍甫就喜歡看到這種表情。他就是要叫這些農(nóng)民害怕。明知道把人打死,也交不起租,可仍得往死里打。殺雞駭猴,這個道理誰都懂。當然,就算人死,債也不會跟著死的。老子還不了,兒子還,兒子還不了,孫子還,一輩輩還。
東蘭大部分田地和山林都是豪紳們的,農(nóng)民們種的幾分薄地,最后也會變成豪紳們的——他們總有法子,把這些田地都搞到手,不順從的人,就誣說是土匪,或隨便加一個罪名,押送到衙署去。農(nóng)民們是打不起官司的,這哪有窮人講理的地方呢?
東蘭人要上衙門打官司,都必須先通過團總調(diào)解,調(diào)解不成再上衙門。東蘭縣署門前,每天都有一群差吏等在那里爭領(lǐng)傳票。一張傳票每經(jīng)過一個人的手,都會收取一道差費,到達被傳者手中時,差費已高達三四十元,打官司的農(nóng)民幾乎沒有不破產(chǎn)的。更讓他們無望的是,這些官司,最后都歸到韋龍甫的手里,無論有理無理,不送錢的人,最后都是敗訴。東蘭人都叫他“二衙門”。
韋龍甫喜歡聽人叫他“二衙門”,他家里設(shè)有公堂、牢房,每次升堂辦案,無論原告還是被告,都得給他送錢。他甚至專橫到對農(nóng)民的住房、穿著、行動、讀書、婚事、喪事等都做了嚴格限制,強制實施連環(huán)保制度,以每十戶為一甲連保,誰敢不遵守他的規(guī)定,全甲十戶都要跟著遭殃,輕者吊打罰款,重者坐牢,甚至殺頭。
沒有田地,農(nóng)民們只得去佃耕田地,把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收成交給地主,余下的糧食填不飽肚子,就上山挖山薯、找野菜。日子仍過不下去,就去借高利貸,付出百分之七八十甚至百分之百的年利,到期還不了,還要利上加利。還不起債的人,就被抓去當苦工抵債,或是被逼著賣兒賣女還債。
省長走馬燈似的換,縣長走馬燈似的換,東蘭縣每新來一個縣長,韋龍甫都帶著厚禮去拜訪。他曾是劉日福手下的連長,有劉日福這座大山靠著,還要去巴結(jié)官吏,結(jié)交豪紳土匪。他要把這些勢力都抓到手里,相互結(jié)成牢不可破的網(wǎng)。農(nóng)民們都恨他,他知道,可那又如何?每一種勢力都長有利齒,輕易招惹不起。
這個世間,有的只是不同的命。
韋拔群卻偏不信命,他要為窮人抗爭。改造東蘭同志會的人都不信命。1922年春天,右江各縣很多山村學(xué)校的老師都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一張約一尺見方的傳單,題為《敬告同胞》,是韋拔群等十一位東蘭公民會的人,以中國國民黨廣西特別黨部的名義印發(fā)的。多年后,這些青年教師變成滄桑老人,坐在自家門前,給年輕后輩擺起當年參加革命的事,仍不忘提起這份傳單。這是東蘭農(nóng)運最早的文獻,一個世紀過去,后人閱讀這泛黃的紙箋,仍能感受到字里行間的滿腔熱血和澎湃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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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