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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烏蒙筆記
    來源:長江日報 | 徐劍  2022年01月14日07:35

    徐劍,云南省昆明市大板橋人。火箭軍政治工作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原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八屆、九屆、十屆全國委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出版“導彈系列”“西藏系列”文學作品700萬字,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全軍新作品一等獎”等全國、全軍文學獎,被中國文聯(lián)評為“德藝雙馨”文藝家。

    五尺道

    車進豆沙關,天已向晚,石板路上飛著細雨,落在臉上,涼涼的,可心卻很熱,掩不住對秦五尺道的神往。放下行囊,便去游豆沙關,想躬下身去,撫摩帝國的車轍與馬蹄印。其實最想佇立于歷史的風中,尋找祖先的影子。遙想當年,他們手被麻繩所縛,前后左右有兵丁押解,秋風、秋雨、秋煞人,不盡的鄉(xiāng)愁,一步步走下豆沙關,俯瞰河水汩汩流淌,填湖廣,填四川,填云南,淚水流成了河,橫亙在前面是比楚山、比蜀山還高的烏蒙山。

    好一個大山包。昭通人雄睨八方,再高的烏蒙不過是一個山包。可是通往蜀身毒道,卻是由李冰父子開鑿的,彼時,稱秦五尺道,古道、雄關、故人,撩起了鄉(xiāng)愁,借著細雨,一個個身影踽踽獨行,我遽然伸手,觸摸到了祖先留下體溫、脈動與屐痕。 一年前的深秋,天空又飛起冷雨,同樣像今天一樣,站在鎮(zhèn)雄縣以勒高鐵站前,有兩條道可去鹽津,一條向東,一條向西,東行鎮(zhèn)雄,從鹽源入鹽津,西經(jīng)威信、牛場去豆沙關,駕車的興磊舍近求遠,說遠為舊道,曾經(jīng)走過,老馬識途。 又原路返回鎮(zhèn)雄,進城吃過午飯,鎮(zhèn)雄,就此別過,不知今生還會再來。前方,道路遙且長,走的是回頭路,山高坡陡。山有多高,水有多長,云有多高,家在云上。且公路兩邊高山之巔,極目處,都是高山人家盤亙其上。 霧里村莊,云里人家,皆為昨日風景。昨天去營上村采訪,山道九曲十八彎,迂回上山,再看,風光不再。目光從烏蒙嶺山收了回來,飯飽,血渾,醉氧,我有點困頓了,升起車窗玻璃,將秦時道,漢時關,還有唐時風,臨安城的初雨,統(tǒng)統(tǒng)拒之窗外,可是我卻無法睽隔祖先之魂在五尺道上踽踽獨行。填湖廣,填四川,填云南,他們是怎么走過豆沙關的?騎著白馬而來,坐著牛車而行,還是披著蓑衣,竹杖芒鞋穿林過,抑或充軍云南,一家老小,鄰里鄉(xiāng)親,繩子拴著手腕,蹣跚而行烏蒙嶺。

    祖先從何地而來,我們又將向何處而去?這問號太大了,拉直成一柄哲學之劍,直指天心。我將這個問號甩給了父親。

    父親一愣,宣威呀!

    宣威?我訝異不已,兒時記憶中,宣威是一個遙遠貧窮的符號。

    那是我老爹說的,父親頓了一下,也許因為宣威刺激了我少年的敏感與反感。他嘆了一口氣,說,他們像水一樣流動,一段一段地往前行,在宣威之前,是從昭通過來的吧,那里難討生活,出門就是山,就搬到離昆明城東十九公里的大板橋落腳了。

    家譜呢?

    你翻這些老皇歷做啥?沒用的。后來,父親年至耄耋,越發(fā)不愿回憶陳年舊事,對大頭百姓來講,哪里睡覺不是夜?日子好過,哪里就是家園啊。

    我愕然。無問東西!真的可以不問祖先出處,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何必再去安妥一顆日夜寂寥的文心呢?

    偏偏,我今天行進在祖先南遷的秦五尺道上,勾起無限的鄉(xiāng)愁與記憶。

    蹣跚復蹣跚。中原漢族入滇,斷斷續(xù)續(xù),零零散散,峰值卻在三個時代。第一次是在戰(zhàn)國末期,楚國大將莊蹻率軍入滇。他原是百越一帶楚國將領,率軍占領了秦中郡,即今日的湖南湘西和貴州一帶,兵鋒向前。秦軍復又占領了秦中郡,斷了莊蹻回楚國之路,他遂從黔境入滇,抵滇池的古滇國,擁兵稱王,直至西漢年間。

    第二次漢族大規(guī)模入滇,是在明朝洪武年間。朱元璋得了天下,進了建安城,鐘山風雨疏,金陵春夢痕,坐在金鑾殿上,目光卻投向極邊西南,元朝殘部仍盤踞云嶺,遂派大將徐達進擊長沙,傅友德從陜西入川,沐英率大軍遠征云南。朱元璋采納朱升之策,高筑墻,廣積糧,建安與江南大遷徙,填湖廣,填四川,再填云南。

    第三次則到了大清年間,先是吳三桂帶十萬大軍進云南。后來,少年天子康熙削藩,平西王叛亂,打了許多年的仗,止戈,老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清朝人口一度達到四萬萬,人口爆炸增長,土地無法承載,漢族陸續(xù)遷居云南。

    鹽津縣豆沙關,往下,出川,入滇的第一關。

    那天,我并未直奔歷史遺痕而去。車抵鹽津界,并未駛往鎮(zhèn)上,半途,豆沙關鎮(zhèn)人大主任朱小渝已在鄉(xiāng)村道上等我們。看了看表,下午四時,時間尚早,鹽津縣搬遷局安排的豆沙關鎮(zhèn)石缸村安置點,有一百多戶人家,建在一個河道邊的半山坡上,可仰首遠眺石缸老村故里。入戶,首個采訪對象叫曾志高,一位四十八歲的中年人。新家僅有他十八歲的女兒,兩層小樓,寬敞明亮,購置了冰箱、飲水機、大電視,我有些疑惑,此為貧困戶乎?!曾志高似乎看出我臉上的疑云,說領導,飲水機是搬新家那天,蘑菇種植基地老板來熱灶贈的。我問道,三人戶?不!曾志高搖了搖頭,現(xiàn)在是兩人戶,戶口上只有我和女兒。

    老婆呢?我問。

    一言難盡!曾志高陷入沉默,女兒才半歲,她就扔下孩子,跑啦!

    哦!我一點也不驚訝,在昭通,這樣的故事聽多了,年輕妻子受不了大山之苦,受不了行路之難,下來買鹽巴和草紙,都要跑好多路,回去的時候,一路上坡,爬到心慌神散,最后實在受不了大山上的生活,只好拋夫棄子而去,離家時,連頭都不回。忍顧鵲橋歸路,跑出大山的女人,沒有一個再回頭的。我隨口問了一句:一直沒再找?

    曾志高搖頭,喃喃道,這樣的環(huán)境和人家,就是火坑,哪個女人敢跳?

    有多苦?

    村子就在這條山溝的最高處,云遮霧沒,頭仰得高高的,看不見啦,步行上山得三個小時,現(xiàn)在修四級鄉(xiāng)村道,最終也沒有修進村,成本太大了,我們幾家人的房子,就建在崩裂滑皮帶上,房子裂了很大的縫。刮風下雨,嚇死人了,因為滑坡,泥石流曾埋過幾家人的房子。

    父母呢?我環(huán)顧了這個小家。

    父親跟大哥一起過日子,母親死了七八年了,就埋在山上。清明節(jié),冬至時候,每年都要上山給她燒紙。

    祖上搬到石缸村多少年啦?

    我也說不清楚,父親說兩三百年了,乾隆爺年代從四川過來的。

    還想老家嗎?

    咋能不想呀,那是老家啊,曾志高說,祖宗的魂埋在哪里,我們的根就留在哪里,雖然僅僅下遷了十幾公里,但是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還在村里生活,我家的土地、林地,都還留在那里,童年的記憶和鄉(xiāng)愁,怎么能說忘就忘。但是行走難,從石缸村安置點坐車上去,有十多公里,要四十分鐘,然后棄車步行,還得走一個多小時路。

    每月都得上去嗎?

    有十多畝山林,種了方竹和黃柏皮,自己管護。春天要去鋤草,秋天上去收割。這筆錢就是山林銀行。平時在蘑菇基地打工,一個月三千多元。易地搬遷后,日子好過啦,總想到老娘的墳頭燒幾張紙,點幾炷香,告訴她老人家,別再牽掛啦。老母親九天之上,可以瞑目了。

    言畢,曾志高的眼淚涌了出來。

    出門,別過曾志高一家,天飛起了小雨。秋雨墜在臉上、頸項上、手臂上,碎了一片片冰花,涼涼的,喜淚,悲淚,苦淚?天為誰而歡,又為誰而哭,登車那一瞬間,最后一瞥云中的石缸村,還有云下的新石缸村,總覺得天空中氤氳一片山嵐,一份鄉(xiāng)愁,一種愴然。

    有路就有機會

    上個世紀90年代,領導到昭通視察時,問起老百姓貧窮的原因,當?shù)氐念I導說,是因為路,有路才有機會,可是烏蒙山區(qū)出行太難,昭通離昆明與離重慶幾乎等距離,可是從昭陽區(qū)入昆明城,要坐一天的長途汽車,如果從巧家、永善、鎮(zhèn)雄過來,那更遠,往市府治所就得走兩三天的路,山重水復,雨中雪中,空留人跡印,欲斷窮根,就得修路啊。

    先讓昭通通火車吧?領導提出了解決昭通出行難的第一招。

    通火車,從新中國成立前盼到現(xiàn)在,能通嗎?

    清宣統(tǒng)元年,清王朝就派人對滇蜀鐵路進行勘測。此為內昆鐵路啟動的零公里,可是一直畫在紙上。

    后來,昭通人龍云、盧漢主政云南,多方爭取,內昆鐵路改經(jīng)曲靖、宣威、威寧、昭通、鹽津到敘永府,稱敘昆鐵路。從昆明修起,修了十幾年,僅修了173.4公里,米軌,小火車從昆明至沾益段。從昆明北站、黑土凹、八公里、小石壩、三瓦村,到離我家不遠阿依村小火車,路經(jīng)我的老家大板橋,從寶象河上掠過。少時,我曾從橋下清幽河邊,仰望這座有大花橋之稱的鐵路橋,見駛往沾益的小火車從鐵橋上駛過,車輪鏗鏘,火車過后,我們一些小伙伴迅速爬上橋去,俯身聽鐵軌的余音,那是傳遞歷史的心跳,大地的、云南大山的心跳,只是它的心跳顫動感未波及烏蒙朱提。

    新中國成立不久,抗美援朝激戰(zhàn)猶酣,1952年4月,西南鐵路工程局勘測四川至云南的鐵路,分東、中、西三個方案,內江經(jīng)宜賓、威寧到昆明為東線(即內昆鐵路)。

    1955年2月,鐵道部鑒定時,認為宜賓經(jīng)巧家至昆明,地質不良,工程浩大,建筑費用超出44%,決定放棄。

    好事多磨,1956年初,成昆鐵路再度提上日程,經(jīng)時四載。

    北段內江至安邊段建成通車。而隨后一場天災人禍,直至1963年,內昆鐵路全線下馬。

    三十年一夢天高地遠。一半云遮,一半霧掩,火車的嗚鳴震醒不了烏蒙。

    上世紀90年代,內昆線再度上馬,國家調一支筑路隊伍過來。1998年6月,水富至梅花山段開工。經(jīng)過三年建設,到了2002年5月12日,內昆鐵路投入運營,昭通人民終于可以坐著火車東去四川、西入昆明打工了。

    烏蒙山第一次傳來輪軌的鏗鏘旋律。

    嫁進去,搬出來

    已經(jīng)是2014年的春天了,金德云攜新婚妻子陳麗梅,從武漢上車,登上了駛往昆明的列車,回他的出了兩代云南王故里——昭通昭陽區(qū)炎山鎮(zhèn)中寨村十九組,簇擁著妻子,坐在硬座車廂里,車輪的鏗鏘之聲,猶如楚訝高歌,送兩個年輕人回家,夫妻雙雙把家還,記憶像軌道一樣長,愛情也像彩云的笑容一樣美麗。

    2012年夏天,金德云從重慶工商學院大專畢業(yè)了,跟著中寨村的人,去浙江海寧服裝廠打工,在喧鬧的人群中,一雙美麗的眼睛在默默注視著他,織布線上的湖北姑娘,在她的眼里,這昭通小伙子有文化,長得高高的,只是膚色有點黑,恰似一種太陽色,臉上一笑,憨厚極了,給人一種特別的安全感。問他老家何處,他說是云南王盧漢的中寨村里的兒子,伙伴說那就是云南王子了。金德云連忙申辯,我哪會有這份命呀。陳麗梅笑了,說沒關系,在我心中,你就是云南王子呀。

    時光匆匆,在錢塘江邊觀秋水潮涌,看田疇油菜花花開花落,愛情長出了落花果。2014年,金德云對陳麗梅說,嫁給我吧!陳麗梅說,好,我們回老家去,辦了一個體體面面的婚禮。這個可難倒了金德云了,他說,對不起,我們那里是云南大山,山高坡陡,中寨村的鄉(xiāng)親們見個面,天不亮起來,打著火把走好多里山路,走到太陽快落山了,能見上面,喝頓飽酒,堪比過年了。哪會有辦婚禮的場所哦。

    那好,我們去潛江辦酒席吧,小龍蝦讓你吃個夠了。潛江姑娘很爽快。小梅,你真好!我是哪輩子修的福,撿了一個天仙回昭通大山了。

    金德云和陳麗梅坐火車到了昆明,翠湖公園,紅嘴鷗輕靈地劃過湖面,振翮晴空,從她喂食的指尖掠過,像一群白色仙子凌空而舞。陳麗梅仿佛一步跨進云門,跟丈夫來到了一個極地仙境,一座幻城,夢醒時分,跟著丈夫坐上駛往昭通的班車,陳麗梅驀然回首,春城在車后邊漸行漸遠,前方才是冰冷的現(xiàn)實,真的印證了德云說過的話,他的老家,愧為云南王故里,其實就是一片窮山惡水。山高,路遙,谷深。越往東走,山越來越大,從武漢到昆明火車只要一天一夜,而到昭通市昭陽區(qū)炎山鎮(zhèn)松樂村中寨十九組,他們居然走了三天。

    過了尋甸,車往會澤縣走,天陰下來了,麗日藍天不再,冷山衰草寒瘦林,霜染盡后,枯黃一片,寒石也露了出來,低洼處還有積雪。山一程,云一程,峽谷縱橫相連,總也走不到盡頭,陳麗梅暈車了。德云說這是烏蒙山之巔,大草山的海拔有4200米,是主峰,比他老家牛欄江邊還高,是一個大山系。在陳麗梅看來,這山總也轉不到盡頭,見不到平地。她從一個江漢平原的姑娘,變成了云南山里的媳婦,暮色時分,終于看到一塊盆地,車進了昭通城,街衢兩旁有霓虹燈火,頓時家的溫馨感涌來。陳麗梅問金德云:“朝陽區(qū),到家了嗎?”

    “還得再走兩天!”金德云說,“還有一百八十多公里路。” “啊!”陳麗梅愕然,眼淚差點出來了。

    一夜無話,陳麗梅情緒降至了冰點。在昭通城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小兩口開始去找有沒有開往炎山鎮(zhèn)的車,問來尋去,終于找到一輛私人的小面的,車價不菲,一個人要六十元,陳麗梅大驚,說快趕上昆明到昭通的客車票價,德云,到你們村還要走幾個小時?六個小時。金德云哄著媳婦,不過大山包景色很美,有仙鶴,像你一樣,飛到我們山里人家來過冬。我不做仙鶴,我只做你媳婦呀。哦,哦!陳麗梅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她或許嫁對了郎,卻選錯了人家啦。車開了。一路朝北,盤旋上山,昭通盆地遠去了,那些城郭村舍濃縮成了一個個黑色的點。過了一片小松林,臺地突然升高了,就是光禿禿的山頭,只有野草飛揚,前邊白雪覆蓋,一片莽蕩之野,還有一個村落。金德云告訴妻子,這是大山包鎮(zhèn)。

    離你家多遠?只走了三分之一路程。天哪,真是山高路遙不見家呀。陳麗梅感嘆道。

    你瞧,黑頸鶴在麥地里覓食了,這是神鳥,一生鐘情對方,不棄不離,從不移情別戀,若一只鳥亡,另一只則為它情殤。

    這么忠貞呀!陳麗梅依偎在丈夫肩上。

    下午兩點多鐘,車子到了終點炎山鎮(zhèn),路也到終點了。沒有車了,陳麗梅一腳踏下,仰首看那座山,等于高懸在自己的頭上,轉身過來,卻是一道大峽谷,絕壁聳立,漸次向下,都是霧里、云里的人家。金德云指了指云煙深處,說下面就是金沙江,一直流到你們潛江的家門口。

    也從你老家門前過嗎?是呀!站在我家的老屋前,可以看到金沙江。這么說站在你家老屋前,能看到金沙江流入長江,流到潛江了。我從長江中,嫁到長江頭。

    說著丈夫去找小旅館,走到門口登記時,陳麗梅問今晚還要在這住一晚?

    嗯!明天趕集,有騎摩托的過來,我們再搭車回去。

    第二天,炎山鎮(zhèn)的斜坡街道上人來人往,都是賣山貨和采購日用品的人們,也有小面包車、農(nóng)用車和摩托在拉人。金德云找了一輛摩托,兩個人五十元,他一腳跨上車,坐在摩托車主身后,再將陳麗梅拉上來,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腰,走的是山間小道,從炎山鎮(zhèn)盤旋上去,然后再右拐,沿金沙江水流方向,先到松樂村上營盤的龍云故里,下至龍?zhí)妒沤M,這時沒有摩托能走的道了,下車,已經(jīng)是中午十一點半了。得靠雙腳走路回家。

    德云,我們到家還要走多久?

    還有兩個小時的山路。

    啊!陳麗梅坐在路邊嗚嗚地哭開了。金德云將所有東西背在身上,過來哄妻子,然后牽著她走,爬坡,過壑,在山中穿行,翻過一道山脊,往下走,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中寨村委會,恰好是云南王盧漢的故里,但那不是金德云的家,這里是彝人村落,是中寨村四組和五組所在地,而他的家則在中寨十九組,還要往下走好多個村莊,快到牛欄江了。

    陳麗梅一把眼淚一把汗水,跟著丈夫往江邊走,又一路下坡,走了一個多小時,下午三點半,終于到家了。這是什么樣的家啊,四十平方米的夯土墻,厚如城墻,黃泥的墻,搭了橫梁和木楞子,就一間瓦房。見兒子娶回一個如花似玉的湖北姑娘,老人高興得抹眼淚,說我家德云是哪輩子修的好福氣,娶了這種天仙般的姑娘啊。老兩口連忙騰房子,他們搬到堂房住,將里間騰出給兒子和媳婦。

    終于到婆家,爬過中寨上邊的山頭后,幾乎是一路下坡走了一個多小時,驀然回首,出昆明城,他們小兩口走了整整三天,五百公里路風與雪。那一刻,陳麗梅突然有一種絕望感,一個小山村,在牛欄江的半山坡,二十六戶人家,稀稀落落點綴在林間與包谷地之間,覺得今生可能再難走出這蒼蒼茫茫的烏蒙山,這風水地脈跑了的云南王故里。

    金德云看新娘的情緒不好,笑容在臉下凝固了,說等過了年,春天花開時,我們還回海寧去打工吧。

    她在等待春天,鷓鴣鳴叫時,山花綻放時,她就可以和丈夫出山了。

    烏蒙三月天。左顧右盼,終于盼到鷓鴣鳥叫春了,崖上的野山茶也綻開了。陳麗梅開始收拾行李了,可是有天中午吃飯,她見到婆婆往她碗里夾臘肉,聞到油腥味,她便開始嘔吐,婆婆笑了,對兒子說,德云,你媳婦有喜了。

    陳麗梅聽到后,淚水嘩地流下來,悲喜交加,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故鄉(xiāng)了,再走不出這片莽蕩的烏蒙山。

    可是,她必須兩個月出去一次產(chǎn)檢啊。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

    那天上午在紅路社區(qū),五人之家的金家,寬敞明亮,大客廳,五間房子,深秋的陽光照了進來,梳妝打扮畢的陳麗梅,急于去剛開張不久的酒店打理,長發(fā)披肩,長裙,我招呼她坐下,說產(chǎn)檢生小孩那段往事。陳麗梅高挑、漂亮,皮膚白皙,一口江漢腔,說,那段日子,真想一走了之。作家老師,你是知道的,昭通有很多媳婦,就是受不了這山道彎彎,總是走不到盡頭,扔下丈夫孩子跑了,一輩子不再回來。

    你想過跑嗎?

    陳麗梅搖了搖頭,說舍不得他呀。這個年代,找一個真愛的男人不容易呀。德云這人憨厚,值得一生相守。可是那段日子真的太難了,為了進昭通城里做產(chǎn)檢,照B超,夜里三點就得出門,打著手電,走山間小道,爬三個小時,到龍?zhí)短靹倓偭粒熊囃5酱孱^,過去是坐摩托,但遇拐彎,下坡,下雨路滑,容易翻車,后來懷孕了,腆一個大肚子,不敢坐了,只好搭車,山間便道,山路彎彎,得走一個多小時,到了炎山鎮(zhèn),遇上二五八趕集,有車進朝陽區(qū),一個人50元的車費,住一個晚上,第二天到人民醫(yī)院產(chǎn)檢。然后再回返到炎山鎮(zhèn),運氣好的話,有車坐,運氣不好,只好住在炎山鎮(zhèn),等趕集的日子,再返回家里。

    當時沒有想過將老家的房子重修一下?

    蓋不起呀,建房的代價太重了。在外邊5萬元修一棟房,到了山里邊,運價一加,建材都翻倍了,一袋水泥,從昭通運到龍?zhí)叮?0元一袋,加5元,再請馬幫馱到中寨十九組,每一袋運費25元,光水泥的運費就翻了個番。還有鋼材、沙子和碎石等無不如此,一座房子在外邊10萬元,到我們村里就是20萬元,打工的人家,攢20萬元太難了。

    2015年,對金德云、陳麗梅夫婦來說,是一個吉祥之年,可謂三喜盈門,第一喜,喜得貴子;第二喜,被確定為建檔立卡戶,確定扶貧搬遷昭通城紅路社區(qū);第三喜,中寨村委會招金德云為信息錄表員,專門負責村里的資料整理,一個月1800元,他再不用單獨下山做零工了。

    走出大山,搬遷入昭通城,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一個巨大餡餅,當村委會將扶貧搬遷名單通知到金家時,金德云和陳麗梅疑在做夢。搬到了紅路社區(qū)住了很久了,他們都覺得是在夢中。

    大道通天

    秋深了,昭通壩子四圍的山野蘋果紅成片,玉樹金風,將人吹醉了。田里的水稻開鐮后,金色的方塊不復。上午十時,大道昭通采風團啟動儀式結束后,合過影,匆匆登車。出昭通城郭,過魯?shù)椋胭F州威寧境,是一條通往鎮(zhèn)雄的高速,為貴州所建。

    雖然一路都是高速公路,但是大部分時間是在黔境奔馳,同坐一車的昭通市交通副局長說,別急,昭陽到鎮(zhèn)雄高速年底就開通,指日可待,車程將縮短到兩小時。那天因繞道黔境,跑了四個多小時,抵達鎮(zhèn)雄,已經(jīng)下午兩點多鐘,匆匆吃過午飯,參觀第一個點是美麗鄉(xiāng)村公路,孫家廟鄉(xiāng)至廟河鄉(xiāng)三級公路,全程20.5公里,距赤水河源頭不遠。由縣道轉至鄉(xiāng)道,居然是清一色的柏油路,兩車道,路脊如一條黑龍,蜿蜒山野、田園、溝壑、村莊,公路兩側的雜草、水溝修整維護得好,讓我有點愕然。陪同采訪的縣長仿佛看出我們臉露疑惑,說,這樣的通鄉(xiāng)柏油路,鎮(zhèn)雄境內有543公里,建制村硬化路1722公里,還有108公里的產(chǎn)業(yè)路,通往33個鄉(xiāng)鎮(zhèn),都是這樣的路。大多在2017年就通車了,資金都是縣里籌措。

    車中有人驚詫,我卻很平靜。去年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抑或云南王盧漢故里中寨潛江媳婦陳麗梅回婆家和產(chǎn)檢行路難故事刺激了我,高山大坡,麗人畏途,迤邐難行。故在昭陽區(qū)靜安、紅路兩個安置區(qū)采訪完,我就提出要去炎山鎮(zhèn)松樂村營盤和中寨實地踏勘鄉(xiāng)村道,一山分南北,金沙江畔營盤村龍云與牛欄江邊中寨的侄子盧漢家,就隔一道山嶺,那條彎彎山道,讓云南王視為光宗耀祖之地,而對于從荊江中游嫁到金沙江上游的陳麗梅,是否還是畏途,在鄉(xiāng)政府吃過中餐,便駛往炎山鎮(zhèn)松樂村,再越過山脊去中寨,大道通天,連接四川大涼山金陽縣二級公路正在建路。

    車至營盤村,也就半個多小時光景,先抵龍云故里,參觀新建的龍公館后,重又翻過龍脊,去了中寨盧漢故里,也就是半小時車程,便可下到江底,直抵牛欄江邊。那一刻,我對大道通天的朱提烏蒙又有了重新認識,二十年過矣,昭通已經(jīng)從極度貧困步入了小康時代,而這一切,皆與路有關。要致富,先修路,十年之間,昭通融資數(shù)千億,境內兩環(huán)三縱三橫的交通網(wǎng),已經(jīng)成局,并先后通車,磅礴烏蒙不再鳥道通天,螺髻般地盤山而上,而是橋隧千山一道橫行,天塹變通途,一個高速、高鐵時代已屬于昭通人。

    太陽照樣升起,可天空卻山嵐浮冉,有點霧失樓臺,車行鎮(zhèn)雄縣邊一處高臺上,可瞰那座高四層大立交橋,離縣城不遠,四通八達,向東,去黔境,向北,去重慶,向西,入云南,蒼穹落下一只巨型水泥玄鳥,壯哉,巍乎,可列新鎮(zhèn)雄八景。

    次日上午,從威信縣駛往大關縣,走一條二級公路,到大關縣,轉上駛往水富高速公路,烏蒙過盡,千里金沙一日還,云山蒼蒼,江水泱泱,不見伊人歸的年代,已經(jīng)遠去了。

    烏蒙朱提,大路朝天,通江達海。一個高速時代,猶如仙女在彩云間,拋下一條條彩帶,贈饋昭通啊。

    我有長纓可縛龍,鎖住烏蒙襟要的,不是龍,而是云上之路。朱提,古地名也,為漢置昭通第一縣,是為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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