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集》43節(jié)與孟加拉語原作對比分析
白開元, 1945年12月生于江蘇常州,1969年開始在中國國際廣播電臺孟加拉語部工作。1995年12月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譯著有《泰戈?duì)枑矍樵娺x》《泰戈?duì)杻和娺x》《泰戈?duì)柺男性娺x》《泰戈?duì)枖⑹略娺x》《泰戈?duì)栒芾碓娺x》《沉船》《迷惘的姑娘》等。《泰戈?duì)柸分骶幹弧?/span>
2011年前后,為紀(jì)念泰戈?duì)栒Q辰150周年,應(yīng)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的要求,我翻譯了泰戈?duì)柕?個英文集子,即《吉檀迦利》《新月集》《飛鳥集》《園丁集》《情人的禮物》《渡口集》《采果集》和《游思集》。
出版社出于提高中學(xué)生讀者學(xué)習(xí)翻譯英語作品的興趣的考慮,每個譯本附上英語原作,并希望我為每首詩寫簡析,以解決中學(xué)生讀不懂泰戈?duì)柲承┰娮鞯碾y題。
為了寫好一二百字的簡析,我從泰戈?duì)栍⑽淖髌愤x第一卷的附錄中尋找原作。附錄中有每首詩的孟加拉語原作的題名和所屬集名,用英文字母標(biāo)出。原作如果是歌詞,附錄中就用英文字母拼出其首行。如首行單詞Ami,我懂孟語,知道它的意思是“我”。我手頭的孟加拉語泰戈?duì)柸汀陡枨笕芬灿忻险Z索引,根據(jù)拼音很快就可找到英譯詩原作是哪個孟加拉語詩集的哪一首。
泰戈?duì)?個英語集子的孟加拉語原作,無論是抒情詩、敘事詩,還是《歌曲大全》的歌詞,全有嚴(yán)謹(jǐn)?shù)母衤尚问健?/p>
這8個英語集中,《飛鳥集》深受中國讀者喜愛,也是最難翻譯的集子。原因是,它的構(gòu)成與其它7個集子不同。《飛鳥集》共有325首,其中43首是從孟加拉語原作翻譯的,其余282首是泰戈?duì)栍糜⒄Z寫的。
我在譯后記中,把《飛鳥集》325首詩大致分成六類,一,短小的寓言詩。二,格言、箴言、警句。三,贈詩。四,政治觀點(diǎn)、人生觀和藝術(shù)觀的詩化。五,抒寫朦朧的情思。六,闡述古老的梵學(xué)和生死觀。我對整個譯本,只作了簡單分析。
當(dāng)時不逐首分析的考慮是,用英語寫的這282首短詩,不知道是泰戈?duì)栐诤畏N背景,就何事,或?yàn)楹稳藢懙模院茈y為每首短詩寫簡析。
的確,不知道寫作背景,翻譯詩歌,是很容易譯錯的。舉個例子:
泰戈?duì)?924年訪問中國,離開北京前,泰戈?duì)枒?yīng)林徽因的請求寫了一首贈詩:
蔚藍(lán)的天空俯瞰蒼翠的森林,
它們中間吹過一陣喟嘆的清風(fēng)。
這首詩編入《隨感集》,我開初以為這是首風(fēng)景詩。2010年7月的一天晚上,我正翻譯一篇泰戈?duì)柹⑽模砼缘碾娫捈贝俚仨懥似饋恚闷鹪捦玻硪欢藗鱽砣嗣袢請?bào)出版社社長馮林山先生久違的熟悉聲音:“老白,我正在修改傳記《林徽因傳》。我在費(fèi)正清夫人的新著《梁思成與林徽因》一書中,看到1924年泰戈?duì)栐L華時贈林徽因的一首小詩。我準(zhǔn)備在修訂本《林徽因傳》中用這首詩。這首詩看樣子是從英文翻譯的,不太符合中文詩的格式,你幫我查一下孟加拉語原作。”
為了解答馮林山先生的疑問,我一首首查閱了《隨感集》和《火花集》中的短詩,發(fā)現(xiàn)《隨感集》第34首與費(fèi)正清夫人新著中的那首詩相符,按照孟加拉語的格律標(biāo)準(zhǔn),這首詩一行是14個音節(jié),與每兩行押韻的傳統(tǒng)孟加拉“波雅爾”詩體是一致的。
泰戈?duì)柧壓螢榱只找驅(qū)戇@首看似描寫風(fēng)景的小詩呢?
原來,泰戈?duì)栐谏虾H刖常?jīng)南京、濟(jì)南到北京,一路上會見各界著名人士,發(fā)表演講,由詩人徐志摩翻譯。翻譯之余,徐志摩不僅與他暢談人生,交流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心得體會,也對他訴說愛情方面的苦惱,言談中間仍流露出對林徽因的愛戀。在徐志摩和林徽因一起無微不至地照顧泰戈?duì)柕娜兆永铮└隊(duì)査坪跤X得他們是理想的一對。為了消除徐志摩的愁悒,據(jù)說泰戈?duì)栐竦叵蛄只找蜣D(zhuǎn)達(dá)徐志摩的繾綣之情,可得知林徽因已與梁思成訂婚,看到林徽因毫不動心,一貫恪守婚姻道德的他感到實(shí)在是愛莫能助了。
在這首小詩中,泰戈?duì)柊研熘灸τ鳛槲邓{(lán)的天空,把林徽因喻為蒼翠的森林。在泰戈?duì)柕男哪恐校麄兪歉哔F而純潔的,但他們中間橫亙著難以逾越的障礙,只能像天空和森林那樣,永世遙遙相望,永世難成眷屬。泰戈?duì)柊炎约罕茸骱眯牡那屣L(fēng),清風(fēng)的喟嘆中流露出當(dāng)不成月老的無奈和惆悵。
三個意象:蔚藍(lán)的天空,蒼翠的森林,喟嘆的清風(fēng),組成幽美意境,后面隱藏著一個動人故事。
和這樣完全了解創(chuàng)作背景,有根有據(jù)地分析這首贈詩一樣,去分析《飛鳥集》的每首詩,因沒有足夠的可信資料支撐,目前是做不到的。
最近,我讀了泰戈?duì)栍嘘P(guān)文學(xué)的幾篇文章,關(guān)于詩歌的再創(chuàng)作,他在《詩歌的意義》中說:
詩歌的一個優(yōu)點(diǎn),是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激發(fā)讀者的創(chuàng)造力,他們就按照各自的性格,有的創(chuàng)造美,有的創(chuàng)造原則,有的創(chuàng)造理論。這好像用火點(diǎn)爆竹——詩就是火,讀者的心靈是各種爆竹。一點(diǎn)火,有的像沖天爆竹一樣升空,有的像鞭炮響聲不絕,有的像炸彈發(fā)出巨響。詩人的用意,可能在讀者心中形成完全新的形象。(孟加拉語泰戈?duì)柸诙淼?19頁)
受泰戈?duì)栠@種允許讀者再創(chuàng)作的觀點(diǎn)的鼓勵,依據(jù)我對《飛鳥集》發(fā)表的1916年前詩人的政治觀點(diǎn)、人生觀、宗教哲學(xué)觀、藝術(shù)觀和國內(nèi)外交流的了解,我斗膽把《飛鳥集》43節(jié)與孟加拉語原作作了對比分析。
英譯有孟語原作的43首,都是押韻的,譯成英語,全成為散文詩了。著眼于內(nèi)容變化的程度,我把這43首分為三類,即,一,譯文與原作內(nèi)容基本一樣,一共有24首。二,譯文與原作內(nèi)容部分一樣,一共有17首。三,譯文與原作完全不同,一共2首。
現(xiàn)舉幾個例子,加以說明:
一,英譯與孟加拉語原作基本一樣
以第6首為例:
英語譯文:你要是一直落淚,看不見夕陽,也會看不見繁星的。
孟加拉語譯文:夜里為夕陽西墜哭得聲哽氣絕,/太陽不會歸來,明星枉然失色!
原作兩行押韻。這首詩強(qiáng)調(diào)的是應(yīng)全面認(rèn)識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不要被暫時現(xiàn)象所蒙蔽。夕陽西墜,暫時從人們的視野消失,但絕不意味著逝滅,次日黎明,紅日東升,世界又將陽光普照。即便在夜里,世界并非一片黑暗,仍有星光照耀,行路也不至于迷失方向。因不能全面認(rèn)識事物而過度傷心,淚眼朦朧,就連能幫助行路的星光也看不到了。原譯中哭泣的動詞,是第三人稱,指任何人,數(shù)量上比英譯中的主語“你”更多。但讀英譯的感覺是,仿佛詩人在對讀者闡明一個道理,顯得更親切。
以第24首為例:
英語譯文:休息對于工作,如同閉合的眼瞼對于眼珠。
孟加拉語譯文:工作和休息連在一起/恰似眼珠和眼皮。
這首詩的題旨,就是人們常說的,會休息的人,才會工作。眼珠和眼皮,相連相依,密不可分。若無眼皮的保護(hù),閉合起來,讓眼珠消除疲勞,眼珠就不能靈動地觀察,對此,無人不懂。以這習(xí)見的兩個具象——用眼珠和眼皮比喻工作和休息,生動真切地表現(xiàn)了兩者的相互依存關(guān)系,通俗明了,易為讀者理解。
二,英譯與原作部分一樣
以第12首為例:
英語譯文:“哦,大海,你在說什么?”/“無窮的疑問。”/“哦,天空,你回答了什么?”/“永久的沉默。”
孟加拉語原作是《塵埃集》中的《無法回答》:“你老在絮叨什么,呵,大海,”/大海回答:“不停地提問題”/“諸山之魁,你為何默不作聲?”/喜馬拉雅山答道:“這是我無語的永恒反應(yīng)。”
原作是大海和喜馬拉雅山的對話,英譯中變成了大海與天空的對話。英譯使原作突破一國界限,涵蓋整個世界,寫作對象也就由印度的變成了世界各國的。詩人通過營造的“永世似在提問題的大海”、原作中“永世沉默的喜馬拉雅山”和英譯中“永世沉默的天空”這三個意象,贊美永不停息的探索精神和滿腹經(jīng)綸卻從不自我炫耀的謙虛態(tài)度。
以第18首為例:
英語譯文:你看不見你的真貌,你看見的只是你的影子。
孟加拉語譯文:鏡子里我看見的是我的影子,/我為絕妙的幻影沾沾自喜。
詩中所說的“影子”,是刻意放大的自我,是煞費(fèi)苦心美化的自我,一句話,是虛假的自我。為虛假的自我“沾沾自喜”,必然陷入盲目性,以為自己鶴立雞群,超凡脫俗。詩中隱含的善意批評是:無論是原作中的“我”還是英譯中的“你”,對自己的應(yīng)有正確認(rèn)識,對自己的才干應(yīng)有清醒了解,一言以蔽之,看到自己的“真貌”,才能與周圍的人和睦相處,才能有所作為。
三,基本上是改寫
以第35首為例:
英語譯文:飛鳥希望變成一片云彩。/云彩希望變成一只飛鳥。
孟加拉語原作是《塵埃集》中的《愿望》:“芒果,告訴我你的理想。”/芒果說道:“具有甘蔗質(zhì)樸的甜蜜。”/“甘蔗,你有什么心愿?”/甘蔗回答:“充盈芒果芳香的液汁”。
芒果是印度的水果之王,甘蔗則是為大眾提供普通甜汁的經(jīng)濟(jì)作物。詩中的芒果和甘蔗,分別是印度上層人士和下層平民的象征。水果之王的理想,是獲得“質(zhì)樸的甜蜜”,寓意是與平民同甘共苦。甘蔗向往芒果的“芳香液汁”,隱義應(yīng)是對提升地位的期望。芒果甘蔗推心置腹的真誠對話中,寄寓著建立各階層民眾互相尊重、和睦同處的美好理想。芒果、甘蔗是印度的熱帶水果,以芒果、甘蔗比喻人,印度讀者讀著感到很親切,但位于不產(chǎn)芒果、甘蔗的寒帶的西方國家的讀者卻會有生疏之感。所以,詩人翻譯此詩,把“芒果”改為“飛鳥”, 把“甘蔗”改為“云彩”,原作的印度屬性轉(zhuǎn)變?yōu)槭澜鐚傩裕鈬x者閱讀也不覺得是譯作了。
《飛鳥集》匯集了泰戈?duì)柕恼芾硭妓鳎芍^一本人生閱歷的簡易百科全書,需要在廣泛收集資料,熟悉詩人創(chuàng)作的歷史背景,弄清楚書寫對象,才能挖掘出深刻意蘊(yùn),給讀者更多的有益啟示。《飛鳥集》325首的研究,依然任重而道遠(yuǎn)。
譯文:今天是星期日,一早聽見教堂里傳來清凜的鐘聲。起床推開窗戶,呵,一切都染白了。
樓房傾斜的屋頂敞開胸懷歡迎著漫天大雪:來吧,用素紗遮蓋我!凝結(jié)的雪河蕩滌了路塵的王國,化為無數(shù)支流,向四面八方迤邐流去。
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濕婆仿佛端坐在樹梢播布晶瑩的祝福。路邊的枯草似青春的殘痕,尚未遮嚴(yán),但已慢慢地垂首認(rèn)輸了。
鳥兒停止鳴囀,天空闃然無聲,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著雪花,可是聽不見它的足音。
在異國他鄉(xiāng)酣睡時,天庭的重門悄然開啟。可是天使未來報(bào)告消息,喚醒入睡的人。
“寧靜”離別天界幽寂的道院,未乘轔轔飛車;御手不曾揮舞閃電之鞭,怒吼抽打發(fā)狂的天馬。她舒展白翼,輕輕垂落,動作那么輕盈,姿態(tài)那么婀娜。
不撞擊任何人,不與任何人發(fā)生沖突。
太陽被擋在雪幕后面。天光一點(diǎn)不刺目。整個世界瑩瑩地透閃著柔光,罩著恬靜、濕潤,柔光的面具。
清靜的冬晨,我迎迓、我頂禮的白雪的潔凈進(jìn)入我的靈府。我真誠地祈求:你緩緩遮覆我的一切憂思、想像和工作吧!
你跨越了夜闌的無邊黑暗,無聲地永駐于我的生活吧!呵,在未被污染的皎潔中,喚醒我嶄新的黎明,不留任何污點(diǎn);把天國光華的永恒圣潔注入我生活的天地!
今晨,我將我的靈魂沉入深廣的潔白之中。
這種沐浴異常冷凜,異常艱苦。我像嬰兒一樣赤裸著,下垂著。垂至深處,前后、上下、左右,一片純潔,我的全身心在純潔中膜拜濕婆。
此刻,我看到,暮年之光多么莊重,多么安詳,多么美好,繁麗靜靜地慢慢地隱遁了。
縝密的“一體”的皎潔把萬象拽到它的身后歌聲,精靈全被蓋住,多彩的游戲在白色中消隱。然而,這不是死亡的陰影。
我知道,常言的死亡是黧黑的,空虛不像光照那樣透明,而像朔月之夜那么暗黑。光束隱藏紅、橙、黃、綠、藍(lán)、靛、紫七色,并未吞噬它們,而是整個地占有。今有沉寂中潛藏的樂音,將喜悅注滿我的心胸。
今日樹木卸去盛裝,光禿禿的,生命的財(cái)富貯存在幽深的心底。
裊娜的枝條傾吐了渴望,此時在心中默誦梵咒,猶如修道的迦里,舍棄花飾,身著素服,默想濕婆威嚴(yán)的儀容。
她抑制點(diǎn)燃欲火,培植繾綣的愛戀,讓情欲的灰燼飄逝。縱目遠(yuǎn)望,四野銀裝素裹,與濕婆團(tuán)圓的障礙業(yè)已排除。
北斗星的慈輝在天幕上書寫了喜悅:吉日在即,修行的專注開辟了道路,譜寫了節(jié)日的樂章,看不見的地方盛開的鮮花,可以編織佳偶交換的花環(huán)。
呵,我的心,進(jìn)行同樣的苦修吧!稽首冥思,容銀潔的恬靜一層層包裹你,把你堅(jiān)韌的求索置于沉隱的奧妙之中,請“純凈”之神的使者從人生的起點(diǎn)到終點(diǎn),清除全部垃圾。
爾后苦修的靜慕升起,杯狀如地平線的允樂之杯里,充溢新的覺醒,新的生命,新的團(tuán)圓的慶祝。
——選自《泰戈?duì)柧芳罚不瘴乃嚦霭嫔绯霭妫组_元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