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2年第1期 | 李燕燕:我從村子來,回到縣城去(節(jié)選)
李燕燕,1979年10月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市紀實文學研究會副會長,重慶市沙坪壩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獲第八、九屆“重慶文學獎”,解放軍原總后勤部第十三屆“軍事文學獎”,《北京文學》年度獎,“書香重慶十大年度好書”等。作品入選“2020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等榜單及選本。
注:標題中的“我”,是自上世紀末開始,從村子里考進大城市、讀完書又回到老家縣城的一群大學生。他們在縣城的工作,大多是有編制的,比如公務員、教師等等,也不乏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體制外”,當然,還有許多“特殊情況”。村子,縣城,來路與歸途。這個非虛構(gòu),寫的正是這群人這些年的來來去去。
1. 根基
——你對自己當初的選擇有怨言嗎?
——世上的每一種選擇,都有“必要”或者“必需”這樣的背景存在。選了就莫抱怨。
——來自我與陸虎的訪談
再次見到陸潔花的時候,她正皺著眉頭講電話,那邊的聲音很大,而陸潔花的表情告訴坐在她跟前的人,她正遭遇一件煩心事,并且忍耐快要到達限度。所以,她一邊嗯嗯敷衍著,一邊跟我做了個手勢,然后匆匆走到茶吧的窗臺邊。但即使隔著兩個座,也能聽清她的許多言語。好像是老家有人病了,為了下一步的處置方案,她和家人爭執(zhí)著,誰也無法說服誰。
“李老師,不好意思,先前答應說帶您一塊到老家跟我哥聊的事,得先擱一擱了。我爸又犯腦梗了,現(xiàn)在南充的醫(yī)院住著,后面還不知道怎樣呢。”打完這個長長的電話,陸潔花坐回我對面,吐了一口氣,告訴我這個不好的消息。
我順勢勸慰她,說老人難免病痛,且把心放寬些,況且老家那邊有你哥呢。
人的天性,于熟人有防范,所以寧肯把隱秘心事說給無關聯(lián)的外人聽。當然,這樣一來,于己也是絕好的宣泄。我存心將幾句話遞過去,陸潔花稍微頓了頓,便嘆氣說起事情的原委。
這些年,在縣政府工作的哥哥把老家的父母都接到身邊住著——哥哥在挨著工作單位的小區(qū)里買了一套房,有一百五十平米,足夠住下六口人。父母在村子里還有三層樓的磚瓦房和一片大院壩,原來的兩畝多地已經(jīng)流轉(zhuǎn)出去,給外頭來的農(nóng)業(yè)公司種上了紅小豆之類的經(jīng)濟作物。土地流轉(zhuǎn)出租的費用不高,可是父親聽說,如果應聘去土地上種植做工,每個月還能有2000元的務工酬勞。父親心動了,留下肺不好的母親在縣城幫忙照看哥哥的兩個孩子,自己回到鄉(xiāng)下“幫老板種地”——在農(nóng)業(yè)公司的種植園里,平日看著在田間地頭晃動的,無論男女,花白頭發(fā)居多。這樣也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干活還能搭個伴。早已老去的父親一心顧著憑一己之力掙錢。種植園管午飯,早飯晚飯就胡亂對付。如陸潔花一次回鄉(xiāng)所見,父親利用務工的閑暇還在院壩的一角搭起棚子養(yǎng)了十幾只雞,天氣一熱,滿院子氣味,這樣的味兒,在大城市已經(jīng)生活慣了的陸潔花是看不慣的,父親并不介意,還覺得自己養(yǎng)一大群雞的行為非常有價值:“你看,這些是土雞,城里吃不到的,要買也得花大價,貴。你嫂子還在給小娃喂奶,我這樣養(yǎng)著,想吃就讓你哥隨時下鄉(xiāng)來抓一只就是。”打開沾著污垢的冰箱門,雞蛋分出了兩種,一種散著隨意擱在冰箱格子里,另一種規(guī)矩地收在塑料袋里。父親介紹,散著的已經(jīng)放了半年,平時舍不得吃就擱久了,他自己慢慢對付;收在袋子里的,是給陸潔花的,大城市難得買到土雞蛋。在一堆雞蛋旁邊,是一小碗煮熟的豆角,這個是父親連續(xù)吃了三天的晚餐。回到縣城見到哥哥陸虎(化名),陸潔花把他狠狠說了一頓,說他怎能放任父親為了一點小錢如此糟蹋身體,快叫他回來啦!哥哥一臉委屈,說父親九頭牛都拉不回,不光父親勸不回來,母親在小縣城里除了帶孩子也坐不住,每天到處撿紙盒撿塑料瓶去賣。瑣事不堪回首。最糟糕的是,父親在他的人生中第三次發(fā)生腦梗,起因是在院壩收衣服猛抬頭一下子感覺眩暈,左邊的手臂和腿一下子沒有了氣力,老爺子掙扎著回屋拿老人機給陸虎打電話,陸虎看著老爺子情形不好沒敢耽誤,直接送到了川北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之前陸潔花那個電話就是跟哥哥打的。她害怕老父親這次留下后遺癥,要哥哥趕緊把父親轉(zhuǎn)到成都來治,具體醫(yī)院由她來負責聯(lián)系。哥哥接這個電話是在病房,老爺子和她媽就在旁邊,兩個老人家堅持留在南充治病——去省城人都不認識一個,多麻煩喲,這里還有些個親朋好友,離縣城也就不到一小時車程,方便照應。哥哥在電話里唯唯諾諾,總說不出個明確意見,妹妹一肚子的氣,又不好向著固執(zhí)的老年人發(fā),只好沖哥哥開戰(zhàn)。
當然,陸潔花的郁悶,還和一個心理隱情有關,在她的認知里,父母親做的一切,都是為哥哥著想,小到養(yǎng)雞,大到堅持在離縣城不遠的醫(yī)院治大病。當然,反過來另一個認知又可以替她消氣:哥哥是為了父母著想,當年才回到縣城,否則,該回縣城的就是她陸潔花了。
我是在做一個女性權(quán)益保護選題時認識陸潔花的。在采寫鄉(xiāng)村“重男輕女”陋習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備受父母愛惜的男孩往往長大沒有成什么氣候,而從小被輕視的女孩卻能在成年有出息。我以為朋友介紹給我認識的陸潔花也是這個類型,訪談伊始,陸潔花就告訴我,從小哥哥顯然比她更受父母關注和重視,但幸運的是,分別出生于1978年和1980年的兩兄妹都考上了成都的大學,哥哥比她更厲害:哥哥是在高校擴招的前一年考上全國重點大學的文秘專業(yè)的,而她是在高校擴招的那一年考入一所普通“二本”大學的營銷專業(yè)。至于哥哥在畢業(yè)過后選擇回到縣城、接受父親托熟人為他“跑” 到的一個政府機關干部崗位,則是父母“愛兒心切”的結(jié)果。父母不過多管女兒,女兒則自己找了家大型私企扎根在了大城市。
哥哥陸虎讀的那所偏文科特色的985名牌大學,屬于都市白領金領的搖籃。陸虎與我一樣,1998年9月入學,2002年7月畢業(yè)。且叫陸虎的母校S大學吧,新聞與文秘是絕對值得一提的好專業(yè)。2010年以前,紙媒還在風光的時代,S大學新聞專業(yè)的學生是報業(yè)集團旗下幾個最提勁的都市報的“搶手貨”,還未畢業(yè)便被搶去的本科生多不勝數(shù)。那時,紙媒是有“編制”的。而文秘專業(yè)的學生,有不少在大四上學期就成為“選調(diào)生”,或者陸續(xù)參加國直、省或省城的“公務員招錄考試”——2002年前后,公務員考試還沒有達到“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程度,他們算得“先知先覺”,在就業(yè)前提是“大城市”的背景下。陸潔花跟我提起,陸虎在學校交過一個女朋友,女孩子來自鄰縣農(nóng)村,陸虎沒有把女朋友帶回老家,但陸潔花卻見過那女孩子多次。去哥哥學校玩,哥哥和女友請妹妹吃校門口的串串香,服務員上來招呼三個學生:“喝點什么?”“沒事,就喝茶水。”陸潔花脫口而出。“拿3瓶‘峨眉雪’汽水。”陸虎女友招呼服務員,順道拍了拍陸虎的肩膀,“妹妹來了,我請客,這不,獎學金剛到手。”藍色彩鋼棚搭的院壩里燈光半明半暗,陸潔花看見哥哥女朋友的脖子上戴著一根細細的銀白鏈子,很精致,就是寶石吊墜的顏色艷得突兀,讓人覺得那不是礦石質(zhì)地。豆腐干很快就燙熟了,哥哥女友拿起兩串,擱到陸潔花的調(diào)料碗里,陸潔花輕輕說了句“謝謝嫂子”,那個女孩子愣了愣,澀澀一笑,“叫我姐姐吧。”她的名字末尾是“云”,從此,陸潔花喊她“云姐姐”。云姐姐很優(yōu)秀,年年都拿獎學金,當然,哥哥陸虎也不比她差,每學期的年級綜合評比都在前十五名。結(jié)局不盡相同,從村子來的陸虎回了縣城,從村子來的云姐姐則考上了省里的公務員,先是在少數(shù)民族自治州鍛煉,之后一番迂回奮斗,現(xiàn)在是一所省管高校的領導,而她的丈夫,則在省教育廳。陸潔花大姑姐的孩子2019年“小升初”,想要進心儀的重點初中,因為各種原因困難重重,她有過找云姐姐幫忙的念頭——雖然云姐姐畢業(yè)后沒有和哥哥走到一起,卻跟陸潔花偶有聯(lián)系,節(jié)假日相互問候,但陸潔花到底覺得有些東西不合時宜了,張口未必妥當,也就沒有找她幫忙。我通過陸潔花得知陸虎那不了了之的校園愛情故事,很有些感嘆。我所就讀的師范大學,年級里為數(shù)不多的男生們,第一選擇都是留在省城,哪怕教一個街道里的普通小學,實在不行回到縣城的,一般都是在城里沒有找到“固定工作”的。是的,在2002年左右,雖說市場經(jīng)濟已經(jīng)欣欣向榮,但那時在師范大學這樣性質(zhì)的高校里,學生的畢業(yè)走向依然努力向“體制內(nèi)”靠攏。這些最終回縣城的男生,多數(shù)在大學時代過得“順其自然”,或許沒有過“外語四級”,或許有過兩門掛科。但陸虎不同,他不僅是名校學子,且每學期綜合評比靠前,大二上學期英語過“四級”,大三下學期過“六級”,還有許多辛苦考下的“證”,甚至包括一個“導游證”。這些都是一個農(nóng)村優(yōu)秀大學生一心想要留在大城市的決心表達。陸虎著實讓我好奇。
但妹妹只能講出許多表淺的故事,這些故事不能完整回答陸虎是怎樣樹立“父母在不遠游”的決心,毅然決然回縣城當一個至今還是“副科級”的政府機關公務員的。所以我告訴陸潔花,等她父親的事情解決過后,我還是要去見見她的哥哥。
最終,我成行于2021年的“五一”。那時,陸潔花的父親已經(jīng)出院,因為發(fā)病時是在農(nóng)村,所以送去南充的醫(yī)院還是耽擱了一些時間,一邊身體不利索,大小便也控制得不大好。因為陸潔花的母親不大能勞累,陸虎從鄉(xiāng)下請了一個遠親大嫂來照料父親。生活已經(jīng)漸漸恢復正常。陸潔花開車,我與她一路。車經(jīng)過縣委縣政府大院,陸潔花給哥哥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快到了,而陸虎早就等在路口,指揮著妹妹把車停到一個小超市門外一側(cè),因為小區(qū)里臨時停車已經(jīng)滿了。我們?nèi)苏彰娲蛄苏泻簦氖畾q出頭的陸虎個頭不高,身材精壯,頭發(fā)茂密。他待人熱情,只消來回幾句話,就進了狀態(tài)。
“李老師會說話,表揚我。我身體看起來很結(jié)實,沒有長肚子是吧?哈哈,這么多年下來,酒肯定沒少喝,但一天到晚跟著領導鄉(xiāng)下縣城跑跑顛顛,連茶葉這樣的小物件也要親自采買,運動量大,不容易積累脂肪。”陸虎說。
小超市的年輕老板見到陸虎在門外頭招呼客人,趕緊拿著幾盒口香糖出來,塞給陸虎:陸主任,這個給美女呀!陸虎從男人手里只接過一盒,道一聲謝了。男人便咧著嘴笑了,說陸主任客氣了。
從小超市門口走到陸虎住的小區(qū),大約有三百米,一路,都有人招呼陸虎,也有招呼陸潔花的。陸潔花點頭,微笑,等那人走了幾步,再壓低聲音問陸虎:“哥,剛才那人看著眼熟,可我一時又想不起他是誰。”
“哦,該是前年,對,前年正月初四幺姑上我家來,還帶了她小女子的對象,就是他呀。”
“可小女子今年春天結(jié)的婚,沒嫁他呀!”
“沒結(jié)親交道還是要打呀,他哥哥在縣醫(yī)院工作,老漢兒還要經(jīng)常到縣醫(yī)院看病開藥啥的。”
在陸虎家的客廳里,我見到了他的父親。這個老人雖然因病口齒不大清楚,但是卻極愛說話,他說著,陸虎時不時替他做翻譯。回到縣城的房子里,陸潔花從一個踏著7厘米細高跟穿著風衣長裙的時髦女子,悄無聲息變回一個家庭婦女,她和母親藏進了廚房,就像多年前那樣。現(xiàn)在,她在灶臺上打主力,母親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給她打下手,理菜、削土豆皮之類。
我稱呼陸虎的父親為陸大叔。在2002年以前,陸大叔是村子里的支書,而且已經(jīng)當了足足二十年。早先,陸大叔當過兩年兵,回來就做了村干部,很快又被選為村支書,接替他的叔父。陸大叔的父親,也就是陸虎的祖父,是個“公家人”,在縣廣播站工作。看留下的一張發(fā)黃老照片,這位老輩子生得一表人才。陸大叔的母親是個農(nóng)婦。所以,當兵回來的陸大叔是有兩條路可選的,可以由他父親那邊想辦法在縣城立住腳,也可以順其自然回到村子里。但老村支書跟兄弟喝酒,發(fā)話了:“侄兒子就回村子來,將來可以接我的班!”陸大叔的父親剛開口說了幾句“吃皇糧”的好處,老村支書幾句話就頂回去了:“兄弟呀,你沒在這鄉(xiāng)里一直待,你知道在鄉(xiāng)里你要有點威信,能活得多舒坦嗎?”陸大叔回了鄉(xiāng)下,不消幾年成了陸支書。
2001年7月,陸虎暑假回鄉(xiāng),他的父親陸支書將自家樓房加蓋成三層,又把院壩拓寬了一倍,在寬大的開放式場院里,陸支書大宴賓客。來的客人,有從村子里出去的川北醫(yī)學院的“中層干部”,有縣里的主任科長,有鄉(xiāng)上的干部,有村里的養(yǎng)殖大戶。陸支書的妻子女兒以及請來的兩個幫廚在一邊忙個不停。陸支書拿出自家釀的楊梅酒招待客人,又給兒子拿大杯滿上一杯,領著他去席間敬酒,“各位,我家小子畢業(yè)回來就得拜托你們了,你們可得關照關照他!”“那是那是,自家人不說別家話!”陸虎那時是不愿意回來的,他做的是和女朋友一起留在成都的準備,為了探聽留在大城市生活的虛實,他還拜訪了兩個多年未曾走動的遠親。
看陸虎一副不情愿的模樣,一個在縣里當科長的親戚說:“小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在大城市讀了大學,就一門心思要留在大城市。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在那個大城市里有什么呢?父母?親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你的根基生在哪里呢?我告訴你,你要是在城里沒有根基,你體會的是四處冰涼,你在咱們這里有根基,你體會的都是鄉(xiāng)土熱情。年輕人啊,你要知道,咱們縣城雖小,卻自有乾坤。你看,一個縣有幾十萬人,這幾十萬人里有兩三百個科級以上干部,幾十個有實力的老板,還有幾個有頭有臉的好漢,他們在這縣城里就說得起話。在省城,一個副科級干部啥都不是,處級干部滿天飛,但在縣城里,副科就能混得好好的。”
這番大白話里包含的“縣城社會學”理論,在馮軍旗的博士論文《中縣干部》中,有過以具體數(shù)據(jù)和例證支撐的深刻闡釋。
這位科長親戚的話,當時微醺的陸虎并沒完全聽進去。但是這一席話也讓他想起了在省城里拜會兩位遠親的情形。
遠親甲,從村子來,大學畢業(yè)留校。年輕教師沒有資格買學校集資房,又沒分到單身宿舍,就和新婚妻子租住在學校附近的舊樓里。鄰居之間,門與門相隔很近。年深日久的鐵門拉開,立刻發(fā)出吱吱嘎嘎的惱人聲響,與此同時,一個穿著睡衣披散頭發(fā)的女人便從緊挨的另一道門里極憤怒地沖出來,指責遠親甲沒有一點社會公德,一天天門哐當無數(shù)次,小孩子睡著都要驚醒,嚇得抽搐。遠親甲當著陸虎的面,唯唯諾諾解釋“與人無關只與已經(jīng)銹蝕的鐵門有關”,卻被女人要求既然如此趕緊換鐵門,否則她就把警察叫來評理。“你看,我租的這地方,遇到的什么人喲!”遠親甲一邊把陸虎讓進屋里,一邊說。
遠親乙,從村子來,大學畢業(yè)進了一個事業(yè)單位。幾年之間,總被單位派駐到周邊縣城的各個應急點,在大城市的辦公室里連屁股都沒有坐熱過。陸虎去拜會他,恰是周六,他才從菜場買菜回來,剛把肉燉進鍋里,屋里的電話就響了,接起,一個男人在電話里沙啞著嗓子吼:“馬上出發(fā),快點!”遠親乙回道:“我上午來了親戚,要不,吃了午飯動身?”“少講價錢,你家離單位最近,別人住得遠的都收拾好了,你還在賴!”那男人有點生氣了。“可是我前天才回來…….”“ 喊到你就是你,哪兒那么多廢話!”那天,遠親乙送走陸虎的時候,一臉無奈又尷尬:“不好意思呀,臨時有工作安排,午飯都沒辦法招待你吃,這樣吧,這里有些水果你拿去,在宿舍和同學一起吃。”那天中午,陸虎在遠親乙家樓下的一個小面館吃了一碗酸辣粉,一邊吃,一邊覺得心里原本的某片明媚之處罩上了塊陰云。
事實上,從兒子陸虎上大學開始,尚且健壯的陸支書便開始給他灌輸“根基”的道理:大城有大城的熱鬧,縣城有縣城的規(guī)矩道理,鄉(xiāng)村有鄉(xiāng)村的人情冷暖。不管在哪里,都是為了生活,做人活個薄面。縣城嘛,熟人熟事關系為大。咱們雖是鄉(xiāng)下人,在縣城也有一大堆親戚朋友,有什么事打個招呼就好辦,你大學畢業(yè)自然不用回農(nóng)村,就在縣城里弄個一官半職,有頭有臉,多好哇!你要留在大城市,就跟那沒根的浮萍一樣!但陸支書說這些道理,兒子都支吾了事,不愿意深去交流。
大四開學,陸虎被系里安排到某地級市政府機關實習。他的“帶教老師”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老機關”,而“帶教老師”的頂頭上司、某室主任則是三十歲出頭的“年輕領導干部”,在這個白凈清秀的青年男子跟前,面部已現(xiàn)出溝壑的“帶教老師”不敢半點咋呼。出于好奇,陸虎瞧了瞧主任的工作經(jīng)歷:大學本科畢業(yè),區(qū)級機關周邊鄉(xiāng)鎮(zhèn)市局機關,短短七八年經(jīng)歷多崗位鍛煉,如今已經(jīng)解決“正處”。與陸虎一樣來自農(nóng)村的“帶教老師”,至今還是“副科”,工作經(jīng)歷很單調(diào),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機關就一直在機關,中途曾因一個專項工作到省里“幫忙”兩年半。“帶教老師”告訴陸虎,每一個去更高層級“幫忙”的人,如果還遠沒有抵達退休年齡,那么,他內(nèi)心深處一定是渴望留下來的——然而,留下來談何容易!想想看,原先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個“兩眼一抹黑”的地方,十年間沒有進入任何一個“陣營”,也殺不進任何一個“圈子”,換個“高平臺”一切從頭開始,更不可能立足。
“我們這些從村子里考出來再到陌生城市的人,在工作上拼盡全力,得到領導表揚和各種榮譽,只能在面上暫時光鮮一下,就像插在瓶里的花,最終由于沒有根,始終無法真正成長。”“帶教老師”提醒陸虎。
一個偶然的機會,陸虎陪領導去成都看望一位曾為市里爭取了大量發(fā)展資源的國內(nèi)知名專家,才知道某室主任原來是這位專家“一心服務基層”的侄兒。
也有從村子出來在大城市生出根基的。與陸虎打過幾次照面的一位女科長,九十年代初中專畢業(yè)分到鄰市郊區(qū)一個大型國企,幾年后經(jīng)人介紹,嫁給本市一位喪偶帶著女兒的副局長,很快以解決“夫妻兩地分居”為由,調(diào)動到本市某人民團體,之后仕途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
陸虎的女朋友在成都某區(qū)局實習,她也常常對陸虎講起她在實習單位的所見所聞。漂亮的女辦公室主任,一接起電話就自顧自地講上半小時,讓來找她協(xié)調(diào)事宜的某科副科長在一邊干等著。分管副局長對局長說起這位辦公室主任“性子跋扈,很不好管”,局長顧左右而言他。一次在食堂偶遇寒暄,辦公室主任忽然起關心實習小姑娘的“個人問題”,鼓勵她一定不要著急,看準了再說。
“那你看準我了嗎?”陸虎問女友。
“看不清楚。”女友開玩笑道。
在畢業(yè)去向問題上,女友屬于堅定“留省城”者。而陸虎卻動搖得很厲害。
“父親第一次中風病倒之前,我對留在大城市特別是省城這種想法,已經(jīng)不再堅持了。看了很多例子,感覺大城市雖然機遇很多,似乎每個人都有爭取的機會,但與利益密切相關的東西隱藏在深處,遵循著神秘的交換原則,平日根本無法覺察,關鍵的時候讓你輸?shù)媚涿睢!标懟⒏嬖V我,“父親突然發(fā)病,只是促成我回到縣城的最后一根稻草。”
陸虎的父親是在他實習剛結(jié)束時發(fā)病的,路上突然倒地,腦梗。村里有人建議立刻去南充的“三甲醫(yī)院”,于是陸虎母親給那個曾到家里聚餐的川北醫(yī)學院“中層干部”打了電話,又通過他迅速聯(lián)系好了醫(yī)院和專家。
“父親第一次發(fā)病得到及時救治的事,就充分展現(xiàn)了小縣城熟人關系網(wǎng)的厲害。不像大城市那般潛在水底,那些東西就擺在桌面上。”陸虎一家本來與這位川北醫(yī)學院“中層干部”沒有交集,但這位早年跳出農(nóng)門的優(yōu)秀子弟是村里“養(yǎng)殖大戶”的“干兒子”,“養(yǎng)殖大戶”與村支書交好,暑假“干兒子”下鄉(xiāng)看望大病初愈的“干爹”,又恰逢村支書在自家院壩大宴賓客。席上,“干爹”帶著“干兒子”給村支書敬酒,信誓旦旦:“有需要的話,盡管給我這個兒子打電話!”結(jié)果還真用上了。樸素的千絲萬縷的鄉(xiāng)里鄉(xiāng)情,鑄就了縣城獨特的社會氛圍。
父親出事的第二天,陸虎就從成都趕車直奔南充,在陸虎記憶中,那是2001年12月17日。那時,省級選調(diào)生的選拔已經(jīng)開始,省城事業(yè)單位、大型國企的招錄也走進了陸虎所在的那所大學,在客車上,陸虎接到輔導員的電話:“有一個市直機關明天要到系里調(diào)研,他們可能有2個選調(diào)名額,你趕緊回來見見!”“哦。看情況吧,我明天很可能回不來。”陸虎的回答一點不積極。“你這孩子呀,都不珍惜機會!”輔導員有些生氣。那個時候的陸虎,頭腦懵著,但有一個念頭很清晰,只要父親這次能脫險,他的任何愿望都愿意為他完成。
陸潔花已經(jīng)先一步到了醫(yī)院,父親因為搶救及時,麻痹的肢體已經(jīng)慢慢恢復知覺,話也說得流暢了。父親在病床前交代陸虎,畢業(yè)后就回縣城。陸虎的工作,他已托了人聯(lián)系,差不多快好了。人家說呢,縣政府里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缺著,你去了肯定受重視,好好干!陸虎點了點頭。末了,父親又跟陸潔花說,你哥答應回來,我就把你放開了,后面你要做什么你自己決定,但有一條,我不管你大城市怎么開放,嫁人之前不許亂來,明白嗎?陸潔花連連點頭。那天,真正開心的是她,但卻無法表露出來。
兒女畢業(yè)后的安排,父親斷斷續(xù)續(xù)講完了,陸虎遞上一杯水,父親抿了一口,嘆氣道:“我這村支書也做到頭了,以后呀,我就是個一般的老農(nóng)民,還指著你給我在縣里爭口氣。”
很快,陸虎就明白了,村子里排隊等著當支書的人多得很。像他家當年那樣有面子的院壩宴,也只有村支書辦得到。
我在新媒體上看過一段話:“在縣城,有圈子有級別。圈子有高低之分,但是沒有大城市那樣涇渭分明。在縣城,級別不同的人很難混在一個圈子里,但是可以聚在一個場子上把酒言歡。一般坐在場子上的人都是給面子的人,也基本上是圈里的人。縣城的許多事情都是在場子上辦妥的。”
那次父親出院后恢復得很好,農(nóng)活干得利索,但鄉(xiāng)里村里都知道他“中過風,身體不靈了”,在陸虎回到縣城工作的當年,就“因病”沒有再當村支書了。后來,父親第二次中風,因為發(fā)現(xiàn)得早,幾無大礙。
這十九年,陸虎沿著父親規(guī)劃的路徑走得很順當。
“在縣城,級別在那里框著,官往大了當確實很難,但是很容易找到存在感。無論你是派出所、稅務所、土地所……只要是所長,哪怕一般的科級干部,在縣城都算是“高干”。一官半職在大城市是職業(yè),在縣城就是領導。一個實權(quán)部門正科級的局長出行有人提包端茶,前呼后擁。”陸虎對我說,“下一步去個有能量的局子,就算平級調(diào)動也行,這是我的奮斗目標。”
陸虎還告訴我,縣城是一個安逸穩(wěn)定的社會,在縣城生活,慢慢的就會“泯滅理想”。走出校門,他曾經(jīng)堅信“是金子在哪里都能閃閃發(fā)光”,有著在基層大干一番事業(yè)的理想。陸虎曾主動調(diào)到鄉(xiāng)鎮(zhèn)工作過很多年,但是場子和潛規(guī)則卻蓋過一切,領導下鄉(xiāng)要做場子,大老板過來投資要擺酒局,處理矛盾糾紛要論關系,“在縣城,你的能力主要體現(xiàn)在你認識多少人,有多少部門行業(yè)流通渠道,能為多少事開方便之門,在各種復雜鄉(xiāng)情間如何游刃有余。大城市的關系問題也許讓人難以看透,小地方的關系問題讓人無可奈何。”不知不覺,陸虎的理想抱負在脆弱的自制力和各種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之下分崩離析。“那些場子、燒酒和人情世故最終摧毀了所有的書生氣,讓我全身心綁定縣城。”
綁定縣城,就要遵守縣城的模式生活,比如戀愛,比如婚姻。
陸潔花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成都做房產(chǎn)銷售,兩三年跳槽一次,最終在一家知名房企落了腳,一直干到中層。因為工作不穩(wěn)定以及節(jié)奏繁忙,陸潔花30歲之前談過幾次戀愛,但都沒有結(jié)果。因為大齡未婚,在老家成了話柄,父母也急得口不擇言,所以,連著幾年陸潔花過年都不回家,而是和幾個朋友去國外玩。32歲時,陸潔花才結(jié)婚成家,丈夫是做地產(chǎn)策劃的,比她小5歲。這樣男女年齡差的婚姻自然不被人看好,父母對那個穿著時髦不想生小孩的女婿自然沒有好臉色,所以,每每回縣城,陸潔花都不帶丈夫同行。父母覺得女娃不靠譜,所以陸潔花的建議都不被他們采納——就像父親最近一次中風,陸潔花覺得應該送到成都的大醫(yī)院做進一步治療以及后續(xù)復健,但老人家堅決不同意。
陸虎在很多方面是羨慕妹妹的,“在大城市,大齡未婚也好,丁克也好,不買房也好,不要鐵飯碗也好,穿著怪異也好……沒有人管你,沒有人關注你,這就是大城市的海納百川。可是在縣城,沒有這樣的包容性。婚姻,必須適時而門當戶對;結(jié)婚后,必須立馬生孩子。要隨波逐流,不能特立獨行。不按正常模式生活,很快會被打入另類,這在縣城的體制內(nèi),是極其忌諱的事情。”
陸虎是參加工作后第四年結(jié)的婚。對方是縣政府一位熱心大姐介紹的。女孩子從師院畢業(yè)后,回到縣中學教初中,她的父親是縣中學資深教師,母親是戶籍在鄉(xiāng)下的家庭婦女。女孩子長得清秀,有著為縣城人稱道的情商。她會提醒陸虎,年節(jié)里哪些老輩子需要打電話問候,哪些又應該帶上禮物登門拜訪。婚后第二年,他們生了一個男孩子。如今孩子已經(jīng)念初中了。最不操心的一點就是孩子在縣城的讀書問題,不論是幼兒園還是小學還是初中,都有熟人“罩著”,一路綠燈。當然,陸虎也是別人的開綠燈的“熟人”——彼此都是縣城那張網(wǎng)上的關鍵節(jié)點。
在大學讀書時的陸虎,很活躍,成天哼著Beyond的《海闊天空》,向往自由自在。但這些在縣城并不存在,尤其體制內(nèi)的人,一言一行都有看不見的繩索約束,縣城里的人都可以是道德裁判,指指點點。離婚的女同學到縣城附近的景點游玩,然后聯(lián)系了陸虎,彼時陸虎妻兒都去了市里,他請那個女同學吃飯,同時還叫上兩個并不相關的縣城朋友。臨走,那個女同學說陸虎:“你不敢單獨請我吃飯,怕落閑話?”陸虎訕訕地笑,沒有回答。
“縣城確實傳統(tǒng)。”聽到這里,我感嘆道。
“錯了,要說傳統(tǒng),我的感覺是,縣城的誠信和規(guī)則歷來缺乏。在縣城,闖紅燈、不排隊、亂秩序等不文明行為在大多數(shù)人們眼里是一種正常現(xiàn)象。不正當?shù)哪信P系不少,前提是藏得好。大家盯住的,常常是一些面上的東西,放到大城市,完全不值一提。”陸虎說。
說話間,陸虎接到一個電話,他村子里一個叔伯的兒子小陸在縣城開車時追尾了。小陸是正常行駛過程中遭遇的后車撞擊,是受害方。本來小陸還有急事要辦,看看撞得也不厲害,又有車保,就本著“小事化了”的心態(tài)主張私了,要肇事方拿三百塊錢“了事”。結(jié)果那個中年女人不依,說小陸突然剎車她才撞上的,她要找警察來處理。女人撥了一個電話,是打給她熟人的,開口就是“有臭小子敲詐我”,要讓“某某哥”趕緊出現(xiàn)場,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深淺的“毛頭娃娃”。眼見這個大姐如此“仗勢欺人”,小陸也不甘示弱,他有人在縣政府當“官”哩!所以小陸找到了陸虎。
“類似的電話,我一個禮拜要接到三四個,想辦法找人擺平唄。”在縣城,這樣的“幫忙”,陸虎已經(jīng)司空見慣。“縣城很多人都不清楚按法規(guī)或程序來辦的話,究竟能得到什么結(jié)果,能不能討回公道。久而久之,在他們心中,關系遠遠重于規(guī)則。”
可惜的是,那天與陸虎的交流只持續(xù)到午飯后。那天下午,陸虎突然需要加班,因為縣城爆發(fā)了一起私人集資案件。一個在縣城擁有大批人脈的退休老太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一個金融詐騙組織發(fā)展成“下家”,接下來的故事很簡單了,為了獲得組織承諾的“獎勵”,老太太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動員了數(shù)十個老姐妹參加,集資上百萬,然而這一大筆錢很快被組織以“加大投資”的名義卷走,之后組織銷聲匿跡,募集資金全部血本無歸。那位老太太自知闖了大禍,無顏面對眾人,也無法還清那筆巨款,便貓到山里的廟子里。然而,許多老姐妹集資是掏了棺材本的,哪能就此作罷,終歸集合在一起報了案。東窗事發(fā),一時間,縣城多了一件人們茶前飯后議論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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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節(jié)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