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樹
一
我喜歡看大山的表情,山是大地的兒子,厚重博大,幕天席地,明月入懷,活潑的草木,蟲魚鳥獸,一切皆容,且活得久長,千萬年屹立。
此刻,大山的孩子就坐在我眼前,平頭,天庭飽滿,目光如炬,臉龐是那種陽光久炙而成的古銅色,知天命的賴梅松,中通快遞集團的掌門人。我笑著對他說:如果你上了高中,十有八九,我就是你的語文老師。1984年8月1日,我分配到畢浦中學,次年,已經(jīng)教了一年高中的我,再從新高一教起,而彼時,賴梅松正從歌舞中學初中畢業(yè),雖考了第二,還是離高中分數(shù)線差了三點五分。我不知道的是,十五歲的賴梅松,此后經(jīng)歷的艱難,遠遠超過他那個年紀的孩子,他開始進入社會大學,一個永遠無從畢業(yè)的學校,去學那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
“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這基本上是因果關系,因為少時的貧困卑微,所以孔子學會了不少的瑣碎技藝,生活是最好的老師,生活逼出了許多成功者,賴梅松就是這樣的成功者。
二
白水小村老宅院子前的空地上,我常佇立眺望,右前方是烏金山,山如果烏云蓋頂,大雨就將至;左前方是紫燕山,寬闊連綿,層迭而上,日出又日落,不過,十八學士峰常年白云繚繞;紫燕山與烏金山兩邊合圍的正中,就是羅山松村方向,皆為綿亙不絕的大山。
我的目光常越過正前方那些山巒,因為那里有一個年長我許多歲的表哥,表哥的家鄉(xiāng)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歌舞”,載歌載舞?鶯歌燕舞?桐廬民間流傳的故事還確實是這樣:春秋后期,伍子胥被楚平王緝拿,到處避禍,這一路奔波就到了歌舞這個地方。此時已是嚴冬,群山巒岡,銀裝素裹,路上馬蹄印已被大雪完全覆蓋,伍子胥仰天長笑,手舞足蹈地揮劍,盡情吼唱。窮鄉(xiāng)僻壤之地于是就成了歌舞。歌舞有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自然小村叫天井嶺,住著都姓賴的十幾戶人家,山林間的羊腸小道,就是鄉(xiāng)民們走出井底的唯一通道。
賴梅松出生時,中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東方紅一號”已經(jīng)在太空運行了八個月,而天井嶺中的鄉(xiāng)民們,依舊一日重復一日地與青山白云為伴。雖山窮地薄,艱難度日,不過,滿山滿地的松樹,凌寒怒放的臘梅,卻讓只讀過半年書的賴父詩性大發(fā),賴家長子,就叫梅松吧,或許,賴父完全沒有想到梅與松的寓意,品行的高潔與堅韌的毅力,正是梅與松給世人的最重要啟示,而這個普通的山里孩子,并沒因為高中沒考上就一蹶不振,大山給了他力量,他向自然學習,向?qū)拸V的世界學習,經(jīng)過短暫的沉寂后,就迅速投入到火熱的生活中,一步一步,踏實行走著。
2002年5月8日,中通快遞成立以前,賴梅松名字中的兩個“木”,給他的人生搭起了第一個支點。從鄉(xiāng)政府閑置禮堂做木材生意開始,一直到進軍杭州的木材市場,憑著他敏銳的商業(yè)嗅覺,更憑著山里人的厚道與吃苦耐勞,他的木材生意,由小到大,山與山,一座座地爬,樹與樹,一棵棵地選,人與人,一個個打交道,由少年到青年,他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堅毅果敢,經(jīng)驗也越積越多,他在杭州買了房,將父母也接到杭州居住,每年有數(shù)百萬的穩(wěn)定收入,日子過得舒心而愜意。
雖然跳出了“天井”居住在省城,如果就這么愜意下去,就不會有今日中通的輝煌,賴梅松以為,彼時,自己還是一只井底之蛙,只想著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不過,待在溫水中的蛙,已經(jīng)強烈感受到鐵鍋外漸漸熱起來的溫度,他必須盡快尋找另外一個支點,做更有挑戰(zhàn)的事。
三
大山深處,窮且陋的歌舞,甚至連公路都不通,然而,大山養(yǎng)育出兒女的眼光卻沒有被山阻擋,他們在廣闊的天地舞臺上長袖善舞。
讓賴梅松坐不住的來自鐵鍋外的溫度,就是快遞業(yè)著名公司申通、圓通、韻達燃燒起來的,這三家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都來自歌舞,或與歌舞有關,他們均只有初中畢業(yè),有的甚至初中也沒有讀完。20世紀90年代初,歌舞山里的幾個年輕人,沐著南巡講話的強勁春風,相繼跑出大山,做起了沒有多少人看好的快遞,他們在夾縫中拼搏,一個帶一個,一群帶一群,至賴梅松的中通成立時,申通、圓通、韻達已經(jīng)風生水起,賴梅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自己的木材生意歸零,追隨同鄉(xiāng)的快遞先行者,盡快建立健全網(wǎng)絡,從市場中爭得一杯羹。
我問梅松喜歡讀什么書,他顯得有些靦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一直在讀毛澤東選集中的文章。他這個年紀有這個閱讀偏好,確實有點特別。我笑了笑答,任何閱讀,只要能將之用于有效的實踐,就是好的閱讀。
我請他舉例。梅松答:毛澤東在古田的著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給我以極大的啟示,中通初創(chuàng),五十萬元資金起步,租了四輛車,每天的包裹只有幾十個,但再大的困難,也沒有停下來,我們將自己當成星星。沒有多少人知道,織成一件錦繡的衣裳,需要經(jīng)過多少道工序,其實,工序只是簡單的技術,最重要的,還是蠶結繭吐絲時的痛苦,鳳凰涅槃式的,這種痛苦,也可以形容賴梅松初創(chuàng)中通時的艱難,客戶初見時的不信任,地毯式掃街的清淡,資金的窘急,弄丟了郵件后的賠償,白天夜晚連軸轉(zhuǎn),困難壓來時,心如鉛塊般沉重,但那星星之火,始終成為他們無窮希望的航標。
從追隨到追趕,中通用了十四年時間。賴梅松實施的戰(zhàn)略是,人進我退,人無我有,第一個開通跨省際班車,第一個向欠發(fā)達地區(qū)擴張,從農(nóng)村包圍城市,第一個推行有償派費,將網(wǎng)點內(nèi)在積極性深度激發(fā),哈,這不是典型的毛著實踐運用嘛。2016年10月,杭州滿城桂花飄香的季節(jié),賴梅松的支點,終于撬動了他的地球:美國當?shù)貢r間27日9時30分,中通在紐約證交所正式上市,市值超過140億美元,中通擠進了快遞第一方隊。
四
由追隨到追趕,再到領先奔跑,兩年后,中通業(yè)務量超百億件。看我對這個數(shù)字疑惑不解的樣子,梅松打了個比方:我們中通的快遞件量,相當于整個歐盟的快遞件量。我問今年的數(shù)字,梅松輕松答道:至少230億件,占國內(nèi)市場五分之一強。我知道,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穩(wěn)健領跑了。
白水小村與天井嶺只相隔了數(shù)座大山,我們講的都是本地土話,親切柔軟,鄉(xiāng)音濃郁,我仔細研究過,話雖土,它的發(fā)音,卻在唐朝典籍里就有記載了,我直截了當用土話發(fā)問:你認為中通今日的成就,主要靠什么?靠情懷!梅松也簡潔有力回答我。
我只是中通創(chuàng)始人之一,中通不是我個人的,中通是大家的,是全社會的,我向員工強調(diào)三個“利”:利家人、利他人、利社會。我們講鄉(xiāng)情、親情、友情,用我們的產(chǎn)品,造就更多人的幸福,讓我們?nèi)椭磉吀嗟娜耍瑐鬟f更多的溫暖。
我希望有例子舉證。
梅松轉(zhuǎn)我一條剛發(fā)的微信,《央視新聞九分鐘:中通小哥張騫的快遞進村故事》,我細看:湖北長陽土家族自治縣榔坪鎮(zhèn)的張騫,他的點設在秀峰村,負責派送五個村子近兩千戶散居人家的快遞,這些村子貨量少、價格低、貨品分散,一般的快遞只到鄉(xiāng)鎮(zhèn),不會進村,因為此地距離縣城有157千米的山路,但中通卻成了這最后一公里的接棒人,張騫送進村的是快遞,帶出去的卻是鄉(xiāng)親們自產(chǎn)的番茄、辣椒、青菜、蘿卜及各種新鮮山貨,村民們零散的農(nóng)產(chǎn)品隨時可以通過張騫的貨車送出大山,加入全國的物聯(lián)網(wǎng),這不是實打?qū)嵉姆鲐殕幔看迕駛冨X袋子鼓了,張騫在老家也蓋起了樓房,還買了兩輛車,山還是那些山,但它們一旦融入了流動的中國,就煥發(fā)出勃勃的生機。
見我看完,梅松臉上漾起憨厚的笑容:我們幾年前就創(chuàng)辦了中通優(yōu)選電子商務公司,讓工業(yè)品下鄉(xiāng),農(nóng)產(chǎn)品進城,禮泉的蘋果、煙臺的櫻桃、洪湖的蓮藕、昆明的黃桃、忻州的柿子,太多了,我們桐廬的板栗也是,都通過中通優(yōu)選進入千家萬戶。這位湖北大山里的員工,只是中通四十多萬員工之一員,獨木不成林,同建共享,幫助更多的人創(chuàng)業(yè),實現(xiàn)共富,才是我們企業(yè)追求的最高目標。“9塊9包郵”!梅松有些調(diào)皮地插播了一句他們的廣告。
五
我再仔細打量梅松,他穿著墨黑的中通員工短衫,尼龍松緊長褲,橡膠底土布鞋,實足的普通快遞員工打扮,這自然又激起了我的好奇,身家?guī)装賰|的企業(yè)家,如何安頓自己的工作與生活?
話題打開,大家七嘴八舌,梅松則顯得很淡定。天井嶺的老屋,他只是略加修繕,而歌舞出去的大小老板,幾乎都在老家修了豪宅。對于財富,他從來不說自己的福布斯排名,卻總是想著全體員工,去年新冠疫情暴發(fā),梅松迅速組織成立應急小組,設立一億元戰(zhàn)疫基金,保障員工安全,為困難網(wǎng)點提供金融支持;他也在盡最大的努力幫助別人,河南遭遇特大暴雨,中通立即向鄭州紅十字會捐款2000萬元,此外,還出資1000萬元,用于河南受災網(wǎng)點、快遞小哥的幫扶和公益捐贈運輸。他自己得的無數(shù)個榮譽與那些財富一樣,都是奮斗的結果,但只是紙片與數(shù)字而已,梅松坦言,他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農(nóng)民,大山里的普通一棵樹。
說到此,梅松的助理發(fā)給我一則四年前的消息:《435千米夜路,我把老板快遞回家》,助理特別強調(diào),賴董一心都在快遞上,生活不講究的。
2017年3月18日晚八時許,中通快遞合肥轉(zhuǎn)運中心,正在休息的班車司機劉欣利接到電話,董事長要搭車回上海,劉師傅聽消息后有點不知所措:平時自己吃住都在車上,雖然干凈,但還是有點亂。他一邊嘀咕,一邊趕緊收拾車內(nèi)衛(wèi)生。晚九時十五分,十六米長的班車裝滿后,劉師傅緩緩駛出轉(zhuǎn)運中心大門。提著一袋水果,袋里還裝著三瓶水,董事長上了他的車。“我們一起吃”,董事長如老朋友一樣輕松地和劉師傅交流。凌晨時分,董事長睡到車座后的鋪位上。劉師傅說:董事長沒有一點架子,睡在臥鋪上沒有絲毫的嫌棄。凌晨三時四十分,車子到達上海總部,不等劉師傅開門,董事長已經(jīng)自己下車了,他交代劉師傅:我喝過的這瓶水我?guī)ё撸阕约撼浴U惺衷僖姇r,董事長還不忘叮嚀劉師傅:開車慢一點,安全第一。
一個人的名字與他的人生還真有不少的聯(lián)系。梅松,兩個木,他的事業(yè)也起始于木。做中通,他與另外幾個合伙人的關系,猶如兩個木中再加進一個木,從“林”成為“森”,平地里矗起了一座茂密的大山。
走到哪,梅松都坦承自己是山里人,他認識山里的每一種樹,他懂得樹的春夏秋冬,他喜歡聽風吹過山林松濤起伏的聲音,他對山有著特殊的感情:我一看到樹就特別興奮,大山是我成長的精神源頭。
梅松也像樹那般干練地管理著他的企業(yè):要用最簡單的思路做企業(yè)管理,中通就是一家簡單的公司。我不是個強勢的管理者,我認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大家聚在一起,高高興興地做好事情。
確實,山的孩子真正讀懂了樹的美德,抬頭仰望流云,學會佇立不動,知道怎樣一聲不吭,它們的根深深扎進了大地,它們的枝高高伸向了天空。大山里,每棵樹都應該有自己的生長空間,值得尊重。
六
我的采訪差不多進行了兩個小時,其間,梅松沒有一個電話進來,一個幾十萬員工的董事長,能如此淡定,實在有點意外。
國慶期間,梅松回了一次天井嶺,翠竹掩映的老屋,靜靜地迎接著山的孩子。老屋處于全村的最高點,俯瞰小村,道路蜿蜒,干凈整潔,花木扶疏,順山勢而建的房子再也不是昔日的草屋泥房,全是氣派的別墅庭院,梅松知道,這些變化都與他們的事業(yè)有關,不過,他依然急不可待地去看山看樹,那里有他親密的朋友,青山凝翠,流水淙聲,時有飛鳥倏忽掠過,待那風吹樹搖的熟悉聲音鉆入他的雙耳,他的心便也如樹般活潑興奮起來了。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在我眼里,梅松知仁皆具,不過,他依舊簡單而純樸,他知道,這一項偉大而復雜的事業(yè),于他,于中通,未來,依然需要山的穩(wěn)重與樹的堅定。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