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口舊事
在地理上,京城西北部的關溝是兩條山脈的分界線,西邊為太行山,東邊為燕山;在軍事上,關溝古道為中原農耕民族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入侵的戰(zhàn)略要地。這條大約20公里的狹長山谷,由南向北依次設有四道關卡——南口、居庸關、上關、八達嶺。關卡重重,故稱關溝。
筆者尋訪的地方,正是關溝南端的門戶——南口。南北朝時期,這里形成了一座村落——南口村,距今1500多年;明朝永樂年間,這里修筑了一座關城——南口城,距今600多年;晚清時期,這里興起了一座集鎮(zhèn)——南口鎮(zhèn),距今100多年。可見,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
南口村與南口城
北魏時,南口村稱“下口”,北齊時改稱“夏口”。后者是前者的諧音,字面上漂亮了,但語意不清,塞外騎兵夏天會來襲擾,冬天也會來,一年四季皆有可能。“夏口”不如“下口”貼切,下了關溝南口就進村。當然,最貼切的是現(xiàn)在的名稱——南口,連地理方位都有了。這個名稱啟用于金貞元年(公元1213年)。當時,金朝在此重新修筑前朝城池,取名“南口城”。
據(jù)史料記載,南口城為不規(guī)則長圓形,跨東西兩山,南北各開一個城門。除南北城門和樓臺用磚砌成,其余墻體均為虎皮墻。明朝永樂年間,南口城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改造和加固,防御設施更加完備。如今,保存下來的只有南城門和部分城墻,北城門早在1958年即被洪水沖毀。在一條胡同深處,我看到一截兒以石塊壘砌的城墻,高大厚實的城墻被村民用作了自家院墻,墻根兒堆滿雜物。
在南口村游走,感覺不到足夠的歷史含量。見縫插針的村舍顯得有些零亂,半新不舊的宅院缺乏滄桑感。有人在街邊慵懶地曬暖,有人在胡同口擺攤理發(fā),一間臨街小屋的墻壁上寫著改衣服、換拉鎖、燙發(fā)、焗油之類的廣告語,而旁邊窗戶上的防護欄銹跡斑斑。我們由南向北游走,街邊的門牌上寫著“南口村城外××號”或“南口村城內××號”。一內一外,說明南口城在明朝重修以后,村子的規(guī)模擴大了。駐軍家屬的聚居,使村域面積擴展到城外,儼然形成了新的村落。
說到往昔的南口城,一位村民告訴我,值得一提的有兩點,一是南口城歷來為京西北少數(shù)能夠通行車馬的大道要塞;二是清代以后,城內南北向大街上店鋪林立,經(jīng)營糧食、布匹、雜貨等,生意興隆,繁盛一時。此外,關城內外還有龍王廟、娘娘廟、關帝廟等廟宇,香客如云,香火旺盛。
當然,作為居庸關防御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南口城的主要功能是軍事防御。之所以在兩山之間建關設卡,正是為了便于盤查過往的行人車馬。如今,南口城的整體輪廓已不復存在,但南城門及南城門外的影壁依然完好。在南城門的墻根兒處,我看到兩塊北京市文物局于2016年5月立的石碑,那兩塊并排而立的石碑雖然不高,卻很醒目。一塊上面鐫刻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長城〈南口城〉”。另一塊上面是有關南口城的簡單介紹:“位于南口鎮(zhèn)南口村,北距居庸關7千米,是進入關溝的第一道關卡,與居庸關城、上關城、八達嶺共同構成關溝軍事防御建筑體系。元代曾于此置司戍守,明永樂二年(1404)建城,此后明、清均有重修。南口城地處關溝南口兩山之間,乃進出關溝之門戶,無論軍事攻守或商貿運輸須經(jīng)于此,為京西北重要交通要道。現(xiàn)南口城存南城墻一段及南城門一座,城墻為河卵石壘砌,城門包磚,東西兩山有敵臺,明以后南口城演變?yōu)榇迓洹!敝哉f那兩塊石碑醒目,因為白底綠字在灰黑色的城墻襯托下,顯得格外鮮亮。
除南城門及部分殘存的城墻以外,南口村還有一些歷史遺跡,譬如,太監(jiān)李公墓、村邊山頂上的烽火臺遺址等。但李公墓被鐵柵欄封閉著,烽火臺遺址被一道鐵門攔住了去路。在這些歷史遺跡中,殘存的烽火臺和李公墓屬于明代,至于“下口”與“夏口”,早已湮沒于歷史的塵埃。
南口鎮(zhèn)興起于亂石河灘
從南口村向南兩公里,便是南口鎮(zhèn)。一百多年前的晚清時期,那里還是一片亂石遍布的荒涼河灘,所以南口鎮(zhèn)的興起晚于南口村和南口城。
光緒三十一年九月初四(公元1905年10月2日),京張鐵路正式開工。次年,在規(guī)劃設計南口火車站時,原本選址在南口村旁邊,但詹天佑考慮到那里盡是農民賴以生存的良田,況且,在兩山之間修建火車站,發(fā)展空間狹小。于是,南口站向南偏移了兩公里。這一變動,使一座商業(yè)集鎮(zhèn)在亂石河灘上迅速崛起。由此可見,詹天佑不僅有悲天憫人的情懷,而且眼光長遠。
作為中國鐵路之父、中國近代工程之父,詹天佑的突出貢獻便是主持修建了京張鐵路。這條起始自北京豐臺柳村,經(jīng)居庸關、八達嶺、河北沙城、宣化至張家口的鐵路,全長約200公里,是中國人自行設計和建造的第一條干線鐵路,大長了中國人的志氣。晚清政府腐敗無能,賣國求榮,但修建京張鐵路是個例外。另一個例外是曇花一現(xiàn)的人才觀,詹天佑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脫穎而出的。
當年,清政府一提出京張鐵路修建計劃,西方列強便百般干擾,紛紛爭奪這條鐵路的修筑權,以致修路計劃一度擱淺。最后,列強們提出,只要中國工程師主持修建這條鐵路,他們就不再干預。言外之意是,中國雖大,人口雖多,但修建京張鐵路的工程師還沒有出生。
1905年,清政府任命詹天佑為總工程師,負責修筑從北京到張家口的鐵路,而詹天佑不辱使命,硬是在高山深澗、懸崖峭壁之間,在外國工程師望而生畏的地方,圓滿修成了京張鐵路。當時,詹天佑的總工程師辦事處就在南口火車站,那里離工地最近,便于施工指揮和及時解決各種施工難題。1909年10月,京張鐵路建成通車。一百多年后的2018年1月,京張鐵路入選第一批中國工業(yè)遺產保護名錄。
行走在如今的南口鎮(zhèn),街道兩邊到處是汽車、自行車、電動車、三輪車。走到南口站旁邊的一塊石碑旁,我駐足細看,石碑上面寫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京張鐵路南口段至八達嶺段”。石碑立在街邊,靜靜地講述著那段歷史。
南口抗戰(zhàn)浩氣長存
作為戰(zhàn)略要地的南口,古代有戰(zhàn)事,現(xiàn)代也有。1937年,這里就曾發(fā)生過氣壯山河的南口保衛(wèi)戰(zhàn)。當年慘烈的戰(zhàn)爭場面,從《南口1937》《南口血戰(zhàn)》等影視作品中可見一斑。
1937年7月底,日軍相繼占領北平、天津后,沿津浦、平漢、平綏三線擴大侵略規(guī)模。沿津浦路進犯,意在侵占上海和華東等地;沿平漢路南下,試圖奪取中原,進逼華中和長江流域;而沿平綏路西進,是要占領山西,進而控制整個華北。以南口為中心的那場血戰(zhàn),便發(fā)生在日軍三路進犯的平綏路方面。
作為居庸關南側的長城要隘,南口距北平城僅45公里,是北平通向大西北的門戶。這一帶崇山峻嶺,地形復雜,而且關隘重重。從南口經(jīng)居庸關西行至宣化和張家口,是東西狹長的盆地,南北多山,中間下凹,平綏鐵路橫貫其中,并有公路輔行,形成連通西北、華北及東北的交通干線。南口的南北兩側,又有構筑在高山脊背上的內外長城,山上僅有羊腸小道穿行,所以這里是名副其實的天險之地,被稱作“綏察之前門,平津之后門,華北之咽喉,冀西之心腹。”守住了南口,即可阻止日軍占領察哈爾省,進而保衛(wèi)察、晉、綏三省。可見,南口之戰(zhàn)非同尋常。
從1937年8月8日打響,到8月26日撤退,歷時近20天的南口戰(zhàn)役,敵我雙方都付出了慘重代價。戰(zhàn)斗中,日軍憑借飛機、坦克、大炮等重武器,每天向我軍陣地傾瀉數(shù)千枚炸彈,匆匆修筑的工事剛修好就被炸毀,再修,又被炸毀。然而,中國軍隊頑強抵抗,寸土不讓,以步槍、手榴彈、大刀等落后武器,一次又一次打退敵人的進攻。戰(zhàn)斗之慘烈,可謂驚天地泣鬼神。在離南口不遠的長峪城村北山巔,我看到了敵樓上殘留的累累彈痕,那里曾是南口戰(zhàn)役的一個戰(zhàn)場。
在一本抗戰(zhàn)回憶錄里,一位當年的抗戰(zhàn)老兵說,南口戰(zhàn)役爆發(fā)后,敵人的炮火比我們的機槍子彈還密集,陣地上一片火海。當敵人開炮最猛烈的時候,我們就離開陣地,但不是后退,而是跑到陣地前面去。炮火覆蓋之下,敵人是不會沖鋒的。當炮擊停止,我們又返回陣地。憑借高粱地掩護,我們躲過炮火,避免了更大傷亡。
在民族存亡的關鍵時刻,南口戰(zhàn)役極大地鼓舞了全國人民的抗戰(zhàn)斗志,“中國不會亡”、“筑成我們新的長城”、“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等抗戰(zhàn)口號從此響徹大江南北,并深入人心。在延安創(chuàng)辦的《解放》周刊1937年8月31日第1卷第15期曾發(fā)表短評:南口戰(zhàn)役“這一頁光榮的戰(zhàn)史,將永遠與長城各口抗戰(zhàn)、淞滬兩次戰(zhàn)役鼎足而三,長久活在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心中。”可見,南口戰(zhàn)役的政治動員作用遠遠超出了軍事價值。
除了彈痕累累的敵樓,長峪城村北山上還有“抗日英魂”石碑、中國軍人抗戰(zhàn)雕像以及無名英雄碑。無名英雄碑上的兩行文字令人動容——他們的名字無人知曉,他們的功績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