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盤山》2021年第6期 | 唐慧琴:舒著蔓兒長
1
早上五點,客廳里傳來咯噔、咯噔聲。
我知道那是娘在扶著助行器行走。
子中嘟囔了一句,翻個身又睡了。我沒敢開燈,悄悄下了床。
客廳里黑洞洞的,我摸索著想打開門廳小燈,卻摸錯了開關(guān),開了大燈。
客廳唰地一下亮了。
娘站在陽臺上,趴著窗戶朝外看。
我喊了一聲,娘,你干嘛呢?
娘轉(zhuǎn)過身,拽過助行器,咯噔咯噔朝我走來。
娘的頭發(fā)亂蓬蓬的,棉襖的紐扣上下錯位,衣服和人都很擰巴。
我心里一酸。今年春天,娘走路還像風(fēng)一樣,半年時間,就成了一棵搖搖晃晃的狗尾草。可這怪誰呢,誰讓娘這么“瘋”呢。月亮灣的人誰不知道,娘是個“瘋”人兒,七十多歲了還要上山旅游,把自己“瘋”成了這樣。
我扶娘到沙發(fā)上坐下,小聲埋怨道,外面黑乎乎的,有啥可看的呢?
娘朝陽臺望了一眼說,打春了,外面的風(fēng)暖了。
我拽著娘的衣服,想幫她重新扣紐扣。她推開我的手,說要自己扣。摸摸索索好一會兒,還是扣不對。我替她急,伸手去幫,她皺著眉,干脆把手放下,孩子似的抻著脖子讓我扣。我知道娘生氣了,就只幫她扣上了領(lǐng)口的兩顆,剩下的讓她自己扣。娘摸索了一陣,總算把扣子扣對了,長出了一口氣,問我,脫了棉衣裳,我就能走了吧?
娘一問這話,我就有點煩。這話她一天不知要問多少回。娘摔傷后,一直盼著能走路,而且像原來一樣走路。娘傷的是股骨頸,做了鋼釘內(nèi)固定手術(shù)。醫(yī)生說,40天就可以下床了,娘就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一晃半年過去了,娘還是離不開助行器。其實醫(yī)生說了,七十多歲的人了,恢復(fù)得慢,即使不用助行器,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走路了。
娘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只好順著她,說脫了厚衣服,身子就輕了,肯定能走。
娘咧嘴笑了。
趁著娘高興,我說,天還早呢,再睡會兒吧。
娘搖搖頭,我餓了,想吃老婆餅。
老婆餅是月亮灣集上的一種油酥燒餅。賣燒餅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燒餅做得好,嘴也巧,說話像黃鸝一樣好聽。娘跟她關(guān)系好得很,每次趕集不管買不買燒餅,都要到她的攤上嘮一會兒,生意好的時候,娘還幫人家收錢賣貨。娘來到縣城后,每隔一段時間就嚷著要吃燒餅。我知道娘想吃燒餅是假,她是想回老家了。我到廚房熱了一袋牛奶,遞到娘手上,拿起手機看了起來。
娘見我不理她,開始喝牛奶。我暗想,看來對待娘,不能光順著。
娘喝完牛奶,扶著助行器咯噔咯噔地朝房間走去。
到了門口,娘停了下來,回過頭來,說打春了,我想去剪剪頭發(fā)。
我敷衍道,行行行,天亮咱就剪頭發(fā)。
2
我剛起床,娘就咯噔咯噔跟過來,說去剪頭發(fā)吧。
娘自從摔斷了腿,就成了這樣,想做什么,立時三刻就得去做。
我拿起手機給二妞打電話。
娘說,我不讓她剪,剪得跟狗啃的一樣。
二妞是我妹,手比我巧,娘摔傷之后,都是她給娘剪頭發(fā)。二妞給娘剪發(fā)挺仔細的,雖不如理發(fā)師剪得好,但也絕不像娘說得那樣糟。
娘跟奶奶差遠了。奶奶起得再早,也不會到客廳咯噔咯噔來回走,怕吵醒了我們。還有剪頭發(fā),就是二妞真剪得跟狗啃似的,奶奶也會笑咪咪地說,剪得比理發(fā)館的都好看。有一年夏天,總是下雨,奶奶的頭上長了疥瘡,她怕我們幫她擦藥不方便,就剃了個光頭。
娘手術(shù)后,躺在床上洗頭很不方便,我就試探著讓娘也學(xué)學(xué)奶奶。娘一聽,哭哭啼啼地說我沒耐心,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七十多歲的人了,頭發(fā)什么樣子有那么重要么?每次二妞給娘剪頭發(fā),娘都哭喪著臉。每次剪完,娘都要拿著鏡子左照右看,這兒剪短了,那兒剪少了,叨叨個沒完。
娘不讓二妞剪頭發(fā),就只能去理發(fā)館了。我家住在四樓,沒有電梯,娘的腿還沒有恢復(fù),要想下樓,不是那么容易的。娘到醫(yī)院復(fù)查,都是子中背。每次背娘下樓,子中都累得氣喘吁吁。
我跟子中說娘想去理發(fā)館,子中皺著眉頭,說上來下去的,讓二妞剪得了。
我朝客廳看了一眼,小聲說我也愿意讓二妞剪,可娘不愿意。
李子中朝客廳瞪了一眼說,我沒空,忙得很!
娘住在我家以后,子中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大,我既生氣又無奈。子中在城里生活了十幾年了,一些觀念還是鄉(xiāng)里的,動不動就說,按著月亮灣的說法,我是嫁出去的閨女,沒有繼承娘家一針一線,就沒有贍養(yǎng)娘的義務(wù)。
子中不愿意背娘下樓,我也無話可說,理發(fā)畢竟不是去醫(yī)院復(fù)查,不是非去不可的事。
我跟娘商量,找個理發(fā)師到家里來。
娘不同意,在家里臟兮兮的,到處都是碎頭發(fā)。
我說,我會打掃干凈的。
娘撇嘴,說頭發(fā)這么細,再怎么打掃也不干凈。
我還想說什么,娘的臉陰了,我就想出去剪頭發(fā)。
我沉下臉,子中有事,沒空背你!
娘把眼一瞪,你喊二妞來,你倆架著我,就能下樓。
3
奶奶臨終時,把我們姐弟三個叫到跟前,反復(fù)叮囑,你娘這輩子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孝順?biāo)蝗晃业搅四沁呉膊话残模?/p>
奶奶的話,對我來說就是圣旨,盡管看不慣娘的脾氣,但我還是盡心盡力待她。慚愧的是,我的“盡心盡力”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而是一種理性的責(zé)任。
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把娘跟奶奶比。奶奶是月亮灣出了名的好女人。爺爺三十五歲就得病去世了,奶奶沒再嫁,拉扯著爹過日子,好不容易熬到爹成家立業(yè),滿以為可以享福了,沒想到爹不到四十也得病去世了,奶奶又拉扯著我們姐弟三個過日子,到死也沒歇過心。
娘是姥姥的獨生女,家里開個鐵鋪,生意很火。娘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聽奶奶說,娘是在集上相中爹的,纏著姥姥托媒人提親。姥爺嫌我們家窮,死活不同意,四處托媒人,給娘尋婆家。娘該見面見面,該趕集趕集,一晃兩年過去了,沒一個相中的。姥爺終于不耐煩了,問娘,你就認準了月亮灣那個?娘答,現(xiàn)在看著屬他好,以后說不準呀。姥爺明白了,娘是故意跟他兜圈子,就又問,孤兒寡母,窮得揭不開鍋,你不后悔?娘答得比較干脆,后悔也是我的事!見娘鐵了心,姥爺也只好松了口。
娘進門不到三天,就把墻根下的北瓜苗拔了,種上了海棠花。奶奶把海棠花拔了,種上了絲瓜。絲瓜剛一出苗,娘又把絲瓜苗挖了,種上了對葉梅。這樣拉鋸了幾次,奶奶火了,花能當(dāng)菜吃呀!娘笑嘻嘻地說,花比菜好,看著養(yǎng)心。奶奶嘆口氣對爹說,你娶回來個活奶奶呀。
姥姥家距月亮灣不到三里,娘結(jié)婚后,動不動就跑回娘家吃飯,吃了還要朝回帶,帶回來還要讓奶奶吃。奶奶以為娘是嫌棄婆家的飯難吃,就故意把娘帶回來的飯喂了狗。娘抹著眼淚說我沒想那么多,有了好吃的,就想讓你吃。奶奶還是陰著臉,娘就趕緊說娘不高興,我不去就是了。從此以后,娘就不再回娘家吃飯。相處久了,奶奶發(fā)現(xiàn),娘就是隨性慣了,怎么想就怎么做。
從小到大,我經(jīng)常聽見村里的女人們念是非,說娘是個“瘋”人。十天半月趕一趟集,什么也不買,就為了看一場戲;糶了一袋紅高粱,買了一條毛圍巾;賣了一窩小豬仔,抱回一臺收音機……因了這些是非話,我從小就與娘不對眼,總覺得她跟奶奶不一樣。
4
娘手術(shù)以后,腦栓塞又住院一次。醫(yī)生說,飲食一定要低脂低糖。娘偏愛甜食,看到甜食就管不住自己,偏偏子中也喜歡吃甜食。
我想讓子中高興點,好讓他背娘下樓,就從冰箱里拿出兩個糖包放在鍋里焐上。
飯菜上桌了,子中一看糖包,兩眼放光,拿起一個就吃,一口咬下去,黑紅色的糖漿就流了出來。我趕緊捅了子中一下,提醒他不要吃得那么夸張。但已經(jīng)晚了,娘伸手也拿起一個糖包,咬了一大口。我急了,說了多少次了,不讓你吃糖,怎么又吃呀!娘又咬了一大口,好像怕我搶了它似的。看著娘滿嘴的糖漿,我仿佛看到娘的血壓一下子升高了,我伸出手來,嚴厲地說,娘,給我!
娘一邊大口地咬著糖包,一邊含混不清地說,不讓吃這個,不讓吃那個,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我火了,賭氣說,吃吧,吃吧!
娘也賭氣咬了一大口糖包,咽下去以后,沖我大聲嚷嚷,七老八十了,死了也不虧!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娘動不動就說死,好像死就在她的嘴上掛著。“五一”她要跟著二妞去旅游,我勸她,歲數(shù)大了爬山不方便,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麻煩了。她說的就是這句話,七老八十了,死了也不虧!當(dāng)時我聽了非常生氣,就賭氣不再管她,只是反復(fù)叮囑二妞,路上好好看護。沒想到,千叮嚀萬囑咐,還是出事兒了。我怪二妞粗心,二妞委屈地說,姐,你不知道,上山的路上,有個賣帽子的,娘非要買一頂綴著蝴蝶結(jié)的帽子,怎么說也不聽。買了立刻就戴上了,春天風(fēng)大,帽遮檐又寬,容易張風(fēng),走了不長一段路,就被風(fēng)刮跑了,娘去追帽子,一腳踏空了。說著說著,二妞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姐,娘摔成這樣,都怪我。其實,我說讓娘旅游,也就是隨便說說而已,誰知道她真去了呢。
娘大口大口地吃糖包,我也沒辦法,總不能從她嘴里摳出來吧。娘是不甘寂寞的人,最怕獨處,我決定跟子中去店里,留她一個人在家里。
子中說,早就該這樣了,總不能啥事不干,天天都守著她吧。
果然,我一說去店里,娘的眼里露出了恐慌,她訕訕地問,你去店里做什么?
為了照顧娘,我已經(jīng)半年沒去店里了。兩個孩子都在讀書,要吃要喝要花錢,娘問我去店里做什么,這還用問嗎?
娘見我不答話,就跟子中說,我跟你們?nèi)サ昀锇伞?/p>
子中話里帶刺,你長著翅膀呀?
娘一點也沒聽出子中在挖苦她,反而接著話茬兒說,在你家憋了一冬,跟蹲監(jiān)獄一樣,恨不得插翅飛出去呢。
我穿好衣服要出門,娘突然又問,什么時候剪頭發(fā)?
我淡淡地說,上午沒空,下午再說吧。
5
奶奶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跟我們說,樹上沒有完全一樣的葉子,世上也沒有一模一樣的人。你爹年紀輕輕走了,你娘能守著這個窮家過一輩子,已經(jīng)不容易了。
娘的確不容易,但與奶奶的苦比起來,總是少了一些分量。爹得了癌癥,按月亮灣的說法,就是判了死刑,第二次住院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債臺高筑,奶奶流著眼淚勸娘,算了吧,還有三個孩子呢,得想想以后的日子。娘說,我才不管以后的日子,我只管當(dāng)下,只要他能多活一天,花多少錢也值!娘把家里能賣的都賣光了,最后還是落了個人財兩空。
娘大哭了一場,之后再也沒見她掉過眼淚。爹去世還不到一百天,娘竟然到大街上扭起了秧歌。半街筒的人都對她指指點點,娘一點也不在意,反而扭得更歡了。扭到最后,只剩下她一個人了,才無趣地停下來。當(dāng)時,我也在圍觀的人群中,幾次想沖過去拽走娘,都被奶奶死死拉住了。奶奶把我拉到一邊說,你娘心里難受,扭扭就好了。
盡管奶奶這么說了,我還是覺得娘有點過分。爹尸骨未寒,娘就又扭又跳,外人怎么看她!她扭秧歌的樣子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只要一想起來,心都像被刀子劃了一下。因為這個,我一個月沒跟娘說話,而娘好像一點也沒察覺,好像我的不滿與她無關(guān)。
爹去世以后,為了還債養(yǎng)家,娘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到大街上賣豆腐。奶奶不大贊成,說娘年紀輕輕又是個寡婦,在大街上拋頭露面不好。娘不以為然,我不偷不摸自力更生,有啥不好的?奶奶數(shù)落說我看你就是愿意到大街上瘋。娘把頭一揚,瘋著我心里痛快!奶奶賭氣說你干脆朝前走一步算了,我不攔著你。娘愣了一下,瞪著奶奶,說除非你再生個一模一樣的出來。奶奶笑罵,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娘也不惱,一本正經(jīng)地說別說這輩子了,下輩子我還找他!奶奶眼圈紅了,說這輩子的苦你還沒吃夠?娘干脆地說只要順心,就不是苦。
每次娘推著豆腐車出門,我都悄悄跟在后面。娘推著獨輪車在街上走走停停,停下來就敲梆子,敲好長時間也沒有人買,梆子聲就有氣無力的,一下一下地慢下來。看著娘孤獨的背影,我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爹去世以后,娘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尤其對我這個長女,更是不理不睬。為了分擔(dān)家里的壓力,我要退學(xué)打工。奶奶死活不同意,苦口婆心地勸我。娘對我只扔下一句話:你愿意上,我砸鍋賣鐵供你;你不愿上,是你的選擇,只要你不后悔就行。她就再也沒有管過我。當(dāng)我把打工掙的錢交給娘時,她氣呼呼扔還給我,說我不要,沒你這點錢,我照樣過!就連我結(jié)婚成家,娘沒大費心,一切都按我的意思辦,給了我充分的自由。女兒出嫁,當(dāng)娘的都會難過,我卻看不到娘有一絲不舍。奶奶拉著我的手落淚,娘還數(shù)落奶奶,樹大分枝,女大出嫁,有啥難過的?娘的話,讓我既難過又委屈,內(nèi)心深處對娘有了一種淡淡的怨。
娘現(xiàn)在老了,又摔斷了腿,我倆的角色發(fā)生了轉(zhuǎn)換,娘似乎成了弱者,而我成了強者,娘不得不依靠我過日子。可是我對娘,總不能像對奶奶那樣掏心掏肺。有時候,我也想拉近與娘的距離,但無論如何努力,就是親近不起來,而她也似乎不甘于這種角色的換位,恣意地張揚自己的個性,讓我覺得她比原來更難相處了。
自從娘住到我家,我時常處于糾結(jié)當(dāng)中,一邊盡力照顧她,一邊又跟她對抗。
有時候,我覺得娘和我不是母女,而是冤家。
6
我到店里還不到一個小時,娘的電話就跟過來了。
還是那句話,什么時候剪頭發(fā)?
娘的電話讓我很不安,總覺得娘在家里有什么事。子中見我身在曹營心在漢,干脆說,你回去得了。
這時二妞的電話來了,說娘在哭呢,我正往你家趕。
我懵了!從小到大,我很少見娘哭過。腿部手術(shù)時,娘疼得滿頭冒汗,也沒掉一滴眼淚。
我和子中趕到家時,二妞已經(jīng)到了,坐在沙發(fā)上正在勸說。娘眼圈紅紅的,一副委屈萬分的樣子。
看著滿臉淚痕的娘,我既心疼又惱火,氣呼呼地說娘,有事說事,哭什么?
二妞也有點惱火,說人家要去剪頭發(fā)。
搞得這么興師動眾,原來就為了剪頭發(fā)。我的火大了,質(zhì)問這么大歲數(shù)了,什么道理不知道啊,這么折騰我們,不覺得過分嗎?
沒想到娘的火氣比我還要大,她用手指著我嚷,你說說,我怎么過分了?剪個頭發(fā),就是過分了?全天下的人,哪個不剪頭發(fā)?
我漲紅著臉說不出話來。我明明告訴她了,下午帶她剪頭發(fā)。而她一刻也等不得,四處打電話,搞得二妞班也上不成,還不算過分么?
二妞勸我說,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樣。既然我們回來了,就隨她的意吧。
娘卻蹬鼻子上臉,嚷嚷著要回月亮灣。
娘只要一不順心,就說要回月亮灣,好像月亮灣是她的后盾。其實,我比誰都清楚她在家里的地位。由于娘的個性,與弟媳的關(guān)系不融洽。娘出院時,我跟弟弟弟媳商量以后怎么照顧娘,弟弟支支吾吾不拿主意,弟媳干脆說一個大男人,端屎接尿不方便,你們姐倆辛苦點。我明明知道弟媳是推卸責(zé)任,卻不愿意像二妞一樣,跟弟媳吵架,就拿出長姐的姿態(tài),把娘接到了自己家,搞得子中也不平衡,娘卻一點也不體諒我的難處,動不動就嚷著要回月亮灣。
二妞哄孩子一樣勸說了娘好一陣,娘才消停了,答應(yīng)去理發(fā)。
娘讓我們在客廳等著,她要去梳洗打扮。
二妞賭氣說,姐,咱干脆狠狠心,把她送回鄉(xiāng)下得了。
娘足足折騰了半個小時,最后出門的時候,又說圍巾不好看,返回房間換了一頂帽子。
那頂帽子就是娘在山上買的,二妞氣呼呼地說,趕緊摘了,看著就不吉利!
娘卻護著,怎么也不讓二妞摘。
子中的臉陰云密布,仇人似地瞪了我一眼,才不情愿地蹲在娘的面前。
娘卻不讓子中背,指著我和二妞說,你們姐倆架著我走。
二妞氣呼呼走到娘的身邊,架起她的胳膊,說老佛爺,起駕了!
娘拍了一下二妞的頭,笑嘻嘻地說有老佛爺架著,是你們的福分。
7
一出小區(qū)門,娘就讓我把車窗搖下來,朝外東張西望,一會兒說風(fēng)暖了,一會兒說天高了,一會兒又指著路旁的垂柳,說你們看,柳枝發(fā)芽了。看著娘“張牙舞爪”的樣子,我和二妞相視苦笑,剛剛打春,哪有娘說得那么夸張!
小區(qū)對面就有一家理發(fā)館,娘死活不去,非要去她說的那條街上的一個理發(fā)館。在我的印象中,那條街上飯店比較多,從來沒看到過理發(fā)館。二妞說,也許以前有過,現(xiàn)在關(guān)門了。娘搖搖頭,人家的生意好得很,不等一兩個鐘頭根本輪不到,怎么可能關(guān)門呢?
車在那條街上從北朝南開,快到南頭的時候,娘突然把胳膊伸出去,指著路西喊了起來,到了!到了!
順著娘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個掛著白門簾的小門市。這個門市太小了,連個招牌也沒有,不注意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走近門口,里面?zhèn)鱽泶碉L(fēng)機的嗡嗡聲。掀開門簾,果然是個理發(fā)館。理發(fā)館太小了,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平米,洗頭的設(shè)備也非常落后,還是幾年前的那種老式水龍頭。南墻上掛著一個空調(diào),由于空間小,房間里溫暖如春。東南角一棵綠蘿非常茂盛,南墻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正在理發(fā),看到娘進門,連忙停下手里的吹風(fēng)機,笑著問,你的腿怎么啦?
娘朗聲說旅游摔的。
娘的話讓我的臉一熱,下意識左右張望了一下。娘七十多歲了,還出去爬山旅游,在我看來,有點張狂。這件事如果在月亮灣傳開了,半條街的人恐怕都會笑話。娘住院后,月亮灣的鄉(xiāng)親們到醫(yī)院看望,我找理由遮掩,說娘是在我家樓梯上摔的,娘卻領(lǐng)會不了我的意思,馬上糾正了我的謊言,好像旅游摔傷是一件可以炫耀的事,搞得我特別尷尬。
果然如娘所說,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輪到娘。
娘扶著助行器不方便,一直等娘把身子挪到了最佳位置,女人才開始給娘洗頭,一邊洗一邊柔聲跟娘說話,一會兒問水燙不燙,一會兒提醒娘,閉好眼啊,別蟄著了。
娘像個聽話的孩子,聽從著女人的指揮。
女人給娘洗頭的過程中,有兩個顧客進來,看到屋里坐滿了人,都等不及走了。我和二妞不理發(fā)坐在這里,好像占用了人家的資源。我好心提醒女人,這么大歲數(shù)了,隨便理一理就行了。女人卻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仍舊慢條斯理地給娘洗頭,毫不理會等不及走了的顧客,好像她只是娘一個人的理發(fā)師。
娘洗完頭坐下來,女人征求娘的意見,哪邊長點?哪邊短點?
娘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沉默了一會兒說,剃個光頭吧。
女人驚訝地看著鏡子中的娘,又問了一句,你說什么?
娘回頭看了女人一眼,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話不說第二遍。
二妞站起來,走到娘的跟前問,娘,你真要剃光頭?
娘指了指二妞手中的帽子,天馬上就暖和了,戴上帽子,不出仨月頭發(fā)就長出來了。
我覺得娘是故意置氣,但這種做法太傷人了,就拉下臉來說,娘,你可想好了!
娘不理我,催促女人說,我的腦袋就交給你了,你可得給我剃光了。
女人看了我,又看了看二妞,她是在征求我們的意見。
我賭氣說,剃吧,剃吧。
女人拿起推子,又輕聲問娘,老太太,真想好了?
娘皺起了眉頭,想好了!
女人不再說什么,開始給娘剃頭發(fā)。隨著推子的咔嚓聲,一綹一綹的白發(fā)掉在地上。
我緊緊地盯著鏡子中的娘,生怕她后悔了。
娘的表情非常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笑容。
二妞悄悄對我說,姐,我覺得娘有點不對勁。
我的心里也忐忑不安。
不到十分鐘,娘的頭發(fā)就被剃光了。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朝下掉。
看著娘的光頭,我也特別難過,眼里也落下淚來。
我們要走了,又進來了一個顧客。女人顧不得招呼新顧客,蹲下去打開那扇插銷的門。等兩扇門都打開了,女人才對娘說,老太太,慢點走呀。
當(dāng)娘扶著助行器從寬敞的門口邁過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娘為什么執(zhí)意要來這家理發(fā)館,因為這家理發(fā)館的女人太細心太柔軟了,她的耐心讓娘嘗到了被尊重被呵護的滋味兒,而這些最應(yīng)該是我們當(dāng)女兒的做的啊。
子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我拿出手機要給子中打電話,娘攔住了,娘說,店里的生意要緊,別麻煩他了。
娘的話讓我大為驚訝,我覺得娘有點陌生。
我攔了一輛出租車拉著娘朝家走。娘格外興奮,一路上都沒有停嘴,說的話卻跟往常不一樣了。
娘對我說,你們姐弟三個,數(shù)你最像我,刀子嘴豆腐心,這個家數(shù)你付出最多了。過幾天把我送回月亮灣吧,在你家再享福,也不如在月亮灣自在。娘又對二妞說,二妞,千萬別難過啊,娘就是摔死了也高興,這輩子總算是旅游了一回。娘還說,你奶奶這輩子不容易,比我強多了,可你們不能拿她跟我比,我是舒著蔓兒長的人,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一輩子不愿意蜷縮著。你奶奶是彎著腰朝地下長的,活得比我踏實,但沒我活得自在……娘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望著娘的光頭,我仿佛看到了奶奶的影子。
二妞悄悄跟我說,我覺得娘跟奶奶有點像了。
娘變成奶奶的樣子,一直是我們所希望的,而我們也一直有意無意地想按著奶奶的標(biāo)準改造娘。不知為什么,聽了二妞的話,我卻并不高興,反而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心酸,覺得我一直在違背娘的天性。
娘扭頭問,二妞,說什么呢?
二妞笑著,說你跟奶奶一樣,也剃了個光頭。
娘哼了一聲,說我才跟你奶奶不一樣呢,她剃光頭是為了方便,我是晾春頭呢,我想長出一茬新頭發(fā)!
【唐慧琴,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收獲》《十月》《長城》等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篇。出版長篇小說2部,小說集1部。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孫犁文學(xué)獎等。作品多次入選河北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