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盤山》2021年第6期 | 劉梅花:鑿空 帶一些種子回漢朝
漢武帝說,河西走廊西邊,還有許多國家,大月氏,安息,車師,龜茲,樓蘭……想想都很遙遠(yuǎn)。
張騫說,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漢武帝說,那你去吧。回來時別忘了帶一張西域山河地形圖,有水草的地方都詳細(xì)標(biāo)記。如果有可能,再帶回一些異域的植物種子,漢朝的植物有點稀少哇。
張騫騎馬,絕塵而去。西域是一個魔幻的世界,充滿了不可預(yù)測的未知。西域似乎是世界盡頭,擺脫了時間,擺脫了大地的吸引,讓張騫癡迷神往。
漢武帝遇見張騫,乍一看純屬偶然。然而并非如此。世界上就有這么一種人,頭腦冷靜,胸懷大志,既務(wù)實又冒險,關(guān)鍵時候老天還能幫他化險為夷。張騫顯然就是。他讀了萬卷書,想走萬里路,恰恰遇見漢武帝。事實證明,漢武帝和張騫的相遇,幾乎就是神靈的啟示,一定是老天打發(fā)張騫來幫漢武帝。
張騫是什么季節(jié)進(jìn)入河西走廊的?從哪個地方進(jìn)入的?有沒有經(jīng)過我家門前?每次讀張騫,我總是有一些海市蜃樓的夢幻感——
大風(fēng)刮過河西走廊,窄小的街道,半穴半屋的黃土泥巴房子,矮矮的,一半露出地面,涂成赭色或者白色。匈奴人喜歡什么顏色?白色還是赭色?張騫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小戶人家,門前開滿了高聳的鵝掌楸,樹枝子籬笆墻圍著大叢的紫露草。大戶人家的柰樹從墻頭冒出來,像一朵綠色的云朵降落。忘憂草披披拂拂,就在路邊招搖。黑刺蓬蓬勃勃,耬斗菜伏地而生。
異域風(fēng)情一下子把張騫震撼到慌張的境地——這么美的植物,可惜不能統(tǒng)統(tǒng)采擷種子。只恨沒有郵差,寄到我長安去。
有一戶顯赫的人家,石頭墻,青磚屋,厚重的木頭大門似乎堅不可摧,城堡一樣。沿著院墻種滿了高大的胡桃樹,墻頭上卷柏貼著石頭縫隙生長。這種粗獷的肅穆觸動了年輕的張騫——石頭和青磚妥協(xié)于樹木,讓人相信,能攻克堅硬的,不是堅硬,是植物的柔軟。匈奴人喜歡把植物接回家中,接回街巷,而不是把它們驅(qū)逐到大野里。雖然街巷一點點往外擴(kuò)張,但植物依然籠罩著土木建筑。
他想象中的河西走廊是乏味干枯的,到處飛沙走石,荒無人煙。然而事實絕非如此。他看到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植物,散發(fā)著古怪誘人的魅力,簡直難以置信。
不可避免,張騫遇見了匈奴人——寬額,濃眉,目光狂野而有神。厚唇,闊耳,打穿耳洞,掛著耳環(huán)。有的穿著粗糙的褐衫,有的穿著破舊的旱獺皮袍子,袖口和褲腳處用帶子扎緊。鞋子是一塊牛皮撮在一起縫制而成的。他們的身上散發(fā)著大自然的味道,牛糞味,青草味,野花味,烤肉味,還有汗味。
張騫和匈奴人對視,然后各自走開,仿佛老虎遇見獅子,兩下里都掂量一番后,并沒有擊掌問好。
張騫看見了一種白桿青穗的草,草莖上拴著青線。他的隨從——一個歸順漢朝的匈奴人堂邑父說,匈奴人出征前,會預(yù)感到廝殺帶來的苦厄,預(yù)感到出征帶來的災(zāi)難,所以借助這種被稱為神草的白桿青穗草,舉行辟邪儀式,妄圖降低征戰(zhàn)給自己帶來的苦楚。他們相信這種植物是繼承與回憶的銜接點,是人和神靈溝通的信使,能把他們的祈求傳遞給神靈,祈求神靈的護(hù)佑。
匈奴人有個習(xí)俗,大規(guī)模祭拜蒼天。張騫相信,相比于尚存之物,匈奴人更加高看未知領(lǐng)域。他們嗜好廝殺,卻無法把握未來的生活。他們對彼世充滿了想象,卻對此世的種種粗陋淡然看之。
有人說,活著意味著將經(jīng)歷失去。可是張騫面前的河西走廊,是一個令人不安,卻又如神諭般預(yù)言的美好呈現(xiàn)。他失去的只是時間,植物種子不會失去——終究會有一日,種子抵達(dá)長安,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即便前途不可預(yù)知,他也絕無悔意。西去向蒼茫,走,走出河西走廊。
拎著羊皮水囊的匈奴人走在窄窄的街巷,回頭一望,看見了一行穿青色麻布衣袍的人。咦?他們從哪兒來?褐衫不穿,羊皮襖不穿,牛皮靴不穿。呃,他們身材勻稱,面部線條柔和,黑眼睛,黑頭發(fā),嘴唇薄,目光犀利,卻又有一種來自遠(yuǎn)方的傲氣。非我匈奴人矣。他立即給部落酋長捎去口信:烏籍都尉,我看見許多騎馬而來的布衣人,捋我草籽,勘察我地形,速來。
我不知道張騫有沒有經(jīng)過我家門前。我家門前開滿了綠絨蒿嬌柔的花朵,顫巍巍的,綢子一般。我家門前還有一大片馬蓮花,如果六月,張騫恰好走過我家門前,那片夢幻藍(lán)的花朵一定會讓他驚駭,那種美一定攝人心魄。他會采走綠絨蒿和馬蓮花的花籽,捎到長安城漢武帝的御花園。
但是我知道,張騫不是在我家門前被匈奴人抓獲的。他們說,那個地方叫扁都口,離我家有點遠(yuǎn)。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在扁都口遇見匈奴騎兵的。古時候的車馬郵件都很慢,那個我想象中的烏籍都尉收到口信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好多日子,張騫已經(jīng)深入到河西走廊最深處。他是個狂熱的植物獵人,不會輕易就被匈奴騎兵抓獲。
是西域點燃了張騫的激情,是植物激活了他內(nèi)心的瘋狂,他的激情甚至?xí)?zhàn)勝所有的困難。我一直認(rèn)為,張騫是個植物迷,是個地道的植物獵人。至于軍事目的,是每個植物獵人所與生俱來的秉性。
司馬遷看重張騫的軍事行動,認(rèn)為他最大的貢獻(xiàn)是“知水草處,軍得以不乏”。而千年后的李時珍,才是真正懂張騫的人。兩人隔著重重時空相遇,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一筆筆記下:苜蓿原出大宛,漢使張騫帶回中國……漢使張騫使西域,故名胡瓜……張騫使西域,始得種歸,故名胡荽……
我覺得,每寫一筆漢使張騫,李時珍就會熱淚盈眶,恨自己沒有生在大漢,和張騫相遇,把酒話桑麻。
司馬遷的側(cè)重點是人和人的關(guān)系——人類是一種雜亂的擁擠,人類繼承了過往種種復(fù)雜,征戰(zhàn),摧毀,掠奪,各種陰謀陽謀,爾虞我詐。他更在意過去,在意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至于未來,從人性來說,無非就是重復(fù)過去。他已經(jīng)把人性看得透透的,無需多言。他留給后世的是記憶和參照。
——歷史必須是有盛有衰,有分有合,有來有去,有高峰有低谷,有聰明絕頂,有昏庸無道。這是歷史遵循的敘事軌跡,大抵這樣,不過是人類路過人類的全世界。在他看來,古往今來,無非就是人類推著歷史的時間軸吱呀呀轉(zhuǎn)動。
可是,李時珍只研究人和植物的關(guān)系。他在意過去,但更多的是在乎未來——他的《本草綱目》,就是為了讓后世之人活得舒服,不受或者少受疾病的侵襲。他的敘事方式很平和,植物有來源有去處,有君藥有臣藥,有良藥有毒藥,草藥不是江湖,草藥路過人類的全世界。
自然,李時珍注意到植物獵人張騫。因為植物是人類生命存在的必然條件。沒有司馬遷,歷史的記憶會斷裂。沒有張騫,植物的未來就會殘缺。司馬遷的眼里,光陰是一連串的年份表。在李時珍看來,光陰里長滿了草,張騫在西域的荒草里劈開一條路回家。英雄路過的時候,隔著千年時光,李時珍坐在路邊鼓掌——張騫,你是條漢子。當(dāng)然,當(dāng)時的張騫,可沒想那么多,也不知道重重光陰之后,會有一個他的靈魂知己叫李時珍。張騫潛入河西走廊,他的心一直懸著。匈奴人幽靈般尾隨而來,在河西走廊,他們不可能不在場。稍有風(fēng)吹草動,他們就會像風(fēng)一樣刮過來。
張騫預(yù)料到,他們已經(jīng)被匈奴人發(fā)現(xiàn)。他知道通往西域的道路上充滿了艱難險阻。他們必須離開大路,退到荒野里,在根本沒有路的地方晝伏夜出。亂蓬蓬的灌木叢,砂礫,亂石,狼,狐貍,蛇,天氣動不動驟然變化,張騫看到了河西走廊的另一面。
他們不敢生火,火焰會招來匈奴人的追蹤。難以忍受的是荒野里的干渴和饑餓。一行人極度疲憊,夜晚摸黑走路,而白天,太陽曬在戈壁荒灘,強(qiáng)光刺痛他們的眼睛,讓人目暈。無論多么艱難,張騫對河西走廊充滿了無限的好奇和探究。遠(yuǎn)山,樹林,河流,戈壁,荒野,莊稼,牧場,都充滿吸引力,他們繼續(xù)西行。
張騫的向?qū)Ш头g——歸順的匈奴人堂邑父,憑借熟悉的地標(biāo),帶領(lǐng)大家不停地走著,張騫把沿途遇見的植物記下來,繪制羊皮地圖,把遇見的水草處詳細(xì)標(biāo)注到地形圖上。
隨從們躲在荒野里,張騫和堂邑父裝作匈奴人的樣子,混到村莊或者街巷去購買食物。然而張騫勢必是會引起匈奴人的注意——他長得風(fēng)度翩翩,談吐不俗,在詩經(jīng)漢賦中熏陶出來的儒雅書生氣質(zhì)掩飾不住。作為漢武帝的使臣,他絕對無比出色,在人海里一眼就可被打撈出來。
早在出使西域之前,張騫已經(jīng)做好了最充分的準(zhǔn)備——他有健壯的體魄,懂得匈奴語,熟練掌握野外生存的技能,會觀星象,深諳地理,懂得軍事外交,農(nóng)事桑麻不在話下。總而言之,張騫絕對是個飽學(xué)之士,而且擅長社交,喜歡探險。
他對匈奴人的了解,也不僅僅限于民間傳言——“匈奴人不洗澡,不換衣服,鞋子穿到破爛不堪才脫掉。他們開始學(xué)會走路就會騎馬,像膏藥一樣貼在馬背上。他們打仗沒有陣法,時而分散,時而聚集,來如風(fēng),去無蹤,殺戮劫掠一番后又迅速離去。”而堂邑父早就告訴他,匈奴人并非如此魯莽,他們非常聰明。
河西走廊就是一條狹長的走廊,最窄處連對面的人穿什么樣的衣袍都看得一清二楚。無論怎么躲避,怎么謹(jǐn)慎小心,人馬都在逼仄的走廊里迂回,被匈奴人發(fā)現(xiàn)還是很容易。
匈奴人的騎兵終于追上了張騫,順便把他交給軍臣單于。
兩人的對話很有意思。
軍臣單于問,告訴我,你來匈奴的理由。
張騫回答道,我原本就是奉命出使西域大月氏,路過河西走廊而已。
軍臣單于說,瞧你說得好輕松。大月氏在我國北方,不經(jīng)過我同意,你擅自闖入,我能讓你大搖大擺通過?想想看,如果我派使臣去你們漢朝南邊的南越國,漢朝能讓他們通過?(“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
我能想象到張騫的辯解。
他說,我只知道河西走廊住著大月氏,所以才來。我哪知道他們已經(jīng)西遷,河西走廊完全被你們匈奴所占據(jù)?按理來說,河西走廊還是大月氏的故國,我不算入侵。
軍臣單于笑了笑,大月氏的故國?得了吧張騫,大月氏從河西走廊已經(jīng)消失,灰飛煙滅,被我清除驅(qū)散了。你也別做夢跑到西域大月氏,聯(lián)合起來給我背后插刀子。我的意思是你必須降服匈奴,帶領(lǐng)我的兵馬去攻打漢朝,我會給你榮華富貴。
張騫也笑了笑,漢朝的富庶和文明程度是你所不能想象到的。我能從漢朝的繁華里抽身出來,會稀罕你這荒蠻之地?你不懂我,我的內(nèi)心燃燒著探險的激情,我知道自己面臨巨大的危險,但我無法降服自己狂熱的內(nèi)心,所以才千里迢迢出使西域。世界這么大,我想來看看。
軍臣單于說,漢朝那么大,那么繁華,我也想去看看,可是我能想去就去嗎?
張騫回答道,如果你做了漢朝的女婿,是可以去隨便看的。
軍臣單于茅塞頓開:既然這么說,那你做匈奴的女婿吧,讓你看夠外面的世界。
——如果他們還說了什么,肯定是我想象力不夠。我只能推測這么多。
雖然張騫和軍臣單于的性格迥異——張騫謙虛又能言善辯,有學(xué)者氣度又寬厚仁義,不背叛,不改氣節(jié)。但軍臣單于還是留下他,讓他生活在匈奴。
不能不說,張騫的人格魅力真的擋不住。軍臣單于也絕非昏庸之輩。即便后來張騫逃跑后被抓回來,匈奴還是沒有殺他。于張騫來說,是吉人天相,純屬老天幫忙。于匈奴來說,是惜才——這樣的飽學(xué)之士,幾百年出一個,倘若殺了老天會生氣。匈奴人怕天,不怕人。
那么,張騫到底被軟禁在哪里呢?我覺得不是匈奴王庭,應(yīng)該是在河西走廊。想想看,漢朝兩次攻打河西走廊,大破匈奴,誰在指引?是張騫。每一場戰(zhàn)役都打得熟門熟路,水草之地絲毫不差,補(bǔ)給充足。倘若他在匈奴王庭,遠(yuǎn)在內(nèi)蒙古,他哪里會知道河西走廊的地理情況?
如果張騫被軟禁在河西走廊,那么他打獵,放牧,很自然就把河西走廊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匈奴對張騫比較寬松,我想只有一個原因,張騫會給匈奴人傳授一些農(nóng)事、醫(yī)學(xué)等方面的指導(dǎo)。他是個植物獵人,不可能不懂中醫(yī)。
張騫回到長安之后,要想閉口不談在匈奴的生活經(jīng)歷是不可能的。他說,這十余年,我整天就是打獵放羊,思念漢朝。史書只留下寥寥數(shù)語:留騫十余歲,予妻,有子,然騫持漢節(jié)不失。
如果說蘇武在匈奴一直哭戚戚放羊,餓得吃羊毛,那是因為他是個政治家,純粹的使臣,性子又烈,是個倔脾氣的剛烈人,一點都不肯妥協(xié)。也許他連匈奴語也不會說,只好去放羊,天寒地凍受苦。
張騫顯然不一樣,為了成為植物獵人他做了太多的準(zhǔn)備。張騫內(nèi)心深處有自己堅韌不拔的信念——我是漢朝的使臣,我得摸清匈奴的底細(xì)。他性情寬厚柔和,善于和人周旋,是個社會活動家。史書說他為人強(qiáng)力,寬大信人,為胡人所喜。
所以,張騫在匈奴的十余年里,除了放牧打獵,他會幫助匈奴看病種地織布——這并非什么壞事,匈奴吃得飽穿得暖,就減少對漢朝的掠奪。他也許會教授匈奴人漢語,這是一種文化的滲透。張騫具備一個植物獵人所具有的一切特質(zhì)。
經(jīng)驗告訴我們,張騫要想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不能一毛不拔。蘇武要的是烈烈氣節(jié),張騫要的是漢朝需要的情報和漢朝沒有的植物。如果時光往后拉,一直拉,拉到近代。西方的植物獵人進(jìn)入中國,他們并不是一進(jìn)來就直撲植物,而是先給當(dāng)?shù)氐睦习傩罩尾。瑢嵤┪麽t(yī)西藥,給窮苦的人家給一點錢,給鄉(xiāng)紳送點禮物。然后,把中國珍貴的植物分批運(yùn)走,把中國的地圖送到他們的國家。
英國有名的植物獵人威爾遜,1903年踏入中國。在獵獲植物途中摔斷了腿,差點截肢。但他夾著夾板,拄著拐杖,連滾帶爬,得到了他想要的植物,岷江冷杉,地錦槭,神農(nóng)箭竹。威爾遜從中國運(yùn)走了五萬多個植物標(biāo)本,一千多袋植物種子。回到英國后,威爾遜讓醫(yī)生把殘腿重新打斷,再接回去。愈合后,他的腿一條短一條長,走路一瘸一拐。但他拖著殘腿,直奔日本獵獲植物——沒有這種瘋狂,當(dāng)不了植物獵人。
晚年,他寫道:我的一些朋友們說:“當(dāng)你在地球偏遠(yuǎn)的角落里艱難跋涉的時候,你一定經(jīng)歷了不少痛苦。”是的,我是經(jīng)歷了痛苦,但這算不了什么,因為我住的是無邊無際的自然殿堂,而且我深深陶醉其中。
這是植物獵人冒險的全部意義。
張騫的心思大抵也如此。他滯留在匈奴的時間,我覺得大多數(shù)時間消耗在植物上。漢朝的河西走廊植被茂盛,祁連山植物多得難以數(shù)清。他住在大自然的殿堂里,做他的植物獵人,給大漢繪制精準(zhǔn)的山河地形圖。
張騫是個勇士,他的夢想是探險,獵獲異域的植物,他在冒險中得到巨大快樂。匈奴的小福貴打動不了他——任何舒適對他來說,都是多余的。他就是喜歡無所畏懼地闖入西域,張望外面的世界。匈奴太小,不足以安放他狂野的心。
當(dāng)然,這都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張騫在匈奴生活的十余年時間是個謎,他身后的千年時光里人們還在持久地糾纏不休。
史書"留騫十余歲,予妻,有子,然騫持漢節(jié)不失。"這寥寥數(shù)語的背后,是巨大的空白。無物永恒,卻總有一些東西長久的留在紅塵里。比如"借時空繁衍之物的文字"和植物的種子。
我們可以讀司馬遷了解歷史,確立自己精神上的遺傳線。我可以挑選劉邦做我精神上的祖先,但我確實有匈奴人的基因。我的外祖父是土著涼州人,說著一口模糊不清的漢語——把土豆叫桑約,把長相難看的人叫拓跋,把衣服叫森明。他長著闊臉,大眼睛,顴骨高,鼻翼寬,典型的匈奴人特征。所以我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我家門前張騫一定曾經(jīng)路過。
漢朝和匈奴打來打去,消失的是匈奴王和軍隊。而老百姓,一直都在河西走廊,都在涼州大地繁衍生息。
是的,萬物無限,歷史提供的信息浩瀚無度,你盡管去想象,可是往往會迷失其中——我和漢朝劉邦同一個姓,但我有匈奴血統(tǒng)。時間是虛幻的,沒有為我們留下一個數(shù)據(jù)儲存器,沒有留下時光編碼。你盡管去想象,去揣摩好了,想錯了也沒有關(guān)系,一切皆是虛幻夢影。
可是植物的種子,卻真真實實在我們的生活里,提示你,這就是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核桃,芫荽,苜蓿,葡萄,石榴,大蒜,紅藍(lán)花,胡麻,胡豆。
盡管我想象力十分貧乏,但我仍然相信,張騫帶回來的植物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他甚至帶回了棉花,只不過沒有大規(guī)模種植,皆因棉花對土地氣候十分挑剔。在漢武帝的御花園里,棉花被當(dāng)作一種花朵來欣賞。至少,張騫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模仿的,無法超越的植物獵人。
張騫第二次穿過河西走廊,進(jìn)入西域,他覺得走入真正的世界盡頭——太陽拉長了升起和落下的距離,白晝那么長,長得令人驚訝。蒼穹似乎打遠(yuǎn)古趕來,高得難以相信,滿天的星星那么繁密,浮現(xiàn)又隱去。浩瀚無際的大地,他從沒見過的植物,奇怪的建筑,難懂的語言。
他路過一大片天竺葵,從葡萄架下穿過。他吐故納新,呼吸摻和著鳶尾花、醡漿草、蘇鐵樹、野杜鵑的芬芳空氣。眼睛簡直不夠用,被異域風(fēng)情的美所擊倒。腳下是鹿角草、迷迭香、五葉地錦草、紫苑。每一種都美得近乎妖嬈。這些花草的草籽,都被他收入囊中。
張騫看到一種植物,果實高高掛在枝頭,散發(fā)著酒香。他拉弓射箭,把一枚枚果實射下來,剖開果實,取走籽。無論他走到哪里,幸運(yùn)總是形影相隨。
當(dāng)?shù)厝讼蛩故靖鞣N植物,他負(fù)責(zé)拿到種子,帶回長安。他在西域鄉(xiāng)村的菜園里,見到各種各樣蔬菜,這是他的隨從們極少留意的。然而張騫挑選其中一些他喜歡的,帶走種子。他在西域獵取的植物范圍非常廣闊,搜集到的植物種類越來越多。
當(dāng)?shù)厝烁嬖V他,多伽羅香和沒藥能驅(qū)散瘟疫。他一定是設(shè)法帶回這兩種樹的樹苗回到長安。想來張騫帶回的植物種類肯定不少,只不過很多沒有成活——有些植物很皮實,有些植物對環(huán)境相當(dāng)挑剔。
獵取植物的過程自然也很辛苦。他們在沙漠里行走,在叢林里休息,點燃火把趕夜路。在雜草叢生的廢墟里考察倒塌的建筑,破譯石碑上的銘文。他把西域山川地貌熟記于心,繪圖標(biāo)記,回去獻(xiàn)給漢武帝。我一直以為,漢武帝也是張騫的靈魂知己。
如果說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是出于軍事目的,那么第二次鑿?fù)ㄎ饔颍瑒t更多是為了獵獲植物。漢朝人口不斷繁衍,加上匈奴西遷后的河西走廊大量荒地開墾,需要適合當(dāng)?shù)氐霓r(nóng)作物。中原大地種植的粟、麥、稻等糧食作物和桑、柘、麻等植物,并不適合河西走廊寒涼的氣候。張騫的使命,重要的是尋找適合河西走廊的蔬菜、農(nóng)作物。至少,我覺得蔓菁和小茴香就是張騫從西域拿回來給河西走廊種植的。
漢武帝給他賞賜的那個官職,不能和他的貢獻(xiàn)所匹配,但張騫何嘗在乎過。他是個地道的冒險家,只為途中的快樂,而絕不是為了貪圖一千石俸祿。
除了危險,他出使西域能得到什么好處呢?似乎沒有。但是,西域的一切,沿途的一切,都被他切身體驗過——生命如此真實,西域如此夢幻,日子散發(fā)出迷人的光暈。張騫的好奇心等同于尋找和發(fā)現(xiàn),等同于失去和得到,等同于記憶和忘記,等同于司馬遷的歷史筆記。有這些神奇的存在,賞賜真的就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東西,都在他的生命里體驗過了。
是的,張騫路過了漢朝的全世界。他鑿空時空隧道,帶一些種子回到漢朝。
【劉梅花,本名劉玫華。中國作協(xié)會員,第二屆甘肅兒童文學(xué)八駿之一。近年在《芳草》《天涯》《散文》《讀者》《山東文學(xué)》《紅豆》《散文百家》等40余家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大量散文作品。在多家報刊有專欄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選本、中考試卷。曾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全國孫犁散文獎、首屆三毛散文獎、首屆絲路散文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連續(xù)五屆甘肅黃河文學(xué)獎、《飛天》十年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著有長篇小說《西涼草木深》、散文集《陽光梅花》《草廬聽雪》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