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誠摯之愛,面對純真的童心 ——關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五封信
寫豐富復雜的世界
澗秋:您好!
您的來信和大作部分章節(jié)我收到并讀了,謝謝。
來信中的很多想法,我是贊同的,有些觀點,我頗有共鳴。如關于兒童文學的屬性,兒童文學當然屬于文學的一部分,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不僅孩子喜歡讀,成人也能從中獲得啟迪,這樣的兒童文學,其價值和意義,不在成人文學之下,寫好不易。例子就不用我舉了。把兒童文學看做“小兒科”,不僅是偏見,也是很淺薄的看法。世界的豐富和人生的曲折復雜,在兒童文學中都可以展現(xiàn)。關鍵是如何來展現(xiàn),是否有真誠的態(tài)度,謙恭的心,是否心存著對兒童的愛和尊重。展現(xiàn)的效果,應該是讓小讀者懂得生命的珍貴,發(fā)現(xiàn)生活的真善美。只要是能引領孩子往精神的高地走,就是有價值的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關于兒童文學的論述,我很贊成,兒童文學,可以寫幸福,也可以寫苦難。生命的一切遭遇和境界,在兒童文學中都可以寫。最近看到有些人斷章取義地對一些兒童文學作品進行批判討伐,我并不贊成。正如您在信中所說,我們不能低估孩子的閱讀水平和理解能力。世界不是真空,要想讓孩子活在真空里,不可能。他們接觸感知的現(xiàn)實世界,和他們閱讀到的文學作品,不應斷然割裂。讓孩子早些通過閱讀了解世界的復雜,并非壞事。
您發(fā)來的《獵人與輕騎兵》部分章節(jié),我都讀了。因沒有看到全篇,無法做整體評價。從發(fā)來的片段中,可以看到您的才華。敘述非常流暢,人物很有思想,故事情境中隨時表現(xiàn)出哲思。如果以“青春文學”來定義您的這部小說,也許更合適。
您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自己的寫作才華,可以不必在意別人怎么說,盡力完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構(gòu)想就是。我覺得有幾點意見可以供您參考:
1、作為兒童文學作品,篇幅太長(我不說冗長)。你在寫馬克爾斯《苦妓回憶錄》的評論時說,這部小說,以如此精悍的篇幅,寫了那么多人物一生豐富曲折的命運,而且從頭至尾不乏獨特的細節(jié)。你可以從中對自己的寫作形成一些啟發(fā)。
2、作品中企圖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不要太多太繁雜。不必要想著把自己的小說寫成百科全書,不要刻意表現(xiàn)格局的闊大、知識的淵博和思想的深邃,這些都應在看似不經(jīng)意中適當向讀者傳達。如果能在相對單純的情境中表現(xiàn)世界的復雜,化繁為簡,以少勝多,也許效果更好,對讀者的吸引力也會更強。想表現(xiàn)的東西太多,會造成內(nèi)容的分散不集中。想一下,是否可以有所舍棄。
3、小說的題目《獵人與輕騎兵》,可以再斟酌。如果一篇小說的題目,需要花很多文字為讀者解釋,不如換一個更直接、直指主旨的題目。
我的意見,只是供您參考。如果您想堅持自己的想法,也是可以的。祝創(chuàng)作順利,也預祝您成功!
真誠地向他們講述
夢風:您好!
您的來信和作品章節(jié)收到了。您信中對自己的寫作歷史做了介紹,應該是一個有經(jīng)驗的作家了。您對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我欣賞的。您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構(gòu)想,都是在往這個方向努力,相信會有收獲。
兒童文學被有些人視為“小兒科”,認為只為哄哄幼童,逗孩子一樂,這是淺薄荒唐的看法。兒童文學,其實和所有文學作品一樣,因為主要的讀者對象是孩子,便對作者有了更高的要求。你不能遷就孩子,也不能板著面孔教育孩子。而要把文學所承載的一切旨意和內(nèi)涵,都用能讓孩子接受的方式展現(xiàn)在你的文字中,這是很有難度的工作。
對孩子的愛和關心尊重,是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的一個出發(fā)點。和寫小說、詩歌、散文一樣,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有真誠的態(tài)度,即便是天馬行空的奇幻想象,也必須蘊涵真情。其實,任何體裁都可以用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它們之間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關于創(chuàng)作的一些技巧和方法,我不想多說,您是有經(jīng)驗的寫作者,一定可以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解決好。
我曾經(jīng)在一篇談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體會的文章中發(fā)過一些感慨,轉(zhuǎn)錄在此,也許對你的問題有些啟示:
兒童小說用什么樣的語言,用什么樣的故事結(jié)構(gòu)?是否需要和我以前的創(chuàng)作做一個切割,用截然不同的風格和方式來敘寫?是否要俯下身子,裝出孩子腔,以獲取小讀者的理解和歡心?我覺得沒有這樣的必要。我相信現(xiàn)在的孩子的理解能力和悟性,真誠地面對他們,把他們當朋友,真實地、真誠的向他們講述,把我感受到思考到的所有一切都告訴他們,他們一定能理解,會感動,使我不至于白白耗費了心思和精力。
誠如寫了《夏洛的網(wǎng)》和《精靈鼠小弟》的E.B.懷特所言:“任何人若有意識地去寫給小孩看的東西,那都是在浪費時間。你應該往深處寫,而不是往淺處寫。孩子的要求是很高的。他們是地球上最認真、最好奇、最熱情、最有觀察力、最敏感、最靈敏,也是最容易相處的讀者。只要你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真實的,是無所畏懼的,是澄澈的,他們便會接受你奉上的一切東西。”
祝一切順利!
以生死之問指向光明和希望
徐郝:您好!
您的來信和大作的前半部分收到了。
您選了一個風險很大的主題,一個讓很多人望而卻步、甚至望而生畏的主題。這需要勇氣,也需要能力,更需要對這個主題的深刻理解。我很同意您對這個主題所作的陳述。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人生的必然歸宿,世上無人能躲避。兒童文學也不必回避這個主題,關鍵是看我們?nèi)绾蜗蚝⒆觽冊忈尡磉_這個主題。寫死亡,是通過人物的生動故事和曲折命運,通過很多獨特的細節(jié)和情景,讓讀者感悟到:生命是美好的,必須熱愛生命,珍惜生命。
寫這類題材的兒童文學,可以展示人間的悲傷和生活的嚴酷,但不應渲染兇殘和暴力,可以描寫生活中的苦難和黑暗,但不應讓人絕望,應該讓人看到黑暗中的亮光。作品的最后指向,應該是光明和希望。讓小讀者讀著這樣的作品,能感覺到活著是美好的,生活中有很多未知的美好值得我們期待。
記得我兒子四歲那年(距今32年了),有一天從幼兒園接他回家,牽著他的手在一條安靜的街道上散步。我認為我們父子間可以無話不談。那天,兒子突然提出一個問題,竟把我問住了。他問我:“爸爸,假如我死了,你怎么辦?”我吃了一驚,一時無言以對。兒子追問:“假如我死了,你會怎么樣?”我不想回答這樣的問題,也難以回答這個問題,于是搪塞阻止他:“別瞎想!你只有四歲,怎么會死?”兒子鍥而不舍,繼續(xù)問:“你不是說過,每個人最后都會死嗎?我是說假如啊,假如我死了,你會怎么樣?”我知道不能再回避這個問題,如果我今天不回答他,或者無法回答他,在他四歲的幼小心靈中會留下一個疑惑,一個盲點。
那天,我很認真地假想了如果失去兒子,我會怎樣悲傷,我的人生將受到怎樣重大的打擊,我的生命從此會暗淡無光。兒子很認真地聽著我的回答,最后他對我說:“爸爸你放心,我不會死的,我才四歲,還沒活夠呢!”
這場問答的結(jié)果,令我欣慰。四歲的兒子,可以和我談論死亡,談論的結(jié)果,是他更加懂得了生命的珍貴,這種珍貴,不僅是對自己,也是對愛他關心他的親人。那天回家,我寫了一篇短文,題目是《死,是可以議論的》,記錄了我們父子間的那場對話。
我回憶這樣的往事,想表達的還是對您的作品的理解和支持。您以死亡為主題寫童話,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也要冒著一些風險。讀了您發(fā)來的作品前半部分,我被您創(chuàng)造的故事和生靈吸引了,作品中那種自由不羈的想象力,很多地方讓人吃驚。看得出,您對自己想表達的主題,有很周密的考慮。但是,要寫得既引人入勝,又不失分寸,恰到好處,非常不容易。在大膽狂放地馳騁自己的想象力的同時,必須小心翼翼地布局描寫、設計情節(jié),讓每一個形象和細節(jié),都經(jīng)得起推敲。
好了,不再多說了。這些話,如果能對您完成這部作品有一點點啟發(fā),我就很高興了。
祝你快樂、順利!
合情合理的想象
西風佐酒:您好!
您的來信和作品部分章節(jié)我讀了,謝謝。
您的《小狗子永不言棄》,不能算科幻小說,應是幻想小說吧。您的小說中,想象是天馬行空式的,情節(jié)也有些讓人眼花繚亂。不必考慮科學和生活的邏輯,可以根據(jù)需要隨心所欲編造形象和故事,不必考慮是否合乎情理,也無須和現(xiàn)實生活掛鉤。這樣的創(chuàng)作,當然非常自由。讀者可能會出于新鮮好奇而被吸引,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小讀者是否會被感動?小讀者一定也會提出種種疑問,這樣的疑問,來自現(xiàn)實生活給他們的印象和經(jīng)驗。您是否能回答這些疑問呢?
您在信中說,您寫這部作品,是受到我的小說《黑木頭》的啟發(fā),這使我感到意外。《黑木頭》是來自生活的真實經(jīng)歷觸動了我,小說中的小狗和人物,雖然都是虛構(gòu)的,但都有生活中的原型。這和您的幻想小說,還是截然不同的。但是寫實的小說,能啟發(fā)您寫出如此奇幻的作品,我也很高興。不同文學的互相聯(lián)系,也許是有些神秘原因的吧。
對于您這樣的幻想作品,我是門外漢,也許無法做更多的評價。想給您的建議是:不管如何奇幻,不管如何天馬行空,還是要設法更多一點和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這樣才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您還年輕,如有志于文學創(chuàng)作,不妨先多寫一些和現(xiàn)實生活有關的短篇,用真誠的態(tài)度,力爭寫得真實細膩獨特。就像學畫,先畫寫實的素描,打好基礎,再慢慢變形寫意,追求屬于自己的獨特風格。
祝好!
讓傳統(tǒng)文化易懂可親
慈蓮笙:您好!
來信和參賽作品章節(jié)收到,謝謝!
您的《海晏河清四時天》以很特殊的方式向讀者介紹中華傳統(tǒng)文化、謳歌祖國的山川風光,創(chuàng)作的動機和作品的構(gòu)思都很好。如能寫得生動自然,在小說人物引人入勝的經(jīng)歷中展示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應該可以成為一部有特色有價值的作品。希望您用心完成它。
您信中的三個問題,我逐一談談我的看法吧。
您的第一個問題,讀者對相同作品有不同觀感,作為作者,如何應對?對這個問題,其實不必太在意。不同的讀者,因為他們的年齡、閱歷、性情、認知水平的不同,對同一篇作品有不同的看法和感想,這很正常,所謂“一百個讀者眼中就有一百個不同的哈姆雷特”,就是這個道理吧。兒童文學作品也是這樣,小讀者的認知水平也是參差不齊的。作為作者,其實不必太在意這樣的問題,只要把自己的作品寫好,寫得生動,真誠地寫出你想表達的情感和思想,就一定會獲得知音。想取悅所有讀者,是不可能的。但是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心里要有小讀者,你的作品對象,是孩子,那就不能寫得晦澀難懂,不能故弄玄虛。要盡量寫得生動有趣、淺顯易懂,即便想表達深邃的思想,也要深入淺出。這就是真誠的態(tài)度,是寫出優(yōu)秀兒童文學作品的一個前提。不要俯就孩子,為了討孩子的歡心,裝出天真的樣子裝傻搞笑,那是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媚俗。也不要擺出架勢教導人,那可能會把小讀者拒之門外。安徒生童話是很值得學習的,幼童和老人,都可以從中得到感動和啟迪,這是兒童文學的最高境界,我們都要向這樣的目標努力。
您的第二個問題,關于用舊體詩作品小說章節(jié)的開篇,是否可行?這是您對自己作品風格和形式的一種追求,完全可以。但要把舊體詩寫得通俗易懂,既有文采,又表達了合適的內(nèi)容,而且朗朗上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把七言舊體詩寫得押韻齊整,并不難,難的是要寫得合情合理,寫得接地氣,讓小讀者讀來不費解,能被這些詩句吸引,能被這些詩引導啟發(fā),對接下來會出現(xiàn)的故事和情景,產(chǎn)生閱讀了解的好奇和欲望。我的這些話,說說容易,做好很難。你可以堅持這樣的形式,但對這些作為序引的舊體詩,一定要反復琢磨,不要高深莫測,不要晦澀難懂,羅織意象、引經(jīng)據(jù)典時,也要注意分寸。這些詩,如果讓小讀者望而生畏,會影響對這部作品的閱讀。相信您能寫好這些序詩,讓它們成為閱讀這部作品的一把把鑰匙。
您的第三個問題,作品中是否需要風景描寫。答案是肯定的,風景描寫,對于任何文學作品都不是可有可無的。對于兒童文學,也是如此。精彩的風景描寫,是對天籟的贊美,也是作者(或者是小說人物)心境的流露,是很多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華彩段。我看到曾有作家用嘲笑的口吻談論風景描寫,認為這是浪費筆墨,沒有必要。這樣的看法,失之偏頗,我無法茍同。如果作品中的風景描寫“讓讀者感到枯燥無味”,這不是風景描寫的錯,而是因為你沒有寫好,或者是寫得不夠好。對于作品中的風景描寫,可以再多斟酌一下。對于沒有必要的贅筆,應該毫不猶豫地刪減。
好了,談得多了,就到此打住吧。希望您的作品能被更多小讀者接受并喜歡。
2021年2-3月間于四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