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圭璋:私德、師德與公德
原標題:私德、師德與公德——紀念唐圭璋先生120周年誕辰
應邀參加南京師大舉辦的紀念唐圭璋先生120周年誕辰大會,感慨良多。1984年10月我在南京大學博士畢業(yè),唐老是我的答辯委員。當時唐老仔細審閱了我的學位論文,在肯定其優(yōu)點的前提下,也指出了論文的不足與錯誤,使我獲益匪淺。借用古人的說法,唐老是我的“座師”。可惜我一直局限于業(yè)師程千帆先生指定的唐宋詩研究方向,不敢涉足詞學,未能進一步向唐老請益。我與唐老門下的諸位高足,如楊海明、鐘振振、王兆鵬、劉尊明等皆誼如師兄弟,但對他們從事的詞學研究則徒有羨魚之情。唐老的學問在我眼中真如宮墻數(shù)仞,不敢妄置一言,我只想從德行的角度說說我對唐老的景仰。
古人稱人生有三不朽,以立德為首。唐老之立德,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首先是私德。唐老自幼孤苦,24歲入贅尹家,與妻子尹孝曾伉儷情深。可惜天公不作美,12年后尹夫人因病逝世,留下三個年幼的女兒。尹夫人臨終前叮囑唐老:他日再娶,切莫虧待三女。唐老回答:不再娶,不就不虧待了嗎? 此時的唐老年方36歲,但他一諾千金,從此獨身54年,直至90歲離世。唐老此舉,不但今世罕見,就是在古代也難覓其匹。歷代文人中頗有以悼亡詩詞而著稱者,潘岳、元稹之流人品有疵,姑且不論。即使與人品無瑕的那幾位相比,唐老也毫無愧色。唐人韋應物與其妻元蘋伉儷甚篤,元氏36歲病逝,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兒女,最幼者不足周歲。韋應物傷心欲絕,其悼亡詩中“單居移時節(jié),泣涕撫嬰孩”“幼女復何知,時來庭下戲”等句,感人至深。當時韋應物40歲,從新近出土的《韋應物墓志》來看,他此后迄未續(xù)弦。唐人李商隱與其妻王氏也是一對恩愛夫妻,王氏卒后,李商隱寫了多首感人的悼亡詩,終身未曾再娶。清人納蘭性德在愛妻盧氏卒后痛不欲生,其所作悼亡詞,唐老在《納蘭容若評傳》中評為“柔腸九轉,凄然欲絕”。上述三人對亡妻之深情,皆有與唐老相類似者。然而韋應物喪偶后獨自生活了16年,李商隱獨自生活了7年,時間都不太長。納蘭性德23歲喪妻,26歲續(xù)弦,31歲逝世,其忍受悼亡之痛的時間不足10年。相對而言,唐老對妻子的深情真可謂海枯石爛始終不渝。王安石詠杜甫畫像說:“推公之心古亦少!”每當我看到唐老的遺像,心中也有同樣的感受。本來喪偶之人再婚并非失德,男子喪偶并有幼兒需要撫養(yǎng)者續(xù)弦也是很正常的事。唐老的舉動并非外在的道德要求所致,而是他對妻兒的深摯感情的自然流露,是用生命對一個莊嚴承諾的遵守。孟子說:“仁義禮智根于心。”此之謂也。我認為,深情綿邈、溫柔敦厚的氣質是唐老成為詞學一代宗師的內在條件。
其次是師德。唐老是一代名師,終生都在教書育人。他從小學、中學一直教到大學,歷任中央大學、金陵大學、南京大學、東北師大、南京師大等校教授,滋蘭樹蕙,桃李滿天下。唐老培養(yǎng)了一大批詞學研究的優(yōu)秀人才,唐門弟子在當代詞學研究界已占半壁江山。更重要的是,唐老以自身的道德高標對弟子們進行了潛移默化的熏陶和引領,這也許是唐老最大的教育業(yè)績,因為人格培養(yǎng)本是教育的首要目標。對此,唐門高足均有深切的體會。楊海明說:“當我在高校工作多年,目睹了當今學術界的許許多多怪狀之后,再來回想唐師的為人和治學,就更覺得他人品之高和學風之正真乃當世所少見。”鐘振振對唐老所講的第一課記憶深刻:“這倒不僅僅是因為一群初學者第一次諦聽一位全國第一流的詞學專家講授詞學,更重要的是因為一位愛國的、忠于人民教育事業(yè)的老學者語重心長地教導子侄輩乃至侄孫輩的中青年學者應該怎樣治學,如何做人。”王兆鵬說:“忝列門墻三載,對唐師的人格風范有了更深切具體的感受。感受最深的,是唐師對人生事業(yè)的追求十分執(zhí)著,對學術,對愛情,都是矢志不渝。”唐老名震海內外,上門求教或寫信請益者不計其數(shù)。唐老幾乎是有求必應,或耳提面命,或答書解惑,從不吝惜寶貴的時間與精力。對此,許多學者都有親切的記憶。吳新雷先生說:“唐圭璋先生對學生和藹誠摯,循循善誘,有問必答,誨人不倦。”王水照先生說:“唐老儒雅溫和、平易近人的長者風度是有口皆碑、世人共仰的。”劉乃昌先生說:“唐老為人熱忱謙和,平易親切,坦誠待人,篤于交誼,即使對后學也從不以先覺自居。”孔門四科,以德行為首。朱子論教,“以人倫為大本”。唐老雖然未曾談論這些話題,但他以身作則地貫徹了這些原則,他的一言一行都堪稱當代的師德典范。
第三是公德。唐老是當代詞學的奠基者,其學術成就嘉惠學林,沾溉一代。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在學術研究中體現(xiàn)出來的公心公德,學界交口贊頌。編纂一代文學總集,茲事體大而難成。清康熙朝編《全唐詩》時,已有胡震亨《唐音統(tǒng)簽》與季振宜《唐詩》的良好基礎,仍由朝廷出面動員學者十余人,費時一年半方成。而且《全唐詩》疏漏錯誤甚多,重新編纂的工作從1992年開始,前后有五所大學的數(shù)十人參加,至今尚未完成。宋詞的作品總數(shù)雖然只有唐詩的五分之二,但是唐老以一人之力編成《全宋詞》,接著又編成《詞話叢編》《全金元詞》,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唐老的恩師吳梅先生為《全宋詞》撰序云:“唐子此作,可謂為人所不敢為矣。”誠哉斯言! 王季思先生評唐老業(yè)績曰:“環(huán)顧海內詞林,并世能有幾人?”我覺得即使說“并世僅有一人”也并不過分。唐老平生屢遭動亂,堪稱東西南北之人,身體又很瘦弱,他竟能在既無經(jīng)費支撐、又無團隊協(xié)作的情況下毅然完成數(shù)部大書之編纂,這種大智大勇完全是源于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源于對國家民族文化事業(yè)的責任感,這是唐老公德之犖犖大者。唐老為人和善溫良,人稱“唐菩薩”。但真正的菩薩都有金剛怒目的一面,唐老也不例外。反對輕易否定岳飛的《滿江紅》,稱頌夏完淳而鄙視錢謙益,都是顯例。李靈年回憶唐老談到有人污蔑李清照人格時“怒不可遏”,這不是金剛怒目又是什么! 唐老的公德也體現(xiàn)在其治學態(tài)度及待人接物等各個方面。例如20世紀60年代王仲聞先生參與訂補《全宋詞》,卻因“右派”身份而未能署名,唐老為他據(jù)理力爭,中華書局的文書檔案中保存著當年的《全宋詞》出版合同,在編者簽名的一欄里有唐老親自用毛筆填寫的“王仲聞訂補”五字。又如70年代于北山先生撰寫《陸游年譜》時曾向唐老請益,唐老回復了四封長信,或指示罕見資料,或商榷有關觀點,傾箱倒篋,知無不言。又如80年代初劉慶云向唐老請教詞話,當時《詞話叢編》增訂本尚未出版,唐老卻把將要補入的25種書目先讓她抄錄。凡此種種,都在學界傳為佳話。荀子云:“以仁心說,以學心聽,以公心辨。”用這幾句話來概括唐老的學術精神,非常準確。一位視學術為天下之公器的學者,必然會以公心公德來從事所有的學術活動。
近年來學界經(jīng)常舉行緬懷前輩學者的紀念活動,8年前南京大學舉辦了紀念程千帆先生百年誕辰的大會,我在會上說:“我們今天紀念程先生,也是在紀念曾與程先生為道義之交、文字之交的所有老師,是當代學人對前輩學者的一次集體性的深切緬懷。”今天我緬懷唐老,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唐老的道義之交與文字之交。程千帆、沈祖棻夫婦與唐老同出吳梅先生門下,他倆都與唐老交誼甚厚。抗戰(zhàn)時期程先生陪沈先生到成都動手術,一時無處棲身,唐老慨然把自己的宿舍讓給他們居住月余。沈先生作詞有句云“萬家清淚汍”,唐老指出“汍”字不宜單用,建議改用“懸”字,沈先生欣然照改。南師的另一位前輩段熙仲先生,比唐老還年長3歲。70年代有一次唐老因病不能到圖書館去,就托段老到南圖看書時代查一條材料,段老欣然允諾。前輩學人“敬業(yè)樂群”的風度,令人傾想。哲人雖遠,典范長存。天下苦學風不正久矣! 如今我們要想改良學風,回歸傳統(tǒng)、效法前賢應是不二法門。今天我們隆重紀念唐老,深情懷念唐老,其實質就是呼喚傳統(tǒng)的回歸,呼喚唐老以及與唐老為道義之交、文字之交的前輩們所創(chuàng)造的風清氣正的學術風氣的回歸。正是在這重意義上,我愿意對唐老說一聲: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