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旋門與法國的榮光
維克多·雨果
2021年9月18日,夏爾·戴高樂廣場上的著名建筑似乎憑空消失了。在香榭麗舍大街的盡頭,矗立著一個50米的銀色“大包裹”,這是“消失的凱旋門”——已故美國藝術(shù)家克里斯托和其妻讓娜·克勞德的作品,使用了25000平方米可循環(huán)利用的銀藍色聚丙烯織物和3000米長的可循環(huán)利用紅繩。即使在疫情期間,“變身”的凱旋門也引來了眾多參觀者。
事實上,有著185年歷史的凱旋門不僅常是人們目光的焦點,也是歷史的見證者。在19世紀大文豪們的筆下,它領(lǐng)略過人民山呼海嘯般的力量,也目睹過帝王的隕落。
脫胎于法國大革命后政權(quán)更替、人民運動風起云涌的19世紀,凱旋門的建造史就是一部法國權(quán)力的更迭史。1805年,拿破侖在奧斯特里茨面對強大的俄奧聯(lián)軍時對法軍許下豪言:“我會帶著你們,在凱旋門下榮耀還鄉(xiāng)。”如同羅馬帝國為得勝歸來的將軍矗立起凱旋門一樣,在贏得這場以少勝多的戰(zhàn)役后,他在一年之后的2月18日頒布法令,建造凱旋門,以紀念法國軍隊贏得的所有勝利。
工程于同年8月開始,凱旋門的基石長達54.56米、寬27.28米,厚至7.55米。1810年,星形廣場凱旋門的設(shè)計師讓·夏格倫提出以公元81年的古羅馬建筑“提圖斯凱旋門”為創(chuàng)作原型,但他在為新婚的拿破侖和瑪麗·露易絲獻上了草圖模型和預計25年的工程計劃后驟然去世。1812年,由于遠征俄國,法國財政緊張,拿破侖將凱旋門的建設(shè)推遲數(shù)年。誰知在三年內(nèi)帝國覆滅,拿破侖被迫退位,波旁王朝復辟。
1823年,路易十八下令續(xù)建凱旋門,卻將修建名目改為紀念當年法國遠征西班牙幫助其君主上位的勝利。直到1830年,奧爾良家族的路易·菲利普繼位法國國王,才依照拿破侖的原意續(xù)建凱旋門,只是為調(diào)和各方勢力之間的矛盾,凱旋門的修建目的改為紀念1792年法國大革命開始后為法國浴血奮戰(zhàn)的所有將士。路易·菲利普和當時的法國首相梯也爾親自選定了裝飾凱旋門的雕塑主題。其中最負盛名的是法國雕塑家弗朗索瓦·呂德創(chuàng)作的《1792年志愿軍的出征》,又稱《馬賽曲》,以及柯爾托的《拿破侖的勝利》,以紀念1809年法國與奧地利簽訂的停戰(zhàn)條約。1836年,在建筑師布魯耶的主持下,星形廣場上的凱旋門歷經(jīng)30余年的風波最終建成。同年7月29日,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普在七月革命勝利的六周年紀念日上為它舉辦建成禮。凱旋門脫胎自一代帝王的豪言壯語和浪漫想象,而它的被擱置、續(xù)建與落成都留下了歷史斑駁的光影。
拿破侖時代的法蘭西曾經(jīng)為這位傳奇帝王的霸業(yè)輸送過黃金一代最鮮活勇敢的生命。時隔30余年,昔日的帝王早已不在,而法軍也榮光不復。建成的凱旋門似乎同時承載了青年希望效仿父輩壯舉的熱血和為了國家宏圖而獻身的那代人的傷痕。正如巴爾扎克在《三十歲的女人》中寫的那樣:“然而(經(jīng)過凱旋門時的)每一顆心,就算它們曾經(jīng)憎惡過法蘭西皇帝,也會向天空獻上火熱的誓愿,愿祖國滿懷榮光。而那些因為法國和歐洲之間的爭斗,早已精疲力竭的人們,在經(jīng)過凱旋門時無一例外地留下了他們的怨恨。”
凱旋門和法國軍隊的榮光都脫胎于1805年的奧斯特里茨之戰(zhàn)。繆塞《一個世紀兒的懺悔》一書于1836年出版,與凱旋門的誕辰同年。時年26歲的繆塞在小說中如此評論年輕一代對于拿破侖的復雜感情:“人們從未在城墻上見過如此之多的俯身慟哭的母親;在那些談論死亡的人身旁有這般的靜寂。但是在所有人的心里,也從未出現(xiàn)這般歡樂與朝氣,未曾聽見如斯鏗鏘的軍樂;見過如此純粹的日光,它能曬干所有鮮血。”建成的凱旋門是一處豐碑,用鮮血和榮耀澆灌。它承載了一代年輕人對法蘭西強盛的希望和對帝王霸業(yè)的幻想。
凱旋門也目睹過人民的勝利。1848年,全民投票制度建立。經(jīng)過法國大革命的抗爭和數(shù)次王朝更迭,隨著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的成立,法國平民階層終于在法律上獲得了平等的公民權(quán):所有21歲以上的男性公民都擁有投票選舉和被選舉的權(quán)利。同年4月20日,第一屆“博愛節(jié)”在星形廣場上的凱旋門舉行。法國大革命時期誕生的由平民組成、分散在巴黎各個街區(qū)的國民自衛(wèi)軍因為在戰(zhàn)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也在當天被授予了國旗。為了慶祝平民在政治中前進的一大步,博愛節(jié)的游行人山人海、格外熱鬧。曾被雨果感謝“擁有如此偉大的靈魂”的法國女作家喬治·桑受邀作為嘉賓在凱旋門上觀禮。當天雖然下著雨,但是她眼望萬人空巷的民眾游行,深深地被這戴著陳舊或嶄新的頭盔、舉著刺刀和鮮花、間雜著婦女的氈帽和兒童金發(fā)的人群震撼了。她在《1848的回憶》一文中寫道:“在凱旋門的頂端,我見到的是幻象,是一個夢。在被云層切割,時雨時晴的遼闊天空下,巨大的城墻包裹著巨大的城市,它氣勢十足的圓頂、恢宏的建筑、高聳的鐘樓、黃色的河和廣闊的原野,數(shù)不盡的房屋……40萬個帶武器的男子正沿一條無邊無際的直線行走,而在這浩大的隊伍兩側(cè)是所有的民眾,他們正見證著自己最強大的力量。”
凱旋門為巴爾扎克、繆塞和喬治·桑留下了不同卻深刻的印象。但要說與凱旋門淵源最深的,還屬法國大文豪維克多·雨果。1823年,當他得知波旁王朝的君主將續(xù)建凱旋門時,曾寫下《致凱旋門》一詩:“凱旋之門!雷電擊垮了你主人的運籌,也似乎擊中了你初生的額頭,但因著我們新的偉業(yè)你又重新站起!因為人們不希望,為我們顯赫的軍隊和我們的光輝,留下廢墟一堆。”
1836年,他興沖沖地去觀賞建成的歷史豐碑,卻被澆了一盆冷水。雨果的父親、法蘭西帝國將領(lǐng)約瑟夫·雨果曾是西班牙國王的親信。他戰(zhàn)功卓著,是圣路易十字勛章和法國榮譽軍團勛章的獲得者,還曾獲封伯爵。1806年,他橫掃人稱“魔鬼兄弟”的西班牙抵抗運動首領(lǐng)和強盜頭目的武裝;1815年,也是他坐鎮(zhèn)蒂永維爾,在缺兵少彈藥的情況下堅守了88天,最終無力阻止拿破侖百日王朝的傾頹。在回憶錄中,約瑟夫·雨果還提到1810年,自己因提前告知西班牙國王一場刺殺拿破侖的陰謀,間接挽救了這位法國皇帝的生命。然而壯觀的凱旋門嶄新的支柱上鐫刻了660位將軍和元帥們的姓名,卻獨獨缺少了約瑟夫·雨果的名字。維克多·雨果感而提筆,留下一首長詩:“……于是,在你偉岸的身影下我害怕地彎下腰,欣賞著,是一個虔誠的孩子,被藝術(shù)感染的路人,你雄渾的墻壁如此傳神,我毫無遺憾——除了菲狄亞斯(巴特農(nóng)神殿雅典娜巨像的作者)的缺席和我被忘卻的父親。”
1840年,路易·菲利普迎接拿破侖的骨灰入葬法國榮軍院,并在凱旋門舉行紀念儀式,百萬民眾夾道致意,雨果也受邀觀禮。他覺得此刻布魯耶設(shè)計的凱旋門頂部的拿破侖雕像非常夸張,在《隨見集》中,雨果寫道:“究竟怎樣用雕塑來表達偉大?難道是讓它比其他雕塑更大?這真是建筑界的胡言亂語。”這尊大文豪不認可的雕塑后來因為用料難以經(jīng)受風吹日曬,很快就被摘下了。
1885年5月15日,雨果逝世。5月31日,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為他舉行國葬。整整一夜,雨果的靈柩被停放在凱旋門下。旁邊是由巴黎歌劇院設(shè)計者加尼耶設(shè)計的、既像骨灰盒又像墨盒的追思臺。從各國趕來的數(shù)百萬民眾一直排隊到第二天早上,徹夜守靈,表達哀悼和悲痛。雨果在一生中為這人民和光榮的象征獻上了不少詩歌,而此刻的凱旋門也承載了人們對這位思想和文學巨擘奔涌的情感。
2021年9月,在接受《世界報》采訪時,有法國民眾表示無法接受表達愛國主義情懷的建筑物被聚丙烯織物覆蓋,也有人贊嘆這一藝術(shù)創(chuàng)作突出了建筑純粹的線條。從凱旋門的籌建到今天,它承載過一代帝王的夢想、人民的力量、國家對于偉人的感激。它的每一次“變身”都是時代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