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和譯作《水手舅舅》
因為今年(2021)是蘇州樂益女中建校百年紀念,又時逢上海圖書館和蘇州圖書館聯合舉辦九如巷張家文獻大展開展。為此我多方搜尋有關校主張冀牖先生以及他的四個女兒的信息。張家四姐妹都曾在樂益女中就學,我曾在該校校刊上首次發(fā)現了張兆和創(chuàng)作的古典戲劇。這次又在文學刊物上發(fā)現了她的譯作。張兆和于1932年畢業(yè)于中國公學大學部英語系,當初沈從文追求張兆和時送的禮物之一就是契訶夫的英文版小說集。因此意外發(fā)現張兆和的譯作,頗為值得研究。
龍朱 繪
張兆和與沈從文在蘇州九如巷
張兆和的文集《湖畔》
《西湖文苑》雜志刊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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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刊登于《西湖文苑》的《水手舅舅》本身也是一篇名作,后來也曾被多位作家翻譯過。這一期《西湖文苑》出版于1933年7月,為第一卷第三期。《西湖文苑》是一本當時新創(chuàng)刊的文學刊物,編輯部在浙江杭州。本期雜志上有儲安平的小說《為奴隸的一生》、方瑋德翻譯左拉的《涂鴉女子》,還有沈從文(甲辰)的通訊《廢郵存底》、鐘敬文的《談中國底神話》、臧克家的《鮮亮的影》、何其芳的《雨天的相思》,高植的散文《速概記》,以及“插圖照片”一節(jié)中丁玲女士像、王際真像等。從刊物中出現的作者群可見,不少都是沈從文與張兆和較為熟悉的朋友。如方瑋德與張兆和是安徽同鄉(xiāng),又同與徐志摩熟識。儲安平第一任妻子端木露茜就是樂益女中畢業(yè)生,而且畢業(yè)后與張允和關系特別好。鐘敬文、高植、何其芳更不用說,都是沈從文的“熟人”。
1933年,對于沈從文與張兆和來說是非常特殊的年份。這一年1月,趁著寒假期間,在青島執(zhí)教的沈從文趕到蘇州看望張兆和,一同去上海拜見張冀牖,以求他對他們婚事的意見。張冀牖一向開明,主張兒女婚姻自由。沈從文與張兆和隨后訂婚。在2月初,張兆和隨著沈從文到青島大學圖書館工作,這一年張兆和24歲。沈從文常常在課余帶著張兆和游覽青島山水。有一次在嶗山經過北九水景區(qū)時,沈從文見一列送殯隊伍中,有一女孩打幡而行,便于張兆和相約,說要以此為原型寫個故事。這就是《邊城》最初的發(fā)軔。由此可見,張兆和的到來,給了沈從文極大的創(chuàng)作靈感。
這一年3月份,沈從文與友人合編《小說月刊》,但是沒出幾期就因經費不支而告終。其中合作的就有好友高植。
翻看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年譜可以發(fā)現,沈從文在這一年的作品格外得多,小說、散文、詩作、評論等。其中詩作《微倦》就是發(fā)表在《西湖文苑》第1期上,署名為“季蕤”。沈從文還向好友胡適報告了自己婚事喜訊。
只是這一年對于沈從文來說也是比較傷心的,因為好友丁玲的被捕消息。5月份,沈從文得知丁玲被捕消息后,很快寫了一篇《丁玲女士被捕》,并于次月在《獨立評論》發(fā)表,署名為沈從文。后來,沈從文又繼續(xù)追蹤此事,并寫作《丁玲女士失蹤》一文表達抗議,以沈從文名發(fā)表在《大公報》上。沈從文為丁玲事還向胡適求援并表示感謝。此后沈從文雖然因為此事遭到誹謗和中傷,但仍舊繼續(xù)為丁玲的遭遇發(fā)起創(chuàng)作,相信在《西湖文苑》第三期上出現丁玲的照片也不是偶然,而是為了制造輿論引起各界關注。
這一年的9月9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平中山公園喜結連理,與此同時,沈從文也正式離開青島講壇,開始《邊城》的創(chuàng)作,以及重要的專業(yè)編輯文學刊物的事業(yè)。
相信正是在婚前一段時期,張兆和得閑創(chuàng)作,翻譯出了外國名作《我的水手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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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水手舅舅》是英國女作家瑪麗·安·蘭姆的代表作之一,文筆優(yōu)美,富有溫情,成為很多學生閱讀的范本之一。而作者蘭姆本身常年患有精神疾病,終生未嫁,與弟弟相依為命,大部分時間遍居倫敦城內各地。曾與弟合著《莎士比亞故事集》和《萊加斯特夫人的學校》。
《我的水手舅舅》講述的是學前的小女孩因為過早失去母親,常常被做牧師的父親帶著去到母親墓前坐坐,學著去認讀墓碑上的文字。小女孩的母親過早病逝,應該說給整個家庭帶來悲哀的氣息。但是小女孩還不懂得什么是死亡,甚至還弄不懂墓碑是什么意思。有一天她的舅舅從遙遠的戰(zhàn)場歸來,因為走時還沒有這個小女孩,也不知道姐姐已經病逝的消息。于是與小女孩之間產生了一些情感的誤解。正是這些懸殊于大人和孩子之間的誤解,才使得整篇作品更加生動和豐滿。
從張兆和的譯作中,可以見出當時用詞習慣的痕跡,如“任性的步武”、“不曉得”、“腦經異常混亂”等。
在張兆和的譯文中,還可以看出她受安徽方言的影響,如“是一(椿)樁沉痛的事”、“吵嘴精”、“好幾趟”、“吵夠了”、“總是到拌了嘴才歇”、“打(從)石碑上像一只小蚱蜢似的往下跳”等。張兆和于1910年出生于安徽合肥,而且后來帶她的保姆也是合肥人。張兆和晚年時談話還是帶著明顯的合肥口音。
張兆和翻譯該作的背后可能還隱藏著一個小小的秘密,那就是張兆和與作品中的小女孩幾乎有著同樣的遭遇。只不過,張兆和的母親去世時,她已經記事了,而且能夠明白死亡的意味了。張兆和的母親陸英女士,生于揚州鹽官之家,但老家也是合肥望族。嫁到張家后,于1921年10月去世,年僅36歲。當時張兆和11歲,但是看著她穿著孝服的留影,依然是稚氣未脫。母親早逝,最傷心的除了孩子們,還有張兆和的父親張冀牖。但他始終是隱忍的性格,幾乎沒有在子女面前掉過眼淚,只是悶聲默默地坐在一旁。張家二女允和說父親很是欣賞納蘭性德的詞作,曾對她說過:“性德是性情中人,可惜三十一歲就死了,這樣的才子在歷史上是不多見的。”
有一天,作品中的小女孩因為和舅舅鬧了別扭,也和爸爸鬧了不愉快,父女倆就不言不語的呆在墓碑旁,“我只老老實實坐在父親的膝上,望著他的臉,想:‘爸爸多么悲傷喲!’一直等到哭倦了,給思想擾夠了,才昏昏睡去。”
這樣的場景,相信也曾出現在張兆和的童年往事里。后來,作品中“壞脾氣”的小女孩終于在與舅舅的長久相處之下,方才明白,為何舅舅極力不讓她與爸爸去那座墳墓,因為她的爸爸會非常傷心,而舅舅則給她講述了姐姐生前的故事,說女孩的母親在生前是如何的優(yōu)秀和出類拔萃,她是那樣的賢淑、溫文爾雅,她是那樣善于縫制美麗的衣裳和樸素地裝扮自己。總之,她要是還活著,就一定會使得自己的女兒更加美麗和具有禮貌,她一定會全心全力地愛著女兒,賦予她生命中最珍貴的品格和精神。但是這一切都不可能假設了,畢竟還有舅舅陪著她,并代替姐姐教給她一些做人做事的禮儀和修養(yǎng)。
而且父親最終也發(fā)現了舅舅帶給孩子的明顯變化。女孩成長了,她漸漸明白了人世間的道理。雖然還不夠真正明白一些東西,但到底開始學會理解別人的情緒,還有對她的無私的關愛。生活仍舊要繼續(xù)下去,舅舅離開姐夫之家。父親仍舊要繼續(xù)為周圍居民服務,同時還要照顧未成年的獨生女兒。
這是個簡單的故事,卻成為一代經典,并出現不少譯本,呈現在讀者面前。張兆和的這一版譯本,相信很多人都沒有讀過。就連張兆和的長子、孫女也說沒有讀過。畢竟張兆和后來歷經波折,并沒有在文學事業(yè)上繼續(xù)走下去,而是成為一位負責的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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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中學生年代,張兆和就曾創(chuàng)作過《王昭君》的演出劇本,發(fā)表在了張家私立樂益女中畢業(yè)校刊上。后來張兆和也曾有過創(chuàng)作的經歷,短篇小說有《費家的二小》、《小還的悲哀》、《湖畔》、《招弟和她的馬》。巴金在主編《文學叢刊》第七集時,就把張兆和的這本《湖畔》(1941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后來,這本小說集又再版兩次。
其中《費家的二小》作品曾引起多位評論家的關注,認為其描寫的鄉(xiāng)村姑娘二小,即一位很早就失去母親的女孩,對女性存在價值的自覺,頗為突出和明晰。其中牽涉到了父女戀、兄妹戀、父權、性別的反叛等人性問題。有人甚至把這篇作品與九年后發(fā)表的張愛玲之短篇小說《心經》相為比較,認為張兆和是開了一個中國心理小說的先河。
應該說,張兆和早年的經歷和她所學的專業(yè)使其文筆更加開放,與沈從文在一起后,她的文學視野更為開闊,甚至某些方面并不遜于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因為她很早就讀過帕斯卡爾、托爾斯泰、伏爾泰等名家的經典作品,甚至可能是英文作品,因此她敢于翻譯外國名著,這一點卻是沈從文較為缺失的,就連沈從文自己都覺得“不會英文”是一個遺憾。當然,張兆和為了沈從文,或者說為了家庭,從而放棄了寫作,也是令讀者感到遺憾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