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的人生困境及思想突破
韓愈的文學(xué)成就為古今學(xué)者所公認(rèn),韓愈“學(xué)圣人之道以修其身”(《上宰相書》)“修其辭以明其道”(《爭臣論》)及首倡“道統(tǒng)”,在思想史上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他的這些功業(yè),贏得了當(dāng)時及后人的無限敬仰,而他在長期的人生困境中完成思想突破的事實(shí),卻似乎未能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
韓愈三歲喪父,由長兄韓會和嫂子鄭氏撫養(yǎng)成人。約在十二三歲時,兄長韓會又不幸去世。貞元十年(794),韓愈二十七歲,撫養(yǎng)他長大的嫂子鄭氏去世。韓愈在《祭鄭夫人文》中回顧了早年的不幸遭遇:“年方及紀(jì),薦及兇屯。兄罹讒口,承命遠(yuǎn)遷。窮荒海隅,夭閼百年。萬里故鄉(xiāng),幼孤在前。相顧不歸,泣血號天。”“夭閼百年”指韓會早卒,“孤幼”當(dāng)指包括“十二郎”在內(nèi)的韓會子女。作于貞元十九年(803)的《祭十二郎文》也說:“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其早年的孤苦,在此兩文中得到了集中表現(xiàn)。
韓愈在作于元和元年(806)的《祭十二兄文》中說:“維我皇祖,有孫八人。惟兄與我,后死孤存。奈何于今,又棄而先。”“十二兄”為韓愈叔父韓紳卿之子岌,文中提到的“皇祖”即韓愈祖父韓睿素,他有四子八孫。在韓岌去世后,其兒孫兩代十二人中,只有三十九歲的韓愈還在世,而韓愈體弱早衰,其《與崔群書》曰:“仆家不幸,諸父諸兄皆康強(qiáng)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圖于久長哉?”《祭十二郎文》引上一年寫給十二郎的信說:“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fā)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qiáng)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此信和《與崔群書》皆作于韓愈三十五歲時。《祭十二郎文》又說:“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五箴序》也說:“余生三十有八年,發(fā)之短者日益白,齒之搖者日益脫。”可見,長年孤苦的韓愈,在三十余歲的盛年,竟然有如此深重的性命之憂。
因家族成員多早逝,撫養(yǎng)遺孤的重任落在韓愈一人身上。十二郎去世時,其子十歲,韓愈子才五歲,這還不包括兩人的女兒在內(nèi)。因此韓愈感嘆:“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他將“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作為余生的大事,但韓愈所撫養(yǎng)的不只是韓氏遺孤,還有朋友的遺孤。卞孝萱《韓愈評傳》認(rèn)為:“至元和元年,韓愈的兄弟行有名可考者五人皆亡,寡嫂、孤侄、孤侄女及侄孫、侄孫女可知者約十四五人,大部分隨韓愈生活在一起,加上韓愈之妻、二男、五女及乳母等,有二十余人之多。‘交友’之孤子孤女,尚不計(jì)算在內(nèi)。”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曰:“內(nèi)外惸弱悉撫之,一親以仁,使男有官,女有從,而不啻于己生。交于人,已而我負(fù)終不計(jì),死則庇其家,均食剖資與人,故雖微弱,待之如賢戚”《舊唐書·韓愈傳》也說:“凡嫁內(nèi)外及友朋孤女僅十人。”這與韓愈“仆之家本窮空……家累僅三十口”(《與李翱書》)的自述基本一致。
又因韓愈仕途屢屢受挫,“四舉于禮部乃一得,三選于吏部卒無成”(《上宰相書》),因而長期處于貧困狀態(tài)。其《與崔立之書》曰:“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從貞元二年(786)入京,到貞元十七年(801)授四門博士的十六年里,盡管韓愈為了衣食兩入幕府,但生活困頓的問題一直未能解決。作于貞元十七年(801)的《將歸贈孟東野房蜀客》曰:“倏忽十六年,終朝苦寒饑。”任四門博士的次年,他再次提到:“仆無以自全活者,從一官于此,轉(zhuǎn)困窮甚。”(《與崔群書》)貞元十九年(803)七月,韓愈改任監(jiān)察御史,不久即被貶陽山令。在作于永貞元年(805)的《上兵部李侍郎書》中,他再次提到:“家貧不足以自活。”可見,韓愈“居閑食不足,從仕力難任。兩事皆害性,一生恒苦心”(《從仕》)的自陳,絕非虛語。大約要到元和十年(815)前后,韓愈四十八、九歲時,他的家境才徹底好轉(zhuǎn)。
在長期的人生困境中,韓愈雖有過困惑,但以古圣賢為榜樣、學(xué)圣人之道、胸懷天下的熱情始終未減。《上賈滑州書》曰:“愈年二十有三,讀書學(xué)文十五年,言行不敢戾于古人”;他在作于二十六歲時的《爭臣論》中說:“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將他此后十年間所作詩文按先后擇要排列,我們可清晰地看到韓愈思想發(fā)展的軌跡。“愈也,布衣之士也……前古之興亡,未嘗不經(jīng)于心也;當(dāng)世之得失,未嘗不留于意也。”(《與鳳翔邢尚書書》,作于二十七歲)“讀書著文,自七歲至今,凡二十二年,其行已不敢有愧于道”“蓋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感二鳥賦》,作于二十八歲)從中可見韓愈的濟(jì)世情懷與自信。發(fā)生在貞元十四年(798)的兩件事,尤需注意。一是韓愈在汴州董晉幕府領(lǐng)進(jìn)士府試時所撰試題《進(jìn)士策問十三首》,其第四首以“夫子既沒,圣人之道不明,蓋有楊墨者,始侵而亂之,其時天下咸化而從焉。孟子辭而辟之,則既廓如也”開頭,要求“學(xué)圣人之道”的諸生對此作出回答。二是張籍兩次上書,鼓勵韓愈“盍為一書,以興存圣人之道”(《上韓昌黎書》),韓愈雖有顧慮,以“請待五六十然后為之”(《答張籍書》)回復(fù),但明確提出:“己之道乃夫子、孟子、揚(yáng)雄所傳之道也”,并表現(xiàn)出“天不欲使茲人有知乎,則吾之命不可期;如使茲人有知乎,非我其誰哉?”(《重答張籍書》)的高度自信。可見在三十一歲時,韓愈的道統(tǒng)思想已基本形成。在此之后,他有關(guān)“道”的闡述日漸增多。如“愈之為古文……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題(歐陽生)哀辭后》,作于三十四歲)“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答李秀才書》,作于三十五歲)“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答陳生書》,作于三十五歲)。
《五原》,特別是《原道》是韓愈思想突破的標(biāo)志性作品。學(xué)者們多據(jù)韓愈作于永貞元年(805)的《上兵部李侍郎書》中“謹(jǐn)獻(xiàn)舊文一卷,扶樹教道,有所明白”的話,以為其中的“舊作”當(dāng)包含《五原》在內(nèi),其寫作時間當(dāng)在本年之前。閻琦《韓昌黎文集注釋》認(rèn)為“《原道》諸篇之作,應(yīng)在貞元十五、六年間”,其說可從。貞元十六年(800),韓愈三十三歲,尚未正式在朝中任職,仍處于人生最困苦、無望甚至不免性命之憂的時期,而他的“道統(tǒng)”思想正形成于這一人生困境中。孟子說:“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韓愈則在“不得志”時,既要“獨(dú)善其身”,又不放棄“兼善天下”,故終能“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這不僅是對孟子思想的明顯突破,也為傳統(tǒng)士人精神注入了全新的內(nèi)容,其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于此也可以看得更清楚。
(作者:劉懷榮,系中國海洋大學(xu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