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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牯嶺時刻”與作家“茅盾”的誕生
    來源:《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 蘇心  2021年10月19日08:39
    關(guān)鍵詞:茅盾

    1927年夏季沈雁冰滯留牯嶺,未去南昌參加起義。對沈雁冰的廬山行跡及其“脫黨”性質(zhì),學界長期聚訟紛紜,余連祥、趙璕、張廣海等學者的考證幫助我們接近了真相。[1]茅盾晚年回憶錄自述滯留牯嶺是因道路不通,加之突患腹瀉導致無法行動,但經(jīng)三位學者深入考證后得出的結(jié)論卻是,沈雁冰雖然“前往南昌確有困難,但他也并無堅強的奔赴南昌的意志”,他“并不缺乏前往南昌的機會”,卻還是“選擇了停止跟隨其他共產(chǎn)主義友人前行的步伐”。[2]以上考證是學者厘清沈雁冰生平、辨析茅盾在革命文學論戰(zhàn)中的立場等問題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和證據(jù),而本文想要進一步追問的問題是,對于即將誕生的作家“茅盾”而言,滯留牯嶺的這一時期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

    一、“牯嶺時刻”與“茅盾”文學的發(fā)生

    滯留牯嶺的經(jīng)歷對沈雁冰而言十分重要。此事首先造成了沈雁冰人生的斷裂,他自此脫離中共黨員的身份,后來雖曾要求恢復黨的組織生活卻并未得到通過[3],這也成了他一生的心結(jié),最終體現(xiàn)在其請求恢復黨籍的遺囑當中。其次,“牯嶺”在茅盾的寫作中占據(jù)重要地位。一方面,茅盾在不同文本中反復書寫自己1927年的牯嶺經(jīng)歷,編織起了對這一時期復雜的多重敘事。[4]另一方面,“牯嶺”成為了茅盾小說世界中的特殊意象。在《幻滅》的最后兩章,宣告“戀愛結(jié)合”的靜女士與強連長從漢口行至九江,上廬山到牯嶺“隱居避世”。在《子夜》的結(jié)尾,因公債投機失敗而破產(chǎn)的吳蓀甫亦準備舉家遷往牯嶺“避暑”以躲債。在茅盾的小說中,“牯嶺”構(gòu)成了一個相對于武漢、上海等城市獨立存在的空間,以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與現(xiàn)實生活拉開了距離。因此,從看似順理成章的歷史敘述中鉤沉出沈雁冰的“牯嶺時刻”,將有助于把握茅盾及其文學的發(fā)生過程。

    “牯嶺時刻”是沈雁冰走向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初階段,是作家“茅盾”誕生的前史。茅盾晚年專章回顧“創(chuàng)作生涯的開始”時,將《幻滅》作為起點,卻并未說明他對《幻滅》的構(gòu)思已持續(xù)了接近一年,更是在牯嶺上進行了反復醞釀;同樣,對牯嶺時期的文學活動,茅盾回憶錄只提及寫通訊《云少爺與草帽》寄給孫伏園還筆債,以及翻譯隨身帶著的柴瑪薩斯中篇小說《他們的兒子》兩事。[5]但我們卻已知,沈雁冰牯嶺時期的創(chuàng)作不只有《云少爺與草帽》,還有《牯嶺的臭蟲》以及白話詩《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和《留別》。除了《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是在1927年年末才發(fā)表于《文學周報》,另外三篇作品均在當時就被發(fā)表于武漢的《中央副刊》。[6]

    耐人尋味的是,沈雁冰1927年夏季在牯嶺上接連給《中央副刊》投稿的事實,不僅不見載于回憶錄,也似乎與其對上游社活動的記述以及對《中央日報》的評價有所出入。已有研究指出,茅盾回憶錄對《中央日報》的評價[7]有失公允,在武漢國民政府時期,共產(chǎn)黨人實際上對輿論宣傳、報紙雜志具有相當完整的掌控力,《中央日報》亦受共產(chǎn)黨人的指揮。[8]

    而關(guān)于與當時《中央副刊》主編孫伏園一同發(fā)起的“上游社”,茅盾則回憶說,“上游社成立之后,我卻沒有管一點事,連文章都幾乎沒有寫”,“只在《上游》創(chuàng)刊號上(三月二十七日)寫過兩篇文章”。[9]回憶就是重構(gòu),意味著對歷史的選擇性敘述;在敘述與省略之間,我們發(fā)現(xiàn),茅盾回憶錄有意識地淡化了自己在武漢以至牯嶺時期的文學活動。

    茅盾早年自述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文章《幾句舊話》(1933年)[10]為還原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開端提供了更多線索。在文章中,他區(qū)分了自己和文學之間“職業(yè)的關(guān)系”與“非職業(yè)的關(guān)系”,前者指其在商務(wù)印書館的編輯工作,后者則指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緣起。

    離開學校后,我在某書館充當編輯。我這職業(yè),使我和文學發(fā)生了關(guān)系。但是一九二六年元旦我上了醒獅輪船以后,我和文學的“職業(yè)的關(guān)系”就此割斷;在輪船上,我寫了一篇《南行日記》,到汕頭時寄給上海的朋友,我還預備再寫,還預計一個月后回到上海可以多寫,不料既到廣州,我就住下了,不但《南行日記》無從繼續(xù),簡直和文學暫時絕緣。[11]

    1926年沈雁冰因前往廣州而中斷了商務(wù)印書館的編輯工作,與此并列的是《南行日記》[12]的寫作和發(fā)表,這是沈雁冰與文學“非職業(yè)的關(guān)系”的一個開端。同時,沈雁冰也在這一年里注意到了小資產(chǎn)階級女性的思想意識,他“試寫小說的企圖也就一天一天加強”,并在8月某晚計劃下了“小說的第一次大綱”,成了后來《幻滅》的前半部材料。[13]也就是說,沈雁冰與文學“非職業(yè)的關(guān)系”實際上是從兩方面開啟的:一者是以《南行日記》為起始的文學寫作和發(fā)表,一者是以《幻滅》為最終成果的小說構(gòu)思。

    這兩方面的線索在1927年沈雁冰從武漢到九江和牯嶺的旅途中得到了延續(xù)。在《幻滅》的構(gòu)思這方面,沈雁冰因參與革命工作而在計劃小說大綱到真正動手寫作之間間隔了整整一年,直到“離開武漢,到牯嶺去養(yǎng)病”,途中在襄陽丸上遇到的兩位女性讓“一年前寫下而且擱在上海寓所里的所謂小說大綱突又浮上”他的意識。茅盾寫道:“這次因為是閑身子了,就讓這‘大綱’在我意識上閃動,閃動。”[14]另一方面,茅盾在牯嶺住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彈‘老調(diào)’,好像題目就是《牯嶺通信》”[15]。《牯嶺通信》“再彈老調(diào)”,用書信形式記述旅途經(jīng)歷,所延續(xù)的正是以《南行日記》為起始的寫作和發(fā)表路徑。然而最終,在《幾句舊話》的第三節(jié),茅盾對文學緣起的這番敘述卻僅收尾于小說構(gòu)思的線索:

    秋風起后,我就回上海。從亂紙堆里翻出一年前所記的“大綱”來看,我覺得這大綱不能不大加改削了。

    那時候,我坐定下來寫;結(jié)果便是《幻滅》和《動搖》。[16]

    這里,茅盾沒有再言及自己在《幻滅》之外尚開啟有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的另一條線索。雖然《幻滅》的發(fā)表最終標志著作家“茅盾”的誕生,但回觀沈雁冰與文學發(fā)生“非職業(yè)的關(guān)系”的全過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在牯嶺之上的即時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與對小說《幻滅》的構(gòu)思一樣,都是不可忽視的環(huán)節(jié)與線索。

    因此,關(guān)鍵在于要重新發(fā)掘沈雁冰牯嶺時期的文藝寫作。如前所述,茅盾很可能刻意回避了自己與《中央副刊》的歷史——《中央副刊》可能存有更多有助于打開沈雁冰“牯嶺時刻”的線索。對此,張武軍率先提出《中央副刊》上有署名為“云兒”的佚文《上牯嶺去》,包括此文在內(nèi)的詩文“是茅盾大革命時期文藝創(chuàng)作活動的開始,值得我們?nèi)ヌ貏e關(guān)注”[17]。下文將結(jié)合這篇佚文,集中考察沈雁冰牯嶺時期的詩文創(chuàng)作,從這條與小說構(gòu)思相并行的寫作與發(fā)表線索出發(fā),打開沈雁冰的“牯嶺時刻”,進而理解作家茅盾的誕生。

    二、“幻滅”與“留別”:沈雁冰牯嶺時期的詩文創(chuàng)作

    由于前人并未論證過《上牯嶺去》[18]是沈雁冰佚文的觀點,這里首先對此進行補充。斷定《上牯嶺去》是沈雁冰佚文,至少有如下三方面證據(jù)。第一,在時間上,《上牯嶺去》與《留別》文末注明的寫作時間都是8月12日,并且先后在8月18、19日被《中央副刊》發(fā)表;《上牯嶺去》文末還寫有“將回九江時”,這也與沈雁冰的廬山行跡以及詩歌《留別》的內(nèi)容相合。第二,在署名上,《上牯嶺去》的作者署名為“云兒”,與沈雁冰這一時期寫作中的常用意象“云”(如《留別》中的“云妹”等)相關(guān)聯(lián)。第三,在內(nèi)容上,《上牯嶺去》的多處行文內(nèi)容都與已知的沈雁冰其他牯嶺敘述高度一致,比如文中涉及的中央票折扣問題、“我”與“W君”從廬山山麓徒步上山的情節(jié)、牯嶺之上眾人別后長談的內(nèi)容(如陳君隱居山中翻譯小說、塌鼻子的學生追求愛人的軼事)等等。[19]

    牯嶺時期的詩文創(chuàng)作蘊含著大革命失敗后沈雁冰復雜的情感與思緒,幻滅的體驗是其基調(diào)之一。在《云少爺與草帽》和《牯嶺的臭蟲》這兩篇“牯嶺通信”中,沈雁冰隱然向“武漢的朋友們”流露出長居牯嶺、避世不出的想法:

    山中幾與世上隔絕,除了“我們的冰瑩”的世界外,不知尚有世界,這也算愉快,但又何嘗不是沉悶呢?[20]

    我相信游泳不是一件難事,如果我在此一個月,天天去學習,總能學會了罷?[21]

    “我們的冰瑩”在此代指戀愛,在沈雁冰筆下,“戀愛”填充起了牯嶺之上的閑居生活,除此之外“不知尚有世界”,這與山下正在發(fā)生劇變的革命形勢形成了鮮明對比。“牯嶺通信”中沉迷于山中世界的自己,隨后被沈雁冰客體化為作品中的角色:《上牯嶺去》中的陳君。“我們”在牯嶺的旅館里訪到陳君,他向“我們”描述山上的生活,“清晨傍晚到山上去閑步,白日就在旅館中譯小說,長久不見報紙,什么都不知道”,還把“某旅館的臭蟲,云少爺?shù)睦寺贰备嬖V了“我們”。[22]與此相呼應(yīng)的形象是茅盾小說《牯嶺之秋》(1933年)中那個拉住云少爺留在山上,感到“太疲倦了”的老明。從通過兩篇“牯嶺通信”表達避世之意的“玄珠”,到《上牯嶺去》中“長久不見報紙”的陳君,再到《牯嶺之秋》中“太疲倦了”的老明,沈雁冰的牯嶺寫作忠實地記錄了他深刻的幻滅經(jīng)驗。

    應(yīng)該如何理解沈雁冰此時的幻滅體驗?《中央副刊》同時期曾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幻滅的悲哀”的文章,反映了大革命失敗之際知識分子的普遍心態(tài):

    天下事,大概都如這樣:遠遠望,鮮明璀璨,霞光萬道,正像西天的夕陽。然而像夕陽一樣,轉(zhuǎn)瞬西沉,這只是一個玫瑰色的幻夢,外表雖好,卻是中看不中吃。你倘若一旦身入其中,便將見所謂光華燦爛者,原來也還是一片暗黑。[23]

    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總是存在落差,所謂“幻滅”,則是人在現(xiàn)實之中真正認識到“玫瑰色的幻夢”破滅消逝時的體驗。于1927年夏的沈雁冰而言,在矛盾的現(xiàn)實之中徹底幻滅了的,是他此前所投入奮斗的國民革命理想。然而,“最可憎的是在幻滅之后”,昔日的理想如今看來“只是一片漆黑”,人生也“只是一片空虛”。[24]在《牯嶺之秋》中,茅盾用“疲倦”來概括這種幻滅之后的狀態(tài)。云少爺對老明滯留山上、既不走也不回家的狀態(tài)感到不解,而茅盾則借老明之口答道:

    可是我說正經(jīng)話,太疲倦了,懶得動;不要說是在這樣幽靜的山上,就是換一個荒野里的茅棚,我也蹲下了不想動了。我好像一件消失了動力的東西,停在哪里就是哪里了。疲倦!你總懂得罷!我不是鐵鑄的,我會疲倦。我不是英雄,疲倦了就是疲倦,用不到什么解釋。[25]

    由此,沈雁冰一度逃避世事,幻滅的悲哀與疲倦使他不愿再去關(guān)注現(xiàn)實世界。在峰巒環(huán)抱、云霧繚繞的牯嶺之上,他“把過去的統(tǒng)統(tǒng)忘了”[26],“長久不見報紙,什么都不知道”[27],對“外面的世界鬧得怎樣,可不大明白”[28]。此時的沈雁冰,在行動和思想上都暫時從實際政治中抽離了出來。

    但是,幻滅的體驗和消沉的情緒并非牯嶺時期的唯一內(nèi)容,沈雁冰也同樣通過寫作認識并抵抗著自己的“幻滅”。《上牯嶺去》的主人公“我”在旅館中與陳君的對話,便展現(xiàn)了這一點。“我”在上山途中得知自己所屬的部隊已經(jīng)開拔,遂決定當晚宿在牯嶺,次日清晨便下山歸隊,而當“我們”告訴陳君“明天須清晨便下山的緣由”后,

    陳君望著我說道,“且慢,我們的冰瑩,現(xiàn)雖不知去向,云少爺也下山去了;但是在山上還有一位冰瑩,與那一位同樣的漂亮,你何妨也做一次云少爺去呢?”[29]

    如前所述,陳君是沈雁冰對沉迷于牯嶺世界的自我的客體化呈現(xiàn),他在此試圖用“‘冰瑩’的世界”挽留“我”待在牯嶺之上,卻為“我”所拒絕。作為與作者距離最近的敘述者,文中的“我”對陳君挽留的拒絕,實際上也關(guān)聯(lián)著牯嶺時期沈雁冰思想狀態(tài)的變化。《云少爺與草帽》中那個讓玄珠沉迷的山上的戀愛世界,并沒有留住《上牯嶺去》中的“我”,次日一早“下山歸部”成了“我”在全文結(jié)尾時的行動。因此,“我”對陳君挽留的拒絕,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沈雁冰對自己的幻滅和疲倦的否定。

    從《上牯嶺去》中同時作為沈雁冰投影的“我”和“陳君”,以及前者對后者的拒絕出發(fā),我們或可重新解讀與《上牯嶺去》同日寫作的詩歌《留別》。此前,學者多認為寫于牯嶺時期的兩詩《留別》和《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是沈雁冰在借情詩表達對革命的態(tài)度,如余連祥將《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理解為代表茅盾邁進小說園地的“初戀詩”,而《留別》則是反映茅盾與革命“失戀”時的“幻滅的悲哀”的“失戀詩”[30];丁爾綱提出茅盾所“幻滅”的與告“別”的,是其“革命速勝論”的幻想[31];妥佳寧認為《留別》更多的是在告別茅盾以跨黨身份親歷的國民革命[32]。然而若將這首詩放回沈雁冰的“牯嶺時刻”中來看,我們可以給《留別》一個新的解釋。實際上,牯嶺之上的沈雁冰無須“留別”國民革命,因為國民革命已經(jīng)作為曾經(jīng)的理想和希望,隨著“大矛盾”在武漢的“爆發(fā)”而破產(chǎn)以致幻滅了。在幻滅之后,沈雁冰所真正需要留別的,恰恰是避世的生活:

    云妹:半磅的紅茶已經(jīng)泡完,

    五百支的香煙已經(jīng)吸完,

    四萬字的小說已經(jīng)譯完,

    白玉霜,司丹康,

    利索爾,哇度爾,

    考爾搿,班度拉,

    硼酸粉,白棉花,

    都已用完,

    信封,信箋,稿紙,

    也都寫完,

    矮克發(fā)也都拍完,

    暑季亦已快完,

    游興早已消完,

    路也都走完,

    話也都說完,

    錢快要用完,

    一切都完了,完了!

    可以走了![33]

    紅茶、香煙、四萬字的小說、司丹康、稿紙、暑季、游興等,詩中列舉的所有的“物”都是延續(xù)牯嶺之上避世生活的借口,然而物件總有用完的一天,暑季也總有結(jié)束的時候,沈雁冰如此惆悵地寫下“一切都完了”,是因為他心知自己再沒有滯留的理由,終究得下山回到“外面的世界”,將從實際政治中短暫抽離的自己重新置于現(xiàn)實和行動當中。因此,盡管心懷“明日如何”的憂慮[34],他也還是“可以走了”并且應(yīng)該“走了”。接著,作者在詩中寫道,牯嶺“此來別無所得”,“但也深深地領(lǐng)受了幻滅的悲哀!”[35]在決定離開之時,牯嶺之上“幻滅的悲哀”,以及幻滅之后疲倦避世、疏離現(xiàn)實和行動的生活,才是沈雁冰真正的留別對象。由此,詩中的“云妹”也可理解為沉迷于牯嶺世界的沈雁冰自己。

    “幻滅”與“留別”賦予沈雁冰的“牯嶺時刻”雙重的斷裂意義。一方面,沈雁冰先前投身其中的革命理想破滅了,幻滅的悲哀使他滯留牯嶺,一度疏離現(xiàn)實;另一方面,對悲哀和疲倦的拒絕與否定也生成于“牯嶺時刻”,沈雁冰“留別”了避世的自己,開始探索重新介入現(xiàn)實的方式。“幻滅”與“留別”相互交織,共同構(gòu)成了沈雁冰“牯嶺時刻”的內(nèi)核,作家茅盾的主體性也在其中逐漸形成。而這種“幻滅”“留別”相交織的思想狀態(tài),也在之后一度纏繞著沈雁冰,它們在“嚴霜下的夢”中閃現(xiàn),凝結(jié)成茅盾早期散文中的“愁霧”與“悵惘”,有待在其后續(xù)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得到克服和超越。

    附錄:

    上牯嶺去[36]

    八月五日,是陰沉的天氣,晌午,下了一忽兒陣雨,氣候更涼,簡直是新秋了。因為有幾個朋友,在牯嶺避暑,別許久了,很想去見見他們。加以廬山風景,自幼即深印在心目中,于是偷了一個空閑,便于下午二時余與w君雇車上牯嶺去。

    由九江往牯嶺,有汽車可直達山麓。汽車票價一元八毛,我們因為是丘八,折半九毛。但是照我們的漢口鈔票計算,還是一元八毛,因為漢口票到九江,要打?qū)φ邸6驗檫@個緣故,我們好像走至馬克跌落的德國,我們的中央票,到九江簡直等于馬克。買東西什么都以元為單位。日常所用的肥皂,在上海不過三毛錢的,九江要售一元,牙刷一元,牙膏二元。其他一切,都是這樣。現(xiàn)洋銅子,直如鳳毛麟角,不可得而見。我是已幾乎半年不見現(xiàn)洋了。銀光閃閃的多可愛的現(xiàn)洋呀!

    大約三點鐘的光景,我們到汽車站了。即乘車出發(fā),約二十余分鐘,乃至蓮花蕩,就是廬山山麓,汽車的終點。途次,甘棠湖中帆舶往來,湖邊叢樹廬舍,錯綜相間,頗有西湖風景,惜乎大半傾圮,荒涼滿目。廬山模糊的隱在煙靄中,我們的汽車,即向之直駛。道路左右,一片黃綠,是已熟待刈的稻,飛快的向我們的車后過去。此時,我們的全副精神,都注意在牯嶺,但是不可得而見,據(jù)同行的人說,是在那個天際的山坳中,但也是煙霧迷濛,認不出來。我用望遠鏡看了許久,還是無望,但是不要緊,我們不久定能攀登那天際的山坳,那時,便將什么都在眼中了。我這樣在自慰。

    在蓮花蕩下了車,本來上山下山都有山轎可以代步,但是當丘八的那來許多錢?上山二元四毛,下山二元四毛,一上,一下,就得化中央票十元!并且腳上登著草鞋,坐在轎中,到底也不好意思。于是我們遂藉口要賞玩路上的風景,一步步的上山了。

    初時,是一段平坦的山道,兩旁碧綠的田野,間著幾個樹林,景色比山下勝了許多。山道既盡,便是山上的石磴。一級級的,蜿蜒而上,因為路途的紆曲,樹木的遮蔽,我們只能望見面前的一段。我們鼓著初行的勇氣,邁步前進。但是上山是這樣費力的,我們走了一程,氣喘吁吁的,簡直要倒臥在石磴上了。無可如何,只得在道旁的磐石上坐了下來。

    “從山麓到牯嶺十八里,我們這一程,大概走了四五里了,”我手拭著汗,喘著氣向W說。

    “是的,余下的路,至多當不過四分之三了,”這是喘著氣的W的回答。

    我們這樣休息在磐石上,下望田疇廬舍,江湖樹林,歷歷眼底,正如兒童時玩具,一幅展開在平面上的實物的圖畫。仰視廬山,綠樹翁翳,像屏風樣兀立在你的面前,清風徐來,披拂枝葉,作瑟瑟聲。陣陣的蟬噪,間著一二聲清脆的鳥語,清絕!幽絕!忽聞人聲,循石級而上,是剛才同車的人坐著轎上山去。我和W便同聲的問他:

    “走了幾多路了,上牯嶺還有幾多?”

    “哈哈,還是起點呢!你們不過走了一二里,上牯嶺,還有十六七里呢。”他帶著得意的笑聲回答我們。

    我們都不禁給他噤住了。

    “你們?yōu)槭裁床蛔I子呢?下山不妨自走,上山是要坐轎子的”,他說時表示著一種先生教導學生的神氣。

    我們懊悔了。

    “應(yīng)該坐著轎子來的,”我們同聲的嘆著,“因為省錢,現(xiàn)在吃苦了!”

    但是這四無人蹤的山中,即欲坐轎,也是沒有辦法。于是不得已我們只好鼓起余勇,走上山去。但是步履遲緩,已大非初行時了。

    我們緩步的繼續(xù)前進。初時的山路,是夾道叢樹,蜿蜒而上,現(xiàn)在不同了。山路像帶樣繞著山腰,盤旋曲折,從此山沿至那山,一面是無底的幽壑,一面是綠樹繁茂的山峰。我們走在山谷中了,四面青山如障,只余來路的一角,兩山缺處,可以望見波光如鏡的長江大湖。我們好如走入井底,只見頭上的天光,一片陰蔭,太陽自然是照不到。山谷間,小澗如繩的從峰巔下流,泉聲淙淙,清脆入耳,像奏著音樂。其中偶或聞著一二聲圓轉(zhuǎn)如珠的鳥語,尤令人悅耳動心。

    我們且行且住的順著曲折的石級前行,忽然峰回路轉(zhuǎn),山風飄然,如飲冰琪琳,遍身熱汗,為之驟收,我們走入一個清涼世界中了。山澗的泉聲,奔騰澎湃,如千軍萬馬之進行。風景是漸入佳境,愈加幽邃,山路亦愈走愈峻,舉頭仰視,正像一條蛇或蜈蚣,蜿蜒的繞著山腰。兩山之間,山路斷處,架有板橋,橋下幽谷,蒙著綠樹巉巖,不知道究有多深;橋的一邊,是從天際下掛的山澗,泉水下墮,散為水珠,飛濺在板橋上。

    “登高山兮復有高山。”我們回首下望,剛才高與云齊的山峰,有許多已落在我們的腳下了,但是還有許多,崔巍的峙立在我們的頂上。我們繼續(xù)的前行,汗水濕透了重衣,我們是筋疲力盡了。我們休息在路旁的一家茅舍,喝過廬山的泉水,問一問往牯嶺的路,還有十二三里!唉!這真累死我們了!但是有什么法子呢?終得走呀!

    我們前行,中心不時的問著:“牯嶺在何處呀?”但是面前依舊是無窮盡的石磴,牯嶺不知道在那里。行行重行行,走了一程,我們又詢問路旁茅舍中的鄉(xiāng)人,但是還有八里,時候已是五時余,夕陽藏在山巔的云間,快要西沉了,四顧茫茫,但見青山,何處是牯嶺呀?

    沒奈何,仍是拖著疲憊的兩腳前行,忽地山回路轉(zhuǎn),洋房歷歷,牯嶺在眼中了。“這一定是牯嶺了!”我們像小孩第一次見到了什么新奇的東西,心中懷著滿腔的喜悅,精神為之驟振。但是鄉(xiāng)人說是到牯嶺還有八里,怕說錯了罷?我們懷疑著,一番思量,我們明白了。原來在我們與牯嶺之間,是隔著幾個山谷,我們往牯嶺,還須跨過幾個山頭哩。

    我們一面望望牯嶺,一面仍是賈著余勇前進。牯嶺像有了吸力,我們頹疲的腳步,就比較的輕捷了。

    山巒到這里又與前不同了。以前是佳木蔥籠,滿山蒼翠欲滴,很少露出的巖石,即有,也如蹲著的野獸,踞坐山上,下矚行人的樣兒。現(xiàn)在呢,山巒雖還如先前的險峻,但卻是懸崖峭壁,大塊的方巖,層疊著高與天齊,只在兩塊巨石的中間,長著些疏疏落落的綠草,臨風飄拂,似在招迎我們。山道就在這峻巖之下蛇樣的向前伸展。有時伸入巖石的窟窿,遠望如前路已斷,但是一行近了,路就繞著層巖轉(zhuǎn)了過去。路的下面,便是大山谷,草木翁翳中露著奇形怪狀的巖石,有如塔樣峙立著的,有如獸樣蹲伏著的,有如傴僂的老人,有如苗條的女郎。是那一個術(shù)士,點化成這樣的罷?

    我們這樣行行前進,牯嶺在我們的面前,因山道的紆曲,時隱時見。我們或佇立板橋,任山澗的水珠,飛濺在我們的身上,在汗流如雨的時節(jié),真是涼入心脾。我們走累了,就憩坐在道旁的石凳或巨巖上。

    大約是六點鐘的光景,因為是陰晴天氣,陽光早就不知避匿何所,牯嶺的家屋上,淡淡的裊著炊煙,蒼然的暮色已彌漫山中了。我和W同時伸開四肢偃臥在一塊巨巖上,巖下是無底的幽谷,巨巖高懸半空,正如一頭撲向山谷的巨獅,后面的兩足留在山道上,前面的已踏入谷中了。我們臥了一忽,便踞坐起來。我們是差不多已在山頂了,下望群山都在我們的腳下,平野田疇,只見綠油油的一片,其中,間著如鏡的江湖。我們昂然四顧,此時豪氣,真可吞一切呢!

    我們正坐著閑眺,忽有一人坐著山轎前來,見了我們,似不勝詫異的樣子,仔細的打量了一會,說道:

    “你們第幾軍,今天下午開走了,還不去么?”

    “我們是政治部,”我們說著就走下巖石來。

    “下午四點鐘的命令,政治部也走了。”他停下山轎說。

    我們走了過去,W給我介紹是政治部的什么,那人就把我們引過一旁,把突然開走的緣由如此這般的對我們說。我們對他道了謝,他便坐上山轎自去。原來我們胸前綴著第幾軍的徽章,所以他知道。

    照□人的所說,隊伍的開走是確定的了,但是我們已到山上,今晚是無論如何非宿在牯嶺不可。要走還得明天清晨便下山歸去。我們決下心來,于是仍舊向牯嶺前行。

    我們走了一程,行至一座巨山的下面,忽地,從山頂上飄下一片白云,立時,這片白云,像煙霧,像水氣般,便把我們包卷在當中。此時,山頂?shù)陌自疲黄w快的向下吹落,我們看他迅疾的飄著,一剎那間,滿山都是白云了。前眺牯嶺,下望群山,都不可得而見,周身四圍,都是云霧,我們是陷身在白云中了。封神傳中之所謂駕起云頭者,大概便是這樣罷?仙乎,仙乎,我們現(xiàn)在是云端里的人物了。

    牯嶺真如一個世外桃源!在將近七點的時候,我們終于到牯嶺市上了。一般人看見兩個丘八服裝的人物,都覺得有點詫異,目光灼灼的望著我們。立在門前的女人,都竊竊的在私議我們。桃源中恬靜安寧的傍晚的空氣,給兩個魯莽闖入的丘八,突然的毀壞了。

    我們在旅館中訪著陳君,云少爺則于數(shù)日前下山去了。旅館的三面都是山峰,一面接著其他的房子,是向山坳延展的牯嶺市。我們憑窗外望,就可看見蒼翠的峰巒像屏風樣障著我們的旅館。從山峰的缺處下瞰,則隱約的可以望見潯陽江頭。

    此時,黑暗的夜色已籠罩四圍,泉聲??,風聲瑟瑟,點點滴滴的下起雨來了。我颯然的感到了秋夜的新寒,便向陳君借過衣服來披上。我漫步的走向欄桿外去閑眺。上弦的新月,像鉤樣的掛在云霧迷濛的山頂,潯陽江頭但見燈火星星,隱約可辨,風聲,雨聲,泉水聲,樹葉聲,充溢這幽靜的山谷。我尋味著李易安“到黃昏,點點滴滴,梧桐更兼細雨,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詞句,我黯然神傷了。

    用過了晚膳,我們便懶懶的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作別后的長談。陳君說:“住在山中,清晨傍晚到山上去閑步,白日就在旅館中譯小說,長久不見報紙,什么都不知道,倘不是旅館的茶房,怕日子也忘懷了。”

    我們于是告訴他以山下的情形,他也把某旅館的臭蟲,云少爺?shù)睦寺罚嬖V我們。我們娓娓的談著,后來又來了何君,楊君,鄭君,于是方面大擴,談鋒驟展,更加熱鬧了。

    最后,我們告訴他以明天須清晨便下山的緣由,陳君望著我說道,“且慢,我們的冰瑩,現(xiàn)雖不知去向,云少爺也下山去了;但是在山上還有一位冰瑩,與那一位同樣的漂亮,你何妨也做一次云少爺去呢?”

    “不敢了。時間迫促,怎容我有許多閑情逸致?”我回答。

    “可惜,可惜!”陳君微笑又說,“我們第一次在廣州酒家聚餐,顧君不是說過一則戀愛的故事么?顧君說,‘有位S大學的學生,是個蹋[塌]著鼻子的。他與某女士發(fā)生了戀愛,非常相得。他高興極了,便寫信去向他的哥哥夸耀。哥哥的回信說,在你的鼻子沒有修好以前,我料你一定找不到愛人。他就把這信給某女士看,某女士看了,氣得要命,便馬上寫一封信給他的哥哥,痛痛的罵了一頓,其中有一句說,要知道女子所要求于男子的,不單是一個鼻子呀!’這位某女士,便是現(xiàn)居山上的我們的另一位冰瑩。”

    聽了這故事,一堂哄然了。

    “真是可惜,我們沒有認識某女士的機會。”我說。

    “他們的戀愛,現(xiàn)在到底怎樣了?”是何君罷,他攙著問。

    “蹋[塌]鼻失敗了,現(xiàn)在某女士已另有戀人。”陳君答。

    “這般說來,鼻子也是大有關(guān)系的了。”鄭君說。

    他的態(tài)度始終是沉靜的。

    我們這樣說笑著,不覺已是夜深,我和W君因為白日的疲勞,并且明天清早就要下山,便告辭先睡。接著鄭楊二君說也要回去了,于是我們的談話遂于以告終。大家都關(guān)上房門,到睡床上各自分頭去找他□冰瑩。

    天氣是這樣的寒涼,我不禁裹起棉被。在溫暖的懷抱中,我睡著了,直至次日紅日照窗,方才醒來。我拉起簾子,由窗外望,山峰清明異常,一片云也沒有,只是在山下,白云彌漫,遮蔽著田野。時候已是七時余,我們用過早餐,便下山歸部。當初,在山道上,白云在我們的腳下飄著,我們是在云端。后來走了一陣,不知不覺的我們忽在云下,回首來處,已給白云封住,不可得而見了。我們對于過去的事績,不也常是這樣么?往事如夢,我們只有于想像中求之呀。

    □□,兩腳因為多走了路,朘痛數(shù)日,但是一想到廬山的勝景,□□這□什么呢?我靜自尋味,往往夢寐系之。所以我們這一次上牯嶺,□五老峰,御碑亭,白鹿洞,瀑布等勝地,雖然都沒有去,但我已覺得很滿足了。惟愧我無生花妙筆,不能將山上勝景,曲曲傳出,但我□想,若能以此一文,引起伏老兄弟的高興,天師Fatty的游思,小姐太太的詩趣,命駕牯嶺,則不但讀者諸君定將有好詩好文可讀,而區(qū)區(qū)小子的滿足與驕傲,自然也將不可言說了。

    一九二七,八,十二,將回九江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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