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所的扁擔
一
第一次接觸“扁擔”一詞是在小學課本里。第一次看見扁擔,是11歲那年回山東老家。扁擔是竹制的,課本里的扁擔挑的是糧食,老家的扁擔挑的是水,而那個夏天,我在哨所看見的扁擔,擔起的卻是我做夢都沒想到的東西。
我蹲點的哨所,不顯山不露水,像長在深山之中的一條筋脈。
哨所班長是個四級軍士長,姓廖,個兒不高,很敦實,在哨所十幾年了。我到哨所的時候,他正領著戰(zhàn)士們在洞庫清罐。“清罐”是一個專用名詞,打個比方,就像我們平時在家收拾衛(wèi)生。我們收拾衛(wèi)生時的心情是松弛的、隨意的,甚至可以一邊欣賞音樂,一邊干活。但廖班長他們卻遠沒那么輕松。要清理的罐大都有兩層樓高,須系上拇指粗的安全繩攀援作業(yè)。先不說工作難度和油漆味帶來的眩暈,單是一塊抹布就有好多說道。抹布干了容易揚灰塵,抹布太濕又容易生鐵銹。看似一塊簡單的抹布,到了哨所戰(zhàn)士們手中就不再是簡單之物。
就在廖班長抬起左胳膊抹額頭上的汗水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當他揚起右胳膊擦汗時,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我忍住笑,把目光移向了別處。
午飯前,有領導上哨所檢查工作,我故意揭穿了這個秘密,用意是想讓領導給他再配發(fā)一件新迷彩。廖班長穿的那件迷彩服的腋下部位已經拔絲透亮了,那得經過多少次的抬臂動作或汗水的浸漬,才能使一件軍裝磨損成那個樣子!我“拆穿”他的時候是懷著心疼和贊賞的。結果,廖班長卻因此挨了批。挨批的理由是,“作為班長,要注意自身形象!”那一刻,我心里很內疚。
下午還沒到操課,我就出了宿舍。想著廖班長上午挨批的事,我需要跟他“道個歉”。沒想到他們正在列隊,身上的保險繩都系好了。保險繩很粗,看著挺結實,都打著好看的蝴蝶結。盡管是盛夏,但因洞庫溫度低,在迷彩服里面,他們都套著絨衣絨褲。體形雖略顯臃腫,但絲毫不影響我對他們心生敬意。當戰(zhàn)士們在值班員的口令下向右看齊時,我沒有看清他們的臉,因為每一張生機勃勃的臉龐都被厚厚的口罩嚴嚴地罩住了,只有一雙雙無比明亮的眼睛,齊刷刷轉向一個方向。
此時,我突然想到以前去過的野戰(zhàn)部隊,想到生龍活虎的訓練場,想到那些坦克、飛機、火炮,也想到了在哨所留守的炊事員前一天下午對我說的那句話:沒有什么遺憾的,我們都是共和國衛(wèi)士,沒有崗位好壞,只有分工不同。
風徐徐吹過哨所,所到之處一片耀眼的青翠。就在那一排耀眼的青翠里,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擔在廖班長肩上的扁擔!
一個小戰(zhàn)士小聲告訴我,從哨所到洞庫往返40多分鐘的路程,都是廖班長一個人挑,別人換他也不肯。扁擔一頭擔的是抹布,另一頭擔的還是抹布。兩個桶里的抹布總計20公斤。
整齊的隊伍又出發(fā)了。蜿蜒崎嶇的山路上,有一個擔著扁擔的身影格外醒目。他肩挑的姿勢,讓我看到的不只是重量,還有那個快被許多人淡忘了的姿勢。
二
剛到哨所時,大家在一張桌上吃飯都不好意思伸筷子。熟了后,就有說不完的話。晚飯后,我和戰(zhàn)士們坐一塊兒聊天。一期士官大剛是東北來的兵,比較活躍。他給我講他為啥當的兵,服役期滿為啥又堅定地留下來。新兵小徐講他們課余時間,廖班長教他們怎樣做飯、縫被子,怎樣栽花種草美化環(huán)境,怎樣堵食堂的老鼠洞,怎樣理發(fā)……廖班長還是他們的音樂老師。現(xiàn)在,戰(zhàn)士們人手一把口琴,閑暇時,都能吹一曲自己喜歡的調調。
有個叫小丁的新兵那天發(fā)燒了,廖班長讓他在哨所和我一起留守。我讓小丁回宿舍休息,然后就沿著哨所的羊腸小道去找軍犬戰(zhàn)韜。戰(zhàn)韜也是哨所“一兵”,它健壯而勇猛,站哨值勤外帶捉老鼠,哪一樣都干得盡心盡力。夏天,它喜歡自己摘院子里的草莓和黃瓜吃,還喜歡嗑帶咸味的瓜子。看到戰(zhàn)韜吃草莓時那副忘我的模樣,我想這深山哨所可真是人杰地靈!廖班長說戰(zhàn)韜已經服役6年,年底要退役了,他們都挺舍不得。
我沒找到戰(zhàn)韜,卻在山泉汩汩奔流的地方,意外發(fā)現(xiàn)了小丁,他正認真地翻曬抹布。石頭上曬的抹布,少說也有200多塊。
我抬手試了一下小丁的額頭,還燙著。小丁怕我又讓他回去躺著,機靈地轉移了話題。他說,您若早來幾天,就能趕上吃“幸運餃子”了。每逢哨所的兵過生日,廖班長都要親手搟一百個皮兒,包一百個餃子。
我后來求證過這事兒,問廖班長為啥非搟一百個餃子皮呢?廖班長說沒啥,“百”在我們老家那邊代表“長命百歲”,我希望我?guī)У谋寄堋伴L命百歲”。山里沒有生日蛋糕,也沒有生日蠟燭,我是班長,我得想法給他們營造快樂的理由。
一句“快樂的理由”,讓我記起昨天曾問過廖班長,現(xiàn)在的兵好不好帶?他想想說,不存在好帶不好帶,只有會帶不會帶。就像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不好,看山的時候山是風景,山看我們的時候,我們也是風景。
三
山中的月色清涼如水,晚上睡不著轉到院子里,月光一角,我摸到了白天見到的那條扁擔。這條竹制的扁擔,已多處皴裂了,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兵。在這沉寂的大山深處,沒人說得清扁擔的年輪,而我這個山外來客,所能觸摸到的,也只是它內在的風骨。
記得有一天,我曾傻傻地問廖班長,想過當將軍嗎?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說話間,他蹲下來,撥拉著腳邊的豆秧說,這是今年新開的一片地,土是從山上松林里一袋袋背下來的,等到成熟時節(jié),戰(zhàn)士們就能吃上毛豆了。他又指著哨所坡下的一塊地說,去年那塊地結了40多個冬瓜、50多個南瓜,還有60多公斤蔥,哨所正好吃上一冬。哨所后的坡地是草莓,草莓年年自己串根,有四五千棵了,每年6月初開園。以前有個四川兵,在6月12日過生日。后來,哨所就把草莓開園的日子隆重地定在了這一天。
廖班長說,那個四川兵真是個好兵,可惜因留隊名額少沒能留下。那一瞬間,我捕捉到他臉上掠過的惋惜。我理解一個班長的心情,在這樣一個大家庭里,他就像一個“望子成龍”的母親。
我想起大剛昨天講的,他第一次探家的事兒。到家當天,他就迫不及待地系上圍裙下廚房,準備露一手。老媽一臉“誠惶誠恐”,以前在家是飯不盛到碗里都不上桌的兒子,離家兩年真出息了?老媽不放心地過來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色香味俱佳的“可樂雞”“糖醋魚”“拔絲地瓜”一一擺上桌。老媽夾起一塊“拔絲地瓜”,說嘗嘗兒子的手藝,不想那扯老長還扯不斷的亮晶晶的糖絲兒,竟把老媽的眼淚給“扯”下來了。晚上,大剛給老媽端洗腳水,沒想到又把老媽惹哭了。看老媽流淚,大剛說自己心里特不是滋味,自己為父母做的本來都是平平常常一點小事,沒想到他們卻感動成那樣,可見自己當兵前多么不懂事。他說以前去酒吧,多貴的酒都敢要,眼睛都不眨。可那天,當同學請他走到曾經熟悉的酒吧門口時,他卻沒有走進去。轉身的那一刻,他的思緒回到了深山里的哨所,回到了他和戰(zhàn)友們拿著津貼不知該去哪兒花的情景,眼睛就突然濕了。他說很奇怪,好像突然發(fā)覺自己變了。那種“變”,是他當兵前無法想象的。回家時,老媽驚訝地問咋回來這么早?他說“沒意思”。當這幾個字脫口而出時,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以前在哨所時,不也向往過山外的世界嗎?而此時,他竟然說“沒意思”。大剛說,在家休假那些天,他做夢都想哨所,更想廖班長,因為廖班長不光讓他懂得了軍人應該承擔的責任,更教會了他做人的尊嚴、生活的樂趣和當兵的光榮。
到哨所的第三天,趕巧廖班長妻子帶著4歲的女兒來隊探親。女人見到女人,似乎總有著說不完的家長里短。廖班長妻子是個性格極爽快的人,她快言快語地說著女兒早產,不大一點兒又得了腸套疊,不得不到醫(yī)院動手術,兩次大事都趕上廖班長部隊有任務。她當時也哭過、怨過,現(xiàn)在回頭想,也沒啥。處對象時,人家就把“丑話”撂前頭了,說,嫁給我,我肯定會一輩子對你好,但我肯定照顧不上家……
一天早飯后,趁戰(zhàn)士們更換迷彩服的工夫,我偷偷把扁擔擔在肩膀上,結果連一只桶也沒擔起來,我的狼狽相沒有躲過廖班長的眼睛。我慌忙把目光望向別處。哨所旁,長著一大片太陽花,那金黃的花冠像一顆小小的太陽,在浩瀚無垠的天地間,忠貞不渝地綻放著自己的光華。我說,我可以帶一棵回去栽到陽臺的花盆里嗎?廖班長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溫室里養(yǎng)不活太陽花。
周末晚上,廖班長他們的清罐工作告一段落了。開完班務會,想到明天我就要下山了,心里竟有很多不舍。
哨所的夜色還是那么清涼。在清涼的夜色中,我又看到了那條熟悉的扁擔,一條刻滿了歲月凹痕的扁擔,一條默默負重的扁擔。
恍惚間,我覺得廖班長這個普通老兵,多像這條扁擔。廖班長負重的身影,默默穿過哨所的小路,穿過那一重重山巒時,他和肩上的扁擔何曾分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