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渡鴉的傳說 ——讀星野道夫《森林、冰河與鯨》
《森林、冰河與鯨》,星野道夫著,曹譯冰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12月第1版,2021年8月第4次
森林,冰河,鯨,星野道夫全然活在另一個世界里。
在遠(yuǎn)在北極圈的阿拉斯加,他的森林是幾無人類涉足的原始森林,他的冰河是彌漫著遠(yuǎn)古氣息的天然寧靜的冰河,他的鯨,是在海洋中自由騰躍、歡快歌唱的鯨。
在未失野性的初生之地,在萬物無別的混沌之所,他以渡鴉神話時代古人的視線凝視、感受眼前的大美景象,在遙遠(yuǎn)而又切近的時光延展中體會瞬間與永恒,在古老和現(xiàn)代交織互滲的思緒與懷想中探詢未來的方向和人生的意義。他說:“不斷流逝的現(xiàn)在所擁有的永恒性,還有那尋常事所蘊(yùn)含的深遠(yuǎn),都教我如癡如醉。”
相比于博物館里的陳列品和迎合游客的人為造作,他本質(zhì)地接近著自然原野中富有生命靈力的原始遺跡,那自然長出的地方,亦是它們至為妥帖、安然的歸宿之所。在那里,他看到遠(yuǎn)古的印第安人留下的圖騰柱安睡在森林中,經(jīng)歷風(fēng)雨,腐朽頹敗,自生自滅,無論倒下,還是朽腐殆盡,都因著某種說不清的因緣散發(fā)著奇異的魔力。
在渴望回歸傳統(tǒng)文化和身份認(rèn)同的印第安人的世界里,當(dāng)許多的圖騰柱被一個個地從他們的土地上搬走,星野道夫在他們中間聽到了不同于“文明”的另一種聲音:“他們?yōu)槭裁捶且褕D騰柱保存下來,以至于要把跟這片土地緊密相連的靈物搬去毫無意義的地方?我們一直覺得,就算有朝一日圖騰柱徹底腐朽,森林?jǐn)U張到海岸,讓一切消失在大自然中,也完全沒有問題。”在這素樸、純粹、自然,近乎本能的認(rèn)知里,星野道夫感受到肉眼看不見的生命所釋放出的本源氣息。在特里吉特族和海達(dá)族的世界里,冰川、河流、生物以及形形色色的自然現(xiàn)象均有靈魂,只身行走于深邃、靜謐的森林中,星野道夫也常聽到植物的聲音……
在阿拉斯加,他受邀參加原住民組織的“文物歸還會議”,所謂文物歸還,就是讓博物館里的文物回到它原生的大地和泥土中。和當(dāng)?shù)厝艘粯樱且暗婪蛘J(rèn)為這是“正當(dāng)至極”的要求。在他眼里,這也是兩種觀念的沖突,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不同出發(fā)點:“一邊是從‘心’的層面把握這個世界,另一邊卻立足于‘物’的層面。”當(dāng)干預(yù)、占有成為主流,心的聲音便日漸式微,古老的方式被世音淹沒。
萬物關(guān)聯(lián),此起彼落,我們究竟該以人類介入的“文明”視角去看待世界、渡過人生,還是該以古人樸素本真的自然視角和“無為”心態(tài)回歸自然、安置靈魂?美國印第安長老奧倫酋長的話意味深長,他說:“就算你坐的是大船,我劃的是獨木舟,我們還是得共享同一條生命之河。”當(dāng)生活富足、文化繁榮之后,海達(dá)族神話《渡鴉與人類的誕生》講到最后一章,亦更令人深思:“……終結(ji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一座座村莊被拋棄,成了廢墟,人也慢慢變了樣。大海不再豐饒,大地日益荒涼。恐怕是時候到了。渡鴉重造世界的時候就快到了……”
古樸與文明,借由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在書中彼此打量。
在書里,在星野道夫所到的行程中,他時時思考著自身的所在和人類的命運(yùn),面對不可阻擋的時代新潮,時而心懷不安地自問:“我們還聽得見植物們的聲音和森林的聲音嗎?我們還能將靈魂注入大自然的一切,重拾當(dāng)年的故事嗎?”
萬物有靈,原始的人類對自身依存的土地懷有著敬畏,如科尤康印第安人認(rèn)定的:“大地知曉一切。你一旦犯錯,大地就會知道。”納瓦霍印第安人說:“祖先的生命是風(fēng)的賞賜。豎起指尖,我們便能知曉風(fēng)的軌跡。”終日與孤獨為伴的馴鹿愛斯基摩人薩滿巫師認(rèn)為:“唯一正確的智慧,居住在遠(yuǎn)離人類的偉大的孤獨之中,唯有歷經(jīng)苦楚的人才能碰觸到它。”人類通過創(chuàng)造給其生活的土地注入靈性。
這讓我想起幾年前在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館偶遇的一本小冊子《感恩頌》(Thanksgiving Address),感嘆曾經(jīng)歷經(jīng)苦難的印第安人何以依然懷有著純粹、天然而又篤定的信仰,在這本小冊子里他們由衷地感恩水,感恩動物,感恩鳥,感恩星星、谷物和大地:
“In New Mexico’s hot,dryclimate,water sustains people,plants,andanimals.We are thankful for the water that creates pottery.We are thankful for the clouds,rain,and snow that feed the spings,rivers,and our people.(在新墨西哥炎熱、干燥的氣候中,水滋養(yǎng)著人類、植物和動物,我們感謝水創(chuàng)造的器皿,我們感謝云,雨,雪,它們孕育了甘泉、河流和我們?nèi)祟悺#?/p>
“We gather our minds together to send greetings and thanks to all the Animal life in the world.They have many things to teach us as people.We see them near our homes and in the deep forests.We are glad they are still here and we hope that it will always be so.Now our minds are one.(我們對這世上所有的動物族群致以衷心的問候和感謝,他們像人類一樣教會我們很多事情,我們看到他們在我們的家園附近,或在森林的深處,我們欣喜于它們還在這兒,并希望他們永遠(yuǎn)在這兒,此時我們彼此同在,身心合一。)”
“We give thanks to the Stars who are spread across the sky like jewelry.We see them in the night,helping the Moon to light the darkness and bringing dew to the gardens and growing things.When we travel at night,they guide us home.With our minds gathered together as one,we send greetings and thanks to all the Stars.(我們對那珠寶般在天空中閃爍的群星致以衷心的感謝,在夜晚,我們看到它們和月亮一起照亮黑暗,向花園和生長的植物灑下雨露。當(dāng)我們在夜間趕路,他們指引我們找到回家的路,我們要向所有的星星致以最由衷的問候和感謝。此時我們彼此同在,身心合一。)
……
印第安人是天生的詩人。與自然合一的靈魂,造就了他們的美麗詩篇。
幾年前在魯迅文學(xué)院的中外詩歌朗誦會上,我邂逅了美國印第安老詩人Simon Ortiz,Simon Ortiz的詩歌被中國詩人現(xiàn)場翻譯并朗誦出來,竟與《感恩頌》里的詩篇有著一脈的相承:
回頭看看往昔是必要的,
那些才是我們該給子女的方向。
……
那就是善良又美好,
它將是永遠(yuǎn)善良又美好,
它將是……
深情的回望,古老的傳承,從蹩腳的譯文和無法全部記憶下來的語句中,我已然再次領(lǐng)略到了信仰的光芒與詩意的氣息。
懷著同樣的崇敬與篤信,星野道夫到渡鴉氏族的后裔——特里吉特人中去探聽渡鴉的傳說,他在書籍和印第安部落中追尋遠(yuǎn)古印第安人的由來,到遠(yuǎn)離文明和聒噪的地方去探詢另一種生活方式,并以關(guān)于渡鴉的美麗傳說和印第安人世代流傳的睿智箴言和優(yōu)美歌謠貫穿,帶著穿越時光的能量一路講述下來,神秘而又悠遠(yuǎn)。古老的族群將美好的想望托付于河流山川、自然原野,在這片土地長流不息,源遠(yuǎn)流長。當(dāng)星野道夫的船只駛?cè)肷衩啬獪y的利圖亞灣,利圖亞灣已是渺無人煙,然而充滿靈力的土地還在,關(guān)于它的傳說仍在代代相傳,如西雅圖的酋長所說:“微微的水聲,是我父親的父親的聲音。”
在凱奇坎郊外的薩克斯曼村,在新時代的浪潮滾滾而來,許多人漸漸迷失了自我,搞不清自己是誰的當(dāng)下,星野道夫看到傾心傳承特里吉特族古老傳統(tǒng)的80歲長老艾斯特·謝伊是留給村民的“最后的一塊指南針”。在“極北的印第安人”阿薩巴斯卡族村落,96歲高齡的阿薩巴斯卡族長老彼得·瓊恩等待他的到來,在那個塔納諾語幾乎消失殆盡的村落里,教會了他銘刻于心的一句印第安塔納諾語——愛。在位于育空河和塔納諾河之間廣闊湖泊的明圖村,星野道夫去拜訪在這片原野生活了近一個世紀(jì)的“最后的印第安人”,為的是“感受一下那終將化為傳說的氣息”……
阿德默勒島是熊的天下,沒有路,在密林深處,星野道夫只有循著 “熊道”前行,屏著熊的呼吸一點點地適應(yīng)那里的氣場,透過熊的眼眼打量森林,直至走到“熊跡”模糊的地帶,他推測那里就是人與熊的分界線。在那一個瞬間,他仿佛也看到了人與自然之間,原本也有一條不可跨越的分界限,那是人與自然的疆界。數(shù)千年來,遠(yuǎn)離人群的阿德默勒島居民始終與熊共生共存,“沒有刻意避開道路,也不對歷史能追溯到遠(yuǎn)古時代的森林動一草一木。”在無所不能的現(xiàn)代社會,人與自然的疆界還在嗎?在人心的深處,還保有著對于大自然的原始敬畏嗎?在“熊道”的盡頭,星野道夫感受到的,分明是一份肉眼看不見的深遠(yuǎn)。
他知道,與大自然生死相依的人類不是通過艱深的知識覺知世界的,而是通過融入生命的切身體悟,由此深刻深邃,豐富博大,而又簡而又簡。那是從源頭奔流而出的真理箴言。
大地躺下了。
大地的靈魂躺下了。
所有生物裝點著它的表面。
神圣的話語躺下了。
純凈的心靈,迷人的歌謠,遠(yuǎn)離紛擾的印第安人是與大地、自然最近的族群吧?
星野道夫在古印第安人出沒的森林入口處搭了帳篷,仰望滿天星斗,體會時間的流逝和時光的流轉(zhuǎn),“滿天星斗在眨眼,時刻追究時間擁有的意義。一萬年前的光在此時此刻抵達(dá)地球,無數(shù)星星分別釋放著它們的光年,這都意味著我們在當(dāng)下的這一瞬間看到了綿延不絕的宇宙歲月。”
自然和極境引發(fā)思考。在北斗七星下,星野道夫有時會思索人類關(guān)心的終極問題:“一萬光年星光背后的宇宙究竟有多深?人類自古以來不斷祈禱的彼岸世界究竟是什么樣的?人類究竟在朝著怎樣的未來前行?人類的存在究竟被賦予了怎樣的目的?……”
時光莫測,“再等上一萬數(shù)千年,連北極星的位置都會被其他星星取代。所有的生命都在不斷運(yùn)動,都在無窮盡的旅途中。就連看似靜止的森林,甚至掛在天際的星辰,也不會停留在同一個地方。”萬物多變,無有永恒。
在時光的漫游和不懈的追尋中,星野道夫發(fā)現(xiàn),渡鴉神話不止流傳于特里吉特族和海達(dá)族中間,“阿薩巴斯卡印第安人也有,連愛斯基摩人都有,為什么會這樣呢?”他想知道,各個民族是懷著怎樣的念想凝視自然的,又在祈禱些什么?為什么連阿薩巴斯卡印第安人和愛斯基摩人都有同樣的渡鴉傳說?“這個問題一直在我腦海中打轉(zhuǎn)。直覺告訴我,在這個巧合的背后,一定存在某種深遠(yuǎn)的故事。”
他被故事吸引,已經(jīng)在這片荒原輾轉(zhuǎn)了二十年。
1996年6月30日,星野道夫循著渡鴉的傳說離開阿拉斯加,來到對岸西伯利亞的楚科奇半島,然而在那里,他只留下了1996年6月30日至7月27日斷斷續(xù)續(xù)的日記,被編譯者憑借揣測翻譯過來并附在了書的最后——那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筆——不久后的8月8日深夜,在帳篷中熟睡的他,因遭到了熊的攻擊而不幸離世,享年43歲。
而在此之前的文字里,星野道夫多次寫到熊。在他探索的路途中,有著不可測的機(jī)緣與運(yùn)命,對于下一秒的際遇,他不能知曉,亦無從把握。當(dāng)站到森林的當(dāng)口,他懷著一絲躊躇,“我到底是想遇見熊呢,還是不想遇見熊?我懷揣著自己也說不清的思緒,步步深入。”而每當(dāng)在書中讀到星野道夫關(guān)于熊的文字,我的心中都有悲傷襲來……在7月27日的最后一篇日記中,他寫道:“晚上,一頭熊出現(xiàn)在base camp(大本營),頭疼。就是不逃跑。”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令人悲傷,然而愛莫能助。托付于野性的大自然,美麗與危險并存,生存與死亡同在。
2021年9月25-27日早,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