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開沅:“有屋漏跡,無斧鑿痕”
章先生年輕的時候特別欣賞“有屋漏跡,無斧鑿痕”這句話,與其說是形容學術,毋寧說形容一種人生境界,對得起本心,俯仰之間無愧怍、無造作。人的一生興許到了晚年才能達此大境界,章先生自然是無跡無痕了。
一
章開沅先生祖籍浙江湖州,1926年生于安徽蕪湖。其祖上曾經(jīng)創(chuàng)辦實業(yè),但后來因為種種原因無可奈何地失敗了。章開沅家里因為興辦實業(yè),積蓄頗豐,所以章先生早年的生活很不錯,能接受較好的教育。他的啟蒙教育在家塾中完成,這個家塾十分傳統(tǒng),正中有一個很大的“天地君親師”的牌位。教他的兩位先生是父子,老王和小王。對于老王先生的學問章先生頗為佩服,小王先生則差一些。年少的章先生頗為調(diào)皮,有一次他惡作劇作弄小王先生,寫一個紙條說小王老師是烏龜,但“龜”不會寫,于是章開沅畫了一個烏龜代替。類似這種小細節(jié)在《章開沅口述自傳》都有十分鮮明的呈現(xiàn)。
不過時代的洪流一直朝前激蕩著,章先生在蕪湖的襄垣小學接受新式教育。他碰到一位教授國文的冉先生,冉先生很欣賞他的才華,將章開沅的習作《馬的故事》推薦到《皖江日報》上去發(fā)表。等到章先生小學畢業(yè),抗戰(zhàn)爆發(fā)了,他便開始了任意西東的流浪生涯。
1937年小學畢業(yè)后,章先生流落到重慶,在重慶的德感壩九中念書,生活條件十分艱苦。學生的主食是所謂的“八寶飯”,就是將稻殼、稗子等等混合起來的米飯,吃得最多的菜是蠶豆。這對處于生長發(fā)育期的男孩來說,營養(yǎng)是遠遠不夠的。章先生回憶,九中的條件很差,那會學生多,上廁所困難,而所謂廁所就是就地解決,一個小土坑而已。抗戰(zhàn)八年整個國家遭此大劫難,渺滄海之一粟的個體亦如此,苦雖苦,但亦平常。留在章開沅印象里的還是九中國文老師的水平。教古典文學的姚述隱講《桃花源記》,便帶領學生去山上尋找桃花源,講辛棄疾就點燃學生心中北望中原的悲情,顯而易見姚老師是一位很有代入感的老師,把國仇家恨融在作品里,用深摯的感情傳達出來,讓學生心領神會。還有一位沈大荒老師,個子頗高,風神瀟灑,擅長篆刻,有一次沈老師邀請章開沅到他家欣賞其篆刻作品,看到首頁有教育部長陳立夫的題詞:“有無漏跡,無斧鑿痕”。章開沅十分欣賞這八個字,認為這無論是為人還是藝術都是一種很高的境界。
雖然說章先生這一代人遭逢國難,生活艱難,可是從他的求學歷程看,這種不安定的求學環(huán)境反而磨礪了他的性情。章開沅在被九中不明原因地開除之后,進入了學制兩年的“重慶戰(zhàn)區(qū)學生計政專修班”。以章開沅的想法,他本想考大學,無奈經(jīng)濟條件有限,高中有些課程未學完,沒有考取,便去了門檻較低的計政班。哪知章先生因為打抱不平得罪教官又被開除了,于是他又去上了“長江大學”。這長江大學其實就是當船工,因為多多少少有一份收入,能減輕一直供給他讀書的哥哥負擔。在這所長江大學,章開沅體驗了勞動人民的疾苦與辛酸。章先生發(fā)現(xiàn)這些底層水手收入還不錯,但大都吃喝嫖賭,抽鴉片,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但也有不是這樣吃盡敗光的水手,章開沅認識的一名舵工,持身守正,他告誡章開沅,不要糟蹋自己。但這份工作沒干多久,章開沅又走了。如果觀察章開沅正兒八經(jīng)上金陵大學之前的經(jīng)歷會發(fā)現(xiàn),他的人生經(jīng)驗已頗豐富,當過水手,做過倉庫抄寫員,又當兵,人生中的酸甜苦辣悉數(shù)品嘗了,這反而養(yǎng)成了章開沅樂觀堅韌的性情。
1946年9月章開沅到南京金陵大學學習歷史,本來章開沅是想報考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系,結果被分到了歷史系,這對他而言也無甚緊要,因為只要有書讀就行。章開沅發(fā)現(xiàn)金陵大學的教學很有特點,師生互動比較多,開列的課外參考書也比較多。章開沅聰明,應付課程沒有任何問題,有的課程因為小聰明反而弄巧成拙。于他而言,書要讀活,學歷史不能死板。大學期間除了上課以外,他積極參加茶會、聽講座以增廣見聞,開闊視野,不管這些講座是啥內(nèi)容都去聽一聽。當世名人章開沅見了不少,比如羅隆基演講,“風度翩翩”“非常精彩,令人傾慕”。梁漱溟的演講,“嗓門很大,倔頭倔腦”。馬寅初的演講則是特別大膽,因與時政結合很能吸引年輕學生。
章先生這一代人的幸運是他研究教會大學、辛亥革命等問題,有后來研究者所不及的親切感。從浩如煙海的史料中排比爬梳問題的確是一種能力,章先生具備相當深厚的史料閱讀功力,關鍵是他研究或關注的人或事他都接觸過。上世紀60年代,在老領導楊東莼的關照下,全國政協(xié)文史委把章開沅借調(diào)到北京,搜集整理歷史資料。文史委北洋史組便請了一些北洋老人章士釗、朱啟鈐等做口述歷史,章開沅是小組負責人,他親眼見到了那些垂垂老矣的風云人物。雖然這次搶救整理收效不大,但對章開沅個人而言,他若想研究便會很快進入歷史語境。章開沅回憶章士釗的“蹭飯”讓人忍俊不禁。章士釗每次來他們文史委駐地社會主義學院蹭飯都西裝筆挺,皮鞋锃光瓦亮。這一點讓管伙食的蔡端頗有意見。蔡端是蔡鍔的兒子,管伙食管得挺好,文史委的伙食是有定量,多一個人就多一分開銷,章士釗蹭飯就讓蔡端很難做。有一次章開沅瞅準機會委婉地問詢章士釗何以要蹭飯。章士釗開口便說:“家里人多口闊,廚藝也不好……”
在文史委工作期間,章開沅有一段時間和末代皇帝溥儀在一個辦公室,溥儀的辦公桌就在章開沅對面。有一次文史委開會,會議室有兩排座位,前面是沙發(fā),后面是木頭椅子,因為開會人不多,大家都往前面坐,剛剛被特赦的溥杰不好意思坐前面,就坐在后排,這個時候溥儀便說一句,“老弟啊,宮里面的硬木椅子你還沒有坐夠啊?”這是章開沅親眼所見,他沒想到末代皇帝溥儀還這么具有幽默感。
章先生能夠幸會那些還在世的學人,獲得當面受教的機會,親炙比隔著紙面閱讀自然拉近不少距離。楊東莼讓章開沅寫一篇關于章太炎《訄書》的文章,特意介紹章開沅認識章太炎的弟子馬宗霍。彼時馬宗霍任職中華書局,馬宗霍跟章開沅講:“我老實告訴你吧,我們跟著太炎先生學習的,包括在日本時期就跟著太炎的魯迅,都沒有哪一個真正弄懂先生的奧義。先生的文字太艱深,很少的文字要表達很多意思,領悟不易。中國的文字本身就具有多義性,可以做多種解釋的,只要能夠言之成理就可以了。你放心寫吧。”在馬宗霍的鼓勵下,章開沅后來放膽寫了一篇交差了事。這些歷史人物原來離普通人那么近,又或者他們本身就有普通人底色,因為風云際會成了大眾矚目的焦點。到了上世紀80年代,章開沅攜帶著往日的積淀,出版了不少力作,如《辛亥革命史》《張謇傳稿》,成了蜚聲海內(nèi)外的學者。
二
章開沅除了學者身份外,還是一位管理者。1984年章開沅出任華中師范大學校長,同時也是歷史系歷史研究所創(chuàng)始所長。在培養(yǎng)人才、推動科研方面章開沅很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學術要發(fā)展首先是識人用人,要給人才以寬松的研究環(huán)境。章開沅總結為“一個頭、一副肩,一雙腿”。所謂頭,有思想,有理念,有戰(zhàn)略眼光也。作為管理者要能看到以后的發(fā)展而提前布局謀劃,管理者對從事研究的每個人要有清晰的了解,尤其在隊伍建設和學科建設方面要做大做強。“一副肩”是指領導者要有擔當和責任感,不能害怕冒風險,同時為研究所同仁創(chuàng)造良好的學術研究環(huán)境。“一雙腿”指的腿要勤快,用傅斯年的話說就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研究歷史得去各地圖書館檔案館查閱資料,章開沅說他早年閱讀蘇州商會的資料,那會資料都放在蘇州市檔案館的地下庫,天冷又沒有很好的取暖設備,還堅持在那里看資料。“腿勤”的另一個意思要善于發(fā)現(xiàn)人才,要有求賢若渴的胸懷。當時的歷史研究所想引進一個叫唐文權的人,此人是唐伯虎的后代,畢業(yè)于蘇州師專。雖然唐文權學歷不高,但對章太炎頗有研究。章開沅便想將此人引進華中師大做教師,但湖北省教育廳卻不答應,認為唐文權沒有學歷,不能勝任大學教職。恰好此時教育部高教司司長在華中師大考察,章先生趁機匯報唐文權之事,在一旁的文史大家張舜徽先生說道,“我連中學文憑都沒有,新中國成立前還能成為教育部的部聘教授呢!”司長聽后也頗感動,與湖北省教育廳協(xié)商,后來此事便順利解決了。章開沅的惜才可見一斑,這種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胸襟難以追摩。
在管理大學方面,章先生的做法是簡政放權。分內(nèi)之事盡職盡責,但不攬權,不越矩,實現(xiàn)“副校長負責制”。這種用人的實質不是當甩手掌柜,而是模仿蔡元培的做法,放手讓底下人干事,一旦出了問題,章先生來擔責。在我看來,章開沅最厲害的是作為校長不聽信謠言,心中有譜。人與人之間難免有糾紛,面和心不和現(xiàn)象時時有,章開沅強調(diào)要有正義感,要明察秋毫。他舉例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外語系有一位秦姓老師,學術水準很高,得到過李賦寧、王佐良的贊譽,但其同事因為嫉賢妒能,貶損中傷秦老師。章開沅沒有聽信這些話語,而是堅持學術水平第一,最后那些人都閉嘴了,秦老師的職稱也順利評上。這是個人對個人的矛盾,大學里面還有專業(yè)之間的論資排輩,一些學問很好的老師不免受到排擠,作為校長的章開沅堅決平抑這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
有感于學風的項目化、功利化,章先生深感憂慮,他認為研究學問是一項追求真理的事業(yè),但“很多研究機構,很多學者,似乎忘記了這一點。做什么事情,都是從‘項目’入手。有項目就做,沒有項目就不做”。這種圍著金錢轉圈的行為完全背離科學之道。
章先生對學術界亂象的反思與大聲疾呼,源自他這一代讀書人一直與真正的學術巨人生活在一起。華中師大的另一位學術大家張舜徽,是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古典文獻學的首批博導,學術水平之高毋庸置疑。無論在多么艱難的條件下,張舜徽先生都埋頭學術。章開沅回憶,“(舜徽先生)在那澡堂改造、陰暗潮濕的書房里獨自伏案寫作《說文約注》,深思熟慮、一筆不茍,據(jù)說毛筆都寫禿50多枝”。張舜徽先生是“非常儒雅”的一個人,也是一位真正的學術人。這樣的人做學問是做真學問,為學態(tài)度極為認真。我曾經(jīng)閱讀過張舜徽先生的《壯議軒日記》,毛筆工楷書寫,一筆不茍,墨跡清晰,非常具有美感。試想一個人寫日記都如此認真,遑論寫作論文了。
我在華中師大求學時曾經(jīng)在校園里碰到過章先生,以前不知其名誤以為只是一普通老者,后得知其名,亦不敢輕易打擾。章先生散步的樣子與一般老者無異,但迎面走來,覺其氣象不一般,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之后的章先生顯得特別安靜。章先生年輕的時候特別欣賞“有屋漏跡,無斧鑿痕”這句話,與其說是形容學術,毋寧說形容一種人生境界,對得起本心,俯仰之間無愧怍、無造作。人的一生興許到了晚年才能達此大境界,章先生自然是無跡無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