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義工”周令飛
2021年9月25日,是魯迅誕辰140周年的日子。今年亦是魯迅名作《故鄉(xiāng)》《阿Q正傳》發(fā)表100周年。
不得不說,雖歷經(jīng)百年,魯迅和出自其筆下的文字,不僅從未遠離,而且依然很有生命力。他們被讀者反復傳播,形成“魯迅經(jīng)典語錄”。人們發(fā)現(xiàn),這位一生致力于用文學改良社會的“大先生”,不僅筆鋒犀利,而且幽默風趣。
“魯迅在文化史上作出的獨特歷史貢獻,至今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文化無法超越的高峰。它是屹立東方的文化歷史坐標,一座仍在‘文化地殼’運動中不斷上升的高峰。”身為魯迅長孫的周令飛,從早年極力走出魯迅光環(huán)到如今甘做“魯迅義工”,致力于魯迅文化傳播。
擔任魯迅文化基金會會長兼秘書長的他,今年再添新職,受聘為北京語言大學魯迅與世界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長。“我認為當下最重要工作是讓我們心中的魯迅形象回歸本色: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精神上的導師,生活中的朋友。”他希望通過探索魯迅不為人知的一面,為世人塑造一個“三維”魯迅。
1 由遠及近的祖父
當一位偉人做出超越性成就后,人們往往會把同樣的光環(huán)寄托到其后人身上。周令飛也不例外。
1953年,周令飛在北京出生,彼時離魯迅辭世已17載。雖然從未與祖父謀面,但周令飛和祖母許廣平一起生活了15年,深得她的喜愛,就連名字“令飛”,也是祖母給取的,它是魯迅生前用過的筆名。
青少年時代,周令飛很長一段時間都活在別人的焦點里。在北京景山學校念書時,每講到魯迅課文,老師總希望周令飛做榜樣,講講祖父寫這篇文章的真實想法,同學談?wù)摰膶ο笠采俨涣怂.厴I(yè)后參軍,部隊鼓勵他多寫文章。即便他一再推脫自己不太會寫,得到的回應(yīng)也是:你是魯迅的孫子,有天賦,錯不了!“魯迅長孫”這一身份讓他一度極其不適應(yīng),想躲避,卻又無處可藏。
“魯迅說過,沒有祖?zhèn)鞯奈膶W家,雖然是魯迅嫡孫,應(yīng)該說并沒有天然地承襲祖父的文學基因。”周令飛毫不諱言,自己雖常常浸淫在魯迅相關(guān)圖書里,但并不是文學專業(yè)人士,“與魯迅研究界以及國內(nèi)外許多真懂魯迅的人相比,我對魯迅并不十分懂。”
不過,冥冥之中他與祖父也時有關(guān)聯(lián)。由于在《解放軍畫報》做過攝影記者,轉(zhuǎn)業(yè)后他到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任職,熱愛西洋繪畫藝術(shù),尤其對文藝復興時期畢加索、米開朗基羅、拉斐爾以及莫奈等大師作品情有獨鐘,興許受爺爺?shù)挠绊憽頌橹袊屡d木刻版畫運動的發(fā)起者和倡導者,魯迅一生收藏外國版畫多達兩千余幅,囊括德國、比利時、英國及日本等版畫名家的佳作。
“魯迅是從1929年開始就著手編印版畫出版物,并為美術(shù)青年成長提供各種便利,滋養(yǎng)成就了一批版畫藝術(shù)家,被譽為中國新興版畫之父。直到現(xiàn)在還有許多人以版畫樣式作品紀念魯迅,正是這個起因。”周令飛透露,自己有過一段時間專注于研究西洋畫派的形成與美學價值探索,以此方式緬懷鐘愛西畫的爺爺。
越走近祖父,他越發(fā)現(xiàn)自己離不開魯迅了。2012年,國家級文化基金會魯迅文化基金會成立,周令飛出任會長兼秘書長。“接棒基金會工作是我父親周海嬰的心愿和囑托——再大的事業(yè)也得放下,要把你爺爺魯迅的精神發(fā)揚光大,因為他不僅是屬于我們周氏家族的榮耀,更是整個中華民族的驕傲!”他坦承,魯迅這面旗幟很難扛,壓力在于要面對各種世俗眼光,要以爺爺那樣的品行為人處世。
基金會其中一項使命是:聯(lián)動社會各方力量,通過對魯迅故居、魯迅紀念館、魯迅手稿等文物進行保護,讓后人繼續(xù)了解文學巨匠的非凡成就。
值得慶幸的是,歷時四年籌備編纂,新編《魯迅手稿全集》即將面世,其中超過四成內(nèi)容系首次面向社會公開。周令飛解釋說,手稿研究已成為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領(lǐng)域。早在1885年,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即正式成立了現(xiàn)代手稿部門,收藏了雨果等作家的大量手稿,并開始進行研究;1995年在北京成立的現(xiàn)代文學館,收藏了數(shù)以萬計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手稿,初步建立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手稿學體系。
“我們趕上了新時代,如果爺爺在天之靈能夠獲悉如此宏大的總結(jié)保存工程得以在建黨百年時刻完成,他一定會綻放笑容的。”周令飛感慨道。
2 不停歇的“周游大俠”
周令飛和魯迅外形極為相似,經(jīng)常有朋友跟他開玩笑,詢問是否有導演請他去演魯迅。
沒飾演過魯迅,可他如今或領(lǐng)銜或參與的絕大部分事務(wù)都與魯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由于經(jīng)常忙碌于各地會晤、洽談、考察、演講,海陸空交替出行,穿梭于北地南國,遂自詡“周游大俠”,“許多事情還得我親力親為去完成,奔走四方已是一種慣性。”
從去年開始,基金會項目落地節(jié)奏明顯加快——位于紹興的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舉辦了“2020中韓文學對話會”,旨在韓國出版韓文版《魯迅全集》10周年之際,回顧中韓文學發(fā)展,加深兩國文化理解推廣,促進中韓文化溝通互鑒。緊接著,周令飛在上海虹口通過網(wǎng)絡(luò)直播與28萬網(wǎng)友同走“魯迅小道”,全方位體驗魯迅生命最后十年在虹口的生活軌跡。1929年,周令飛的父親周海嬰就出生在橫浜路35弄的景云里,許廣平有詩云“景云深處是吾家”。“在虹口他以筆做投槍、以生命做盾牌,支持左翼文化、扶持青年作家、參加反戰(zhàn)運動、抨擊黑暗勢力,戰(zhàn)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走過“魯迅小道”,周令飛又步入2020第三屆魯迅文化周系列活動“魯迅精神對話會”。在常態(tài)化疫情防控背景下,對話會以發(fā)揚孺子牛精神、為人民鞠躬盡瘁為主題,闡釋中國人民在新冠疫情戰(zhàn)“疫”中顯現(xiàn)出的“生命至上,舉國同心,舍生忘死,尊重科學,命運與共”的偉大抗疫精神。周令飛說,魯迅早年就對肺病疫情的防控撰文發(fā)出過警示,希望國民政府當局引起重視但無濟于事,這也是他最終棄醫(yī)從文的原因之一。而魯迅最后的病因正是肺部感染所致,實為遺憾。
進入2021年,周令飛的工作頻率再度遞增——在基金會積極推進下,北京語言大學成立魯迅與世界文化研究院,魯迅與世界文化論壇同步掛牌成立。貴州關(guān)嶺地區(qū)啟動實施魯迅文化基金會“燈火計劃”,通過向社會募資招募文藝志愿者,到偏遠鄉(xiāng)村、文化洼地開展短期文化培訓,點亮文化藝術(shù)的燈火。
在周令飛的穿針引線下,內(nèi)山書店落戶天津。內(nèi)山書店由日本人內(nèi)山完造始創(chuàng)于1917年,原址位于上海虹口,曾吸引魯迅、郭沫若、郁達夫、田漢等多位知名文人自然形成文壇沙龍。“魯迅在上海時期幾乎每天必到內(nèi)山書店,并與內(nèi)山完造結(jié)下深厚友誼。1947年,受政治因素干擾,內(nèi)山書店無奈關(guān)閉。七十余年后,內(nèi)山書店能夠于天津重啟,算是完成了我和父親的夙愿。”
本月初,基金會聯(lián)合多方推出“夢魂常向故鄉(xiāng)馳——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朗誦會”,并聯(lián)動北京、上海、廣州、廈門等4個魯迅工作生活過的地方,作為室外會場隔空同頻朗誦。這也標志著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活動全面啟動。對于這場盛會,周令飛劇透,除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主題座談會、《魯迅手稿全集》首發(fā)活動外,紹興將開展一系列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主題活動,內(nèi)容包括一場主題紀念大會,邀請30位魯迅文學獎作家到紹興開展“魯迅故鄉(xiāng)行”活動。此外,作曲家葉小綱的大型交響樂《魯迅》,由波蘭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執(zhí)導的話劇《狂人日記》等也將在紹興、北京陸續(xù)上演。“魯迅與蕭伯納跨時空對話”還將在上海連線都柏林進行,深切紀念魯迅對世界文學的巨大貢獻……
“人們?yōu)槭裁匆o念魯迅?我覺得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魯迅以其文學和思想成就,已構(gòu)成一座屹立東方代表中華民族新文化映照世界的文化歷史坐標;二是魯迅開創(chuàng)的精神價值,代表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是流動不止的中國現(xiàn)代文化源泉。”周令飛希望今后通過視覺化的方式使魯迅形象更加立體豐滿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讓魯迅精神與中國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活在當下、傳播海外,讓世界了解中國故事,了解中華文化。
3 《阿Q正傳》里的故鄉(xiāng)情
浙江紹興是一個風骨峭峻的地方,然古越文化以溫玉之美浸潤著這塊土地,是以先哲賢士如潮水般奔涌不息。
魯迅筆下的經(jīng)典作品《故鄉(xiāng)》《阿Q正傳》流傳百年,在網(wǎng)絡(luò)發(fā)達的今天無論閱讀量還是關(guān)注度依然未過“保鮮期”,仍有不少學者對阿Q這個悲劇人物饒有興趣,似乎還有解不開的謎、系不完的結(jié)、道不完的情……
每提起《阿Q正傳》,周令飛都會有些激動:“有人為了研讀看懂阿Q的內(nèi)心世界,竟然發(fā)明了五種讀法,即深讀法、博讀法、省讀法、苦讀法、悟讀法,可謂用心良苦。”半個多月前,當筆者和周令飛相約來到紹興柯橋區(qū)魯鎮(zhèn),只見拖著長辮子、戴著烏氈帽的阿Q——晃悠著長煙桿,油腔滑調(diào)地扮著各種怪相,東張西望尋找著小尼姑;衣衫襤褸的祥林嫂(小說《祝福》中的人物)拄著棍子,嘴里自言自語地喃喃絮語:“我只知道東山的狼吃人,沒想到西山的狼也吃人……”
周令飛介紹道:“魯鎮(zhèn)設(shè)立了雙面戲臺和柯巖戲臺,游客可在此駐足欣賞社戲表演,感受濃郁越韻風采同時能夠看到魯迅筆下那些與命運抗爭的鮮活人物。”身為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是我國歷史上第一篇白話文小說,他筆下眾多人物形象也是教科書里的常客。
筆者曾追問過電影《阿Q正傳》里阿Q扮演者嚴順開——“你認為魯迅塑造阿Q想表達什么?”“阿Q是個集盲目、狂妄自大、投機取巧、欺軟怕硬、自欺欺人、奴性于一體的民族弱點精神勝利法代言人。因此在人物刻畫上就具備了層次感和咀嚼性,我能夠獲得‘卓別林金拐杖獎’(世界喜劇電影最高個人榮譽獎項之一),是魯迅先生對我的賜福。”這是嚴順開發(fā)自內(nèi)心的獲獎感言。周令飛補充說,早在1958年香港就拍了電影《阿Q正傳》,而1981年上影廠出品的《阿Q正傳》引發(fā)了不少學術(shù)討論。
一百年前的1921年底,北京《晨報副刊》以連載形式發(fā)表魯迅中篇小說《阿Q正傳》,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享有崇高地位的一部文學杰作誕生了。不久后,多國語言版本在世界各地出版,中國現(xiàn)代文學走向西方文壇。
頗具戲劇性的是,有人把阿Q與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相提并論,《堂吉訶德》與《阿Q正傳》被公認為世界文學史上的兩部偉大作品,不僅都出自文化巨擘之手,而且創(chuàng)作于相似歷史階段,是中西方文學界一次無意邂逅。之后《阿Q正傳》還通過連環(huán)畫、幻燈片等傳播樣式深入民間,并與魯迅其他各個載體的作品《藥》《吶喊》《彷徨》《孔乙己》《狂人日記》《二心集》《三閑集》先后被教育部選入教科書。
“魯迅的《阿Q正傳》等系列作品蘊藏著反抗絕望哲學,其中包含兩個側(cè)面:一個側(cè)面是打破一切幻想,打破一切神話,清醒地面對現(xiàn)實中存在的一切生存困境;另一個側(cè)面,就是采取一種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在周令飛看來,這樣一種反抗絕望的哲學,是把中國傳統(tǒng)哲學當中的道家、佛家的大徹大悟和儒家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的一個高度的形象結(jié)合呈現(xiàn),即便是平民百姓的角度和文化水準也能領(lǐng)悟一二。揭示社會底層黑暗,喚醒民眾反抗意識,是魯迅文學生命所在。由此可見,魯迅無疑是一位覺醒者。
“魯迅在世的50余年間,正值古老中國向現(xiàn)代中國行進。魯迅以文學啟蒙大眾,用新的價值觀批判社會,撬開彼時中國社會黑暗的閘門,放青年到光明的世界。”周令飛有感而發(fā)。
4 奪目的“沉默者”
魯迅先生以偉大文學成就和錚錚鐵骨的人格魅力,在世界范圍內(nèi)產(chǎn)生了非凡影響力。
“在日本,魯迅的名字許多人都知道,這固然是因為他和日本有著一段求學的淵源,日本桂冠詩人池田大作曾寫了一首長達320行的詩歌贊美魯迅,在詩歌的末尾他寫道:獻給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文學和精神的巨人。頹喪一代的偶像太宰治雖然沒有和魯迅有過交集,卻通過搜尋相關(guān)資料寫下小說《惜別》,以展現(xiàn)魯迅在日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而目前《阿Q正傳》《狂人日記》等魯迅作品的韓譯版已多達50余種。”周令飛說。
有書信記載,早在1927年,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瑞典人斯文·赫定曾向魯迅伸出提名橄欖枝,但被魯迅婉拒,他說中國當時的任何作家都不夠資格獲得諾貝爾獎——“諾貝爾賞金,梁啟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選自魯迅回復學生臺靜農(nóng)的書信)“魯迅各類文學作品遍及5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語言版本多達70余種,其影響力之大、范圍之廣在整個亞洲屈指可數(shù)。魯迅先生不圖虛榮不求名利,實事求是、嚴謹?shù)驼{(diào)的學術(shù)態(tài)度無疑是我們后輩的楷模。”周令飛流露出敬畏之情。
周令飛還經(jīng)常碰到尷尬境遇:有一些地處蘇浙滬的周氏人士自炫與魯迅500年前是一家,還有姓周的追慕者干脆說是周樹人的親屬,而這些沾親帶故的“親戚”可以在飯局、茶局上朗朗上口背誦“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說過的話不算數(shù),是中國人的大毛病”“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謾罵不是戰(zhàn)斗”等魯迅名言警句。冷靜觀照這一現(xiàn)象,說明魯迅光環(huán)至今依然璀璨照人。值得一提的是,據(jù)周氏宗譜考證,周恩來與魯迅確是同宗同族。饒有趣味的是,周恩來的寶祐橋周氏與周樹人的覆盆橋周氏,同宗出于紹興“魚化橋周氏”,宗祠相同,皆系明代正德年間周逸齋的后人,也就是說距今400多年前為同宗,這也一直成為紹興坊間美談。
與世人爭相贊美魯迅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在周令飛心目中,爺爺其實是個沉默者——“當我沉默的時候,我感到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我感到空虛。”(魯迅原話)
他對祖父有自己的評價:第一句話是立人為本,這是魯迅精神的核心思想;第二個就是獨立思考,獨立思考是魯迅的眼光、心胸;第三個是“拿來主義”,他吸取了中外所有優(yōu)秀的東西,拿來去做;最后一個就是“韌”的堅守,他能夠一步一個腳印堅持下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尾聲
無眠的夜晚,已近古稀之年的周令飛會在電腦里翻看祖父的原版照片,把照片反反復復放大、拉近,“依稀可以感覺到他沉重的呼吸。我也時常想到父親,像過電影一樣,耳畔不時響起他讓我一生守護祖父的叮嚀。父親希望我有生之年永遠做‘魯迅義工’”。
周令飛說,魯迅在遺囑中囑咐后人,不要做空頭文學家和美術(shù)家,而要做實實在在的事。“魯迅是周家的魯迅,是我敬愛的祖父,更是國家的魯迅。作為長孫、‘魯迅義工’,傳播其文化與精神,于國于家,都可算是實在的事。”
無論做任何事,周令飛都會提醒自己,自己是魯迅長孫,否則會牽連家人。如今他更能理解當年魯迅為何并不希望子孫繼承自己的事業(yè),因為他知道,孩子是孩子,自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