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1949
1949年,繼東北的全境解放和濟南戰(zhàn)役的勝利,中國人民解放戰(zhàn)爭,進入了最后決戰(zhàn)階段。
1月10日淮海戰(zhàn)役勝利結束。
1月15日天津解放。
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
……
“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的標語刷遍了解放區(qū)的城鄉(xiāng)。一隊隊人馬、車輛,經(jīng)過家鄉(xiāng)的集鎮(zhèn)和村莊,排山倒海般地向南開進。
解放區(qū)的新年,總是格外的紅火,那年更添了一份喜悅、興奮與歡騰。至于母親,滿身心就是兩個字,一個是忙,一個是盼。忙是肯定的,家家忙年,母親與鄉(xiāng)親們還要忙著照應那一批一批南下路過的部隊同志。自七年前父親參加了新四軍,母親對于部隊上的事,總是格外上心。只要有我們的部隊駐扎或經(jīng)過,她總是搶著上前,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忙里忙外。部隊和地方的領導夸獎她有覺悟,她總是笑笑說“自家人,應當?shù)摹!?/p>
說到盼,母親最盼的就是淮海戰(zhàn)役的勝利。她知道,父親的部隊就集結在那里。開戰(zhàn)前,父親來過一封家書,說得很平和,還破天荒地隨信寄回一張免冠的近照。祖父看信后說,沒事,報個平安。他把照片遞給母親,母親看了一眼,隨即便遞給了祖母,就在家人傳看照片時,爺爺輕輕地自言自語道“看來,又要打一場大仗了!”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蔣介石撕毀和平建國協(xié)定,向解放區(qū)發(fā)動了全面進攻。中共中央決定“向北發(fā)展,向南防御”戰(zhàn)略。新四軍北移山東。父親的部隊就是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北上的。母親抱著一歲多的我,拉著三歲多的姐姐送別父親,父親說:“我們少則三年,多不過四年就會打回來。”母親一算,差不多就快三年了,北邊的仗節(jié)節(jié)勝利,現(xiàn)在部隊終于南下了。盼的就是部隊路過時,父親能抽空回家來看一看。三年了,走時,兒子還抱在懷里,如今已是滿世界地瘋跑了。老不見面,孩子與他,怕是見了也都不認識了。心里念叨,又不好多說。總之,這些日子,母親忙得開心,盼得焦急。
春節(jié)過去了,元宵節(jié)也過去了,過境的隊伍走了一批,又迎來一批,只是不見父親,也無有信來。母親心里有點失落,試探著問祖父,是不是給父親發(fā)封信?祖父說,行軍打仗,居無定所,郵差哪里趕得上!于是,盼望慢慢地變成了等待。
雖然當時的交通很不發(fā)達,但前方的消息,長了翅膀似的,總是很快便能傳回解放區(qū)。
4月23日解放軍占領了南京。
5月3日杭州解放。
5月27日上海解放。
……
“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聲,自北向南,飛過了長江,飛向全國。人們朝思暮想的新中國,眼看著正迎面跑過來了。
父親,仍無半點音信。母親心焦,不敢多問。只是默默地等待。祖父終于也坐不住了。以前,打了勝仗,常常便會收到父親的來信,三言兩語,傳個喜訊,報個平安。為何這次半年多了,竟無一點音信?有一種不祥籠罩心頭。他磨墨,鋪紙,提筆,寫信,不是給父親,而是給父親的部隊。
又是漫長的等待。九月初,終于收到部隊的回信,準確地說,是一份公函:
中國人民解放軍23軍后勤部政治處信箋
茲有本部醫(yī)務員孫玉美同志于本年一月二十日在山東嶧縣為特工槍殺。希我地方政府予以烈屬優(yōu)待為荷。
此證給孫烈士家屬存執(zhí)
部 長 王 勛
副部長 陳耀漢
政 委 李華楷
主 任 彭 啟
八月二十四日于嘉興
父親的部隊是由新四軍改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zhàn)軍第四縱隊,縱隊的司令是著名的戰(zhàn)將陶勇。淮海戰(zhàn)役一月十日結束,二月即父親犧牲后不久,華野四縱在統(tǒng)一整編中,改為中國人民解放軍23軍,軍長仍由陶勇?lián)巍:笄诓块L王勛,原名毛澤全,湖南湘潭人,也是新四軍的老人,父親的老領導。這份公函由他領頭,后勤部全體領導逐個署名。
此信到家,猶如晴天霹靂。詳情不忍復述。
鎮(zhèn)里領導來家看望,又向縣里做了報告,縣里指示,先從公糧里撥點糧食作為撫恤。1949年收成不好,糧食緊缺,也算是雪中送炭了。二叔,按家鄉(xiāng)習慣我們稱他小爺,持著鎮(zhèn)里開的條子到糧庫領糧,糧庫主任拉著小爺說“你來看!”轉了一圈,所有糧倉都是空的。主任說,百萬大軍渡江,需要多少軍糧啊!上面早就打了招呼,蘇南是新區(qū),雖是魚米之鄉(xiāng),一下籌糧太多,擔心影響不好。蘇北是老區(qū),群眾基礎好,征、借結合,多做點貢獻。小爺無言以對。主任嘆了一口氣,對小爺說:“你先回去,我再想想辦法。”
第二天,主任果真派人送來兩袋雜糧。這糧五顏六色,大凡地里種的品種,差不多全齊了。送糧的人說:“主任帶著我們,把所有糧倉的底兒掃了一遍,又是篩又是揚,個個搞得灰頭土臉。”
母親含淚道謝。待糧庫的同志離開后,母親把祖父祖母和小爺請到堂屋,鄭重其事地說:“這糧連著一條人命,我們一粒都不能動。懇求爺爺做主,還是換成路費,去山東把人接回來吧。”母親后來對我說過,這件事她先與祖母作了懇談。祖母安慰她說:“兒啊,你放心,今后家里凡有一口飯,就不會讓你們娘兒仨餓著!”,母親說:“媽呀,你說顛倒了。從前,指望兒子為你們養(yǎng)老送終,兒子走了,你放心,媳婦為你們養(yǎng)老送終!我還要把這兩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我知道,往后的日子不容易,把他接回來,今后,有一堆黃土守著,一生也就不至于太孤單了。”對于母親的懇求,祖父當即同意。
嶧縣現(xiàn)在是山東省轄市棗莊的嶧城區(qū),我們家到山東棗莊,公路距離兩百五十公里左右。當年走的是小路,路程可能會近一點,但路況不好,加之那年發(fā)水,湖滿河溢,路途艱難,可想而知。
小爺年輕,祖父又讓一位我們叫他三爺?shù)倪h房伯父同行。兩人日行夜宿,四五天便到了嶧縣。找到縣政府,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年輕同志,人很熱情,但態(tài)度堅決。他說,淮海戰(zhàn)役,我們部隊犧牲多少人哪!如何安排,上面自會考慮。但凡把命丟在我們嶧縣的,我們就要世代供奉。縣委已決定要籌建烈士陵園,因此,你們不能搬遷。小爺急得不行,同去的三爺經(jīng)事多,有見識。他說,政府好意,我們心領。但他們家實在有大的難處啊!他把我們家的情況說了一通,再三懇求道:“上有年邁的父母,下有少妻孤兒,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搬不回去,說不定又得出人命哪!”負責接待的同志面有難色,但也同情,說了一句“這是大事,需要請示。你們明天再來。”
次日,小爺他們早早就到縣政府的門口等著。時間不長,那位接待的同志也就到了,他說:“領導同意啦!具體兩條:一是立即派人協(xié)助尋找烈士掩埋地點;二是選派兩個身強力壯的民工,把烈士送回江蘇老家。此事算出公差,自帶干糧,莫收烈士家屬的錢物。”尋找墓地并不容易,因為大戰(zhàn)以后,雙方戰(zhàn)死者,數(shù)以萬計。掩埋的墳堆散于遍野。幸虧縣里派的那位向導有經(jīng)驗。他又詳細詢問了一遍犧牲的時間、地點等細節(jié),便有了主意。他說,嶧縣大著呢,具體地點沒有,大海撈針,哪里去找?時間一月二十日,仗都打完十天了,出了這種事,眼見耳聞的人自不會少,還是先找人打聽吧!這一招立馬見效。山東嶧縣的黨政機關在嶧城,嶧城比鄰就是棗莊,據(jù)說,當年華野四縱的野戰(zhàn)醫(yī)院就在棗莊附近。他們趕到棗莊,很快打聽到,墓地在棗莊南邊,一個菜園的旁邊。
他們出了棗莊,再走不遠,就見土坡上有一片菜園,園里有兩間草屋。他們剛走進園內,屋里便出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農家婦女,身后跟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山東的向導連忙上前打聽:
“嫂子,附近可有我們部隊同志的墓地?”
“你們打探這個干啥?”大嫂反問道。
“烈士老家來人了,墓需要搬遷回去。”向導邊解釋,邊指了指小爺和三爺。
“那俺問你們,死的人叫啥名字?做啥事情?多大年紀?老家在哪里?人是咋死的?”大嫂甚是警覺,連連發(fā)問。
“孫玉美,部隊上的醫(yī)生,26歲,江蘇泗陽人,被敵人打了黑槍。”三爺湊上前去,一一作了回答。
大嫂扯起衣袖,揩了揩眼睛,說,“走,俺領你們去。”
途中,大嫂解釋道“大兄弟,別怪俺啰唆。部隊上囑咐過,孫醫(yī)生的墓,托付給俺好生照應著點。”她還說,“這么大的仗打贏了,死的不說,傷了多少人哪!不分晝夜地搶救,醫(yī)生累得都快吐血了。救了那么多人的命,自己的命倒丟了!”三爺說,一路上,那位大嫂就如同見到了親人一般,不停地落淚,不停地念叨。
到了墓地,還算僻靜。不大的一個土堆,前面立著一根碗口粗的木樁。那木樁正面削平,書寫“孫玉美烈士之墓”以及籍貫、生卒年月等。小爺一見,撲倒墓前,喊一聲“哥啊!”便泣不成聲。
回程還算順利。后來,三爺告訴我,就是過河的情景甚是嚇人。河面很寬,橋面僅是兩排圓木拼在一起,人走在上面直晃悠。兩個山東民工,肩上負重,步伐協(xié)調,如履平地。小爺生性膽小,幾乎就是從橋上爬著過了河。
回到家后,留山東人吃了飯,給路費堅決不要。母親將提前準備好的一摞烙餅交給他倆當作干糧。兩人還是執(zhí)意不收,只是說:“俺帶著干糧呢。”說罷,在父親靈前磕頭拜別,便匆匆上了歸程。
自聽了三爺講述了這段經(jīng)歷以后,我自小對于老區(qū)山東人,便留下了極好的印象,那位嶧縣的領導,那位年輕的接待員,那位精明能干的向導,那盡心為我父親守墓的菜園母女,還有那兩位用肩膀把我父親從山東抬回江蘇老家的山東民工,便永遠地銘刻在我的心上了。
家鄉(xiāng)習俗,死在外頭的人,不能再進家門。只好在門前搭個靈棚,置放棺木,辦理喪事。農村的喪事繁瑣而講究,規(guī)矩甚多,若出差錯,輕的,留下話柄,重的,當時便起糾紛。父親是烈士,加之祖父行醫(yī)從教多年,來吊喪的,探望的,人員眾多,身份各異。別人主事,母親放心不下,雖然如雷擊頂,五內俱焚,還是勉力支撐,事必躬親,里外張羅。
終于,棺木下地,入土為安。喪事完畢的當天晚上,母親對祖母說:“媽,你把兩個孩子帶開,我心里憋得慌,想哭一場,別嚇著孩子。”祖母明白,只是說一聲“乖兒,心放寬!”就把我和姐姐往外帶。沒走多遠,只聽“哇!”的一聲,驚天動地。母親把自己關在房內,號啕大哭。奶奶緊緊地摟著我和姐姐,淚如雨下。不知過了多久,房內哭聲漸漸地緩了下來。奶奶才把我們送了回去。
母親將我和姐姐摟在懷里說:“爸爸走了,今后的日子會艱難些,別怕,有媽呢!你們還小,一天一天便會長大。你們要聽媽媽的話,和媽媽一起,挺起腰桿往前走。吃苦不叫苦,輕易不求人!”說實話,當時懵懂,不甚了了,隨著年齡增長,才漸漸明白。
當年,提出為父親遷墓時,母親曾說過,今生艱難,總該有個訴說的地方。但在我的記憶中,幾十年來,含辛茹苦,艱辛備嘗,母親不曾有一次去父親墓前哭訴過。連當眾落淚都很少見。有時,我夜里醒來,會見她一邊縫補衣裳,一邊暗自落淚,第二天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該干什么,就又干什么去了。
父親安葬后不久,鎮(zhèn)上的領導又來看望。同行的還有那位糧庫的主任,他這次帶來兩袋優(yōu)質的小麥。而鎮(zhèn)長帶來的是最為激動人心的消息:10月1日,新中國成立了,她的名字叫:中華人民共和國。
1940年父親與母親結婚,那一年,父親17歲,母親18歲。1942年父親參加了新四軍。母親說,就是這一年,她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劉英,是父親給她起的。
母親于2018年2月9日去世,享年9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