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文學》2021年第5期|李達偉:鱷魚街
李達偉,1986年生,現(xiàn)居大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益文學院首批簽約作家。有逾百萬字作品見于《青年文學》《清明》《大家》《美文》《散文》《廣州文藝》《百花洲》《西部》《文學界》等報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記憶宮殿》。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云南文學獎特別榮譽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黃河文學》雙年獎、孫犁散文獎等。
1
你聽到了鱷魚喘息的聲音。你確定了一下,鱷魚不在,它們在離你有一段距離的湖里。每次面對著那些鱷魚時,它們總是靜默著,一動不動,浮于水面,或者潛入水中,你都絲毫不會發(fā)現(xiàn)。喘息的聲音是你自己的。可以把第五十五條大街取名為“鱷魚街”。有時候的命名便是這樣。第五十五條大街變成鱷魚街后,世界突然之間就安靜了下來。你安靜下來,思考著自己是否夸大了現(xiàn)實的重量。內(nèi)部的一些聲音,出現(xiàn),并告訴自己,需要把那些莫名的焦慮和憂懼暫且拋卻一旁。
你突然意識到,在這一刻,需要對你身處的第五十五條大街(或者是鱷魚街)進行一些描述。大街的某一段上有一個湖泊,幾乎每天吃過晚飯,你都沿著大街走,出現(xiàn)在湖邊。出現(xiàn)在湖邊的人往往不是很多,你能輕易就分辨出一些與你一樣在這個城市打工的稍顯落寞的人。那時,你租著房子的第五十五條大街,已經(jīng)屬于最為偏僻的角落,它那時不像現(xiàn)在這樣相對繁華,它當時的那種情形真就像是為了與你的處境與你的內(nèi)心,達成一種平衡。當我們慢慢變得更為自私之時(這里的“我們”應該換成你,你慢慢地感覺到了自己內(nèi)心里面行將噴涌而出的自私與狹隘,以及對于莫須有的聲名的看重),當你慢慢意識到了內(nèi)心世界的枯朽時,你開始努力要克服那些褊狹的蔓延與侵吞。
此刻,天還未亮,悅耳的鳥鳴開始把夜色的暗濃沖破。此刻,只有你一個人,再沒有任何人要與你一起談論內(nèi)心的黑洞。此刻,你正受困于肉身的凋敗,一口爛牙,口腔潰瘍正折磨著你。醫(yī)生說要放松,壓力不宜太大。此刻,你是沉陷于一些無端的焦慮之中。一些蔽人之深的東西,不斷朝你涌來,不斷在你的世界里堆積著,你竟感覺到了幾絲竊喜。當一切的遮蔽之物慢慢消退,一切的真實浮現(xiàn),你才猛然醒悟,暗自后悔。幡然醒悟的時刻,總是來得晚了一些,總是如那些暗夜星辰的亮光,被你忽略,再猛然被你看重。此刻,你只有與自己進行對話,這樣的對話,就發(fā)生在思想深處,如果你果真發(fā)出聲來,你可能立刻就成為荒誕不經(jīng)的一部分。你只允許這樣的對話發(fā)生在內(nèi)部,內(nèi)部的聲音激烈碰撞,但好像對話的內(nèi)容并沒有深入,對話也并不深刻,反而顯得有點簡單而淺薄。這樣的對話還有多少意義,你問另一個你,另一個你突然噤若寒蟬,世界變得沉默,你意識到了自己面對著一堵厚厚的墻體,白色,上面已經(jīng)沾染了一些臟污的色澤。有時,不與自己對話,你再找不到任何人了,那時第五十五條大街上的人都徹底隱身,特別是你認識的人,相繼離開了第五十五條大街。伴隨他們的離開,你也開始思考自己在這條陌生的大街上還會繼續(xù)生活多長時間。如果是自己出現(xiàn)在了“鱷魚街”上,你可能就會意識到自己出現(xiàn)在一個風景很好的大街上,自己還將要面對著那些鱷魚,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你可以放松下來,與它們交談,它們將是最好的傾聽者,即便它們給人的感覺一直是危險的冷漠的。
對話:(那時,我們出現(xiàn)在一個熱帶叢林里的第五十五條大街。那里也有一個湖泊,湖泊里面也有幾條鱷魚。與我曾生活過的那條被我命名為“鱷魚街”的大街,有些相似。一個燒烤攤上,幾兩燒酒,一包廉價的煙,這些都成了我們營造某種氛圍的道具,近乎道具,我們大口喝酒,我們抽煙抽得有模有樣,我們把帶的酒喝完了,我們同樣把拿的煙抽完了,我們幾乎是一支煙接著一支煙地抽。當陽光消失,燒烤攤沒入陰影中,瞬間就感到有些冰涼。就在那時,我們無意間談到了這個文本,我們無意間談到了第五十五條大街)
你說:這是一個無比依靠聲音的文本,它更多時候可能就是一些冗長乏味的聲音,一些與自己之間無盡的對話,那種有如陰雨綿綿般的感覺,會讓人有些壓抑,會讓人感到有些不安。如果真是讓人感到不安就對了,理想中這個文本將因為讓太多人看到自己的內(nèi)心,特別是那些令人不齒的內(nèi)心,而讓人感到不安。與自己的對話,其實也是在與別人對話。與別人對話,其實也是在與自己對話。不停的對話,也是為了不斷看清自己。現(xiàn)實中,有時卻不是這樣,反而是會讓人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以及想真正成為什么樣子。
答:這只是你的一種念想,有些時候的念想總是有著那種虛幻的意味,往往最終也意味著這將是一個很失敗的文本,只是讓人看到了文本的失敗,然后讓人感嘆,還確實是一個失敗的文本,里面還有著一群失敗的人,里面還有著一群歇斯底里的人,你自己很可能就是這樣的人。
你說:有可能今天我們在這個燒烤攤上的對話,也將是這個文本的一部分。我可能會記述著今天我們所處的這個有些陰冷的世界,旁邊是茶樹,被鋸掉一部分葉子的茶散發(fā)出了好聞的氣息,如青草一般的清香,它們在此刻,氣息之間似乎有著一些聯(lián)系,氣息將會被記錄,然后是我們的對話,夾雜在這些氣息之中的對話。
答:我無意冒犯你,好些對話可能是無意義的,如果你把無意義的對話記錄下來,是否也將意味著這個文本的無意義。所以,是不是對話的有意義才是你需要去思考的。還是,你同樣想呈現(xiàn)生活的某種無意義?
2
第五十五條大街上,我們無意撞見了一場火災。燃燒著的是一個舊房子,建筑里面沒人,建筑之外的人群亂成一團,各種激烈的聲音混雜在燃燒的火焰中。每個人都是一簇火焰。當一些人端著水盆沖向了燃燒得很大的舊房子,我們能肯定的是舊房子將在這次火災中徹底消失,成為冷寂的廢墟。當你有了人與火焰之間相互有聯(lián)系的聯(lián)想時,你腦海里面燃燒著的就是一團團火焰,它們猛然朝空中躥去。火焰燃燒著發(fā)出的那些嗤嗤的聲音,不斷激蕩著,然后慢慢冷卻。人身上的火焰,也會消失。人就是一簇簇的火焰,人至少要想成為一簇簇真實燃燒著的火焰,有時燃燒自己的同時,也灼燒他人。當你看到一個又一個的人時,你竟然會有一種看到了一團又一團火焰的感覺,那些火焰是不同的,如果火焰變成貶義,火焰背后就是一群讓我們不敢靠近的人。如果是褒義的話,我們伸出雙手去擁抱它,讓它燃燒我們,猛烈地燃燒著我們,然后真正去灼痛周圍的人。那場火,最終是怎樣滅掉的,你沒有注意,火被滅掉后的那種廢墟般的慘狀,你沒有注意。你沒有參與,那時你是應該匯入人群的。那場火,在你內(nèi)心深處燃燒了很長時間,你希望的不是現(xiàn)實之火,而是那種自己想象的火,那團團的火焰讓你那冰冷孤寂的房間暫時不再冰冷。
你們約定好,要不定期,間隔也不能太久,就要出現(xiàn)在那條所謂的第五十五條大街,位置就在那個被燒毀的建筑旁。你跟他談起了一條大街,那是兩位你喜歡的作家在相互通信時提到的一條大街,其中一個作家在那里生活落魄,總是要面對瑣碎卻必不可少的日常,那個作家曾在這條大街上差點喪失了生命的活力。在這條大街上,那個作家不斷進行著不止于自我的關于人生、關于死亡、關于自由的思考,然后慢慢找回了那種沉睡已久的活力。我們要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敞開心扉(我們真做到了嗎?只是有些時間里,我們在努力做著),我們同樣在那里談論著很多東西,但到后來才意識到談論的內(nèi)容被我們局限在了很小的世界里。這與我們的眼界,這與我們的生活體驗有關。我們似乎墮入的都是庸碌而重復的生活日常,與我們有一些關系的人也很少,我們的交際圈被無限縮小,我們并不希望現(xiàn)實會這樣,但又無能為力。
我們呈現(xiàn)的是一個被重建的古城,一個時間之城,一個記憶之城,但說不清楚是不是我們的理想之城。那時你是沉默的,你在靜靜地聽著時間的流淌,他們對談的是隨著時間變化,許多事物消失,他們強調(diào)著記憶的消失。
當你緩緩睜開眼睛,老街沒有了,人變得稀少,你閉上眼睛,想感受著什么?一個世界就這樣在龐雜的聲音中變化著,變化的聲音卻沒能被你敏銳地捕捉,你在那條街上生活了很長時間,但與之前在別的大街上生活時一樣,你很少真正關注大街本身,你更多還是在關注自己,你同時也忽略自己與大街之間那種隱秘的聯(lián)系。大街一直影響著你對于世界的認識與對自己的認識。當你在自我封閉中待了很長時間后,你覺得有必要來到第五十五條大街上,去感受那種強烈的現(xiàn)實感。你出現(xiàn)在大街上,發(fā)現(xiàn)那條老街早經(jīng)過了重建,只是重建制造的聲音,你沒有聽到。一些建筑紛紛被推倒,消失,就像人的一種命運感。你無法想象自己是在什么樣的一種情形下,竟然忽略了那些暗示著變化的聲音。雖然你知道一些新建未必就是不好,一些古舊建筑的被推翻未必就是不好,只是有些古舊建筑有它存在的意義。
這時的第五十五條大街,開始變得有些紛亂,我不能說它有點不倫不類,我在進入其中的時候,只是感覺這是一條古街,人們生活在強烈的懷舊氛圍中,一切都是緩慢的,時間緩慢到足以被你捕捉,但最終你才意識到時間無法被你捕捉,它們的迅疾超乎想象。你意識到了自己終究還是要離開第五十五條大街,你突然間感受到了不安定感,個人的不安定。
你開始尋找著另外的第五十五條大街,在那個城郊,你找到了一個新的大街。在新的第五十五條大街上,你擁有了相對的安寧,你暫時有種感覺,自己在短時間里是不會再去往另外一個陌生之地,你把幾箱子的書拉到了租到的房子。那些書已經(jīng)陪著你去往了很多個城市,陪你出現(xiàn)在了很多的第五十五條大街。有用與無用的書,有用與無用的閱讀,你都無法真正說清。但當你一個人來到這個讓你陌生的小城時,閱讀能給你一些慰藉,你就在那個幽暗偏狹的房間里,希望通過閱讀把內(nèi)心的一些幽暗照亮。那是你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中最為艱難的時候,你一直艱難著,現(xiàn)在相對而言緩和了一些。
對話:(這是關于古建筑的對話,與之對話的是一個特別熱愛古建筑的人,五十出頭,精神矍鑠,健談,觀察細膩,他看到的世界也異常精妙。他聽說了這條大街,聽說了那些古建筑,然后他出現(xiàn)在了第五十五條大街。他打算跟很多人分享古建筑之美,以及從古建筑那里我們內(nèi)心收獲的那種慰藉。他說毫不夸張地說,自己就是靠古建筑活著,至少是活得特別有熱情。我們是不用去懷疑他不斷去尋找古建筑的那種熱情。他說自己特別想跟很多人談談,很多人坐在臺下,而自己可以在臺上侃侃而談,但最終這樣的機會還沒有,他只能在為數(shù)不多的人前高聲談論著那些古建筑。那時,我們出現(xiàn)的第五十五條大街,正在舊城改造,許多古老的建筑被推翻,許多的封條)
他說:古建筑之內(nèi),往往在細部,也往往是那些殘破之處,它們會如蟲蟻覆身,讓你感到難受,我此刻就很難受。我一直在尋找的是古建筑之內(nèi)的現(xiàn)代性。要看細部,此刻,我們所處的大街上,入目的都是被破壞得一塌糊涂的古建筑,真正完整的古建筑已經(jīng)所剩無幾,我們只能在那些破舊不堪中關注細部。
答:似乎我們只能無奈地面對著一些現(xiàn)實。我總會想起那個曾經(jīng)以這個小城作為寫作對象的人,他的專欄到底是以怎樣的方式結(jié)束,他的專欄是否還一直開著。我問一下別人,就知道他的近況,但我沒問。我想他在面對著眾多古建筑的消失時,內(nèi)心一定會冒出沉郁的痛感。我從曾經(jīng)看到的他寫的專欄文字,看出他對于那些建筑的熱愛,遠遠超過我們,或者至少像你一樣。你們之間一定有著某些方面的相似性,但我又不希望你和他太像,他在談論著眾多建筑時,因為內(nèi)心熾熱的愛而顯得有些狹隘。而你,給我的感覺,不是這樣。
他說:有一天,我想與一些人談談古建筑之美,有著太多的美值得去談論,我還希望自己能有好些聽眾。
答:你說到聽眾時,我猛然想起第五十五條大街上的戲臺。原來大街上還有一個更古老的戲臺,有個人組織人把它拆掉,當人們再次意識到對于那種古舊的渴望時,追悔莫及,只好重建了一個新的,一個隨時緊閉著大門的新戲臺。古舊的戲臺上,一些人在唱在表演著,前面的場地里,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人,我再次確定了一下,真沒有多少人。
對話:(這是關于古建筑的對話,與之對話的是一個特別熱愛古建筑的人,五十出頭,精神矍鑠,健談,觀察細膩,他看到的世界也異常精妙。他聽說了這條大街,聽說了那些古建筑,然后他出現(xiàn)在了第五十五條大街。他打算跟很多人分享古建筑之美,以及從古建筑那里我們內(nèi)心收獲的那種慰藉。他說毫不夸張地說,自己就是靠古建筑活著,至少是活得特別有熱情。我們是不用去懷疑他不斷去尋找古建筑的那種熱情。他說自己特別想跟很多人談談,很多人坐在臺下,而自己可以在臺上侃侃而談,但最終這樣的機會還沒有,他只能在為數(shù)不多的人前高聲談論著那些古建筑。那時,我們出現(xiàn)的第五十五條大街,正在舊城改造,許多古老的建筑被推翻,許多的封條)
他說:古建筑之內(nèi),往往在細部,也往往是那些殘破之處,它們會如蟲蟻覆身,讓你感到難受,我此刻就很難受。我一直在尋找的是古建筑之內(nèi)的現(xiàn)代性。要看細部,此刻,我們所處的大街上,入目的都是被破壞得一塌糊涂的古建筑,真正完整的古建筑已經(jīng)所剩無幾,我們只能在那些破舊不堪中關注細部。
答:似乎我們只能無奈地面對著一些現(xiàn)實。我總會想起那個曾經(jīng)以這個小城作為寫作對象的人,他的專欄到底是以怎樣的方式結(jié)束,他的專欄是否還一直開著。我問一下別人,就知道他的近況,但我沒問。我想他在面對著眾多古建筑的消失時,內(nèi)心一定會冒出沉郁的痛感。我從曾經(jīng)看到的他寫的專欄文字,看出他對于那些建筑的熱愛,遠遠超過我們,或者至少像你一樣。你們之間一定有著某些方面的相似性,但我又不希望你和他太像,他在談論著眾多建筑時,因為內(nèi)心熾熱的愛而顯得有些狹隘。而你,給我的感覺,不是這樣。
他說:有一天,我想與一些人談談古建筑之美,有著太多的美值得去談論,我還希望自己能有好些聽眾。
答:你說到聽眾時,我猛然想起第五十五條大街上的戲臺。原來大街上還有一個更古老的戲臺,有個人組織人把它拆掉,當人們再次意識到對于那種古舊的渴望時,追悔莫及,只好重建了一個新的,一個隨時緊閉著大門的新戲臺。古舊的戲臺上,一些人在唱在表演著,前面的場地里,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人,我再次確定了一下,真沒有多少人。
3
你想象著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與保羅·奧斯特有了一次對話。那時的第五十五條大街,應該是和河濱大道,或者是第三街一樣的街道。你們應該有著一些共同的感受,一些希望的落空,一些新生的焦灼,一些頹廢時的嘆氣,還有努力要掙脫孤獨,以及孤獨所制造的一切。但你一定會沉默不語,一定表現(xiàn)得很木訥。假如真有對話的話,你一定會談起孤獨,談起形式,你們是否會更多去談論形式,孤獨的形式,語言的形式。你們會談到自己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形式主義者,不是那種貶義的,至少希望是褒義的。
真實的關于保羅·奧斯特的對話,發(fā)生在了第五十五條大街的一個賓館里,有種河濱大道的氣息,背后就是一條河流在緩緩流動著,那是無法輕易看清的緩慢,河流靜止不動,但暫時不去關心那條河流,以及有可能在那個時刻出現(xiàn)在河流邊的各種各樣的人。你們是無意間提到了他,讓你們興奮異常的就是他那想窮盡小說一切形式的野心,至少我們看到了一個一直在進行著的對于小說形式的探索者。你們談到了他的《4321》,人生不同的可能,你可能會感覺到其中自己的一種可能。也可以由此聯(lián)想,眾多人不同的人生可能。我們真希望有些人生并不是自己所見與所體驗的。我們希望的是不一樣的。這是他最新的小說,他還有很多小說,那些不斷追尋著自我的小說,那些似乎是不斷在重復著的主題的小說。你們還談到了他的隨筆《冬日筆記》,在不同的地址背后,那個曾經(jīng)有些落魄的人,不斷被生活的線扯著,那時他就是城市上空飄著的風箏,給人一種那根線隨時會斷掉的感覺。初次讀到《冬日筆記》時,你出現(xiàn)在了好幾條第五十五條大街,書一直跟隨著你,你租住了好幾個地方。你有意把自己與奧斯特當時的那種現(xiàn)實進行對比,里面隱隱有著相似的東西,而最相似的其實是在生活壓力之下的那種慌亂感。你并不是為了追尋他的腳步,而是你在不斷變換這住址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迫于現(xiàn)實的壓力,你也只能不斷變換著住址。那時不斷變化的住址,便與你的命運感有了千絲萬縷的關系。那時,你的工資交房租交水電費,還有生活費用之外,幾乎沒有余錢。那時你同樣把自己關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寫作,但這時你與奧斯特之間的那種才華差距便顯露無疑,那時你幾乎賺不到什么稿費,但你依然只能在那里苦熬著,心態(tài)在那樣的情形下會發(fā)生很大的變化,也是因為有了那樣的感受,保羅·奧斯特成了你最喜歡的作家。如果聽到人家在你面前說奧斯特的作品不好,你馬上就會反駁人家,幸好你所在的第五十五條大街,知道保羅·奧斯特的人并不多。
很多和你一樣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租房子的人,都在忙碌著,有那么一些人可能和你一樣,工資低廉,不斷生活在壓力與重負之中。那時你幸好還是一個人,如果像奧斯特一樣是一家人的話,生活的重壓可想而知。現(xiàn)在,你是否比那時要過得相對好一些。我所尊敬的一個小說家,他說起了自己從一個州市去往了省城,突然之間,生活發(fā)生了變化,壓力奔向了自己,那時他開始寫一些不是文學性的,甚至是會消磨文學性的文字來填補家用。他知道寫那些文字的壞處,他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寫,在那樣的情形下,人就是極其矛盾而無奈的個體。那段時間,初到一個陌生之地,努力要活得好點所付出的代價,以及飽含的辛酸,只有自己才能體會。當然也可能有那么一些人,甚至一個群體,大家都感同身受。我們在談到自己的同時,又快速轉(zhuǎn)回到了奧斯特身上。如果他聽到了我們關于他的對話,他一定會多少感到惱怒,畢竟形式只是一部分,或是重要的一部分,但不是所有。反正,我們就因為他的那些讓人驚嘆的形式而興奮激動。
你想象著這樣一次對話真的發(fā)生了。你在保羅·奧斯特面前,變得不再那樣興奮,你同樣靜靜地聽著,盡量給他是一個合格的聽者這樣的錯覺,其實你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合格的聽者。你們談論著不斷變換著的地址,你們認為永遠不會發(fā)生的,最終都發(fā)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你們談到了肉身不斷朽壞過程中所遇到的尷尬與屈辱。你們一定會談論著時間,以及時間作用于人的那種痛苦。
我在一本書中看到了那個年逾六十的出版家,出現(xiàn)在了布魯克林的保羅·奧斯特家,那是晚上,那是很長時間以來,老人第一次打破生活的規(guī)律外出,并很晚才睡,老人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老人是否真出現(xiàn)在了保羅·奧斯特家,是否真與他之間進行了有關人類內(nèi)心的對話,這都值得懷疑,但我又沒有任何懷疑的力量,那就姑且算是發(fā)生了吧,沒想到會遇到和我一樣的人,只是這是一個無比懂保羅·奧斯特的人。我在他面前,無疑是淺薄的,那是真的淺薄。我們之間唯一的相似,是對保羅·奧斯特作品的熱愛,還處處在維護著他(其實我們都知道,他并不需要我們維護,他也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種爭議,有些時候的爭議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或者他早已習慣了外部世界的那種喧囂,他不去關注那些喧囂,而是沉入自己的內(nèi)心,更多時間就在布魯克林的大街上自己的房子里,不斷創(chuàng)作,不斷袒露著自己的內(nèi)心,那些不只是屬于個人的,而是屬于一群人的對于世界的普遍感受)。
對話:(你沉默。你只能沉默。你又表現(xiàn)出了在很多時候的那種沉默。這能算是真正的對話嗎?還是這樣的對話并不成立?但最終你還是沒能保持住沉默,而是參與了談話,即便那時已經(jīng)暴露了自己內(nèi)心的淺薄。這次對話,在夢中發(fā)生了。夢中發(fā)生的對話,能否說是想象與渴望的結(jié)果)
他說:我們要談論什么,你可能最感興趣的是對生活的抽繭剝絲,是對自己的抽繭剝絲,就像是把自己整個的所有的隱秘都暴露出來。你在我的那些散文里,知道了我的一切,一切光鮮的,一切黑暗的,一切齷齪的,一切我已經(jīng)覺得不用去隱藏的,但可能會讓你,甚至讓很多人感到不安,感到失望。我們都是有隱疾的人,你們一定談到了那些隱疾,你們一定也在看向?qū)Ψ剑蛘呤腔赝约骸?/p>
你說:我們是談到了自己,我們還談到了一些人,還無意間談到了那個人,我們總覺得那個人時而正常,時而不正常。不正常時,總會落落寡歡,甚而還會無端中傷人。當然我們還可能誤解了他。
答:不只是他,我們每個人的一部分都隱在黑暗中,我們要面對著孤獨、疑慮,還有可能是我們就一直被它們包圍。你是否看到了我的作品里,那種無處不在的孤獨,那種迷霧般的孤獨。我的一部分人生便是孤獨所制造的。我們慎談孤獨,但有時我們在城市中生活時,我們就會切身感覺到了一群人的孤獨,并由此同意城市的孤獨與孤獨的城市。
你說:在談到那個人,那個與我一樣來到第五十五條大街的人時,我內(nèi)心也多少感到有些惶恐不安,我無數(shù)次想到了自己,我無數(shù)次無法集中注意力,我不知道與我一起的人,那時是否發(fā)現(xiàn)了我那神色的微妙變化,幸好那時的燈光不是很亮,而是輕輕覆了一層薄膜式的東西。
答:有時,我們所面對的就是不斷去努力看清自己的過程,我們在看清自己的同時,也是為了生命的各種可能性,而不是在生活的各種迷霧與陷阱中,繼續(xù)沉潛,甚而沉淪。
4
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有一個人在默默地畫著一些畫。他能算是我們的朋友嗎?當我們看著那些令人不安的畫時,我們又不希望他是我們的朋友,畢竟我們不想那樣再來到他畫室(一個雜亂無章的畫室,像極了他畫的風格,但我們也知道那樣的風格又不是雜亂無章,我們只能用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些術語來定義它,但我們也知道可能那樣的定義并不一定是準確的)。他在畫自己的痛苦、恐懼與羞恥,同樣也畫出了我們所有人的痛苦、恐懼與羞恥,我們不斷被那些顏色所灼燒,那時聲音是有色彩的,聲音是有濃淡厚薄的。但并不是所有的畫都是這樣,我們還看到了一些畫中,有著對于世界強烈的好奇心。畫中有沙石亂飛的聲音。
5
那時,白日的喧嘩已經(jīng)被出租屋內(nèi)相對的靜過濾。租的房子,在第五十五條大街的深處,一個相對的幽暗之地。我們依然無法真正做到讓內(nèi)心平靜下來,我們談到了眾聲喧嘩(那時至少我的內(nèi)心深處也有著各種喧嘩之聲交匯,那是不同時間與不同空間中不同的我,我強壓著某些自己,我有意讓一些聲音低下來,但往往又做不到。我們強烈感覺到了自己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的彷徨與矛盾),我們還談到了《烏合之眾》。我們好多次談論著這本書對我們的影響,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否讀懂了這本書,但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看世界和看自己的角度。
我們就這樣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談論閱讀,談論烏合之眾,談論我們是其中的一個,只是我們一直沒意識到,或者一直不想承認。已經(jīng)有好幾天,陰雨連綿,濕重的衣服掛曬在頂樓,一切是潮濕的,到頂樓時必經(jīng)的樓道里有著一股刺鼻的霉味。你經(jīng)常要在那個樓道里奔走。樓道很多時候潮濕、冰冷,可能還充斥著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猜疑。在房間里,那股氣息從樓道彌漫進來。沒有什么能阻止它們,它們就像是沾染著衣服的粉塵,一直在。在一股濃烈的霉味里,談論閱讀,是否真是如此,好像還真是如此。那時,我們經(jīng)常就是三個人,聚集在那個擁擠的出租房里,談論閱讀成了我們消磨那些潮濕的時間,并晾曬潮濕的一切的一種方式。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還有多少人像我們一樣,我們能肯定的是不會有很多。我們甚至開玩笑說方圓幾里可能就剩我們幾個在談論閱讀。事實并不如此。后來,我們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遇到了另外一些真正閱讀的人,他們的存在,把我們談論閱讀時的淺薄凸顯無疑。
現(xiàn)在,我們?nèi)齻€,也很少聚在一起了,但我們還是會懷念那些時日,因為那些時日里,至少狹隘的閱讀讓生活不再那么枯燥,甚至不會太過平庸,也讓我們在平庸的生活中,意識到了一股抗拒著庸常的力,以及不斷向上的人性的重要。有好幾次,我們聊到了夜間十二點,雨聲漸小才離去。我們談到了有一些偉大的靈魂,同樣在一些時間里,無法克制住自己,那些我們本以為一直超脫與安靜的靈魂,在一些時間里并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我們看到了很多靈魂的掙扎,也看到了他們不斷努力掃除內(nèi)心的喧囂。我們把這些自己所尊重的靈魂擺放出來,似乎只是為了讓我們心安,我們也深知這種做法充滿了悖論,但至少能給我們一些安慰,給我們一些改變自己的力量。我們承認,當把這些靈魂拉出來,特別是從他們曾經(jīng)的窘迫慌亂、后來的超脫,或者更加沉淪中,我們得到了遠遠超乎自己想象的慰藉。
我們在談論過程中也制造了一些聲音,但我們已經(jīng)不能分清這些聲音到底只是屬于那些偉大靈魂的,還是其中偶爾夾雜了一點點我們自己的聲音?如果真有一點點我們自己的聲音,那我們會感到無比欣慰。那時,我們把那些聲音看得很重,那些聲音不斷慰藉著我們。如果我們錯過了這些聲音,不知道我們又將表現(xiàn)得如何慌亂。那些獨立自由的靈魂,甚而是懼怕自由的靈魂,你懼怕自由嗎,當你看到了醒目的“懼怕自由”時,你的內(nèi)心變得無比復雜。
對話:
她說:你提到的那個在幾個城市之間奔走的人,那個對藝術有著自己的追求,正在拍攝著一些紀錄片,對于細節(jié)極其癡迷的人,讓我想起了《米格爾街》上的某個人,無端地會讓人想到。你的《第五十五條大街》,看到這個題目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米格爾街》,我在想你是不是想寫那樣一個東西,但同時我也怕你會糟蹋了那樣的一條街。我毫不掩飾對于《米格爾街》的喜愛,那些平庸卻悲涼的人,他們總會讓我想到自己,有時是生活促使我們成為了那樣的人。你的朋友雖然讓我想到了其中的一個人,或者是某些人的合體,但細細想來,他又不同于任何人。
答:我有點想不起他到底像其中的哪個人,我們都有可能像其中的任何人,畢竟如你所言,我們都是平庸的人,至少我們很普通,普通的在城市中為生活所迫的人,我們的相似可能就是因為平庸,而我們又不像是其中任何人,我總覺得他不是,他不斷在與平庸對抗,我覺得你同樣也是如此,我感覺自己似乎也在努力抗拒著平庸對于自己的繼續(xù)侵蝕。我真希望自己至少是這樣的。我總覺得你一直是這樣的。
她說:我們都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尋找著自己的位置,或者早已忽略了自己的位置,我們不斷被生活的那些暗流朝前推著,那時我們的人生像極了某部電影,關注那些細節(jié),讓時間不斷往返在明與暗之間。我們也在那樣的情形下,不斷在回憶與現(xiàn)實之間沖撞,和解與不和解,最終會慢慢和解,總會和解。但真是這樣嗎?
答:你說,在第五十五條大街上,同樣有一個男人,一個異鄉(xiāng)人,幾次離開,然后又幾次回來,他的每一次離開是不是也是像米格爾街上的那個男人一樣,是去完成一個人傳宗接代的使命。當你這樣幫我回憶著那個人,并把他們之間進行一些聯(lián)系時,我差點忍不住就笑出聲來,但同時一種莫名的悲涼感也頃刻間朝我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