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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過“北窗”走入北山老人施蟄存內心
    來源:中華讀書報 | 何頻  2021年09月14日08:23
    關鍵詞:施蟄存 金石學

    施蟄存先生的名山事業(yè)之一,金石碑版集藏與研究,很長時間是默默自守狀態(tài)。“一自上元燈冷落,斷碑殘?zhí)]門居”(1974年,沈祖棻《歲暮懷人并序·施蟄存》)。

    文人多有愛古物的天性。可要從內心深處,真把金石碑版作為精神支柱和專業(yè)來做,施蟄存卻是無比堅毅的。1971年弄出《金石百詠》初稿,含英咀華五年后,到1976年,經開封友人助力,使《金石百詠》油印本問世,一歲之內,兩次共印制一百本,陸續(xù)分贈寄呈諸位后,他的另一面被人刮目相看。

    多才而富有激情的施蟄存橫跨多個文藝文化領域。1975年,周退密為他七十壽辰賦詩:“翰墨場中老伏波,七旬鬢發(fā)未曾皤。好古同心搜墨本,耽吟一例入愁魔。光昌歲月人增健,著述能無安樂窩。”

    值得玩味的是,施蟄存的金石碑帖收藏,幾乎靠“撿漏”聚集,金石文玩亦單取摹刻紙本。通過周退密、李白鳳、啟功等介紹出讓,北山樓賣書買碑拓為其一。在朵云軒與舊書店低價購買為其一。另外,就是包括鄭州崔耕和洛陽趙光潛等,這些基層文物工作和崇拜者的搜羅贈予。上窮碧落下黃泉,許多年堅持不懈,施蟄存按圖索驥加上縝密考證,陸續(xù)充實收藏。饒是這樣,最終成就了他的“北窗”隆譽,應當說和他的高級朋友圈分不開。海上耆宿周大烈與北山熟稔,他就《金石百詠》致信直面作者曰:“《金石百詠》不作骨董家語。昔人論列藏書家有五等,今足下可謂讀書者之藏碑。惜平生于翠墨無緣,未能相為印證耳。”唐蘭、啟功、陸維釗,沈從文、謝國楨和程千帆等人,無不光彩四射,具有強大的毋庸置疑的“話語權”——

    沈從文和施蟄存,惺惺惜惺惺。頭年在香港出版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1982年1月10日,他在北京致信施蟄存:“經常從《書譜》中得讀兄談唐碑文章,篇章不大,卻極有內容,增長知識不少。但愿不久能集印成書……”之前,早在1979年5月,沈從文在信中對鄭州崔耕說:“蟄存兄博學多通,系四十年老友,解放后,轉治金石,亦深有會通,成就特出。”

    聰明似水晶之陳巨來,和施蟄存長久交情。1974年施蟄存作《聞安持歸,未遑趨問,先之已詩》并跋:“安持,篆刻家陳巨來也,下放安徽五年歸。君好為集句詩,故勸其集王安石詩。”至1979年春天,香港《書譜》雜志連載《唐碑百選》,陳巨來法眼如炬,私下對陳左高說:“蟄存此舉集碑拓之大成,出考訂之業(yè)績,其意義當勝出褚德彝、秦更年之上。”

    1976年,程千帆作詩贈北山:“文苑當年意態(tài)新,海隅今許著閑身。銅花石蘚消磨汝,好向周秦索解人。廣文豪韻珠沉海,安道風流雨絕云。猶剩此翁夸未死,殘年風雪一相聞。”程千帆說:“《百詠》精辟追復初齊,而出以風華,又大類越縵堂,乃愧相知之未盡也。”

    杭州陸維釗和沙孟海,兩人都比施蟄存年長,施蟄存與陸維釗聯系多。1977年底,陸維釗在信中評論:“昨承惠賜新著《金石百詠》,發(fā)封快誦,始驚兄近年蒐聚之富,涉獵之博,于此道為空谷足音矣。詩既雅韻,注亦多識,葉鞠裳《語石》以后,允推玄著。”

    施蟄存還寄《金石百詠》給大自己五歲的沙孟海,并求教有關西湖出土吳越投水府銀簡的紀年年號問題。1977年3月沙孟海予以回信。1983年3月底,沙孟海又回信:“尊著《吳越金石志》需要新資料,自應我所知盡量提供。上次開奉幾件投龍簡外,大約還有一二件墓志,但不是重要的。待我出院后往庫房查閱再奉告。”直到1987年,年底12月26日,沙孟海再復信,說為施蟄存的“吳越金石志”或“錄”署簽事。又,“承命寫三尺條幅,敬附呈,乞莞教。”翌年7月1日,施復信感謝沙孟海送吳越文物影印件:“承賜吳越文物影印七紙,惠我良多,無任感德。”1989年6月,沙孟海則求助北山。6月18日,沙信中說:“隋開皇九年章仇禹生造像尊藏有無拓片?如有,拙編書法史圖錄需要插入一張照片(五六行,行十來個字即可),我當托上海人美出版社友人(曹齊同志)趨府來拍照。”1990年4月20日,北山致函沙孟海頗滑稽:“拙著《北山集古錄》已出版,今奉呈一冊,乞賜教。此書新華書店征訂,只要1000冊,出版社至少須有1500冊銷路,方肯付印。故弟允自購300冊,始能出版。此300冊除送人外,尚須自己推銷,擬懇閣下閱后寫一點意見,略為吹噓,以資宣傳廣告。此種辦法等于在昭慶寺賣膏藥,文化界所未聞也。”說明二人情分深厚。沙孟海書學院在寧波舉行成立慶典,施蟄存委托前往參加的周退密書贈“千秋墨妙”賀紙。

    施蟄存自身有魅力有影響,同時不抱殘守缺,有著廣泛的社會聯系。1982年,施蟄存回復負責《讀書》的范用說:“1983年打算送上三篇,以酬您的敦促之情……但是,我實在沒時間寫文章,每天要復六七封信,每個下午要會三四位來客。既無資格請‘秘書’,又不能拿架子擋駕,一切文字工作,都靠晚飯后二三小時內做了,你看,我還有什么興趣寫文章?”

    施蟄存寵辱不驚,長期保持著一種清簡的個人生活,包括一日三餐,抽淡淡的雪茄養(yǎng)神。1974年,七十歲的施蟄存在中文系資料室工作,奉命參加編寫關于魯迅的宣講材料。同事王鐵仙回憶說:“施先生煙抽的很多,都是很便宜的劣質煙,較經常抽的是一種扁圓形的阿爾巴尼亞煙,甚至抽八分錢一包的煙……他還告訴我,他每個月無論怎樣都要留出十塊錢,買碑帖看。”寫入其“編年事錄”的,沈建中說,施先生還懷念香港曾經的牛肉汁,后來托古劍為他買過。此乃一種情趣和風雅。

    1980年恢復教授職位并帶研究生,76歲的北山老人,10月7日致函周退密“私聊”:“3日晨在兼與丈處,談到11點半出,走到瑞金路復興路轉角,吃了一客生煎饅頭代午飯。飯后至尊寓奉候,豈知尊寓已變了情況,敲之無人應門,廢然而退。到淮海路去逛馬路,想去看煦良,時間尚早,又恐妨其午休,無聊得很,只索回家。”

    這次找周退密有事,是要讓老友看他為即將面世的《詞學》雜志寫的文章。他和譚正璧往來密切突出。1981年1月17日,他預先知會譚正璧而發(fā)函:“下星期一(19日)上下午,弟均在上海圖書館文獻組幫助他們整理外國文學書目。中午想到兄處休息,隨便談談。弟自己帶面包來,清譚尋給我預備一碗菜湯,別的不用麻煩,我在家里也不吃午飯。”1997年,趙家璧的女兒趙修慧帶了西式點心去看望93歲的北山老人,老人說:“我現在每天吃些紅棗,紅棗和中,是個好東西。平時也不吃葷菜,到我覺得體力下降,才買只蹄膀吃吃。”

    他的住房長期被占。他說:“從1968年至1984年,我全家僅住三間向北的小室,家具、書籍、什物,賣去不少,因無地安置。”坐在抽水馬桶上寫字待客,成了北山樓許多年的“標配”。周退密說,施蟄老在抄家之后,“房屋縮小,在曬臺上搭建半間陋室。他寫文章就在這里,除容納書籍拓本外,只能放一張小桌子,冬冷夏熱,其苦況可想而知,我們有時候就在這里談論金石。”他的研究生王興康說:“寓所曬臺上搭建的北山樓只有六平方米,卻收藏著兩千余件碑帖拓片……”到底存貨幾多? 清楚底細的沈建中說,施先生曾編《北山樓藏碑目》三卷,“他所聚秦漢以降金石各種銘文拓片約四千余目……”

    北山樓人來人往人氣旺了,于稠人中慧眼識沈建中,事實證明了北山老人的眼光。他決定要年輕的沈建中,幫助自己整理舊碑帖,編撰談藝錄了。依照藏家慣例,碑石拓片都要分類裝袋,古來各家都有自制的。他卻因陋就簡,要沈建中去街頭小店,尋覓價錢便宜的牛皮紙,然后他指導,由沈建中和家里照顧他老兩口的阿姨,按尺寸制作。沈建中始終忘不掉北山樓自制拓片袋的情景:“想起先生自制拓片袋的專注神情,又教我修補書籍,還教過裝訂四孔和六孔線裝書稿的手藝,學了定位尺寸、錐子鉆孔、穿線順序和線頭打結等活。”

    如此艱辛的集藏,和張伯駒、溥儒等名公子,民國年間揮金如土迥異。對照吳湖帆、杜維善、翁萬戈等,全然也不可同日而語。現代老輩兩傳奇,一是張伯駒領銜的《春游瑣談》,一是施蟄存自撰之《金石百詠》系列,乃文化困頓歲月傳奇。多年前,我曾撰《施蟄存與張伯駒》于“筆會”褒揚。

    1973年底,施蟄存《寫藏書藏碑目錄竟各題一絕句》,后一絕句曰:“漢碑唐志聚球琳,宋拓明模嘆未任。莫笑井蛙難語海,飲河安用浪千尋。”1979年5月10日,北山應約為杭州羅玉咸《集古拓冊》作跋,夫子自道:“余亦久嗜骨董,力不能得實物,則搜羅墨本,為過門大嚼之計。展觀此冊,亦復快我朵頤……”

    施蟄存的金石碑版聚藏及研究,到底現實意義何在?

    1975年10月,他被上海師大中文系“工宣隊”正式通知退休,是年七十一歲。到1978年5月,學校又通知恢復原來教職,返校參加《漢語大詞典》編纂。1979年3月,學校正式宣布其恢復原教授級別和工資待遇。隨即,施蟄存開始招收唐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北山樓生機勃勃,又要寫作《唐詩百話》,創(chuàng)刊《詞學》雜志,還要重譯外國詩歌,編一系列的書。1983年生病手術又養(yǎng)病,北山樓并沒有倒下。1990年5月,為紀念戴望舒逝世四十周年,施蟄存特地撰寫《詩人身后事》一文曰:“四十年來,我對亡友的職責,只是為他經營后事。一個文人的后事,不是處理田地、房產、企業(yè),而只是幾卷遺文殘稿。”“近十年間,我為他經營編輯和出版,做了一部分工作,還留下不少……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終于能使它們出版。”

    北山大有情。在《懷念李白鳳》中說:“對于白鳳的死,及其坎坷的一生,我是非常感慨的。二十年來,他的鍥而不舍的精神,剛毅不撓的志節(jié),正反映了絕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盡管在罡風淫雨之中,仍然能孤特獨立,有以自振。我以為,這正是我們國家的一股元氣。”這不也是他自己的寫照嗎?暮年施蟄存,爽利俏皮潑辣,在《隨筆》《新民晚報·夜光杯》發(fā)表了許多吸引人引起巨大反響的文字,別樣的向讀者逐一“交心”。黃裳因此而稱他也是雜文家,不該被忘卻。

    因此,我想到六一居士歐陽修之《集古錄跋尾》。其中有《唐人書楊公史傳記》曰:

    右《楊公史傳記》,文字訛缺。原作者之意,所以刻之金石者,欲為公不朽計也。碑無年月,不知何時? 然其字畫之法,乃唐人所書爾。今才幾時,而摩滅若此,然則金石果能傳不朽邪? 楊公之所以不朽者,果待金石之傳邪? 凡物有形必有終敝,自古圣賢之傳也,非皆托于物,固能無窮也。乃知為善之堅,堅于金石也。嘉佑八年十一月二十日書。

    北山樓誠然知道金石碑帖等有形之物,難逃散盡毀滅規(guī)律。但是,若日出日落,太陽還要不停運行一樣,因為只有運行才使蒼生盼望有望,人生寄托可見。北山施蟄存老人,如何會不看到六一居士這一跋尾呢? 暮年他回憶說:“每讀歐陽公《集古錄序》,輒以興慨。”歐陽公之序曰——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

    或譏予曰:物多則其勢難聚,聚久而無不散,何必區(qū)區(qū)于是哉?予對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 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為善之堅,堅于金石”。正是歐陽修、施蟄存一路,玩碑集碑考碑說碑,一脈相承之態(tài)度和立場。他們的思想、趣味,與他們偉岸傲然的道德人格,有著相通和共通的氣質,是一股綿綿不絕的凜然之氣。

    展卷欣讀《北山樓金石遺跡》,末了,我要特別向作者沈建中致敬。

    回首初期在北山樓當“學徒”的情景,沈建中說——

    拓本多有殘蠹損壞,先生教我用平時積存的零散陳紙,選色澤接近的,把墨紙破損殘?zhí)幷迟N修補,不至于裂縫越來越厲害。使用的漿糊是先生自制的,取一點點明礬或樟腦丸用溫水融化,倒在面粉碗里攪拌成糊狀,再用沸水沖入,稀稠適當。我每次去時,先生已請“阿姨”拌好一小碗漿糊讓我使用,還備一把楠竹平頭小鑷子,專門拉平細微折皺。傍晚走時帶上數紙小拓本,一把竹起子,一只盛滿漿糊的水果廣口瓶,回去后在工作室托裱……

    當年在耕堂讀到施蟄存先生致崔耕說碑書信七十余通,我很驚奇。這是2002年初夏的事,彼時崔耕先生已與一度斷了聯系的北山老人在滬上見面了。我寫了《施蟄存和崔耕的金石緣》,旋在《河南日報》和《教育時報》之文化周刊登載。因此而和沈建中兄有了聯系。

    十多年間,我多次去上海,總要和建中兄會面吃一次老酒。北山去世后,我去來燕榭拜訪過兩次,每次都是建中帶我。2005年,最后一次在來燕榭,主人恰好拿出了給《讀書》寫的《憶施蟄存》一文原稿,系寫在香港特印的方格稿紙上。黃裳先生任我提問,建中逐一為我翻譯。末了,黃先生拜托沈建中去掃描復印他的手稿——原來,他往外寄稿子只是復印件。天下了一陣小雨,建中和我跑得慌張,遂在文匯新民報業(yè)大樓前分手。

    我的文藝開蒙和文化閱歷,自覺和上海關系重要。首先,1970年代開頭,我遭遇了《朝霞》《學習與批判》和《摘譯》社科版,它們助力我學步寫作,并趕上考大學。再一次,就是《東方早報·上海書評》紙質版而電子版這些年,文化及時尚的漩渦重現于魔都,我又趕上了。《東方早報》鄭州無訂閱,是建中兄從開頭到最后的一期寄給我看,拙文則別樣裁剪。

    新世紀以來,彼此將近二十年交往,我更多是關注觀察他。沒有他的文字,和他為施蟄存先生編的系列讀本,可以說,北山四窗之金石碑版“北窗”,束之高閣,高不可攀。是沈建中搭橋為大家打開這爿窗的。2006年秋天,北山身后三年,其家人委托拍賣公司,將舊藏二千余整體拍賣。

    料不到,本次新出之煌煌“北山樓金石遺跡”三卷,第一,《北山樓藏碑見知輯目》,是沈編或沈版“目錄”,因此可見曾經的藏品豐富深厚。第二,《北山樓藏碑經眼百品》,累計一百一十多,紙上展覽館是編者新創(chuàng)。第三,《北山樓集古小品舉要》,乃《北山集古錄》之擴大版。

    可是,如果沒有當下這三大本“北山樓金石遺跡”出版,沒有全書“代前言”《近樓受教似“學徒”》這篇文章說明,我不知道三十年來建中為北山的辛勞。——從無到有,從《論語》到《說文解字》讀古文起步,到熟練釋讀、抄寫、注解北山集古的自由。我2005年之前認識他時,建中還沒有完全結束拍攝文化名人的工作,每天早晚,他都要鉆到銀行大樓負一層停車場的小屋里——為他業(yè)余愛好開辟的。

    我有耐心,情知道不用問他,總有一天也會知曉他在北山樓作“學徒”當“秘書”的詳細。但是,我還是被震驚了! 通過沈建中,再讀施蟄存,分析施蟄存,通過其“北窗”走入北山老人深邃而宏敞無比的內心,在這辛丑苦夏,溽暑難耐時刻,使我獲得無限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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